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观照世间

2024-12-31 00:00:00尹子仪
山东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安宁万物散文

安宁的散文集《万物相爱》在2023年7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录了其着重对自然风物感悟的同名散文《万物相爱》《山河沉醉》《四季歌》和《落在巴丹吉林的每一粒沙》;陪女儿阿尔姗娜到赛马场骑马为引子,对容易被人忽视的作为生灵意义上的赛马灵魂书写的《赛马场》;对自己认识但又未曾有过深入交往小人物内心探寻与悲悯的《众生》;对在行走于内蒙古大地上所见所感记录的《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和《在黄昏的呼伦贝尔草原上》;着重于书写旅居城市中人们内心世界的《觅食者》;对柬埔寨采风活动详实记录的《烈日之下》;对于回忆生育痛感和欣喜的《生死之门》;以及对于今昔所经历事件不断反刍的《星辰》。相比于安宁的“乡村四部曲”(《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寂静人间》),《万物相爱》中的印象式书写更为减少,转而为一种绵远悠长、富有韵味式的书写,从乡村散文转而向自然散文转变。“乡村散文”和“自然散文”的概念毫无疑问是存在差异的,前者的书写对象集中于作为聚落形态,相对来说显得自给自足的乡村,体现出与城市相对的特征,是城市的来源或是城市反过来影响乡村,而安宁笔下的乡村显然是记忆中的乡村。到了《万物相爱》中那一篇篇着重写自然的散文,即使其中存在着城市意象,但安宁依旧是用与“自然”的内涵相应的笔调去书写城市,体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记忆感。

安宁的散文笔调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偏于幽默诙谐的纪行体笔调,读来轻松,让人不禁捧腹大笑,在《万物相爱》这个集子里,集中体现在《烈日之下》;另一种则是以一种平视的目光看待世间万物的笔调,充满悲悯之感,但这种悲悯之感并不是居高临下俯视苍生的悲悯,而是投身于自然万物与芸芸众生中带有亲历性质的悲悯,与笔下的生灵同呼吸共命运。

不论是哪一种笔调,尤其是在描写世间群像的时候,安宁喜欢用类似中国传统绘画中皴染的手法来勾勒,较少情感渲染,保持克制,如果不统摄全篇,似乎作为作者的安宁与笔下的万物有疏离之感,但其实这只是安宁的一种写作策略。安宁不太喜欢在场式的投入性写作,而是喜欢追忆,因而显得像是有距离,甚至带有一种冷清之感;而细读完毕后,这种“冷清感”并不是因为作者本人写作散文之时不够投入,而是因为她运用记忆作为写作策略所给读者带来的观感,因而感情显得不那么炽烈。

从散文文体本身来看,在其中投入过于炽烈的感情似乎并不是成熟作家的写作方式,更多像是一腔热血无处释放的初学者的写作方式,安宁《万物相爱》散文集中的“记忆感”书写策略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不在场感”,但成熟散文的书写并不等同于小说,小说很多时候需要在场感,这是两种文体写到成熟之境的不同表现方式,正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出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而不是存在优劣等级划分的“隔”与“不隔”。

这主要体现在安宁《万物相爱》中以悲悯视角书写万物的散文篇章之上,其中体现的“亲历”是回忆中的亲历,“疏离的冷清感”是类似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心灵相通,这种心灵相通是和作者与文本中生灵是否具有贴肤之感无关的。

安宁用自己的一颗真心观照世间万物,这颗真心并不是热情洋溢、嘘寒问暖的真心,而在于一种跨越时空的陪伴,在我们因为琐事而烦扰的时候,她一直在默默地注视和陪伴着我们,她笔下的人、事、物继续着它们的生命轨迹,而安宁只是在默默记录,以待书籍付梓之日将往事钩沉。

不得不说,安宁的这颗心才更加符合著名思想家李贽所提出的“真心”一说。“就是在这里,我忽然间意识到,一个写作者应该对人类栖居这片大地,报以敬畏,给予尊重。作家全部的写作意义,不过是让读者认识到生命的意义,给予读者以人与自然万物应该平等对话的启示。”(安宁《万物相爱》自序)安宁用一棵树、一株草,以小见大,来表达万物平等的意识。这种以小见大是带有万物共性的表达方式,安宁的这种敏锐的观察力、感受力简直不是以小见大可以表达的,甚至是见微知著,从荣枯衰败的自然规律和喜怒哀乐的情感起伏中窥破那种全人类为之惊颤动容的东西。安宁在《万物相爱》这本散文集中一直行走于全国各地,足迹甚至到了柬埔寨,但在书写不同地域中的人们和各种生灵之时,却惊讶地发现全人类情感中那些共通的东西。这种共通的东西很难用几个概念概括,因而需要反复书写,不断充盈,唯一不变的是那颗真诚明亮的心,安宁就是用心在写作,才能将地域意识和整体意识打通,而那些不同地方之间的风俗态貌描写只是表象,只是用来支撑散文精神内核的骨架,重要的是写人,写所有的人的幸福与哀伤,以及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作者自身的态度传递给读者,使得读者在欢笑和眼泪中体悟生命的真谛。

安宁是带有鲜明责任意识在写作,她也在文中说,自己是一个严肃的写作者,因而绝对不是和鸳鸯蝴蝶派那样游戏文章,给人消遣的。当然,作为严肃的写作者并不意味着要将自己的使命扣上“教化读者”这样一个冷冰冰、似乎不近人情的词汇,安宁写看到的生灵,也将自身的经历写了进去,她从来不像指挥家一样超然物外,而是也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在生活的洪流中起伏,只是说,她经历了太多,想得也更多,心态也更加超然,因而在事情过后总会以一种回顾的笔调去书写自己当时的矛盾和挣扎,例如说在《觅食者》《生死之门》和《星辰》中反复书写的她不幸的童年,和母亲的紧张关系,以至于到目前为止三年没有联系,以及她女友流产时候对于无辜生命流逝的痛感,以及自己生育时候过程的艰辛与初当母亲的喜悦。安宁从来不是旁观者,她也是亲历者,她也无法在面对生活变故的第一时间以第一反应表现出达观的态度,她也有超乎常人的七情六欲,只是,在事后,在书写这本散文集之时,她会不断反刍记忆,会不断思索,会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最终落笔之时,已然释怀。

正是因为作者已经释怀,她才能写出这样悲悯的文字而不至于歇斯底里,而对于心中的隐痛和不堪回首的回忆,比如她和母亲至今未曾达成和解,她的笔尖也有溢出悲悯之外,抛开记录者的作家身份之外,那种二次经历的痛苦。其实有些时候,对于有些尤其是一生的创痛,安宁虽然极力说服自己,极力克制,但她依然还是没有想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读者阐明,于是在这些段落,就会有些含糊其辞而欲言又止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是《万物相爱》的缺点,它让我们明白,安宁本身也是一个人,她也有她解不开的困境,她不是像智者一样教导我们,而是真正与读者说出她的真心话,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抽丝剥茧,展现在读者面前,她是有血有肉的。

在着重描写自然风物的散文《万物相爱》《山河沉醉》《四季歌》和《落在巴丹吉林的每一粒沙》中,安宁除了在个别地方沿用了她在“乡村四部曲”中惯用的儿童视角之外,还展现出她博物学家的一面;她的爱、眷恋和哀愁是和笔下的物象深深结合在一起的,将英雄和平凡、萧瑟和蓬勃、放逐和坚守、付出与回报、幸福和哀伤、游走和停留、动与静、南方和北方、失神与思维游走、背景与凸显、投入与默默退出、瞬间与永恒、冷清的心和火焰的温度、被人忽视和敏锐捕捉、亲人和陌生人、疲惫与清醒、死亡与再生、肉身与灵魂等意义对立的概念转换成具有她独特哲思的概念。因而,安宁的心不仅仅是滚烫之心,还是哲思之心,她善于将司空见惯的凡间总总拔高成为形而上的层面,由此来探寻人生的真谛。只有在小学的课堂上老师才会讲反义词,那是非黑即白的一种对立,是对词语的武断划分,而到了文学写作中,非黑即白的反义词会转化成为对应词,其中更是有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对应概念,而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对应概念其实正是哲学史上哲学家们反复言说而没有定论的命题,而其中还有一些对应的概念既具有哲学的思辨,有具有文学的空灵之感,而安宁敏锐地抓住了它们。安宁散文中那独特的悲悯而又疏离的气质,正是在于这一点;她由此打通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使得散文具有大开大阖的特点。

这是和同样作为女作家书写的90年代的小女人散文最大的不同之处。“提到当代女性散文,必须要提到三十多年前的‘小女人散文’。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女人散文’异军突起,女作家们以轻松活泼的笔调书写都市里的日常,深受普通读者的喜爱和批评家的关注……三十年过去,中国女性散文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在何种意义和何种维度上,我们将之命名为新的女性散文写作?”(张莉编选《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序言)在当时,褒扬者认为小女人散文写日常,泼辣、爽快,看得过瘾,但批评者则认为她们未曾直面生活现实写作,即态度不够严肃,不够真诚。反观安宁的散文写作,尤其是在她的《万物相爱》《寂静人间》《草原十年》等散文集或长篇散文中,没有一丝当时“小女人散文”中的小家子气,写的是一种具有宽阔胸襟气度的大散文。

当然,熟练运用上述对应概念写作大散文并不意味着安宁的散文是一种概念先行的写作,对应概念本就具有宏阔的特征;安宁写作的着眼点永远在世间万物,从小处着手,将对应概念融汇于其中,而对于前者,安宁永远都是用谦卑悲悯的态度来看待、书写,并将自己与书中的人物融汇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而对于宏阔的对应概念,安宁并不是去将日常小事依附于它们,或是简单割裂地生拉硬凑,相反,她是在一点点将抽象的概念具象化,将具象小事中超拔的一面挖掘出来,甚至我们可以这么说,安宁将处于社会上层学者坐而论道的高深哲学概念文学化,用自己炽热的内心将概念柔化、世俗化,使得二者水乳交融。

这是需要功力的,两方面都得并驾齐驱:即将日常超拔化的一面和概念世俗化的一面在到达文学表达最好临界点的那一瞬间,依靠自己充满感性的心灵使得文字在笔尖喷薄而出。如果没有安宁的那一颗真心,这种技术层面的超拔将失去血肉,概念世俗化将变成机械地解构概念,那个临界点永远找不到,文字就会出现断层,就更不要提给读者带来感动了。

而且概念终归是从散文文本中提炼出来的,安宁的散文,无论是乡村散文还是自然散文,归根到底都是生命散文,而对于一种写作姿态意义上的概念来讲,都是生命写作。安宁自己也曾在多种场合提到生命写作这一话题,评论家称她的写作是生命写作,她自己也这么认为。生命写作是个厚重的话题,远不像小女人写作这样轻松愉悦,安宁手握生命写作的重担,在她《万物相爱》的很多散文中,除了《烈日之下》要较为轻松,她一直在绷紧一根弦写作,当然这并不是说她的散文不够收放自如,而是能看到她力图为生民乃至生灵代言的责任,这种责任已经远远超过了简单的个人生活感悟,安宁的那颗真心也远远跳出了自我的小世界,走向更加开阔的土地。

安宁对生命的自然荣枯处之泰然,但在《觅食者》《生死之门》和《星辰》中,对于母女关系和生育问题却依旧表现出激荡而惊心动魄的一面。如果说,对于前者的叙述更偏向于描写,就像苏轼对王维诗画的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描写”本就是将文字与其他媒介打通的最好方式,安宁便用了大量笔墨来做这一功课,就像是将客观的距离之远和命运联系,将淡泊与自然和人们内在的蠢蠢欲动相联系,在失神中思维游走,书写婴儿和普通人最终导向生命的进取;但对于后者,我们能看出安宁试图做到这一点,但因为心灵的伤痛过于刻骨铭心,因而迸裂的感情超过了静观的悲悯,显现出与前些篇章写作态度相矛盾的心理。

这种矛盾更可以突出作为作家、作为女儿、作为母亲、作为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的复杂之处,在这三个篇章中,安宁一直在告诫自己冷静而悲悯,想拼命压制自己最原初的身体和情绪带来的最为歇斯底里的东西,但却没有成功,因而能看出纠结和反抗;这种反抗有的时候成功了,因而从文字本身来看似乎平静无波,但有的时候反抗失败了,痛感因为拼命的压制喷薄而出,更为炽烈,更为触目惊心,就像是她自述和母亲之间的纠葛:“没有,因为我彻底放下了,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对这种关系的修复于事无补。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对生命有着完全迥异的认知。母亲认为她生了我,我就要一切听命于她,稍有违逆,她就骂我是畜生,猪狗不如。”(安宁《觅食者》)从这句话中,我们能看出安宁的矛盾心理,她说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却在文字中流溢出如此触目惊心的感情,同样的,还有在《生死之门》中那个年幼的瑟缩的因为害怕母亲生妹妹时死亡的小安宁,面临生与死的焦灼、父亲不讲情理的狂暴、出于生理本能的近乎无望的母爱,她面临着精神的高度紧张、恍惚甚至近于奔溃的时刻。过了这么多年,安宁回溯往事,情感依旧高亢,似乎无法喘息,这就表明她力图与自己和解只是表象,在她的生命深处的骨髓里,这已经成为她不能抹去的伤痛,只是她难以言说,不断压制,不愿意承认。

这是极具感情张力的表现方式,比一味地控诉或冷冰冰地置身事外更能打动读者;读者如果读进去,会深深为安宁的“言不由衷”揪心,这从技法上来看,她将感情宣泄的尺度掌握得非常高明,不至于因为感情泛滥而无休无止,以至于成为一部控诉之作,而从感情上来看,这何尝不是一颗最为平凡,同时也是最为纯洁的真心呢?

真正好的散文写作是不需要刻意运用技巧的,能够随心而动,真正理解自己的心在想什么,本身就是一种最为高明而无可替代的技巧。自然是世外桃源和灵魂栖息之地,但安宁并未将“城市”和“自然”两个概念割裂,而是隐隐向我们传达“城市也有自然”的理念,可以诗意地生活在城市中,即使是作为马匹的黑玫瑰和小月亮也是如此,“他们发现了生而为人的全部意义:流浪、勇猛、开拓、独立不羁、生死不惧。”(安宁《赛马场》)不论是像是郎塔一样的小狗,还是像残疾的牧歌、苦命的小陈、阿宇老师、女友禅、波伦、波尔皮西、老陈、阿芳这样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他们有自己的悲欢离合和人生经历,哭过笑过之后,总是还要继续生活。于是形而上的命题再一次被拉回到了日常中,从日常出发,历经世间种种,又回到日常,正像安宁所说:“人与人的真正相聚,不在饭局,不在言不由衷的会议,人们擦肩而过还是有对灵魂和一餐一饭的需求,仿佛我们活着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这一粥一饭。”(安宁《觅食者》)

像郎塔一样年老的小狗,它平日性情温和,对主人依赖,但面对一群恶狗没有道理的撕咬的时候,它的雄性与激情被彻底激发,进行忍无可忍的激烈反抗,这何尝不是作为动物的生命张力?诚然,这种生命张力的迸发是个极其壮烈的悲剧,但从郎塔身上,是否可以看出作为人类的我们一直被压抑的原初性的东西?安宁在这里向我们传达了在动物身上很多时候都折射出在人类身上久久未能展现出的闪光点,那种高光时刻和平日因为金钱而庸庸碌碌的我们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在因为先天残疾而命不久矣的小女孩牧歌身上,则体现出安宁把握当下的意识。苦难与死亡是在所难免的,安宁也没有能力提出解救的药方,唯一能够改变的就是心态,那种尽人事,顺从自然规律的心态,即使有太多遗憾,但这似乎是唯一可以疗救我们心灵的折衷方案,即使精神世界极为孤独,没人愿意跟她玩耍,仅有的生年极不完满,但也要积极地乐天知命;在苦命的理发师小陈身上,她家庭不幸,感情不顺,太过善良,受到太多男人的欺骗,但依旧在一个人默默抽泣过后继续自己的生活,顽强面对生活的风霜,这是安宁极为赞赏的东西;而在女友禅身上,她自述母亲到死都不能与自己和解,引发了安宁思索自己与母亲的坎坷关系,但两相对比之下,自己总还是幸运一些;在对于亲历女友阿芳流产的叙述中,同样和自己的生育对比,安宁感受到了生育的多面性;同样的,还在于与阿宇老师、波伦、波尔皮西、老陈等人生命轨迹的交汇中,安宁的人生经历得到了极大丰富,她的那颗真心也愈加丰盈、圆润,渗透到文字上,灵动而闪闪发亮。

由此看来,静观与将自己和笔下人物的对比也是安宁的写作策略之一,但就像前文所言,再多的写作策略在真心面前都会显得黯淡无光,我们有理由好好阅读,并且珍视安宁用真心和心血为读者奉上的散文集《万物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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