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八月份的时候,神仙巷就格外闹腾,孩子们都放假了,又是暑假,小东西们在家哪待得住?有了孩子的欢叫,整条巷子就活泛起来。
神仙巷的排号由南向北,68号在北口,坐东朝西,是一座带院的二层小楼。男主人姓段,大家都叫他老段。老婆姓马,自打二十几岁小媳妇起,都管她叫大马,这一叫就是四十多年。神仙巷的人都羡慕这老两口,三个儿女有出息,一个博士两个研究生,有留北京的,有去上海的,还有保研山东大学直接留校的。现如今流行不婚、丁克,学历越高的人越不愿生孩子,人家老段这两儿一女,愣是生了四个孙子、孙女,二儿子生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呢。
老段出去买菜回来,电动车前前后后挂满大包小包。巷子口的石桌边围着一圈人,老张在人群里吆五喝六,扭头看见老段,急忙招呼过来杀一盘儿。老段指指车上的菜,今儿大马和娃们回来,我得麻溜回去。
老段穿一双老北京平口布鞋,一条黑色人造棉大裤衩,白色跨栏背心溻湿了,贴后背上。可能是刚拔过火罐不几天,肩膀上印着几个紫色圆饼子。
老张冲着老段背影喊,急着回去干吗?既然回来了,瞅空和伙计们练练《痴梦》吧,好久没打鼓了,手痒啊。
老段停住脚步,愣了一下。
自从二○一六年,老段去北京给大儿子带娃,大马去上海为二儿媳伺候月子开始,老两口就聚少离多,上海、北京、济南来回跑,老了老了,过起了牛郎织女的日子。
现在有个流行词儿——老漂。老段和大马一个漂北京,一个漂上海。还不能光尽着大城市漂,五根手指头咬咬哪个都疼不是?济南的女婿出国了,闺女上课忙,孩子又小,不帮着带怎行?上海的二儿子生了龙凤胎,小两口在医院上班忙得要死,不去照顾哪说得过去?儿子说,要不请个保姆吧?大马直摇头,电视上演过,黑心保姆偷偷给孩子喂安眠药,还有背地里虐待孩子的,谁敢?
老段苦笑着说,以前同事开玩笑,说他姓段,老婆姓马,等生个孩子叫段马腿得了。还真应了这句话,这两块老疙瘩,北京漂完上海漂,今儿跑高密明儿奔济南,真要累断马腿了。
累倒是其次,心里那份寂寥跟谁说呀。尤其是头疼感冒身体不适的时候,凄惶得像一只默不作声的蚕,一寸一寸吐着丝,直至把自己封进完全的黑暗。老段瞅着墙上那张照片,那是二○一六年他参加“和平杯”全国京剧十大票友决赛时拍的。曾经有人问,不是“十大名票”吗,怎么十一个人?老段苦笑一下,岔开话题。那次决赛,老段参演的是新改编的荀派代表剧目《痴梦》,高密的票友圈轰动一时,那可是国家级比赛呀,参赛的人都是个顶个精英良将。那一年的“和平杯”,老段愣是从高密杀到潍坊,从潍坊杀到省里,又从省里脱颖而出,一路杀进全国总决赛。陪着老段一起过五关斩六将的,还有老张。大家都开玩笑说,老张是老段的御用鼓师。只可惜,最后出了娄子。
照片旁边挂着一把京胡,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老段取下来,擦着擦着,竟然把弦弄断了。
年轻时忙工作,忙生儿育女,以为退休就可以为自己活了,见自己想见的人,干自己想干的事。不是有人说,退休就是开启第二春吗?今儿看看,这第二春,真没味儿。
暑假到了,老段给大马打电话,说,想神仙巷的煎饼馃子了,也想老张这帮老街坊了。老段还有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把年纪了,臊得慌。两人电话里一合计,回家吧,把“小兽”们都弄回去,两人一起在家照顾。
老段比大马先到几天。迈进神仙巷的胡同口,不知哪家店铺正放着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那熟悉的旋律钻进耳朵,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老段不敢歇息,院里齐腰深的杂草除掉,腾出地儿放阳光。坏掉的水龙头换了,添了两张床,把原来一打开就老牛大喘气的挂式空调换成立式格力最新款,尖角的玻璃茶几换成木质圆弧形——孩子调皮,别磕了碰了。大马回家要穿的衣服洗了,被褥拿院里晒了,收进屋的时候,蓬松的棉絮里,裹着一股好闻的太阳味儿。
老段还去了趟药店,瞅瞅没人,红着脸向店员比画半天,买了瓶宝贝似的“药”,怕人看见,急不迭揣兜里。到了家,老段左右瞅瞅,急匆匆把药塞枕头底下。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怎么搞得跟偷人似的?
下午五点多,老段把菜做好,花花绿绿摆了一桌子。冰糖苦瓜、清炒藕片、炸金蝉、红烧猪蹄、干煸大虾、蛤喇炖豆腐,浇了蒜蓉杭椒丁味极鲜调汁的清蒸鲈鱼、淋了香油撒上香菜末的紫菜蛋花汤。筷子摆好,老段就一遍遍看表,看得烦了,干脆去胡同口等着去了。
爷爷,爷爷,一辆黄色出租车还没停稳,车上就开始叽叽喳喳。
来喽,老段紧走几步,上前拉开车门。
两个孩子下了车,过了一会儿,一只白色高跟鞋先着了地,黑色长裙飘出来,嫩兮兮一只白手提着裙摆,一时髦女郎款款下了车。老段心里咯噔一下,哪来的美女,这么仙儿……正心猿意马,美女回过头来,老段心里又咯噔一下,原来是大马。大马头发染了色,还烫成卷毛,纹过的眉梢挑起来,直入鬓角,嘴唇红得要滴血,黑裙子配着露膀子的水红色真丝短袖衫,比年轻小媳妇还娇俏,一股浓烈的栀子花香味儿扑面而来。
老段没接大马行李箱,抱起小孙女进了屋。
走那么急干吗?大马在后面嚷嚷。
吃过饭,孩子们早早睡下了,大马洗漱完也躺下了。老段磨蹭半天进了屋,不声不响把着床边躺下来。大马一翻身,一只手搭老段胳膊上。
这么长时间没见,也没句呱啦?
老段把大马手挪开,说,胃里压了口气,疼。
怎么压的气,吃急了?
乏了,就睡吧。
老段睡不着,他受不了大马身上那味儿。大马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也跟原来大不一样,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他想起往年在儿子家过年,大年夜鞭炮响起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遗弃外乡的孩子。想大马的唠叨,想巷子里那滑腻的豆腐脑,想那帮一块下棋一起练戏的老家伙,甚至连巷子里的灰尘、噪音都觉得那么亲切。
老段瞅瞅枕头上那团黄毛,胃真疼了起来,似乎是扎了一根细小的针,连带着前胸后背都紧巴巴地疼。
第二天,大孙子也到了家。家里吵吵嚷嚷,像来了八国联军,屋顶都要塌下来了。老两口脑子乱哄哄的,连小家伙名字都记不准了,干脆叫老大老二老三。
娃们中午睡觉的时候,大马歪沙发上,划着短视频看那些无聊段子,想笑又不敢笑,脸憋得通红。为这,老段说过大马不是一回两回了。大马自有大马的道理,天天当老妈子,也得让老妈子有点乐子不是?老段哼了一声,神仙巷都快放不下你了。大马乜斜一眼老段,把手机音量放大了,老段气呼呼去了院子。
老家伙,练练吧,好长时间没过瘾了,老张隔着门喊老段。
做梦都想,可哪捞得着呀。
咋听着蔫了吧唧的,是不是和老婆子不正经了,这年纪了,悠着点。
滚。
老张进了门,盯着老段脸左看右看,累着了,肯定是累着了,不是一戳三个蹦的小青年了,抻乎着点,老张把脑袋伸过来,声音压低,我听说,有专门给老年人用的那玩意儿,没试试?
滚你个蛋的,越说越没正形,有屁快放。
“和平杯”又快到了,大家伙儿都撺掇着我来问问你,既然回来了,能不能一起练练,争取能参加下一届票友大赛?咱们年龄都不小了,这届要是上不了,以后恐怕更没戏了,能去央视露露脸,也不枉咱爱了一辈子戏。
“和平杯”,是他俩共同的心结,搭档多年,老张不光是老段的“御用”鼓师,还是他们那帮子票友的策划和总指挥。上次的比赛,老张陪老段一路杀进了“和平杯”全国总决赛,谁知在最后关口,老张身体出了状况,没能上场。临阵换鼓师,那可是业内大忌,老段遗憾地与“十大名票”失之交臂,拿了第十一名。他俩是铆着劲儿再搏一回的。
老段沉吟半晌,我哪有空呀,要不,你们找别人试试?
老张气哼哼地说,能找早找了,还用得着腆脸来上赶你?《痴梦》那折忆往事,二黄慢板、二黄原板、二黄快板,还有大段大段念白,表情那么丰富,身段更是复杂得要命,唱念做全活了,咱高密,除了你谁还能唱?你若能找出第二个来,我立马去请。
老段叹口气,他又何尝不想呢。
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早上早起,比如晌午这会儿,孩子们都睡了,咱就可以练呀。哼,我看你呀,就是瞧不上这帮老伙计了,烧包。
老段禁不住老张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了。一说到戏,他的眼睛亮了。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老张就把伙计们撺掇到小康河公园,哐呔哐——锣鼓一声响,戏就要开场了。
鼓点不对,气息不对,行腔不对,念白不对,圆场步调也不对,要板没板要眼没眼,哪哪都不对——老段找不着半点从前的感觉,丧气极了。
前年在北京,他心血来潮去了趟戏迷俱乐部,也是感觉哪哪都不对,当时就寻思,还是跟神仙巷那帮老伙计合拍,没想到他是既融不进新圈子,又丢了旧圈子呀。
第二天,老张又来找他,磨蹭啥呢,大伙等着呢。
不去出洋相了,你们练吧。
你不来,我们练个寂寞呀,上次要不是我掉链子,你稳稳的前三名,第一名都有可能,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老段躺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说甘心那是假的,决赛圈里那些票友,论硬功夫,还真没人能跟他比,他可是正经科班童子功,那扮相、那唱腔,比女人还女人,说他把《痴梦》拿捏到炉火纯青,一点都不为过。当时,连荀派代表人物孙毓敏都给他竖过大拇指呢。看着别人上台领奖,观众都为他可惜得不行,老张更是一个劲儿自责。获奖者还没下台,老段走上去,和“十大名票”合了张影。别人只道是老段这岁数了还追星,只有他自己知道为啥留这个影。
老段心不在焉地给娃们扇了会儿扇子,悄悄溜出了门。
这次,为了让老段尽快找回感觉,老张给他上了妆,眼眉一吊,片子一贴,泡子一粘,老段立马来了精神。
老张先给了段二黄原板:休道是,苍天无情,红颜薄命,只怨我,有眼无珠,不识人才……
老段腰身舒展开了,板眼也有了,气息也对了,心劲一下子又上来了。咦,喵了个咪的,从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第二天中午,娃们都歇下了,老段拿起水杯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大马把他拖回来。
牛奶喝完得去买,换下来的衣服得洗,天然气费快没了得充值。
老段拉着脸瞅一眼大马。
说是回来一起照顾孩子方便,原来是为这个呀,都这年纪了还反串女的,老母咔嚓脸,谁看?
懂戏的人看。
老段正忙着,老张电话一遍又一遍打进来,他瞅瞅大马,摁了静音。把大马安排的事务干完,伙计们早已回家了,老段坐在石桌旁愣神,他有点后悔答应老张了。
我看我真是不行,这个比赛要经过县市、地区、省里层层选拔,真没那时间。
老张说,咱平时抽空练习又不妨碍你照顾孩子,要是赶上比赛,就让我家老婆子帮大马一把,这总成了吧?老哥求你了,咱都受点累,把大家的心愿都了了,成不?
话说到这份上要是再推托,就真说不过去了。
好,那从今儿起,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痴梦》练好。
半夜了,老段怎么都睡不着。他来到院子里,从手机上搜出《痴梦·忆往事》的伴奏,音量调到最小,围着樱桃树圆起了场。
忆往事眼前又现,我那买臣的身影。思量他,也难忘,枕上恩深。求上苍,祝我夫妻,重圆破镜。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个他反串了无数次的崔氏又活了过来,她甩着水袖,嗟怨,垂泪,一步三叹,做着破镜重圆的痴梦。
休道是,苍天无情,红颜薄命,只怨我,有眼无珠,不识人才,不识人才……老段疯了一般,一场又一场,直唱到天蒙蒙亮,他才收了音乐,回到床上。
大马翻个身,嘴里嘟囔:疯子。
老段想,人活着,还能为某件事疯狂,那就是活得还有奔头呀。
老三这段时间特别爱臭美,中午不睡觉,老拿镜子照来照去,她看大马收拾完桌子,嘴巴像抹了蜜,哄奶奶给她扎辫子。扎完小辫,老三在镜子前左看右看不满意,奶奶快给扎到天上去了。大马只好把辫子松开,重扎了一遍,老三还是噘着嘴,又嫌扎得太松了。
大马头绳一扔,不管了。
老三吭哧吭哧哭上了。
就不能消停会儿,老的妖俏,小的也不学好。
姓段的,你放什么屁?
老段拖过老三,朝屁股上狠劲抡了两下。
老三哭得更凶了。
大马咣当一声,摔打着手里家伙什儿。
大马刷短视频越来越上瘾了,提示音一响,不管是吃饭还是拖地,抓过来就看,边看边笑,还笑得满脸春色。
老段趁大马睡觉,拿起她手机划开短视频。一个叫“第二春”的群里正热闹着,有个叫“知更鸟”的发了条视频,后面跟着一排大拇指。老段点开视频看了看,是一帮老家伙在跳舞——女人嘴唇红艳艳的,满脸媚相地扯着男人胳膊,男人穿着通身白的燕尾服,装腔作势地搂着女人腰。
“知更鸟”还@大马,老姐啥时候回来跳舞,莫把兄弟姐妹们忘了呀。
老段点开“知更鸟”头像,就是视频里搂着女人腰那个燕尾服老男人,眼睛像林永健,发型像葛优,脸型像巷子口修鞋老头用的铁拐子。
什么知更鸟,一看就不是个好鸟,老段把大马从“第二春”里删除了,还第二春呢,走你。
只兴你娘子官人眉来眼去腻腻歪歪,就不兴别人看看手机找点乐子?
老段不回应,扭头出了门。
老段每天四点出门,练完戏,又急匆匆跑菜市场,好在市场就在巷子里,鸡、鱼、肉、菜、海鲜、豆腐卷、流油的咸鸭蛋,还有孩子们爱吃的冰激凌、安慕希酸奶,一应主菜、零食都能买到,一会儿电动车就装满了。
街坊们看老段进进出出,笑他快忙成“八大员”了。老段心说,保育员采购员服务员炊事员警卫员卫生员理发员指挥员驾驶员,起火了要当消防员,起官司了要当调解员裁判员,岂止是八大员,十大员都不止啊。
老段倒没觉得多辛苦,再忙再累他也愿意,只有把这些杂七杂八忙完了,才可以过他的戏瘾呀。
孩子们的爸爸妈妈打来电话,跟老段大马唠个没完。大马借机翻旧账,嫌老段疑神疑鬼没素质,偷看她手机,还删她短视频群。说老段整天忙着唱戏,快走火入魔了。
这一说把老段的火彻底拱起来了,你看你这身打扮,你闻闻你身上那味儿,描眼画眉跟个窑姐儿似的,你还是神仙巷的人吗?
大马气得嘴唇都白了,被子一扯,蒙了头。
老段一改平时弯腰屈背的睡姿,示威一样,脸朝墙壁,背挺得笔直。大马也赌气翻身朝另一边,谁都不理谁。后来,老段大马干脆分了床,一起过了四十多年,最后过成了中国好邻居。
老段趁大马不注意,把枕头下的“宝贝”拿报纸包了,扔进垃圾桶,起身的时候,老段眼冒金星,脚下像踩了云彩。
日子越来越干燥。
老段不想让自己闲着,忙完家务忙练戏,别人吹着空调都嫌热,他大日头底下拾掇院里排水沟;别人都睡了,他还吭哧吭哧拖地;全家一桌吃饭吵得慌,他扛回张桌子,把娃们分成两桌。两桌开饭也不消停,这个喊哥哥吃饭放屁了,那个喊老三把大米掉地上了,老二喊爷爷再给我盛碗汤,另一个又喊奶奶我咬着嘴唇了,老段一会儿跑这桌,一会儿跑那桌,一顿饭下来,地板都快被他磨出汗珠子来了。
伺候娃们吃完饭,老段说他头有点不得劲儿,去躺会儿。
大马嘴里嘟囔,吃完喝完嘴巴一抹,唱起戏来我看哪哪都得劲。
小兽们吵着要看奥特曼,大马摁开电视,收拾桌子去了。老二最是个会巴结的,马上挪了小凳子凑到爷爷身边。
爷爷,我最听话了,爷爷再给我讲红色故事吧,讲抗日小英雄的故事。
老段慢腾腾坐起来,哎,就生怕你爷爷不累呀,今天讲抗日小英雄嘎子的故事。老二听得最认真,老段赶紧表扬,其他几个也赶紧学着老二的样子,小手托着腮,老老实实听故事。讲完故事,老段跟大马嘀咕,以后少让孩子看奥特曼,动画片就看国产的。大马不服,就你懂,也没见你搞出啥名堂。
我当然搞不出啥名堂,有名堂的人都搞第二春去了。
老段拿起遥控器调了台,电视里正回放春晚小品,林永健扮成女人,正和黄宏掰扯。黄宏一铁锤把她家墙砸坏了,差点给破了相。
无聊,大马摁掉电源。老段上了拧劲,跑过去打开。
看看,好好看看。你现在形象就跟林永健“大嫂”一样。你看你那几根黄毛,跟卷毛狮子狗似的,我看你不像神仙巷的,倒像是从香港台湾回来的,洋气得很呐。
你不懂生活没人嫌,可别拿你那套要求别人。
哼,我是不懂生活,连第一春都不知咋过的,一帮山猫野兽玩什么第二春,我看是春天快到了,老猫叫春。
大马索性打开短视频,把音量调到最大,左摇右摆,随音乐打着拍子。大马摇摆的手势把老段眼前又晃出一片金星,他狠劲抓起一个杯子,又轻轻放下了。何必呢,这把年纪了,还是自己与自己周旋,自己与自己和解,晚风吹人醒,日落藏山海吧。
他狠劲儿甩上门,找老伙计去了。
大马变了,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老段看不惯大马,大马也看不惯老段,以前那种互相依赖荡然无存。年轻的时候,大马回娘家住个三两天,他就感觉屋子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现在这是怎么了?
老段简直是疯了,一下午除喝过几口水,就没停过,一折唱完又一折。老张看着不对劲,把鼓停了。锣鼓停了,老段就自己打着鼓点,在那里比画没完,老张直接上来止住了他。
那天夜里,老段哼了一晚上戏。
那年,外面飘着大雪,他大半夜回家,手里捧着几个冰凉的橘子,大马怀孕了,想吃橘子。那时候可不比现在,北方橘子稀罕着呢,大冬天的,老段愣是跑了一百多里地弄了回来。大马心疼地把他冰凉的手焐怀里,看把人冻得,这得费多少劲呀。只要你想吃,上天入地我都要弄来。那时候的老段壮得像一头犍子牛,像犍子牛的老段也会像孩子一样撒娇。
媳妇儿,我盼孩子生下来,又怕孩子生下来。
怕啥?
怕你有了孩子不理我了。
傻样,你也是我儿子,我有两个儿子,行了吧……老段一头扎进大马怀里,哼哼唧唧装起了儿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迷迷糊糊中,老段梦见他捧起了“和平杯”,一等奖第一名——终于遂愿了。
月底就要决赛了,他们加紧了练戏强度,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斟酌了再斟酌,尽量做到滴水不漏。最后一次彩唱,大家都按比赛那天的套路走了一遍,直把一场《痴梦》演得如痴似梦。一个月下来,老段整个人瘦了一圈。
票友们一个个摩拳擦掌,一副不进三甲誓不还的样子。领队老张早早订好票,就等开拔了。
老段这段时间脸色不太好,大家都让他好好歇歇,养足精神预备比赛。
没事,咱这体格,杠杠的。
就是嘴硬,老段回家一头栽床上,再也不想起来。老三偏偏不让他睡,缠着老段讲故事。老段气哄哄吼一嗓子:祖宗,就不能让你爷爷歇会儿?喊声闷雷一样,吓得老三一哆嗦,她瘪着嘴,没敢哭出声。
外面变天了,刚才还阳光酷烈,突然间来了乌压压一大片云,天地瞬间暗了下来,不一会儿,雨点子便噼里啪啦砸下来。大马突然发现老三没在屋里,老段也急了,爬起来打伞出门去找。院子里没有,他俩一个奔东,一个奔西,边喊边跑出了神仙巷。
找到的时候,老三淋得跟落了水的小鸡仔似的,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气都上不来了。
爷爷不喜欢我,我要回家找妈妈……呜呜……
谁说的,爷爷不喜欢你喜欢谁?
爷爷前几天打我,今天又骂我,爷爷就是不喜欢我……老段抱起老三,爷爷不好,爷爷不好,爷爷以后再也不了。老三哭得更凶了。
大马找来干浴巾包住老三,造孽呀,淋这么大雨,为了那破戏,都快六亲不认了。
这一折腾,老段哪还睡得着?第二天就要出发了,为了保存体力,睡不着也要老老实实躺那儿。
半夜,大马过来拍醒老段,快起,快起,老三这是咋了。
老三嘴唇发青,脸通红,身体哆嗦着。
老段找来体温表测了一下,好家伙,四十一度。量完体温,老三突然翻下白眼,抽过去了。这还了得,老段摸起手机就打120。
急诊给退了烧,一应检查做完,天已经亮了。诊断结果出来——支原体感染引起的肺炎,需住院治疗。一听说是肺炎,大马慌得走路都不利索了,老段一个人楼上楼下来回跑。
输完液,老三安稳下来,睡着了。
刚交完费上楼,老张电话打了进来,你几点走,我们都到车站了。老段捂住话筒,出了病房,两人越唠声越大,老段脖子上青筋都暴出来了。
他俩最后商量出一个不得已的方案,老张他们几个先去打前站,找好住的地儿,把所有该预备的预备好。老段呢,比赛前一天去,下午到,晚上大家再练一次配合,好在前期练得扎实,应该没问题。老段把车票改签到两天以后。
他跑进跑出,找大夫了解情况,找护士换药,不断给老三拿酒精擦腋窝、额头,祷告着孙女赶紧好起来。
老段给大马打来午饭,看着大马吃完,他看看大马,吞吞吐吐地说,那什么,老张他们,在、在天津等我。
大马半天没吭声,她指指老三,去吧,我不拦你,去唱你的戏吧,我们娘几个熬过去就熬,熬不过去,死了干净。
老三嘴里迷迷糊糊地喊着,爷爷别走,爷爷,别走。
老段的脸紧绷着,嘴唇都要咬烂了,他把皱成团的车票扯碎了,扔进垃圾桶。
没有弯弯肚子还想吞镰刀头,我毁了大家心血,我对不起大家,我向伙计们赔罪……
老段掏出一沓钱往老张手里塞,伙计们来回的费用都算我的。
是钱的事吗?老段,咱拍心窝子想想,是钱的事吗……老张看看病床上的老三,他的火气也只好闷肚里,说啥都没用了。
临出门时,老张回头说:老段,安心看好孙子吧,那是祖国的花骨朵呢。
我本当一马一鞍守本分,悔不该,先后嫁了两个夫君……老张哼着《痴梦》走出了病房。
老段瞅着老张背影,眼前一晃,背影突然变出两个老张,一会儿又变出四个。
老段和大马一人一天,轮流在医院陪床。老三出院那天,大马在家做好早饭,领着老大老二来了医院。老三都醒了,老段竟然还在蒙头大睡,大马嚷嚷开了,老鳖蛋越来越不像话了。老大会意,跑过去掀被窝,看爷爷大臭屁屁喽,爷爷真是个大懒——大马突然一声尖叫。
老段头歪床上,脸扭曲着,嘴角一堆秽物。
大马慌了神,木呆呆愣那儿。还是老大反应快,跑出去叫来了大夫。医生们急匆匆把老段弄上担架床,推走了,大马抹着眼泪跟过去。
娃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小木鸡一样杵那儿。老三吓坏了,大声哭喊着,爷爷死了,爷爷死了。最爱听红色故事的老二凑过来,哄着老三,爷爷是为革命事业献出生命的,爷爷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老大气鼓鼓训他俩,胡说八道什么,再不闭嘴,告奶奶去。
手术还算顺利。
医生说老段是左脑血管栓塞,幸亏是在医院,再晚会儿,后果不敢想象。医生问大马,病人是不是平时特别累呀,这年纪了,还是得注意点,劳累会导致栓子脱落形成栓塞的。
大马坐在病床边,看着老段手上枯树叶一样的老年斑,又是一阵儿眼泪。
麻药过去,老段醒了过来,老家伙睁眼就问,孩子们呢?
大马眼泪又下来了,老东西,还是先管好你自个儿吧,以后啊,得听我的。
老段脑袋枕大马腿上,嘴里嘟囔着,真好啊,又做回儿子了……大马一愣,立马反应过来,看看左右,脸腾一下红了。
年轻时的浑话,还拿出来说,也不知道臊。
老段还想唠,大马赶紧制止,医生说了,少说话。
后来,大马跟老段叨叨,手术那会儿,孙子给你个老东西致悼词了,说你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你老段家出了个烈士呢。
还伟大呢,真要挂了,那也是生得渺小,死得埋汰呀。
老段术后需要恢复,娃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大马电话打了一圈,各家领回各家娃。
儿女们一接到电话,就火急火燎往家赶。儿女们陪了父母几天,领着各自娃要回家。临走的时候,老三带头哭了起来,老大老二也抱着爷爷奶奶腿,哭着不走。老段大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老泪纵横。
儿女们嘴里嘟囔着,强行把娃抱上车。
晚上,大马丢了魂儿一般,这屋转了那屋转,转了好几圈。
老段慢慢腾腾起来,坐床头发呆。
快躺下,医生说了,不能大意。
你说咱俩是不是犯贱?娃们在的时候,整天喊忙喊累,小的们这一走,怎么心里这么不是味儿呢。
自从老段出了院,大马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人——性子绵软,绝不别老段半句嘴。老段烦她玩短视频,她就把短视频APP卸载了;老段喜欢喝稀的,她就天天熬小米绿豆粥;老段要去找老张,她就把茶具洗烫干净,招呼老张来家里。
老段问大马,我要是真走了,想我不?
大马白老段一眼,才不呢,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回“第二春”找知更鸟跳舞去。
老段说,也好。
想啥呢,吃药。
在家休养了半年多,老段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心里又开始惦记娃了。想娃们粉嫩的小脸,想孩子们爷爷长、奶奶短地围着他俩转,担心娃们吃饭不规律光看电视,担心儿女们光给娃点外卖糊弄午饭。
上次老三打电话,哭着说爸爸妈妈上班把她一人扔家里,她害怕极了。老二也打电话,说想死爷爷奶奶了,说托管中心的饭不好吃,每次还没放学肚子就咕咕叫了。
撂下电话,老段看看大马,大马看看老段。
咋办?
还能咋办?去呗。
你行吗?
杠杠的。
得,以后别怪这个怪那个,就怪自己抻不住这根筋吧。
老段大马把儿女们电话挨个呼一遍,商量来商量去,大马继续去上海那边,济南小女儿那边请了保姆。老段这状况不敢再让他单独带孩子,去济南看着保姆,万一出啥状况,也能及时发现。
听说老段大马又要走,老张过来送行。那次以后,他们只字不提戏的事了,大家都明白,《痴梦》,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梦了。
老张说,儿媳妇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我也快当爷爷了。
哈哈,当了爷爷,你就和我一样成孙子喽。咱们这代人呀,献了青春献黄昏,谁也甭想逃。
出租车来了,一辆黄一辆蓝。黄的拉老段去高铁站,蓝的拉大马去汽车站,一个向北,一个往南。他俩提着大包小包,各自上了各自车。
车子启动了,大马脑袋探出车窗,冲老段喊,老东西,你可给我好好的。老段想说什么,却似有百般滋味鲠在喉头,摆摆手,到底啥都没说。
大马的车子越来越小,老段转头对司机说,走吧。车窗慢慢往上升,老段的眼神慢慢往上抬。一枚黄色的树叶晃晃悠悠飘落下来,在风中打了个转,静静地伏在了法桐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