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吃俄餐,即便是不出国,也时常光顾西餐厅。满洲里的西餐厅都装修得不错,比俄罗斯还像俄罗斯。不过,我只去一家,位于四道街西头的贝加尔湖西餐。贝加尔湖西餐名字很大,可店面很小,也不在旅游热闹的街区。老板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中国老头儿,腰身挺直,不苟言笑,花白的头发往后梳理得很整齐。他家俄餐的特点是物美价廉,原汁原味,不像那些大的俄餐厅,都按照中国游客的口味,对俄餐进行了改良升级。
如今想来,我算是第一批去俄罗斯的中国人中的一员。那时边贸热,整个满洲里每天都在流传着财富的神话。我的工作单位市外贸局,本来是个清水衙门,“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那种,忽然之间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市里的各委办处局都纷纷成立自己的边贸公司,我加班加点发放营业执照,把审批的公章都蹾裂了。不过,我没忙几天就到金色路桥公司了。市政府外事办的俄语翻译刘晨在俄罗斯出了车祸,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一起在黑龙江大学学俄语,他推荐了我,让我当俄语翻译,陪市领导去俄罗斯参加反法西斯胜利50周年纪念活动。我超常发挥,表现良好,被市领导相中了,回来没几天就派我去驻外,任金色路桥贸易公司副总经理。
我乐颠颠地去了俄罗斯赤塔,到了地方才知道,金色陆桥贸易公司名气虽大,实际上加上我才三个人,总经理兼财务老夏,司机兼业务员小陈,加上我——副总经理兼翻译,比那些皮包公司没大多少。公司在赤塔市繁华区租了一处民居,位置不错,离赤塔铁路局那座标志性的大楼不远,是一座敦实的俄式石头房子,屋里的深棕色木地板油漆斑驳,嘎吱作响,很有年代感。
我一到赤塔就去医院看刘晨。医院人不多,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俄罗斯医院管理严格,探视病人也要换专门的服装,感觉我也像要住院似的。刘晨自己一间病房,穿着条格子病号服,明显见瘦,颧骨都耸起来了。我说,兄弟你怎样了?他从病床上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我,像是怕我长了翅膀飞走一般,瞪圆了眼睛急切地问,你带吃的没有?我说,什么情况,饿成这样?他说,问你带吃的没有?我说,车里好像有几包方便面。刘晨眼睛亮了,说,快,快给我拿几包。我跑出医院,从车里拿了几包方便面回到病房。刘晨喊,快给我泡一包。说完等不及了,一把抢过一包,撕开包装,鼓着腮帮子“咔嚓咔嚓”干嚼起来,噎得抻脖瞪眼的。我这边面还没泡好,他已经嚼完一袋了,又端起泡好的面,呼噜呼噜一顿吃。我说,这咋饿成这样啊。刘晨脸都快塞进面碗了,顾不上搭理我。终于吃饱了,抹了抹嘴,说,兄弟啊,你可救了我了,饿死我了。我说,医院不管饭?刘晨说,这俄罗斯医院哪儿都好,公费医疗,还照顾外国人,给我住单间病房,安排最好的医生给做手术,最年轻漂亮的护士伺候着,就是吃不习惯,你知道的,我吃不惯俄餐,啥都酸不拉唧的,吃得我直吐酸水。
我说,你跟他们提啊,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啊。刘晨说,提了,人家院长亲自给我去找中餐,端来一小盆饺子,我吃了一口,差点吐了。我说,咋了,不好吃?刘晨苦笑着说,酸黄瓜馅,还是用牛奶煮的,你想想得是啥味道。
我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刘晨说,当时情况危急,只能在这里做手术,领导说了,恢复一阵子接我回国休养,我每天掰着手指头,盼着回国呢。
我说,你出国次数多,得好好给我指点指点。刘晨说,金色路桥公司我知道,没多少贸易业务,说白了更像是政府在赤塔的办事处,每天忙着接待从满洲里过来的各种参观团、考察团、贸易代表团啥的。我说,听说了,局长也这么跟我说。刘晨说,所以啊,你这翻译更像是导游,你得抓紧熟悉赤塔的情况,尤其是国内来的那些参观团必去的景点,像十二月党人博物馆、圣母圣像教堂、自然历史博物馆啥的。对了,十二月党人博物馆就在这医院东面不远处,十二月党人起义你知道吧?我说,当然知道,大学时外教俄语老师讲过的。刘晨说,对对,十二月党人博物馆就是纪念流放到西伯利亚的革命者和他们的妻子,很感人的,你一定要去看看。
我从医院出来,让司机先回去,我一个人往东走,已经到了赤塔市东郊了,街上行人寥寥,五月份了,西伯利亚的风还是凉飕飕的。我在一处居民小区附近找到了十二月党人博物馆,是当时被流放到这里的十二月党人修建的一座教堂,木质结构,绿色的尖顶上立着高高的十字架,旁边几株老树,只剩下不高一截粗大干枯的树干,仍旧顽强地吐着绿色,发着新芽。
博物馆半扇门敞开着,我走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展柜里陈列着十二月党人及其夫人的生活用具、照片、书籍、军服等物品,配以很多文字资料,往来书信等。我仔细看了一圈,很是感慨,发生在1825年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已经过去170年了,十二月党人和那些跟随自己的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妻子们的事迹,却并没有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一直被人们广为传颂。
出了博物馆的门,迎面遇见一位俄罗斯老太太,长得又高又壮,大约将近六十岁了,拎着一只长柄戳子,在清理地上的垃圾。我主动向老太太问好,老太太高兴地问我,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说,我是中国人,是刚来这里的贸易代表。
“贸易代表”这个词是我临时想起来的,感觉一下子提升了自己的地位。老太太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放射出喜悦和善的光,说,我的名字叫奥莉娅·埃杜阿丽娜,我从赤塔州国立师范大学退休,教过历史。我说,您好,奥莉娅教授。边说边递上自己的名片。老太太笑了,用汉语说,我现在不是教授了,我现在是这里的清洁工,隔一天来这里工作一次。
我吃惊地问,您懂中文。奥莉娅说,年轻的时候,我在中国工作过两年。我吃惊地问,在中国哪个城市啊,做什么工作?她说,不是城市,是大戈壁。我狐疑地问,您是专家。奥莉娅说,你说的是我的父亲,我那时十几岁,跟着父亲去了中国,他从莫斯科大学原子物理专业毕业。不等我说过什么,奥莉娅焦急地问,现在去一趟中国需要多少钱呢?
那时候,卢布贬值很厉害,我想了想,说,如果去故地重游的话,至少得2000美元吧。她眼中的光黯淡下来,说,看来我还得多干一份兼职攒钱。她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了她的名字、住址和电话递给我,她说,我是这里的义务导游,可以给您讲解一下吗?我说,那太感谢了,求之不得。
奥莉娅把清洁用具放好,引领着我参观了一圈,一边讲着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故事,她说,这些贵族军官们本来是去巴黎镇压革命的,可是他们回到俄国后,自己却成了革命者,为俄罗斯大地播撒了自由和民主的种子。起义失败后,一百多名十二月党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最让人感叹的,是那些十二党人的妻子们,他们纷纷要求跟随自己的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亚。沙皇下令修改了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命令他们的妻子与罪犯丈夫断绝关系,可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流放。这些端庄、雍容、高贵的女性,告别昔日富足与优裕,告别亲人,来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在农场里,在矿坑里与自己的丈夫重逢。在拥抱自己的丈夫之前,她们跪下来首先亲吻他脚上的镣铐,从那以后,亲吻镣铐的女性成为俄罗斯爱情的象征,爱情因为冰冷的镣铐而更加圣洁。
奥莉娅的讲述饱含激情,我静静地听着。我本以为她会给我讲十二月党人如何列队冲向枢密院广场,如何在沙皇的枪炮下英勇献身,没想到在奥莉娅的讲述里,占了很大比重的是凄美的爱情故事。我说,看来我对十二月党人了解得还是太肤浅了。奥莉娅说,后来,这些美丽高贵的女子,很多人都和她们的丈夫一起长眠在西伯利亚了,一位十二月党人写信劝阻自己的妻子不要来,可是她回信说,你的泪水和欢笑,都有我的一半,请等着我。这位美丽的妻子七年后死在了风雪交加的西伯利亚,人们为她竖立墓碑,装饰了电灯祭坛,你看,那个祭坛,到现在还保存完好呢。
讲到这里,奥莉娅哭了起来,她从衣兜里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泪。我很惊讶,想不到这位俄罗斯老太太感情这么丰富。她说,请等着我,多么感人的话语啊,对不起,我有些激动了。我说,奥莉娅女士,您的讲述太感人了。奥莉娅说,事实上,这里也埋葬着我们家族的先人,他们在法国相识相爱,在莫斯科过着幸福的生活,她是法国人,你看,爱情是不分国界的,一句请等着我,就是跨越国界,上万公里的奔赴,从巴黎到莫斯科,从莫斯科到远东的赤塔。
我很快适应了在俄罗斯的生活,语言自然不是障碍,最主要的是,我对俄餐情有独钟。忙碌一天下来,吃几根酸黄瓜,切一片撒拉肉或者熏鱼,喝上一杯伏特加,真是享受。我的工作主要是翻译和接待。那时从国内来的参观访问团组很多,源源不断。自从和奥莉娅结识后,每次有重要的团组或朋友来,我都打电话给她,邀请她担当十二月党人博物馆的讲解。每次她都欣然答应,精心打扮一番,准时准点在博物馆入口处等着,先用俄语简单说一下,再用汉语讲解,讲得声情并茂的,时不时还要流下激动的泪水。
第一次邀请奥莉娅讲解时,我说要付给她讲解费,她说,不用,这不正是我提高汉语水平的机会吗?我得为去中国做准备。讲解了两个团组后,我将500元人民币送给她,表示是付给她的酬劳。她一脸严肃,摇着头说,涅涅涅(不)。我说,你不是要攒钱去中国吗?收下吧。她说,不能收,收钱是对长眠在这里的那些圣洁的灵魂的亵渎。我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没过多长时间,奥莉娅就很有名气了。很多从国内来的团组,甚至满洲里的旅游公司都联系我,要聘奥莉娅为境外导游,奥莉娅每次都高兴地答应讲解,可是坚持不收一分钱的报酬,金色路桥公司因为有奥莉娅,人气旺了许多,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益,忙得我在赤塔和满洲里之间来回跑,把我们总经理高兴得够戗。
那天我回满洲里对接国内客户,忙完工作多待了一天。晚上我给刘晨打电话,用俄语问他,怎样了,你康复了吗?出来喝点酒。他笑,说,你这俄语越说越地道了,还是得有语言环境啊。我的腿长好了,行啊,喝一杯,这段时间可把我憋坏了。我说,吃手把肉还是吃炒菜?他说,吃西餐吧。我说,好啊,那咱们去喀秋莎西餐厅吧。没想到刘晨说,要不咱去贝加尔湖西餐厅吧,吃俄餐。我说,什么情况啊,你不是说吃俄餐就吐酸水吗,贝加尔湖西餐厅的俄餐可是没经过改良的。刘晨说,你别说,后来我还真适应了俄餐,还吃上瘾了呢,那个俄罗斯小护士给我带酸黄瓜,我回国治疗前,她还给我送了一罐子。我哈哈大笑,说,你是看人家漂亮,爱屋及乌了吧。
我们同时到了贝加尔湖俄餐门口,刘晨恢复得不错,只是走路有点慢,一双大皮鞋似乎有点不跟脚,穿一条肥大的牛仔裤。我们进了餐厅,人不多,过了旅游旺季,只有两桌俄罗斯游客,在低声交谈。怪老头站在吧台里,腰身挺直的,向我和刘晨点点头,没有说话。我们点了黑列巴、酸黄瓜、炭烤肠、熏鱼和皇后沙拉,要了一瓶“老船长”伏特加,别的也没啥了,他家俄餐就这几样,想多点也没有。
刘晨用餐叉叉起一截酸黄瓜,美美地吃了起来,说,兄弟不错呀,出国半年干得风生水起的,听说还结识了一位优雅漂亮的马达木(俄语:已婚妇女)。我端起酒杯和他碰杯,说,祝贺兄弟康复,也算是逃过一劫。刘晨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说,我还以为再没机会跟你喝酒了呢,生死就是那么一刹那,那天晚上,从乌兰乌德去赤塔,我和三个不认识的人合伙搭车,路况不好,司机又疲劳驾驶,走到一半,出了车祸,我当时感觉眼前一暗,就失去知觉了,等恢复了意识,看见自己的脚后跟都朝前了,腿折了,当时也没觉得疼,我伸手推推左边的人,死了,推推右边的,死了,再推推前面的,也死了,一车人就活着我一个。有路过的俄罗斯人报了警,我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我说,真够悬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刘晨说,谁说不是呢,捡了条命,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留下心理阴影了。我说,想想好的方面,比如说,还有漂亮的俄罗斯小护士伺候着,上次从你病房出来,我遇见那个小护士了,美得像太阳,差点晃瞎了我的眼睛。刘晨咧着嘴笑,笑着笑着,不笑了,心事重重的。我说,怎了,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他摇摇头,端着酒杯发呆,后来他抬起头,对我说,我现在满脑袋都是她的影子。我问,谁呀?他说,还有谁,那个俄罗斯小护士呗。我差点惊掉了下巴,说,哥们,你玩真的了。刘晨没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叫娜塔莎,你听听,多好听的名字啊。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说,亏你也是学俄语出身的,俄罗斯姑娘叫娜塔莎的,比草原上的兔子都多。
刘晨没笑,自顾自地说,手术后清醒过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娜塔莎,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士帽,美得像天使一样,我掐了一把大腿,没知觉,后来知道是麻药劲没过,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上天堂了呢,不然哪来的这么美丽的天使。我说,完,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刘晨恼了,说,怎么说话呢你。我赶紧改口,说,情人眼里出天使。刘晨说,俄罗斯医院对中国人很友好,为我安排了单独的病房,专门的护士护理我,麻药劲过去,很疼,可是有娜塔莎陪在床前,就不疼。我笑了起来,说,美女还有这功效。
刘晨说,你记得你说啥了?我有点发蒙,问,我说啥了?刘晨说,你给我拿方便面时,你不是说了句“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跟你说,还真就差点憋死我。我瞪圆了眼睛,问,什么情况啊。刘晨说,第二天吧,尴尬的情况出现了,我忽然排不出尿来了,小肚子胀得生疼,可就是尿不出来。大胡子主治医生给我拍了个片子,说,没事,可能是因为惊吓紧张,也可能是麻药的原因,让护士给我导尿。
娜塔莎准备给我插导尿管,我很不好意思,人家大大方方的,还轻声安慰我,说,不用紧张,很快就好。不知怎么搞的,我的下面竟然有了反应,控制不了,娜塔莎脸红了,也有些尴尬,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想念你的未婚妻了?一句话把我臊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哈哈大笑,说,你也真够奇葩的,命都快没了,还挺有想法。刘晨咧嘴苦笑,说,谁说不是呢,可是真的没控制住,我估计换谁都够戗。
我俩一起笑,碰杯,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刘晨叉起一根酸黄瓜,说,我这回也算见识了俄罗斯的免费医疗了,是挺好,除了医院的伙食,每顿都是黑燕麦粥、黑列巴、酸奶油、酸黄瓜,吃得我胃里哇哇泛酸水,要不是你给我送的几包方便面,估计我得饿死。娜塔莎四处为我找吃的,跑到布里亚特人的餐馆里给我买肉包子,后来从她父母家给我拿酸黄瓜,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是她给我找来的,我都爱吃。我笑,说,理解,理解。
刘晨说,回了满洲里,每天都不好过啊。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病,没药可治。他说,听说要接我回国继续治疗,娜塔莎对我难舍难分的,我的衣服和鞋都没了,裤子手术时剪了,皮鞋出事时撞碎了,只剩下了内衣和病号服。她跑出去给我买了条牛仔裤,一双皮鞋,俄罗斯人衣服尺码都大,我穿上踢里踏拉的,跟唱戏的似的。我笑了起来,说,我还奇怪你咋这副怪模样。他说,就这,舍不得换啊。
正说着,怪老头慢慢走到了桌边,一声不吭把一瓶“老船长”放在餐桌上。我说,老板,我们没让上酒。老头儿微微一笑,说,我请客。我和刘晨对视了一下,有些发蒙。老头儿用俄语说,来我这店里的中国人不多,能用俄语聊天的中国人更是凤毛麟角了。
我四下看了看,多了几桌俄罗斯客人,时间不早了,可是俄罗斯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说,老板,你这俄语说得很不错啊。老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服务员端上来一份熏肉拼盘,说,老板敬菜。
我说,老板,您太客气了。
他说,我从不跟店里的客人喝酒,这次破例。
老头儿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你是我的老主顾了。又跟刘晨碰了一下,说,最近常来的新朋友,感谢信任,为了你的俄罗斯女友,干杯。说完一饮而尽,很享受的样子。
刘晨脸红了,端着酒杯尴尬地望着怪老头儿,说,对不起,是我们说话声音太高了,打扰了店里的清静。老头儿说,哪有哪有,是你们离我的吧台近,我就偷听了几句,很不礼貌啊,请别介意。我们连声说,不客气。
老头儿也不动刀叉,就坐着。我说,老人家是满洲里当地人吧。老头儿说,不是,退休以后才来这里的。我问,老人家退休前在哪里高就。老头说,保密单位。刘晨笑着说,研究原子弹的。老头儿一本正经板着脸,说,不能说。
我问,退休了不选个好地方颐养天年,怎么来满洲里这么偏远的地方了?老头儿说,子女都成家立业,老伴也死了,我就来这儿了。
我说,看得出来,老人家有俄罗斯情结啊。老头微微一笑,说,算让你说对了,我的初恋女友也是一位俄罗斯姑娘。我和刘晨对视了一下,默不作声。怪老头儿眼睛里漾动着柔和的光,说,后来她回俄罗斯了,再没能回来。临走时她给我留了张字条,对我说,请等着我,可是我食言了,娶妻生子,像绝大多数人那样度过了自己这一生,如今一转眼快八十喽,一言难尽啊。退休后,我来到满洲里,就是想离俄罗斯近一些。每天看着店里的俄罗斯客人,听着他们说俄语,像是回到了年轻时的日子。
刘晨说,你怎么不去俄罗斯呢,找找初恋的情人。老头儿说,不去,是我食言了,哪有脸面去找,都过去喽,谈情说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好好珍惜吧。怪老头站起身冲我们微笑了一下,转身回吧台里去了。
出了贝加尔湖西餐厅,刘晨说,这是个有故事的老头儿啊。我说,我还是头一次听怪老头说这么多话。
奥莉娅成了我们金色陆桥公司的编外人员,来赤塔的参观团组都通过各种渠道找我,想听奥莉娅讲十二月党人和他们妻子的爱情故事。很多次有重要的团组来,在我的要求下,奥莉娅都牺牲了休息时间来讲解。我过意不去,几次说要按场次给她支付讲解费,都被她严肃地拒绝了,她总是说,那些高尚的灵魂在看着我呢,我怎么能收钱呢。
为这事,我一直觉得挺过意不去的。正好有一天,一家国有商业银行的朋友来访,他们银行刚刚在赤塔开设代表处,说完正事聊天时,他说起想在当地招聘一位上了岁数、有责任心、踏实可靠的俄罗斯的人,做代表处的值班人员,每次白班12小时,隔一天上一班,每月工资四百美元。我赶紧推荐了奥莉娅,详细介绍了她的情况,银行的朋友也觉得不错,让第二天去银行面试。
没过几天,奥莉娅给我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她已经在银行上班了,工作也不累,一个月上半个月班,还不耽误她在十二月党人博物馆的保洁工作,真是难得的美差。我也很高兴,向她表示祝贺,她兴奋地说,这样我就能早点去中国旅游了,你真是太好了,你今天有时间吗?我请你喝咖啡。我说,这几天公司正忙,准备签一份重要的合同,等闲下来,我去看你。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奥莉娅来公司找我,兴奋得脸色发红,她说,我已经攒够了去中国旅行的费用了,你能帮我联系一家旅行社吗?我说,当然可以,很高兴能为您效劳。她开心地笑着,执意要请我喝咖啡。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必胜客,不到吃饭的时间,里面很安静。奥莉娅点了两杯卡布奇诺,她高兴得像个小姑娘,说,我终于可以去中国了,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五年了。
不等我说什么,眼泪从她的眼睛里迸射出来,她用手捂着脸,肩头一颤一颤地哭泣起来。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老太太情绪转换这么快,也不好多问,只好默默地坐着。后来奥莉娅慢慢平静下来,鼻子和眼睛红红的,说,噢,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说,没关系,能理解。奥莉娅说,我一直没跟你说起过,那时候,我在中国爱上了一个小伙子,他比我大好几岁,在我面前腼腆得像个大孩子,我中途回国,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答辩,就那么小半年的时间,形势就变了,我回不去中国了。我父亲他们那些专家也随后撤回来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像是做了一场梦,梦一醒来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拒绝跟父亲一起回莫斯科,留在了远东赤塔市。这里离中国最近,我天真地以为,用不了三五年,形势还会回到从前,就像两个一起玩的小孩子,打了一架,过不了多久就和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第一时间去中国了。离开中国时,我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写着,请等着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我心里一震,请等着我。怎么感觉似曾相识的故事情节呢?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瘦高的怪脾气老头的身影,我的心狂跳起来,涌起一阵阵激动,随后冷静下来,茫茫人海,不可能的。毕竟这仅仅是两个只有开头、没有高潮、缺少细节的爱情故事。有位大作家说过,人类的悲喜是不相通的,但是在汹涌的历史洪流中,个体的命运却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说,这样吧,奥莉娅女士,我邀请您先到中国的满洲里,那里有一家地道的俄罗斯餐馆,我可以尽尽地主之谊。然后你可以飞到北京中转,到你想去的地方。满洲里很多大旅行社的老板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会给你优惠折扣,为你安排一个满意的行程,您看怎么样?
奥莉娅说,那太好了,非常感谢,想到马上就能到中国去了,我真是太激动了。
没过几天,我就和满洲里蓝天国际旅行社联系好了,他们都知道奥莉娅,很高兴她能来中国旅行。我给刘晨打电话,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还好,过几天就上班了,正焦虑呢。我说,焦虑啥啊。他说,不想上班呗。我说,你这是待懒了。他说,你找我是不是有事?我说,问你一下,贝加尔湖西餐厅还开着吧?他说,怎么会不开呢,我看怪老头儿那架势,一直能开到走不动道呢,每天宾客盈门,现在去吃得提前预订,怪老头也死性,不知道扩大经营,每天就那么多份俄餐,卖完了拉倒。我说,过几天我带一位俄罗斯朋友去满洲里,到时候你得帮忙预订一下。刘晨说,行,你提前打电话。
又过了几天,蓝天旅行社的朋友通过邮箱发来一份电子表格,说让奥莉娅填一下。我把表格转发到她的邮箱里,给她打电话,家里没人接。我想,她要么在银行上班,要么在博物馆做保洁吧。晚上再打,还是没人接听。第二天早上,我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我觉得奇怪,到了上班时间,我打给银行的朋友,问他,奥莉娅去上班了吗?他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她几天前去世了。我惊跳起来,问,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他说,不到一星期吧,应该是心肌梗塞,那天她没来上班,我让人打电话询问,房东接的,说老太太已经在睡梦中去世了。
我跌坐在椅子上,感觉胳膊软软的,软到举不动电话听筒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给刘晨打电话。他说,行程定了?需要我去贝加尔湖西餐厅订餐吗。我说,不用了,我的朋友……去另外一个地方旅行了。
刘晨说,噢,好吧,有事打电话。
我问,你跟赤塔医院那位俄罗斯小护士有联系吗?
刘晨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本来想写封信来着,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就大胆地给她写封信表白吧。
刘晨说,不瞒你说,我是想写封信,开了几次头,不知道写什么。
我说,你就写,你的欢笑和泪水都有我的一半,请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