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在大地上沉睡,村庄被夜色霜花笼罩,车灯如一条线牵着我回家。刺骨的风迎接着我,霜花似冰刀一样锋利割着我的脸,风飕飕吹着,它们似乎要进入我的骨骼,直抵内心。回家的路灰暗、苍白,只剩下凝重的夜。
乡村夜晚如此安静,没有鸡鸣狗吠,寒冷让它们无法开口,集体失声,车门关闭那一刻,声音回响在乡村。
三嫂用扫帚清扫着大门口的尘土,对我说:“咱娘享福去啦”,声音很轻确如鼓槌瞬间击着耳膜,这一刻我知道母亲走了。
一片刺眼的白泛透过来,母亲躺在那里,一张白纸使我与母亲相隔两个世界,一纸之隔,隔着生死,隔着阴阳。
母亲面带微笑像睡着一样,眉头皱纹已舒展,身体还有余温,我把额头贴在母亲额头上温暖瞬间传遍全身。
寿衣单薄柔软,手在袖口外黄了许多。屋内比屋外还要阴冷、潮湿。香轻盈缥缈,弥漫整个房间。长明灯泛着微光,蜿蜒盘曲的棉绳灯芯通到碗底,油清澈透明,这灯芯如母亲曲折一生。看着单薄的寿衣,突然想到,母亲,您冷吗?
母亲最后一次来我家是2022年4月,也是卧床后第4个月,母亲突然老了很多,精神大不如从前。母亲常给我说:“快死了、快死了、活不长啦!”我给爱人说:“我们要照顾好,咱娘这种状态,以后还能否轮到我们这里不好说,我们多尽尽孝心。”那段时间,每天早起把母亲抱到轮椅,推到卫生间,抱母亲大小便。早晨把尿布先用凉水洗一下,再用开水烫一下,让棉布保持柔软。在老家,哥哥们喂母亲吃饭。在这里,我锻炼让母亲自己吃,一开始拿不住小勺。这双经历过无数个四季的手,抚养我们长大成人,而今正在失去功能。吃饭空隙,我会把被子、尿垫铺好,等饭后再把她抱到床上。上班时把尿布放到能用手拿到的地方,给母亲比画着,尿了把尿布扔在地上换新的。下班后,重复着和早上一样的步骤。由于我要工作,母亲一天时间躺在床上。开始每天都会尿床,后来发现突然不尿了,我表扬她,母亲说:“我憋着,等着你回来。”
母亲怕冷,我们都知道。
夏天,母亲的帽子也戴在头上,母亲时常说冷不能见风,我感到母亲比之前更怕冷,总是让把被子给盖好,盖严实。母亲免疫力下降了很多,经不起一点风雨。70多天后,要把母亲送回老家,那天母亲很高兴。我穿了一条破洞裤,母亲坐在副驾突然说:“这么大了,穿个破裤子。”为了让母亲开心,我说:“没钱买裤子,你给我点钱吧”,母亲笑着说:“我一分钱也没有”,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幸福涌向心头。
母亲去世那天,按时间,第二天要接来我这里。可是母亲没有等到我,也许她不想在我这里离开,母亲在我这里不舒服的时候,会给我说:“快死了,送我回家吧,别吓着两个孩子。”岳母对我不错,和爱人认识,是因为岳母一句话而从相识到走在一起。岳母过年时说:“你娘疼你,不想在你那里倒头。”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母亲又岂能预测到自己离去。能预测的严寒,是2022年底那场无情的寒冬,寒风知道寒冬是要带走老人的。母亲在梦中离开,走得安详、面带笑容。那一刻想离开就是幸福、解脱,含笑而去。母亲在梦中一定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在梦中见到了父亲,看到美丽洁白的莲花在瑶池中盛开,母亲露出了微笑。真如三嫂所说,咱娘享福去啦!
我喜欢绘画,家中餐厅变成了画室,墙面多了一面毛毡,把洁白的宣纸涂成黑色,生出山石和树木。更喜欢老树枯枝,枝不生叶,墨不着色。在画那些枯枝时,母亲会在一旁看着我,有时还会说:“别画了,歇歇吧。”笔下的老树遒劲挺拔,母亲也是一棵老树,那如血管的根慢慢失去了吸收功能,树枝枯萎,生长不出一枚树叶。
母亲有两个帽子,我曾在那帽子上择下无数根白发,现在这两个帽子又在哪里。好想再择下帽子上那些白发,那时母亲会在一旁看着我,还会说,冷,给我帽子。夏天母亲身上经常是汗,却还喊着冷,母亲怕冷,一年四季都怕。我常跟爱人说,冬天我们好好照顾咱娘,爱人这一点非常好,无论什么时候接,照顾多久,爱人没多说过一句话。母亲常说,我死后,不要烧我,你跟你哥哥们说,别烧我。这时,母亲擦着眼睛。
十点已安静,嫂子们说,“咱娘走了,把咱娘送走吧”。送走,是家乡风俗,老人去世后,要等孩子到齐后送走老人灵魂,好让老人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嫂子们边哭边喊,娘走啦,走啦,娘您走好,放心走吧。母亲是否走好,有谁能知道,那个叫孟婆的是否也会给母亲喝一碗汤。母亲,您的碗筷我都刷洗干净放了起来,等我年龄大的时候,拿出来自己用,到时,我已是走路蹒跚的老人。
哭声传得很远,也一定会传到父亲那里。那堆土已变得矮小,现在被干草和霜覆盖,这干草好像为父亲披上了一床被子,在冬天多了一些温暖。纸钱在红色火焰中燃烧,酒洒在上面,蓝色火焰迅速燃起又消失,伴随着烟酒气味直冲鼻腔,思绪被浓烈气味拉回故乡,只是眼前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这片生养我的乡村,将伴随着漫漫人生从熟悉到陌生。母亲走了,也带走了已不属于我的故乡。
灵堂是老院,原是四间土坯房,后分给三哥。小时候,冬天母亲常抱一些豆秸点着烘走屋内寒气。屋内散发出热气和烟熏味道,在这一点温暖中,钻进冰凉被窝中蜷曲着身子慢慢睡去,又时常会被母亲的梦话惊醒。母亲一生朴实善良,与世无争,默默承担着生活的一切。母亲把这些生活压力都在梦里爆发出来,母亲说梦话让我很害怕,梦话多是与人吵架,只有在梦中母亲最厉害。也常听到母亲撵老鼠的声音,母亲撵老鼠的声音非常吓人,会先说几声“去去去”,然后还会和老鼠说话,你这熊老鼠,家里没有粮食,别拉啦!母亲说完这话后,果然没有了声音。那时,知道了老鼠能听懂母亲说话。
天刚亮,街上传来哭骂声,那个年代小到鸡鸭鹅、粮食,大到猪羊牛常会被偷。时间久了明白了母亲深夜赶走的有老鼠,还有小偷。
随着母亲年龄增加,母亲由能走路到慢慢挪动,再到后来离不开小推车,走路也不如一只蜗牛。如母亲鸭掌般的脚趾能自由伸缩,在水中游动是否更灵活一些。屋檐下锈色铁丝上一块破旧布随寒风舞动,如母亲裹脚布晾在家中,有风吹过像水袖一样飘逸。那时,母亲一头乌发,年轻时也爱美。记忆中母亲有忙不完的事,做不完的饭,蒸不完的馒头。给母亲洗脚时,能感到骨骼和肉变形扭曲的疼痛,这脚是姥娘的“杰作”,那双小脚再也无法像钢钉一样扎在乡村的泥土中行走、劳作。
又要换香了,这是第四次换香了,每次换香,都重复着之前的话。夜此时已进入凌晨,长明灯散发着昏暗的光。再换第一次香、第二次、第三次,每换一次香给母亲磕三个头。我记着这些数字,当换第四炷香时,突然想记下这数字又为何,是告诉母亲所磕过多少头吗?至于我们悲伤、流泪,又能代表什么,不如母亲在世时一杯水,一口饭,一句让母亲开心的话。现在陪伴、眼泪、哭声只不过是给平静的夜增加了一些声音罢了。
我看着香,看着母亲。母亲逢年过节点了多少回香?那时,点香是迎接新年到来,是高兴,是快乐。现在还是三炷香,这时,每点起一炷香都是悲伤,每点起一炷香都标志着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小时。香,需要有人来点燃,而母亲再也无法点香了。此时,香送走着母亲,母亲在香燃烧中一点点走远、冰凉。
夜再漫长太阳也会升起,黎明到来,还有很多话要给母亲说。此时,思绪如乱麻,母亲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单薄的寿衣怎么能抵御寒冷无情的冬天。平时,母亲要两床被子盖在身上,现在,母亲的被子是一层纸,抵御着寒冷,抵御着冬天。
这时,长明灯燃尽最后一滴油熄灭了。大地慢慢迎来黎明,人多了起来,丧事物品也多了起来,一叠白布放在灵堂一旁,左邻右舍的妇女们扯着白布,每一声“哧啦”声,都给悲伤的心加上一层悲伤。
寒冷让大地披满霜花,如一朵朵彼岸花开满大地。车门被冰封住一样,启动后车发出呜呜声,沉闷低回,此时,它又像是一台会哭泣的机器,从未听到它会发出如此声音。加油门,也无法让快速走动,难道车也知道悲伤。
车向三哥指点的方向行驶,我们要给母亲选一口好棺材,路颠簸起伏,路旁麦苗低着头,身上披着白色衣裳,黄色土路上,一层白霜洒在大地上。麦苗低着头,像是排列整齐的队伍默哀。霜在它们身上会随时间化成一滴滴泪水渗入大地,滋养着这片土地。白色的霜没有一只动物脚印,也没有车痕。干枯的蒲公英随着车移动消失在后方,来年春天这里是否会盛开出几朵美丽的花。
第一次走进棺材铺,破旧的帆布有风飕飕地吹进来,让人打着寒战。高大的棺材并列摆放着,我知道这是母亲永远的家,会被置于地下,那时母亲已是一盒灰,母亲不要烧我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们失言了。
拖拉机声音越来越近,是棺材到了。来来往往的人随着夜色降临归于平静,昨夜一夜未睡,今夜还是寒冷如昨。棺材在夜色中变得黑暗、高大,明天将被打开,封钉,那时母亲将归于大地。
三天后,父亲那堆原来低矮的土因母亲被堆高了许多。上面插满纸花,寒风吹来,哗哗作响。这些纸花会随风飘落,在麦田中游荡。我想风也许会把这些纸花吹回村庄,它们会在门口、墙脚下停留、徘徊,它们的结局是在墙脚下随时间消失,变成尘埃。花开花落,一切生于自然,归入自然,留下的只是念想和某个场景瞬间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