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回家。”
“我们不是在家吗,还回哪里的家呀?”
“傻孩子,回你真正的家呀。”婆停下手里的活,抚摸着彤彤的头,一脸慈祥。
那时候,周彤才四岁,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她还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这个人世间四处流浪。孤寂的时候,喝多了的时候,她经常会想起和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会泪流满面。
回家之前,彤彤和婆住在乡下。那时候婆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满头白发。婆的脚很小。婆说她的脚是“半解放”。“为啥叫‘半解放’呀?”彤彤问。婆说,小时候缠了足,中途又放开了。你姨婆的脚是“全解放”,刚缠上就放开了。你姨婆的脚大,婆的脚小。“为什么要缠呀?”彤彤问。婆说:“过去女子都要缠足的。”“那后来为什么又放开了呀?”婆说后来解放了,不兴女子缠足了。脚是用来走路的,为什么要缠呀,婆的过去真是奇怪,让彤彤怎么也想不明白。彤彤又追问,怎么缠足呀?婆便拿一块布带,握住彤彤的脚给她示范。婆把彤彤软软的脚轻轻地握在手里,除大拇脚趾伸直,把其余四个脚趾踡起来,然后嘴里一边说着“就这样”,一边用布带一圈一圈地缠。婆缠得很轻很松,没缠两圈就松开,抓住彤彤的脚腕,用彤彤的脚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自己的手掌,边拍边说,我的彤彤娃再也不用受那样的罪了。彤彤问婆,缠足疼吗?婆说疼,往死里疼,疼得“哇哇”大哭,疼得整夜睡不着觉,疼得好多天下不了地。说着,婆把目光久久地望向窗外。黄昏正浓,夜色逼近。透过渐暗的天色,婆又看到当年的那个小女孩,被几个大人压住,强行缠足,疼痛再次袭来。
三四岁的彤彤,跑得飞快,婆在后面追,一步三晃,根本追不上。婆边追边喊:“彤彤娃,彤彤娃,你慢一点,小心摔着。”婆越喊,彤彤“咯咯”地笑着跑得越快,跑远了,躲在墙角或大树后,偷偷地看婆一路东张西望寻过来。等婆走近了,彤彤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着跳出来,吓婆一大跳。婆一把捉住她,作势要打,手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把将孙女揽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嗔怪道:“你个淘气包。”彤彤一想到婆找不见自己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又笑,欢快的笑声惊得树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彤彤的欢笑声洒满了小小的村落。
婆牵起彤彤的手往回走,彤彤甩开。彤彤的手软软的嫩嫩的,花骨朵似的。婆的手掌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扎手。彤彤宁愿牵婆的衣角,也不愿让婆牵自己的手。后来,后来的后来,她一想起来就后悔,如果能一直紧紧抓住婆的手,也许她们婆孙俩就不会走散。婆每天很辛苦,不仅要照顾彤彤的衣食住行,还要忙家里的活计,里里外外,忙出忙进,不得空闲。
和婆在乡下相依为命的日子,是彤彤这辈子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彤彤虽然生活在农村,任谁一见都会说,这娃娃长得心疼疼(真漂亮),一看是个城里娃。小时候的彤彤,嘴巴小小的红红的,鼻子直直的翘翘的,尤其是一双大眼珠,水汪汪的,又黑又亮。虽是家常衣服,但每天被婆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和一群脏兮兮的乡下孩子混在一起,鹤立鸡群一般,藏都藏不住。婆四处宣传孙女与生俱来的不凡之处——“褥子必须铺得厚厚的才睡,稍稍薄一点,放都放不倒。地上脏一点也是,紧紧抱住你,两只碎(小)脚说什么也不肯落地。”口气满是自豪,就像她的孙女和那个豌豆公主一样,是个真正的公主。说完还不忘加一句:“人生在这世上,吃哪一口饭的,老天爷都给你定好了!”不容置疑的口气。婆的子女有出息,在村里很有些威望,她说什么,别人心里头怎么想不清楚,表面上都是附和的。
彤彤没见过爷爷。她出生时,爷爷走了已有五个年头了。彤彤见到的爷爷,是装在相框里、挂在墙上一幅12寸的黑白照。照片中的爷爷很年轻,薄唇紧闭,鼻梁高挺,面容俊朗,眼神里有种隐隐约约的忧郁。正是这种隐隐约约的忧郁,让爷爷看上去一点不像个庄稼汉,倒像个教书先生,一个忧国忧民的教书先生。爷爷走得突然。他走后,翻遍家里,只找出一张一寸见方的黑白照片,类似于证件照,是爷爷年轻时照的。时间长了,照片已模糊不清。后来,是彤彤爸爸用这张小照片,找人画了这幅遗像。画像的是个能人,大家都说,这幅像,比照片还像本人。
虽没见过,但彤彤能来这个世间,可以说是爷爷念叨来的。
彤彤爸爸,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大山吃公家饭的人,他还找了个城里同样吃公家饭的媳妇。村里人都说周家祖坟冒青烟了。这样光宗耀祖的事,整个大队没有第二家。婆和爷爷一直以爸爸为傲,也因此被村里人高看一眼,但自从彤彤的大姐玥玥出生后,婆和爷爷的骄傲便打了折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农村,即便你有金山银山,没有儿子,同样被人瞧不起。婆和爷爷希望爸爸再生一个,可爸爸说什么也不肯,他和妈妈是干部,怎么能带头违反国家政策?
爸妈不愿意,爷爷终生遗憾,临终前还念叨,希望爸爸能生个儿子,别让周家断了香火。爷爷的遗言,是通过婆的口、姑姑们的口转述给爸爸的。未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的愧疚和通过不同人之口转述的遗言,在往后的岁月里,如海浪般,日复一日冲击着爸爸内心坚固的防线。
从爷爷口中得知,山外有更大的世界。从懂事起,逃离生他养他的小村,走出大山,走向更远的远方,是爸爸唯一的愿望。明确的志向加上勤务刻苦,他如愿以偿考上外地大学,并遇到同乡的妈妈。同爸爸不一样的是,妈妈出生在县城,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他们在那里求学、相爱、工作、成家,并有了玥玥。是爷爷的意外离世打乱爸爸的计划,一家人最终又千方百计回到故土。妈妈是家里的老小,她一直不喜欢那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常常因为思念亲人淌眼抹泪,爸爸打算调回老家,她自然举双手赞成。回来后,爸爸才发现,在这个偏远的西北小城,超生比比皆是。为了完成爷爷的遗愿,爸爸做通妈妈的工作后,决定再生一个。
玥玥十岁时,爸妈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便是彤彤。彤彤刚满月,被送到乡下二姑家,八个月大的时候,又被送回了婆的身边。
也许是真的很忙,也许认为任务完成了,爸妈很少来乡下,婆和彤彤的生活,由三个出嫁的姑姑轮流帮衬着。为堵住婆的嘴,生彤彤的时候,妈妈顺道做了绝育手术。其实,婆再不好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了,她觉得他们能把彤彤带到世上,让玥玥不再孤单,她已很感激。儿子儿媳不管不问,她毫无怨言,彤彤是她求来的盼来的,理应由她抚养。
婆不仅带着彤彤,田里还种着庄稼。婆说,好好的地荒着,是要被人笑话的。婆的田里,以小麦为主,种少量土豆。播种、收割、打碾……要么出钱请人,大多还得麻烦姑父姑姑,时间长了,他们多多少少有了怨言。收了麦子磨了面,婆还要时不时捎给儿子,城里日子金贵,什么都要钱。
彤彤过完四岁生日的那个夏天,爸妈来了,开着车。临走前在后备箱里照例装了不少面粉、土豆和鸡蛋。他们这次来告诉婆,等九月份开学前,要把她和彤彤接到县城。他们说,不能再耽搁了,彤彤得上幼儿园了,人家城里的孩子,三岁就上了,比彤彤早了一年。牵扯到孙女上学,这是大事,婆自然不敢怠慢。
爸爸妈妈走后,婆便缝缝洗洗,早早开始收拾。庄稼种不成了,田是好田,荒着怪可惜的,婆走东家访西家一块一块送了出去,让别人耕种。村里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上了年纪,自家的一亩三分田都种不动了,没人愿意要。婆好说歹说有人才答应。田送了,家里的几只鸡,是自己一点一点喂大的,舍不得杀,婆也让亲戚邻居抱走了。送了田,送了鸡,婆虽不舍但也安心了。
没了鸡叫声的院落,和婆的心一样空落落的。婆便在这个空落落的院子整日不闲地为自己和孙女进城忙活。她把平日里舍不得只有来客人才用的新被褥,走亲戚才穿的新衣服拿出来,洗净晒干,打好包。把那些家常衣服同样洗干净叠整齐,放进柜子。彤彤跑前跑后,跟在婆后面帮忙。干活的间隙,婆都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抚摸彤彤的头,说城里不比乡下,你要听话,不能太淘气。晚上睡觉前,婆都要给彤彤洗脚,边洗边说,城里人干净,晚上睡觉前都要洗脚。睡下后,婆给彤彤盖严实,然后一下一下在彤彤身上拍打,哄彤彤入睡,好像又回到了彤彤小时候。彤彤快要睡着时,听见婆隐隐叹了口气。彤彤不清楚,婆在担心什么,连带着自己心里慌慌的。
到了八月下旬,要进城了,婆更忙碌了,把院子扫了又扫,桌子抹了又抹,锅碗瓢盆擦洗干净,收拾整齐。烧一大锅热水,给自己和彤彤洗头擦身。婆的无比重视,让彤彤对回自己家有种莫名的紧张。她问婆,我们不回去好不好?婆抚摸着她的头说,傻孩子,那怎么行?彤彤要上学呀,我们乡下,连个幼儿园也没有。婆也老了,彤彤迟早是要回自己家的呀。
爸爸和妈妈调回来后,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妈妈单位借了两间宿舍凑合了三年,爸爸才在城边买了一块不大的院落,拆除旧土房,盖了一栋二层小楼。当初在城边,几年工夫,周边盖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楼房。
开学前一周,婆和彤彤被爸爸接到城里,回到自己真正的家,有亲爸亲妈的家。进院门靠右手是厨房,正对院门是一座二层小楼。在厨房和楼房之间有个旋转楼梯,通向二楼。一楼最右边是个套间,外面是客厅,有大沙发大电视,里面是卧室,住着姥爷姥姥。在婆和彤彤来之前,他们已搬进来两年多了。中间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婆和彤彤被安置在最左侧。院门的左手是个砖头垒起的小花园,再左边便是厕所和储物间。婆和彤彤的卧室,门窗正对着储物间,见不到阳光,屋内光线常年昏暗。
城里和乡下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乡下柔软温暖、宽容热情、谦卑低调、清新香甜,城里坚硬冰冷、逼仄冷漠、傲慢自大、混浊苦涩,尤其走进这个院子,当那扇厚厚的大铁门“哐”地一声锁上后,彤彤和婆的心便缩起来。彤彤紧紧贴在婆身后,感觉一点不像是回到自己家,甚至不像是走亲戚。在乡下,和婆走亲戚,去姑姑家、去姨婆家,不论到哪一家,他们都很热心,她一点也没有这种怯生生的感觉。
也许是城里人含蓄,不似乡下人感情外露,来个人扑上来,嘘寒问暖,端茶倒水;也许觉得是自家人,没必要客气,总之婆和彤彤初来乍到,每个人不冷不热。姥爷姥姥出来打了声招呼:“来了!”婆说“来了!”然后从身后扯出彤彤,说快叫“舅爷舅婆”,彤彤正准备叫,被妈妈拦住了,说叫“舅爷舅婆”多难听,就跟着玥玥叫“爷爷奶奶”,彤彤便听话地叫了声“爷爷”“奶奶”,姥姥便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放在茶几上,说吃糖。彤彤不敢动,把目光看向婆,脖子动了一下又一下。婆便剥了一颗,塞进彤彤嘴里说,舅婆给的,吃吧。这是姥爷姥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彤彤糖。
没说几句话,姥爷姥姥回卧室了,姥姥身体不好。爸爸妈妈是见过的,但他们给彤彤的感觉,远没有姑父姑姑亲切。妈妈穿得太时髦了,让彤彤连走近一步都不敢。妈妈也没有主动走近她,远远地瞧着,然后皱着眉头说:“太土了!”玥玥走过来,把茶几上的糖果装进自己兜里,一颗不剩。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家里的好东西,理应都是她的。彤彤把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婆,这次婆什么也没说,装作没看见。爸爸对玥玥说,带妹妹到院子里去玩吧。“走吧!”玥玥伸出手,彤彤却缩在婆身后不敢动,婆伸手从身后把她拉出来,推向玥玥,说和姐姐去玩吧!彤彤这才怯怯地跟了前去。玥玥十四岁,上初中了,比彤彤高了一大截。两人刚出房门,爸爸跟着叮嘱:“就到院里玩,别出去啊!”
小小的院子,没什么可玩的地方,玥玥便把彤彤领向二楼。二楼的房间布局与一楼差不多,最右边是玥玥的房间。外面是玥玥的学习室,有书桌书架,里面是卧室,淡蓝色的墙裙,粉色的床单被套,床上摆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洋娃娃,都是彤彤没见过的。这是玥玥的主阵地,她俨然以小主人自居,一进入这个房间,对彤彤颐指气使,告诉她这个不能动,那个不能碰。中间是爸爸的书房,同样摆着书桌、书架,上面不仅摆满了书,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彤彤还没走近就被制止了。最左边的是妈妈的衣帽间,这个房子可能是闲人免进的地方,连玥玥都没有贸然进去,姐妹趴在窗台上朝里望了望,彤彤什么也没看清,两人便回头往楼下走。能看出来,玥玥一点也不喜欢彤彤,甚至有那么一点敌意。两个孩子年龄差距太大了,聊不到一块。
彤彤下楼后又钻到婆的身后,她觉得只有贴在婆的身后才安全。姥爷姥姥进卧室了,妈妈也去了他们的卧室,只有爸爸陪着,婆依旧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水,她时不时端起来抿一口,显得束手束脚,局促不安。爸爸说妈,我领你去你和彤彤住的地方看看,婆说好,然而站起来牵着彤彤跟在爸爸身后往出走,出了房门抬头看了眼一方小小的天空,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婆和彤彤被爸爸领进那间不见阳光的小屋。对这间隐蔽的小屋,婆孙俩莫名地喜欢,觉得待着踏实。与乡下房子相比,这间房子很好,有衣柜,还有两只单人沙发。床是用木板搭建的,很大,比乡下的炕还大,彤彤想以后姑姑来看他们,都可以睡下。
婆从乡下带来的东西,也被搬了进来,摆得满地都是。婆想收拾收拾,被爸爸制止了。他说妈,你先别忙着收拾,我有话要对你和彤彤说。很郑重的样子。婆依旧牵着彤彤,坐在床边上,等着儿子说重要的话。爸爸吭哧了半天说道,彤彤的事,还没人知道,你们平日里说话也要特别注意,别让人发现。这次彤彤上幼儿园,托人办的,说是亲戚娃,名字也改了,叫“刘梦雅”。然后爸爸对彤彤说,彤彤,你过来。彤彤听爸爸的话,走到爸爸跟前。爸爸坐在沙发上,他一手抓住彤彤的手,一手抚摸着彤彤的头,对彤彤说,彤彤,记着,你以后不叫周彤,叫梦雅,刘梦雅,尤其是到了幼儿园,更要小心,如果老师同学知道你不叫“刘梦雅”,人家就不让你上幼儿园了,记住了没有?听爸爸这么说,彤彤很惶恐,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爸爸不放心,反问彤彤,记住了没有,你叫什么名字?彤彤小声说“刘梦雅”,爸爸说大声点,彤彤便大声说:“我叫刘梦雅!”爸爸这才满意,说乖,一定要记住,千万别忘了。彤彤再次点头。
叮嘱完,爸爸说有事,外出了。婆移到沙发上,把彤彤搂在怀里,下颌贴在彤彤的头顶,啥也不说,只是一下一下不由自主轻轻拍打着彤彤,似在抚慰心头的愤懑。连彤彤也能感觉到,婆起伏难平的心事。这么多年,孩子终于回到家,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可还是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婆理解儿子儿媳的难处,但她打心眼替彤彤感到委屈,也不知道,这种不见光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说不是自己的孩子,堂兄堂弟家的也行,为什么连名带姓一起改?退一步,换成表亲的姓也行,偏偏亲戚当中,一家姓刘的也没有。这个名字,与周家一丝一毫的牵扯都没有。一想到这里,婆心里酸酸的,强忍着泪水。
婆把怀里的彤彤搂得更紧了。她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彤彤的头。每当婆难过的时候,都会这样。过了许久,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她告诉自己,儿子这么做,一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怨不得他。她一个农村老太太,什么不懂,不能因为这些事影响和儿子儿媳的关系,何况和亲家住在一起,人多嘴杂,更要以和为贵。
婆把彤彤从自己膝盖上放下来,双手抹了把脸,站起来收拾归类摆在地上的东西,彤彤在跟前帮忙。婆摸了摸床,木板上铺床褥子,感觉还是薄,怕硌着彤彤,又把自己带来的褥子铺在上面。
婆孙二人正忙着,听见妈妈喊彤彤,她找了一堆玥玥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想让彤彤试试。于是,彤彤被妈妈带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一件一件地试。这些衣服还是偏大,套在彤彤身上松松垮垮。试了好久,才找出一身勉强合身的,妈妈还是不太满意,接连摇头。什么衣服都无法遮挡彤彤身上的乡土气。
婆打开屋内的衣柜,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些不常用的衣物,婆不好擅自挪动,只好把自己带来的被子衣物,整齐叠放在床脚,把她和彤彤的洗漱用品,放在窗台上摆整齐。门背面有挂钩,又把洗脸毛巾挂了上去。
收拾妥当后,快到饭点了,不知晚饭怎么做,婆出去请示儿媳。儿媳还在忙活,沙发上、茶几上,摆满了玥玥穿过的旧衣服。现在生活条件好,孩子长得快,说是旧衣服,其实许多衣服都是八九成新。旧衣服软乎,穿在身上比新衣还舒服。住在乡下,也经常有人给彤彤送来自家孩子穿过的旧衣服,婆都是欢喜接受。这会儿,她突然有些不快,有些不舒服。倒不是嫌弃旧衣服,何况是玥玥穿过的。孩子住在乡下这么多年,没见他们给孩子买包奶粉,买件衣服,孩子第一次进家,连一件像样的新衣都没准备,看着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彤彤这么被人糊弄,心再一次疼起来。可她能说什么?说到底,也是人家自己的孩子。
婆怕藏不住自己的语气表情,把问儿媳妇的话咽了回去,到客厅门口扫了一眼,没有进去,转身进了厨房。这一进去,从此后,一家人的饮食,责无旁贷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婆勤快了一辈子,闲不住。在这个家里,她愿意待在厨房里,在这里,她自在。明明和亲家年龄不相上下,却成了侍候和被侍候者。不要说两位老人,就连儿子儿媳也要做熟了端上桌。这些婆都不在乎,亲家母身体不好,儿子儿媳要上班,孩子要上学,她多干干没什么,一辈子在庄稼地里打拼过的人,干这点活算什么?让婆最难把握的,就是做饭的量。早饭好说,两亲家不是羊汤,就是牛奶面包。难把握的是午饭和晚饭,他俩吃不吃没个准。做熟了,他们想吃了就吃,不想吃了就去买。人家有退休金,儿女又经常给钱,只是苦了婆,三天两头吃剩饭。所有的一切,婆都能忍,唯一忍不了的,就是他们对彤彤的态度。
彤彤在乡下的时候,任谁一看是个城里娃,可真正到了城里,任谁一看是个乡里娃——穿着土气、皮肤黑红,不像城里孩子皮肤那般白皙,尤其一张嘴,一口土话。在乡下,彤彤与众不同,被人高看一眼;在城里,与众不同的彤彤,成了被人嫌弃和嘲笑的对象。
幼儿园分小班、中班、大班和学前班。按年龄,彤彤被报在了中班。从小班升到中班的小朋友,已学了不少东西,而彤彤呢,一天幼儿园没上过,连普通话也不会说,甚至连游戏也不会做,坐在教室里,又呆又傻,除了不由自主把手伸进嘴里啃指甲,什么也不会。很快有小朋友叫她“乡巴佬”,接着全班、全幼儿园喊开了。彤彤走到哪里,“乡巴佬”的喊声和嘲笑声就会跟在那里,紧紧追随,无处可躲。
彤彤的幼儿园离家不远,第一天牵着彤彤的手把她送进幼儿园,婆的心无着无落,丢了魂似的,她已习惯了彤彤每天像只乖巧的小猫咪,无时无刻不贴在自己身上。早上去幼儿园时,彤彤是开心的,甚至有那么一点骄傲,她终于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上幼儿园了,这是她乡下的小伙伴所没有的,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像看着她手中的糖果一样流下哈喇子的。在幼儿园门口被老师接上后,她朝婆挥了挥手,一蹦三跳,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看着孙女消失的背影,婆心里慌得厉害,好像自己的孙女被什么怪兽呑掉了一般,甚至有种想进去把孙女解救出来的冲动。
彤彤年纪小不知道。一个老师,一个小朋友也不认识,她到这个陌生的环境将面临什么,婆不知道,但心里总有些隐隐有些不安和担忧。那天,她在幼儿园门口站了许久才往回走,一整天神思恍惚,耳边时不时听到彤彤的哭声,惊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她丢三落四,做午饭竟然忘了放盐。
九月的西部小城,炎热消退,蓝天高远,气候舒爽,空气里弥漫着果实的香甜,有种苦尽甘来的意蕴。然而,这一天,婆的感受异于常人,燥热、漫长,让人心烦意乱。婆跑了三四趟,放学时在幼儿园门口等了许久才接到彤彤的。小朋友排着队,在老师的带领下,从幼儿园往门口走,婆一眼就认出彤彤。看到彤彤的第一眼,婆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不对劲,彤彤低着头,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东张西望或向她招手。直到彤彤走出队列,婆把她牵在手中,彤彤都没有抬头。家长们都来接小孩,挤在幼儿园门口,乱哄哄的,不好说什么,她牵着孙女的手,步履沉重地往回走,直到拐进巷口,蹲下身子,用双手抱住孙女的肩膀问:“彤彤,怎么了?”她这才发现,彤彤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经婆这么一问,彤彤一下子扑上来,趴在婆的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肩膀。婆又问:“是不是有同学打你了?”彤彤摇头,还是什么也没说。巷子里人来人往,婆不好再说什么,用手掌擦干彤彤的眼泪鼻涕,又拖着彤彤往回走。到了家,婆给彤彤洗了把脸,擦干净,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剥了皮塞进彤彤嘴里。糖是姑姑买给彤彤的,怕吃多了蛀牙,婆藏着,隔一段时间彤彤馋了的时候拿一颗出来哄哄她。
彤彤不哭了,婆还是不放心,把孙女搂在怀里又问她:“彤彤,你告诉婆,是不是老师批你了,还是有同学打你?你给婆说实话。”她问的话,都是她这一天担心的,彤彤还是摇了摇头,说他们都笑我,叫我“乡巴佬”。彤彤嘴里含着糖,嘟嘟哝哝,婆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虽然没像她担心的那样,但这句话还是像一块石头,堵在她胸口,让她非常难受。
彤彤来这个家没两天,姥爷姥姥便喊她“乡里娃”,连带着玥玥也这么叫。彤彤爸妈觉得没什么,不过是老人逗小孩玩,可婆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儿子高攀,找了个城里老婆,连带着一家人在亲家面前低人一等,而亲家呢,当初没有反对成功,但骨子里对乡下人的鄙视没有因结为亲家而收敛。让人没想到的是,这种轻视延续到了下一代人身上。听孙女幼儿园受到的委屈,婆更是心如刀绞。
吃过晚饭,婆把彤彤在幼儿园受委屈的事告诉了儿子,希望他能找找老师,不要让小朋友再欺侮彤彤,可儿子听后根本不当回事,说就这么点小事去找老师,妈你没事吧?不要总惯着彤彤。儿子的态度让婆无比心凉。也许是没有一起生活过,本身不亲,也许是怕人看出点蛛丝马迹,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彤彤爸妈似乎有意疏远着彤彤。婆在乡下习惯了敞门敞窗,到了儿子家,夫妻俩时时叮嘱婆一定要锁好院门,不要串门,不要轻易和陌生人搭话……他们活得如此小心,不知是一贯如此,还是因为他们到来,怕被人窥出家里的秘密才这样,总之这样的生活,让婆感到无比压抑。
第二天,彤彤磨磨叽叽,不想上幼儿园,爸爸瞪着眼睛问了句“怎么回事”,彤彤便不敢说什么,乖乖地跟婆走。在这个家里,除了婆,彤彤对谁都怕怕的,尤其是玥玥,没事干便捉弄彤彤,不是把彤彤一个人关在黑房子里吓唬她,就是命令彤彤哭或者笑,且必须逼真。她说,乡里娃,哭一个,彤彤便哭;她说,笑一个,彤彤便笑。她说笑大声一点,彤彤便大声笑,不敢有丝毫违抗。这些都是背着大人干的,有时候婆发现了,便阻止,说玥玥,你大,你让着妹妹好不好,可玥玥根本不听婆的,在玥玥心中,姥姥才是她的亲奶奶。从调回县城,玥玥就跟姥爷姥姥生活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更亲一些。
求不动儿子,婆打定主意自己找老师说。虽打定了主意,心里还是打鼓,怕老师不好说话,怕好心办了坏事,出乎她意料的是,城里的老师很好说话。婆在幼儿园门口碰到接孩子的老师,主动上前,谦卑地说,老师,能不能耽误您一点时间,我有事想麻烦老师。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老师很客气,笑着说奶奶您有什么事尽管说,不要客气。彤——婆差点说出“彤彤”的名字,话到嘴边突然改口,她说刘梦雅一直生活在乡下,胆子小,麻烦老师多费些心,看着不要让别的小朋友嘲笑欺侮。孩子们可能没什么恶意,但这孩子胆子小,今天都不敢来幼儿园了。老师笑着说,奶奶,您放心,我们会注意的。您也别太担心,小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的,过不了几天就会适应。听老师这么说,婆心里一下子松快了,好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千恩万谢后,老师牵着彤彤的手,对彤彤说,刘梦雅,和奶奶说再见,彤彤挥手和婆道了再见,便跟着老师和其他小朋友进了幼儿园。
老师说得没错,孩子的适应能力很强,没过多久,彤彤脸上的肤色和满嘴的土话越来越淡了,淡得和城里孩子没什么两样。即便如此,“乡巴佬”却依旧挂在小朋友嘴上,成了一时难以去除的印记。彤彤似乎不怎么在乎了,即便是上下幼儿园和奶奶走在一起,听到小朋友喊,她也像没听到一样,近乎麻木,看她这样,比哭还让婆心里难受。
时间流逝,彤彤越来越适应新的一切,只是她啃指甲的毛病却越来越厉害,每天手指甲像被老鼠啃过,血淋淋的。婆骂过也打过,就是改不了。她不明白,好端端的,孙女怎么会添这个毛病。渐渐地,她发现彤彤又增添了一个毛病,那就是馋,且越来越馋。在乡下的时候,彤彤一点都不馋,有什么好吃的,婆舍不得尝,让彤彤吃,可婆不吃第一口,彤彤说什么也不肯吃。当然,现在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彤彤还是坚持让婆尝第一口。婆象征性地舔一下,她便迫不及待毫无顾忌独自享用,不像过去,非得她一口婆一口共同分享。在乡下时,她从来不主动要东要西,更不会为了要吃的什么哭闹,现在大一点了,反而越不懂事了,经常因为要雪糕、泡泡糖而哭闹。她不敢向自己的爸妈要,只缠着婆又哭又闹。
婆心里清楚,彤彤变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拜她的姥爷姥姥所赐。他们偏心玥玥,又有钱,经常偷偷给玥玥买好吃的,玥玥拿到手,定会在彤彤面前显摆,彤彤不敢要,流着口水,眼睁睁看着姐姐一点一点慢慢享用。为馋彤彤,玥玥故意做出很美味很好吃的样子,让彤彤越发不可抗拒,胃里像无数只小手在抓。她吃不到也舍不得离开,眼巴巴地望着,脖子不停滚动,口水咽了一口又一口,盼望姐姐能发发慈悲让她尝尝,可玥玥偏不,吃完连雪糕的包装纸也不会让彤彤舔一下。对年仅四岁的彤彤来说,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残忍的、绝望的。到最后几近崩溃,找到婆,扑在她怀里号啕大哭,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为了彤彤,婆有时候会求玥玥:“玥玥,你给彤彤分一点,让妹妹也尝一口,好不好?”玥玥昂着头,得意扬扬地说:“这是我奶奶给我买的,又不是你给我买的,我为什么给她吃?”堵得婆再说不出一句话。
姥爷姥姥疼玥玥不疼彤彤,除了和玥玥相处时间长,感情深外,还因为自己的女儿为生彤彤,剖宫产,差点要了命。他们有时候给玥玥好吃的,不让玥玥出来,躲在他们卧室里,看着她吃完才肯让她离开,即便这样偷偷摸摸,还是会被眼尖的彤彤发现。在学习上不开窍的彤彤,在这方面却异常灵敏,不论多么隐秘,都无法瞒过她。她要么第一时间,要么晚上睡下,总不忘告诉婆,她看到爷爷奶奶又给姐姐偷偷吃好吃的了。每每听彤彤这么说,婆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她心里一次又一次埋怨亲家,都是亲外孙女,为什么要这样?有时候也埋怨彤彤,怎么这么馋这么没志气,但一想到彤彤才四岁,还是个小孩子,不好再说什么,只恨自己没用,连累孩子也被人这样作践。
婆也不是分文没有,姑姑来看婆,每次都会多多少少给婆手里塞些钱,她们都是农村人,也都是没钱的主。有时实在不忍心,婆就领着彤彤去买雪糕。婆每次给彤彤买,都不忘给玥玥也买一根,让彤彤带给姐姐。都是自己至亲的孙女,心里虽与彤彤亲一些,但像亲家那样,她做不出来,同时她希望拉拢拉拢,让姐妹俩亲近起来。
玥玥毕竟还是个孩子,亲家倒也罢了,尤其儿子儿媳的态度,让婆更为心寒。时间长了,她也看出来了,儿子儿媳对彤彤的淡漠,并非有意疏远,而是缺乏感情。他们是把彤彤接回家了,可情感上,并没有完全接纳。在这个家里,她和彤彤还是外人。
人常说日久生情,毕竟是亲生女儿,婆希望时间能填平彼此情感的沟壑。然而,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她没有看出儿子儿媳同彤彤走近的意识和动向。怎么办,为这些事吵吗闹吗?不要说吵闹,甚至说不出口。有些事就是这样,就像肉里的毛刺鞋里的细沙,似乎微不足道,却让人分分秒秒不舒服。婆在城里的日子就是这样,儿子儿媳每天妈长妈短,也从不给她脸色,但她就是待得不舒服不顺心。也许是城里到处高楼大厦,逼逼仄仄的缘故;也许是在家里,也要整天关窗闭门,让她总感到堵得慌。时间一长就有些受不了,有空带着彤彤坐车往乡里跑。一走上乡间的土路,一回到敞门敞窗的家,婆心也敞亮了,头顶也轻松了,感觉连天都亮堂了不少。可儿子儿媳并不希望婆回乡下,他们已经习惯了一日三餐由婆张罗,婆一走,一切就乱套了。
彤彤的爸爸妈妈慢慢发现,在这个小城里,他们最惧怕的事,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可怕。对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政策也似乎不那么紧了,只要交了罚款,就可以上户口。
两年后,彤彤六岁了,该上小学了。爸爸找了人,交了罚款,“周彤”这个名字才正式被写进了户口簿。当得知彤彤落了户(这之前,爸爸从未对婆提起过,也许怕办不成,给婆希望又让她失望),婆的眼泪当即夺眶而出,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了笑笑了哭,傻了似的。彤彤不再是黑户,不再是刘梦雅,周彤终于成为周彤,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底下,不用再隐姓埋名躲躲藏藏。这一刻,她觉得彤彤才算真正回家;这一刻,她对儿子儿媳充满了感激,对他们所有的不快,在这一刻,全被喜悦的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过去,是迫不得已,让父母不像父母,女儿不像女儿,明明是骨肉至亲,在外面要刻意疏远,形同陌路。婆想,现在不用再遮遮掩掩,父母大大方方做回父母,女儿大大方方做回女儿,彤彤将和玥玥一样,享受来自父母的爱和温暖,甚至更多。在婆心里,虽是迫不得已,但儿子儿媳终究是欠彤彤的。然而,这只是婆的想法,是婆的一厢情愿。有些事情,可以靠花钱找关系解决,唯独感情不能,即便是自己的子女,还是亲疏有别。
儿子儿媳浑然不觉,婆看得清清楚楚。玥玥与父母,水乳交融;而彤彤呢,是油与水,即便放在一个容器,油是油水是水,很难融合。在这个家里,彤彤还是小透明一样的存在。说成小透明,似乎也不恰当,要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没人能忘了彤彤。在这个家里,彤彤就像个跑堂的伙计,被每个人呼来唤去。
彤彤模样俊俏,城里生活三年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娃。单从长相看,彤彤远比玥玥漂亮。可在儿子儿媳嘴里,彤彤除了嘴馋,没什么优点。父母最在意的,莫过于孩子的学习。在学习上,彤彤确实不争气,不论在幼儿园还是小学,成绩一直在中下游徘徊,不像玥玥,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玥玥的家长会,夫妻俩都愿意去,彤彤的谁都不愿去,一次次让婆去,可彤彤一点也不想让婆去。
上了小学,没人叫“乡巴佬”了,彤彤依旧成了被同学嘲笑的对象。这次被嘲笑,因为婆。婆满头银发,在脑后盘着个大发髻,常年穿着深色偏襟、布纽扣的衣服,一双小脚,既不是正常人的脚,也不是传统的三寸金莲,看上去很奇怪。这样的婆,笑起来满脸褶子,在彤彤眼里曾是那么可亲那么慈祥。在同学眼中,婆就是个出土文物。同学们看婆,像看怪物似的,连带着对彤彤指指点点。在城里生活久了,自然有了城里人的眼光,用城里人的眼光打量婆,婆是衰老的、落后的、古板的、奇怪的。这样的婆,尤其是在外面,让彤彤难堪,丢面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因此,她宁愿独自上下学,也不愿婆接送。
接送孩子的家长,也有爷爷奶奶,但他们看上去比婆至少年轻二十岁。婆满打满算才六十岁。六十岁,像一道门槛,跨过这道门槛,就真的步入老年生活。对城里的女人来说,她们是不甘心的,开始与岁月角力,妆更浓了,衣着更艳了,打扮得比年轻人还时髦。这样的奶奶,与年轻的妈妈们相比,毫不逊色。
婆感觉到了彤彤的嫌弃,接送彤彤,只能远远地跟在彤彤身后,尽可能不让她发现,跟做贼似的。上下学可以躲远一点,开家长会呢?婆也不想去开家长会,不仅老师说什么听不大懂,坐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中间,也让她如坐针毡。儿子儿媳推来让去,她实在看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彤彤多想让爸爸妈妈给自己开家长会,哪怕一次。爸爸帅气,妈妈漂亮,他们如能给她开一次家长会,同学们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可成绩不理想,她说不出口,也只能是婆去,她没得选。
时间终究是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最初的疙疙瘩瘩毛刺细沙,在如水的时光中,终被打磨成鹅卵石,变得圆润光滑。虽然有些细沙毛刺还在那里,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没那么介意了。婆就是这样,儿子儿媳并没有像她期盼的那样,相处久了,对彤彤的态度和感情有所转变,但她多多少少习惯了,没有最初那么介意了。她一直坚信,一辈子很长,谁都不要把谁看扁了。尤其是有一天听了彤彤的一番话,她更坚信这一点。
说这番话的时候,彤彤已上二年级了。婆临去世都记得那一天,记得彤彤说过的那番话。那天晚上睡下,彤彤躺在婆怀里,给婆讲了《丑小鸭》的故事,尤其是彤彤最后总结的一句话,如滚滚春雷,让婆无比震撼。彤彤说,婆,你别看现在我是丑小鸭,长大后我一定会变成白天鹅。听彤彤说完这句话,婆激动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拉起彤彤说,我的娃,你刚说什么?彤彤盯着婆的眼睛,用无比坚定的口气说,婆,你别担心,我现在是丑小鸭,长大后一定会成为白天鹅。很难描述彤彤这句话,给婆带来的震撼和冲击,她叫了声“我的娃……”一把将彤彤搂进怀里,浑身战栗,又哭又笑。孙女的这番话,就像一把火,瞬间烧光了一直以来的担忧,点燃了那个叫作希望的东西,让它在心头熊熊燃烧,不可遏止。
不论别人怎么看她的彤彤,在婆心里,彤彤就是个公主,一个真真正正的公主,现在的她,不过是流落民间,有一天,她终会回到属于她的地方,过上无比幸福的生活。尤其是听了彤彤这样一番话,她更是深信不疑。
别人不疼彤彤,没关系,有她,有她为她遮风挡雨。她只盼望着自己能多活几年,能够一心一意照看彤彤,陪着她长大,考上大学,结婚生子。然而,上天并没有让她如愿。在彤彤升四年级的那个暑假,婆突然走了。急性心肌梗死,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在婆临走的那一刻,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彤彤,但一想到她说过的那一番话,又安心地闭上了眼。
彤彤上三年级后,上下学婆不用再接送了,但每天婆都会千叮咛万嘱咐把她送到巷口,晚上放学回来,婆又会早早地在巷口等着。婆走了,上学下学,巷道口再没了婆的身影,她把周彤留在了这个无比空旷的人世间;婆走了,家还是那个家,家已不是那个家,许多东西已截然不同面目全非;婆走了,再没有人牵她的手边走边嘘寒问暖,再没人每个夜晚把脸贴在她的额头试她烧不烧,再没人用手拍着她的肚皮看她肚子胀不胀,再没有人给她掖紧被角拍拍打打,再没人和她相依相偎相拥而眠,她才发现房间空床那么大,她把枕头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还是驱不走空旷、孤寂和害怕;婆走了,再没有人早早地起来为她做早饭,她拿着妈妈给的早饭钱,可无论吃什么,都填充不了她胃里心里空荡荡的感觉……
无论何种境遇,我们只能适应,别无选择。进这个家,上幼儿园,上小学……一路走来,不论面临什么,除了忍耐和适应,还能做什么?婆走了,连个哭诉的人都没有了。可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得继续。一年一年,周彤上初中、高中、大学,模样变得越来越出挑,和父母姐姐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但只有她知道,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过。有个罅隙夹在中间,让他们没法跨越没法真正走近。
上大学时,周彤遇到了一个男孩,毕业后连工作没稳定便仓促走到了一起。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一个可以给她家的人,不顾父母的反对,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走进去才发现,那里不过是一座豪华的房子,让一颗漂泊不定的心无处安放。很快,她选择离开。有时她想,当初选择男孩,到底是为了想有个家,还是为了逃离父母?父母的家与男孩的家,有着天遥地远的距离。
在独自流浪的岁月里,周彤不止一次问自己,那一天,究竟是婆带她回到了家,还是离开了家?有婆在身边的日子,她并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