一
每年来甘肃旅游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会选择夏季的甘青大环线,从西宁到敦煌,车辆穿行于翻山越岭的公路间,路边是吃草的牦牛或茫茫戈壁。手机经常没有信号的偏远公路,也常常拥堵。
就像我第一次来甘肃那样。
在地理上,作为中国较狭长的省份,甘肃襟带万里,接壤六省;在文化上,甘肃又拥有丝绸之路,拥有敦煌。因此,甘肃并不缺少旅客,但在这些来去匆匆的身影中,却很少有人特意为兰州驻足。
于是,在这样一个冬天,我特意来到了兰州。
敦煌自然是美的,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连兰州也有敦煌的影子,大到甘肃省博物馆、敦煌艺术馆,小到街边摊贩冰箱贴的图样,处处都飞舞着胡旋舞风华绝代的身姿,流转着千年敦煌的故事与传说。
比起绚烂夺目的敦煌,省会兰州仿佛有些黯然了。大多数游客对于兰州的停留,仅仅是作为旅行的中转站,无论是壁画、丹霞地貌,还是大漠、关隘,一切都在其他城市有着更加豪华的“代餐”,好像只要去甘肃省博物馆看过马踏飞燕,便可以匆匆启程。
但行走在兰州的大街小巷,我总是会抬头看着冬日西北干枯又挺拔的大树,看着这座自古以来就兢兢业业履行着自己功能性使命的城市,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聂鲁达的那句诗——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正如北方冬天的枝干,清晰、勇敢、坚强。
二
互联网上对兰州有个有趣的调侃:白天撒哈拉,晚上曼哈顿。“撒哈拉”的形容有点夸张,但想必来过兰州的人都可以一笑置之——荒呗。从中川机场到兰州市区有六十余公里,一路所见,有平坦的戈壁,有跌宕的山峦,也有零星分布的工厂,但总体来说,“荒”确实是对兰州的第一印象。
那么想要一睹“夜晚曼哈顿”的盛景,就需要吃点苦头了。这景不在寻常路边,需要走过中山桥,登上白塔山,而冬季日落晚又闭园早,想要看这城市夜景,要在山顶上至少挨冻两小时。
在一天满满当当的行程安排下,我们到白塔山公园的时候已经晚了。同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到门前,看到挂着的铁锁有点意兴阑珊,我马上翻出多年前在纽约帝国大厦拍摄的真正的曼哈顿夜景递给朋友,安慰道,也不会比这个更漂亮。
确实,晚餐是手抓羊肉,餐桌上又说起这个话题,大家齐齐放下筷子去搜索他人拍摄的“兰州曼哈顿”,看到的不乏叠加滤镜与调色后的照片,偶有几张原相机拍摄,亮灯的建筑错落有致但并没有想象中震撼,评论中还瞧见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兰州虽然偏,却有丝绸之路的文化底蕴,在黄河边也另有一番风情,但有些人就是喜欢“碰瓷”曼哈顿,强行碰这些自己没有的东西。
略过引发的争吵,我一看评论的归属地:甘肃。是本地人。
这很好理解。
那年使团马蹄阵阵,青年张骞率队领命而去,不畏凶险,掀起丝路一角;那年霍去病征讨匈奴凯旋而归,年轻的将军就此开启金城传说;那年大漠呼啸的风吹动袈裟,玄奘朝西的步伐坚定有力……那年,驼铃悠悠,那是丝绸、瓷器、茶叶流动的声响,传回了振聋发聩的股股梵音,那年,这片土地八街九陌,往来商贾络绎不绝,黄河文化、西域文化、丝路文化亦在此擦撞、交汇……
兰州确实偏,却从不孤寂。近现代后,兰州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有左宗棠收复新疆的一笔,也有王震兵团挥师天山南北的一记,这些与欣欣向荣的丝路商贸与威名远播的名人背影共同构建了兰州的地域文化品性,而一座城市有了这样的历史光辉,就不必再用现代化的灯光去刻意制造明亮,也无须借用其他城市向外宣传,就算夜晚来袭,只有盈盈灯火,谁会真的觉得兰州是空洞乏味的呢?
不怪本地人的不满,不是每座现代都市都要像灯火通明的纽约、上海靠拢的,在文史蕴涵与万千气象的孕育下,兰州自己的独特气质,熠熠生辉。
西北千年的漫漫长夜,总会传来遥远的回声。
三
这回声,就带来了《读者》。
《读者》在中国被誉为家喻户晓也不为过,一本薄薄的杂志传遍改革开放后亟待文化滋养的大地,成为承载了中国几代人成长的心灵读本,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诞生地——兰州。《读者》,是从河西走廊而来的。
如果《读者》是在经济教育特别发达的地区走出来的,也许大家就不会惊讶了,听说连创刊初期编辑部向书店推销时,都要被疑惑地问上一句:“甘肃办的杂志?”
是的,这杂志不仅办了,而且办成了兰州的一张名片,办成了中国的国民刊物,办成了世界有名的好杂志。
于是来兰州,就不能不去看看读者博物馆。
读者博物馆是2021年夏天建成开馆的,在读者出版集团A座的负一楼,进门需登记。一月本就不是甘肃的旅游旺季,来的游人大部分也挤在甘肃博物馆了,因此下午入馆的时候,只有我与同伴几人。
我们没有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观览《读者》的发展历史,而是停在一封封亲笔写给编辑部的读者来信前,看着看着眼眶湿润了起来。从“喜欢《读者》从中学就开始了,那时应该是《读者文摘》”,到“我们一家均为《读者》杂志的忠实读者”,再到“编辑先生,您好,好久没读到贵刊了”……像在读《读者》的成长,也像在读自己的成长。从这种情感中,我读到了一丝孺慕之情。
正感怀着,身后传来了稚嫩的童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走了过来,指着玻璃柜中一本本杂志说:“妈妈,我们家里怎么没有这本书呀?”随后便响起温婉的轻语:“有好多呢,回家拿给你看。”
我对《读者》的感情,其实也源于母亲。
幼时,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有书,但《读者》轻薄、易读,母亲经常读给我听,或是精美短文,或是幽默笑话,可以说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几乎是靠《读者》识字的,完成了入学之前的文字启蒙。后来,家里搬了几次家,卖过一些杂志、报纸,却没有卖过一本《读者》,因为,在母亲对晚年的简单设想中,就是一个摇椅,三两盆花,几本《读者》而已。
文化的传承由小及大,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发生在无数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家庭中。
读者博物馆并不很大,出口处有售卖一些纪念品的“读者小站”,我们在那边拍照、盖纪念章,停留了很久。在迈出又收回的脚步中,我想起了在美国读书时在迪士尼中国馆中固执不想离开的自己,被红砖黄瓦包围,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十分熟悉,而这种熟悉感,总让人想起母亲,想起家乡。
文字的力量,文化的力量,竟能将本不相识的地方,变成心中的故乡。中国人传承的脉络,含蓄的感情,在一个个不愿离去的瞬间中。
四
对初次见面的兰州产生亲切之感、故乡之情,其实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兰州有黄河。
余光中在诗中写道:“最老、最年轻的你这母亲;岸,仍是远古的野岸,无树又无山;河确实新来的河水,远从塞外;从青海的高台,从巴颜喀拉的山根地脉,昆仑的石胎;从冰河冻锁的原始神话,新出山来的一股清泉。”
母亲河,黄河,源头本清澈如镜。在春秋以前,其实黄河及支流的输沙量很小,山陕一带的河水尚能直接饮用。而春秋至秦汉时期,愈发频繁的人类活动使得黄土高原地区的地表植被遭到破坏,黄河输沙量增加速度也越来越快。
战国时便已有人称黄河为“浊河”,据《汉书·沟洫志》载,“中国川源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黄河为宗”,这条古老的大河由此得名黄河,黄河的名字也逐渐被世人所熟知。
千年历史,文明,就此汇拢,融入这片新鲜又沧桑的黄色。
作为山东人,我对黄河并不陌生,孩童时期也常去河边玩耍,一个不注意便会摔一裙子沙泥。黄河济南段,便是余光中先生古稀之年终于触摸到的那一息脉搏,他踩着的沙泥湿软、泥泞,以满腔的热血摸到了黄河微凉的体温,年迈的诗人在这一刻得到了母亲的浸礼。
但兰州的黄河与我印象中的黄河十分不同。乘车行驶在黄河边时,同伴指着河水将信将疑地问:“这是黄河吗?怎么那么清呢?”
“是的,”司机回答,“我们兰州的黄河是不黄的。”
黄河的泥沙主要来自中下游,所以兰州作为黄河上游的城市,有着与黄河流经的大部分省市截然不同的景色,既没有“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的浑浊,也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汹涌奔腾。兰州的黄河,平静、清澈,在这样一片长达四十余公里的黄河风景线上,稀释着来来往往嘈杂的声音。
我们在被誉为黄河第一桥的中山桥上,看到了壮美静谧的黄河落日。橙色太阳缓缓下沉的时刻,在不约而同望向西边的人群中,也许各自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与人生经历,但想必会同时在心头浮上一句“长河落日圆”。这千年前绵绵不绝流淌到今日的诗句,以那么平易的文辞,那么优雅的音韵,流进了我们的血脉,让每一个略通文墨的中国人在幼时便构建了心中长河落日的意象,直到亲眼所见的那天,吟诵而出。
就像这绵绵不绝的母亲河,“见证古来的天灾人祸,依然是日朝西落,水朝东流。”
千年复千年,万日复万日,日朝西落,水朝东流。
五
兰州的市树是国槐。
冬季的国槐,叶片落尽,露出挺拔而有力量感的枝干向上延伸着,线条清晰利落,像兰州路边一幅黑色的线描。
去吃兰州牛肉面,总要走在这些行道树旁,因为司机嘱咐我们,兰州牛肉面要到居民小区附近吃才算正宗,所以我们选择步行前往。
被誉为“中华第一面”的兰州牛肉面,粗瓷大碗里盛着“一清”的汤、“二白”的萝卜、“三红”的辣椒油、“四绿”的蒜苗、“五黄”的面,至于牛肉,是片成薄片儿另放在小碟里的。牛肉面是甘肃人的早餐,讲究的人会清晨五六点去赶一碗头汤——也就是第一锅牛肉汤,还没有加入盐水,味鲜不咸;而整个上午的牛肉面店里都有着络绎不绝的食客,我注意到,本地人吃饭的速度都很快,呼噜噜吃上一碗,精神抖擞地开启新的一天。
看似简单的一碗兰州牛肉面,却结合了代表着游牧文化的青藏高原牦牛和代表着农耕文化的陇东优质小麦,作为丝绸之路的重要中转站,这碗油亮味香的面不知道慰藉了古往今来多少旅人的胃,根根分明的面条和清澈醇香的汤,融入了西北人的淳朴与好客。
这座城市的性格正是如此,像这碗面,像那条河,像冬季路旁的树,是很鲜明的。
那样粗犷,豪迈,包容。
从古至今,兰州一直脚踏实地地经营着自己,从为奔波在丝路上的商贾游客提供一处歇脚交易的场所,到成为抗日战争时期的大后方,新中国成立后又承担起工业制造业的重担,成为西北高原上的工业明珠。
以文旅为主题的城市那么多,兰州不是,兰州剥去了如同华丽词藻一般的叶片,枝干显露出来,犹如树的血脉延伸至枝条的末端,让人更加真切地看到这座城市的内核,让人在步履匆匆的游客身影背后,看到本地人忙碌勤劳生活的步伐,看到满城的烟火气,看到黄河沿岸的风情文化,看到漂着红油的牛肉面中氤氲而起的人情味。
兰州,像一棵冬日里随风疏疏摇曳枝干的黑色大树,虬枝苍劲,风骨傲然。古往今来,面对西北刚健的雄风,依然能够屹立不倒,坚守自己的土地。
——那样清晰、勇敢、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