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发小李回城有个响当当的诨号“色魔”,这包含但不限于字面意思,这个绰号也毫无意外地给他带来过许多麻烦,包含但不限于他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
李回城初次见识到色彩的魅力并为之着魔的原因,在秀水村大致流传着两个版本,一个是他娘张晓曼十月怀胎时爱穿花花绿绿的衣裳,张晓曼父母都是省立师范大学俄语系教授,从小就穿得时尚洋气,这算潜移默化地受了胎教;另一个是李回城四岁那年曾经倒栽葱掉进过染坊铺的染缸,脑子里进了染料,当时流行解放绿,那一缸染料是给邻村几个参军青年染衣服用的。多亏染坊铺的曹师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拎着他的双腿把他拽了出来,他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整个脑袋像一个多处破损的漏壶,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全都往外流绿汤。命是保住了,但从那以后他的瞳孔变成了猫眼绿。持两种观点的人五五开,每次聊起李回城,都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但真正的原因,只有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知道。
我初次发觉李回城不对劲是在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上,李倩倩老师让我们用成语“五颜六色”造句,张小刚说校园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李倩倩老师说很好,奖励他一朵大红花;李秀芝说城里的服装店里有五颜六色的衣服。李倩倩老师说也还行,奖励她一朵小红花。我语文不好,为稳妥起见,我说李老师让我们用“五颜六色”造句。李倩倩老师批评了我,让我去教室外罚站。不一会,李回城也出来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他造了句子“夜晚的天空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星星”,李倩倩老师直接把教案甩在他脸上了。我说你不会就不会,怎么胡说八道,哪有什么五颜六色的星星。李回城诧异地看着我说,怎么可能?明明是五颜六色的呀。你眼睛一定出问题了,我说。
三年级下学期的一个春日周末,我去他家写数学作业,他妈张晓曼也在家。当时她正对着条山几上有些锈迹斑驳的壁镜描眉画眼,据说要回省城娘家,然后又一件一件地试衣服,最后选中了一件蓝底碎花衬衫。试完衣服,又开始用一把雕花牛角梳子梳头,梳着梳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和李回城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张晓曼把李回城搂在怀里哭着说,我亲爱的好孩子,妈妈老了,妈妈对不起你,没能让你过上城里孩子的生活,你看妈妈是不是老了,妈妈头上的白头发哟。她一边让李回城给她揪掉白头发,一边掉下泪来,泪珠像豆粒一样饱满丰盈。李回城怔怔地看着她说,妈,要是真的揪白头发,您恐怕要秃啦。净胡说,张晓曼有些不高兴,妈妈是有些白头发,但也不至于这么多。李回城也不辩解,默默地帮她妈妈清理了白发。张晓曼本来出门了,又折回来,爱抚着李回城那绒黄的脑瓜,十分舍不得的样子问,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什么都行吗?
什么都行。
我要水彩笔,六十四色的。
行,她看了一眼李回城出门了。她走后,我们还数过,长短不一总共二十六根,不算多。李回城却说,她所有的头发都在变白。我说你怎么能咒你妈?他又不说话了,只顾写作业。不出一年,张晓曼的头发真的全白了。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说,即便是头发稍有一丝丝褪色,在正常人眼里根本无从分辨,但对他来说犹如天渊之别,也就是说,当时张晓曼所有的头发都在褪去健康的色泽,只是别人无从察觉而已。
张晓曼头发变白的原因只有一个版本,人人皆知。张晓曼1975年来秀水村插队,嫁给了队长李世农,后来国家恢复高考,其余人陆续都考走了,最后仅剩张晓曼成了光杆儿司令,县里要表彰扎根农村的典型,非张晓曼莫属了。李世农通知她去县里接受表彰的时候,她严词拒绝了。她说,心里话,又不是我愿意留下的,我是考大学没考上。李世农说,你这叫给脸不兜着。别人给我,也得问我乐不乐意要呀,张晓曼不服气,这帮人这么愿意扎根农村,怎么不辞职下来务农啊。务农怎么了,李世农说,甭管啥时候,说自己是贫农都不丢人,要不是农民种地产粮食,城里人早饿死了。瞧你说的,她反驳道,搞得城里人买馒头不用花钱似的。张晓曼越说越气,那时候她已经变得很泼辣了,像农村妇女那样又轴又泼,她开始东摔西砸,把抽屉抽出来扔到院子里。就在那天,她发现了抽屉夹层里的两张省艺术学院录取通知书。
她盯着那两页纸,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愣了好一会儿。原来张晓曼除了第一年真的落榜之外,其余两次都超过了分数线,只是李世农在大队部收信件方便,费尽心机地把她的录取通知书藏起来而已。让李世农颇为意外的是,缓过神来的张晓曼没哭也没闹,除了头发变得雪白之外,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个月后,张晓曼说回趟娘家,坐上了回省城的公共汽车,临走的时候还跟李世农商量回来的时候去省种子公司捎点优质棉种“长绒7号”回来。谁知这一去,再也没回过秀水村。
二
李回城第一次展现他的绘画天赋是五岁那年的端午节,家里那只芦花大公鸡在连续压了六只母鸡后不知所踪了。李回城的奶奶带着他去了村里的十字路口骂街。那时候不管谁家丢了物件,也没有报官的,通用做法是站在十字路口叫骂一番。骂一骂,良心发现的就把物件送归原主,如若不然,就当出出气。敢于骂街的个个身怀绝技,有的跳着高骂,有的转着圈骂,有的唱着吕剧骂,李回城奶奶骂街的特点在于气口长,类似贯口:哪个挨千刀的把我们家芦花大公鸡捉走了你卖了折本吃了硌牙出门摔个大马趴……过路之人纷纷暗挑大拇指,骂得真漂亮啊。有好事者问,你家的芦花大公鸡长什么样儿啊。这下可把李回城的奶奶难住了,是啊,公鸡长什么样呢?这时,李回城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和水粉笔,只三两下,纸上就从天而降一只芦花大公鸡来,鲜红的鸡冠,矫健的双腿,彩带一样漂亮的尾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见着无不称奇,啧啧赞叹。他奶奶说,对,就这个样。
记忆中李回城个子不高,十分羸弱,面有菜色,内向如木石,上课回答问题也不积极,最爱干的事就是画画——他嫌课本的配图太难看了,便在空白处自己配画。在《赠刘景文》旁边填一株残荷几簇山菊;在《我要的是葫芦》旁边画一个老农和几只葫芦,只寥寥数笔便形神兼备浑然天成。在二年级的美术课上,学校邀请城里的一位留着大胡子穿着破洞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的画家来校授课,画家无意中看到李回城配的插图,拿起来仔细端详着问,这是你画的?李回城怯生生地点点头。课后,画家找到班主任说,要说画画一事,色彩、线条自不必说,这公认最难的是六个字:“懂详略、知轻重”,没想到这孩子竟天生一双丹青妙手,无师自通尽得堂奥,尤其是色彩运用之妙,不输任何一位画家。这是个天才,错不了,我决定收他为徒。班主任高兴地把李回城叫来说,快,认师父。李回城低着头说,我要回去问问我妈。大胡子画家说,好孩子,我等你。哪知回去后就没见着她妈张晓曼。
我记得那段日子放学后他总是让我们先回家,他一个人在村口等妈妈,直到太阳偏西,倦鸟归巢,村子上空飘起淡青色的炊烟,直到响满此起彼伏呼儿唤女的声音,又直到李世农从后面,用满是泥土的手揪着耳朵把他双脚离地拎回家。后来他就不等了,但是会在村口停顿一下,四下眺望几眼,以致以后我每看到“望眼欲穿”这个成语,就想起他在村口四下张望的样子。
就是那段时间,李回城突然展现了他非凡的商业头脑。当时我们正在迷《西游记》连环画,就是没头没尾的几册残本,其上因沾满了不知谁的口水和鼻涕显得又脏又旧,我们为了能一睹为快,很早就要排队预约。李回城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竟然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用作业本手绘了一册《大闹天宫》,尽管下面的文字谬误百出,但画图和配色却足够精彩。我敢发誓,李回城手绘本的人物形象——桀骜不驯的孙悟空,慈眉善目的太上老君,道貌岸然的玉帝和王母——比市面上流行的好太多。好是好,不过价格不菲,五毛钱一天。饶是这样,我们仍争先恐后地把压岁钱拿出来交到他手上。继《大闹天宫》后,他又手绘了《计收猪八戒》《三打白骨精》……他更新的速度跟电视剧播放的速度一致,也就是说,他纯粹是靠着记忆把电视剧的精彩片段复刻到纸上。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张小刚,他把画本扔到李回城面前说,你怎么把观世音菩萨画成你妈的样子,这明显是糊弄事儿。这次李回城没有妥协,只冷冷说,你爱看不看。想趁机压价的张小刚赶紧说,看,看,没说不看。后来更过分了,他竟然篡改了剧情。在《红孩儿》那一本,红孩儿竟然没有被观音菩萨降服,而是斗败了孙悟空后,跟他爸妈——牛魔王和铁扇公主过上了岁月静好的幸福生活。这我可不干了,找到他要退钱。他自知理亏,又退给了我三毛。就这样,李回城慢慢攒齐了进城找妈妈的盘缠,68.5元。
三
李回城的妈张晓曼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是怎么嫁给李世农的,据花婶——那个肚子里噼里啪啦响着算盘的女人讲,张晓曼曾经是全村都讨厌的女人。她爱出风头,喜欢逞能,自己父亲遭了灾,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一天天臭显摆什么呢?每天都是第一个起早,招呼大家下地出工,干累了就在地头上给大家来一段儿样板戏,今天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明天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尤其是春耕时节,乍暖还寒,张晓曼穿着大红的薄棉袄,迎着1975年的春风,在泛着新绿田垄的柳树底下亮嗓子,唱到“红亮的心”时,她就把辫子含在嘴里瞪着大家,直到四下响起掌声,她才收了身段,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来。
张晓曼唱得真好听吗?未见得。只是大家可以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磨洋工,便纷纷叫起好来,让她再来一段儿。每到这个时候,队长李世农照例叼着烟卷,扎煞起粗壮的双臂,把大家赶牲口一样轰进地里,散吧散吧,干活去,光在这听戏能听出粮食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李世农是着急挣工分儿,后来是花婶最先看出了门道,悄悄走到李世农身边说,你是心疼她使坏了嗓子吧?
别瞎说,李世农梗梗着脖子说。
哟哟,瞧你脸红得跟猴子腚似的,叫婶子说中了吧,我可听说了,她爹翻不了案,你根红苗正,八辈子的贫农,可别往火坑里跳。
那怕啥,张晓曼跟他爹划清界限了。
李世农扛起锄头走了。
下乡的女孩们普遍对李世农印象不错。当初哪个村愿意接收他们呢?开会时候大伙都议论纷纷,这个说不够添乱的,他们耍耍笔杆子行,真干起活来净扯后腿。那个说可不是嘛,韭菜麦子都分不清楚,听说一个知识分子下乡,看见一头牛拉着一车玉米秸秆,兴奋地说是一个动物拉着一车植物,啧啧,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屁话,你他娘一落草就会耪地?李世农掐了旱烟说,这是政治任务,有本事跟公社说去。第二天,秀水村敲锣打鼓把四男两女六位学生迎进了大队部,李世农煞有介事地讲了一段欢迎辞后就说,把安置费交上吧,以后就住大队部。每名下乡的学生,派出学校按人头拨付了五百元钱。六人排队把带来的安置费交齐。就在那天,李世农窥到了张晓曼那雪藕似的手臂。城里的女孩可真白呀,他心说,村里的柴禾妞就是一天抹二斤雪花膏也不顶用。村会计问这三千块钱准备怎么花。李世农说,拿出一千盖个新大队部,剩下的搞点副业。
旧大队部里,学生们分男女住下,中间砌了一道挡君子不挡小人的薄墙。冬天一来,旧大队部冷得冰窖一般。李世农就派人去卫生室取了几个输液的瓶子给女生烫脚用。每天晚上,张晓曼和女伴梁霞都烧一大锅开水,灌了烫瓶往被窝里一塞,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溜进被窝,冰凉的脚丫够着滚烫的瓶子,心里踏实了,嘻嘻哈哈闲聊一阵便悄然入梦。
一夜,梁霞睡得正香,突然觉得有人扯自己的被角,迷迷糊糊睁眼一瞧,张晓曼正站在自己床头,上下牙嘚嘚打颤。梁霞赶紧坐起来问,咋了晓曼?你吓我一跳。
我……我,把瓶塞蹬掉了。
梁霞伸开被子,把张晓曼裹了进来。
冷,张晓曼偎着梁霞耳边呵着气。
痒,梁霞抿着嘴,然后指了指隔壁,把食指放在双唇间。
第二天,李世农去给知青送玉米饼子,看到张晓曼正在铁绳上晒湿哒哒的被子和床单,问怎么回事。张晓曼红着脸说,队长别误会,只是不小心把烫瓶弄撒了。李世农也是个有心人,回家就跟母亲说,娘,你给我做的新被子呢?拿出来给张晓曼送去。他娘说,你疯了,那可是为你娶媳妇准备的。先救救急吧,要是让公社知道我不关心下乡的学生,会撤我职的。他娘别的不怕,就怕上级领导撤儿子的职,现在他儿子李世农,可是千把号人的领导哩,谁敢拿村长不当干部?
张晓曼伫立着,有些局促,可梁霞却说,你就收了吧,我可不想再跟你挤一个被窝了,她指着张晓曼的胸部说,你的太占地方,累得我腰疼。张晓曼脸一红,接了被子转身进屋了。李世农他娘对这个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是极其上心的,她用了最好的长绒棉弹了棉絮,再加上自己纺线织就的厚土布,针脚密密实实,就差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缝进去。尽管大红的颜色显得单调了一些,可是盖在身上暄和,张晓曼觉得跟家里的弹簧床一样,不,比那还舒服,一觉顶到天亮。
本来张晓曼的被子两天就干了,可是她实在舍不得那床又厚又暖的被子,便多盖了几天,据说冷空气快过去了,才找机会把被子还了回去。李世农他娘接过被子惋惜地说,费这么大劲,倒叫别人先盖了,真是造孽。说完拿起剪刀就要拆洗。李世农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去说,着什么急啊,人家也没盖几次。溜回自己的屋,他把被子小心翼翼地展平在床上,想象着它曾经拥围过张晓曼的身子,便无端地对它亲近起来。他跪上去一点一点嗅着上面的芬芳,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夜里,李世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看到一瓶巨大的雪花膏,像村里的苇塘那么大,里面盛满了雪白黏稠的膏状物,他失足掉了进去,就像蚂蚁掉进一摊蜂蜜里,每拔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就陷得更深,每一脚都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小时候在苇塘里捉泥鳅,从很深的淤泥里拔出自己的脚,噗……嗤。第二天,眼屎像浆糊一样糊住了他的眼睛。
李世农的心里住着张晓曼,而张晓曼心里却只有满腔的革命热情。为了显示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决心,张晓曼“抢”字当头,起早贪黑地干农活,从春耕到秋收一路下来,她变得皮肤粗糙,胳膊腿儿浑圆有力,村里的妇女说,咱们秀水村的饭是养人,你瞧姑娘腰腚都圆了。要不是她这么铁了心向贫下中农看齐,花婶怎么有机会呢?
一个夏日午后,几个男学生抱怨好长时间没吃肉了,嘴里能淡出鸟来。李世农问什么叫淡出鸟来?学生们笑着说就是馋了,馋肉了。花婶说,这还不好办,咱们去挖知了猴,那小家伙儿洗净了在卫生油里一过再放上辣子,甭提多香了。知了猴是什么,学生们好奇地问。花婶说,这都不懂?《西游记》没读过?知了猴就是“金蝉”,唐僧不就是金蝉子转世吗?吃了长生不老哩。她这一白话,可把知青们的好奇心勾了起来。花婶就告诉他们,什么样的小坑最有可能是金蝉的洞府,学生们听了个云里雾里,拿着铲子乱刨一气,不是刨了蚂蚁窝就是挖了地鼠洞,正在扫兴时,只听花婶大叫了一声“知了猴”。
在哪呢?众人好奇地问。
爬到李世农裤兜里去了。花婶叫着说。
四五个社员把李世农摁倒在地。花婶对张晓曼说,快,把手伸到他裤兜里,把知了猴掏出来。张晓曼怎么可能放过这样一个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机会呢,她一面应着一面把手掏了进去,在那一瞬间,她的脸腾地红了,手像被开水烫着一样倏地抽了出来,红着晚霞一样的脸跑开了。社员们都嘿嘿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李世农的裤兜早被花婶剪掉了,张晓曼一把伸向了李世农的两腿之间。不明就里的人追着问她,别跑呀,知了猴呢?知了猴呢?张晓曼回头一句,滚!
农闲时节,省立师范大学照例派老王扛着电影机到村里给他们放一场露天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战洪图》……翻来覆去就那几部。每到这个时候,老王就把张晓曼单独叫到一边,把她爹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她。你爹说了,他很好,让你好好跟贫下中农学习,他们的阶级立场是最坚定的。说完,照例把几包女孩用品交到她的手上,张晓曼照例是坚决不要,说,你告诉他,我准备终身扎根农村啦。
1976年9月2日,抓过李世农私处的张晓曼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那天,证婚人举起一对新人的手,面向“与资产阶级思想决裂,做贫下中农忠实伴侣”的大红对联笑着说,瞧人家张晓曼这境界,什么叫“一帮一,一对红”,这就是!大伙听了都笑着起哄。晚上,客人都走了,张晓曼依偎在李世农怀里说,那床大红被子呢,我可以天天盖着它了。
为响应上级“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村里决定用学生们带来的安置费建一座染坊铺,在染坊铺里做工,比下地多挣两个工分。没多久李世农就派人置备齐了开染坊铺的家什,又在外乡聘了个有经验的师傅老曹,花婶主动要求出外差。张晓曼也进了铺子,跟着老曹学印染。她把染好的布一匹匹晾晒在竹竿上。她最喜欢晾布,四周的布匹垂下来,像是为她搭建了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她穿着紧身白色小背心在里面跳过各种各样的舞蹈,《四小天鹅》《送粮路上》,还有哥萨克的《士兵之舞》,有时候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她还曾用自己喜欢的粉色绸布裁过一条连衣裙,再配一些绿色布条做束腰,扎上高马尾,背起双手在那些布廊里一跳一跳地走。
几个月后,老王又来放电影了,这次是西影厂的《桃花扇》。他把片子一挂就迫不及待地找到张晓曼说,你爸说了,他快平反了,要相信党。然后又把一大包东西交到张晓曼手上悄声说,确切消息,国家要恢复高考了,这是你爸让我捎给你的复习资料。
恢复高考?张晓曼瞪大了眼睛。
是啊,你爸还说,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轻视知识分子,轻视人才。所以要抓紧复习哩。
那晚,张晓曼也顾不得看电影了,三两步赶到旧大队部,果然梁霞他们都在昏黄的灯下复习功课。张晓曼皱了皱眉头说,你这立誓要一辈子扎根农村的也要考学了?梁霞说,你得与时俱进啊,各行各业都需要科学文化知识,我还是要考农业大学,回来建设农村哩。
回到家,她趴在桌子上,用手支着头,咬着圆珠笔头,望着那一大摞复习资料出神。良久,信手抽出一本数学题集,翻了几页,如看天书。李世农醉醺醺地回来了,染坊铺利润不错,他每天用些边角料碎布换点酒菜,陪着老曹、花婶还有几个伙计吃顿晚饭。嚯,这么一大摞书,他说。是的,我要复习高考了,她说。高考?考去哪?他问。还没想好,随便哪个大学吧,我小时候喜欢文学和艺术,她说。昏暗的灯光,让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屋里有一尺见方坑坑洼洼的光亮。大学毕业后呢?短暂的沉默后,他问。这个问题让她浑身一颤。是的,大学毕业后呢,她会服从分配,分配到哪里呢?最差也是省城的机关事业单位吧,那李世农怎么办呢?
我不同意你高考。他说。
为什么?她瞪大了眼睛问,黑暗中,她第一次觉得眼前人是如此的陌生。抑或是,她从未熟悉过。
不为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
你还想当一辈子农民吗?
当一辈子农民怎么了,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说,要不是你嫁给了一个贫农,现在还是问题子女哩。
孩子呢,一辈子跟你一样?她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孩子?我要当爹啦?他扳过她的身子焦急地问。
秀水村的学生们陆陆续续都考走了,到最后只剩了梁霞和大着肚子的张晓曼。没几天,梁霞的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祝贺你呀,张晓曼说,成为大学生了。也祝贺你,梁霞说,要当妈妈了。这对一个被窝里暖过的好姐妹,此刻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是那么依依不舍。梁霞走后不久,村里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李世农家分了九亩一级田,地头长,靠着秀水河灌溉又方便,可把李世农高兴坏了。张晓曼则大部分时间自己守着染坊铺子,眼前照例是些零零散散待取的土布,风一吹,仿佛许多飘飘荡荡的无骨人,整个世界都落寞了。
孩子有些早产。那天,张晓曼被染布的颜料熏了一下,觉得头晕眼花,她一个人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小家伙在肚子里不断地踢腾,像是着急要出来的样子。要去医院,她浑身筛糠似的哆嗦。
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呢?秀水村的女人生孩子不兴去医院,李世农说,你这副娇滴滴的做派什么时候能去干净。
接生婆从上午一直忙到掌灯时分才把孩子拽出来。大人气若游丝,孩子脸色发青,接生婆也累得瘫坐在了地上,只有李世农一看是个男孩,跳着高说,家里的田有人种了,他是“秀”字辈,就叫李秀田吧。张晓曼什么也没说,出了月子便去民政所报了名字,李回城。
四
一个周末,只有九岁的李回城坐上了去省城的公共汽车。他算得很明白,去省城单程三十元,来回六十元,还余八块五做饭费。他书包里带着一沓粉连纸,几支水彩笔,开启了寻亲之旅。他妈妈去了外婆家,外婆家在哪儿呢?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抱着自己在一扇门前敲了很久,里面飞出一句话:带着这个杂种去秀水村吧,一辈子别回来。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望着窗外飞速逃遁的绿化树想。
他到了省城以后,抽出那一沓粉连纸——上面画着他妈妈张晓曼的头像,工笔画法,细腻到下眼袋的卧蚕、嘴角的梨涡和额头的痦子都分毫不差,下面歪歪扭扭缀着一行字,“妈妈我等您回家”,天知道孩子花了多少时间——满大街张贴。
可是省城太大了,大得让他害怕。那一沓纸都张贴完了,一条街还没到头。九岁的李回城犯愁了,想了许久,他决定重复利用,歇息半天后返回头把贴过的揭下来,去下一趟街。中午,他买了两个馒头,这一路折腾把他累坏了,饿死鬼上身似的大口撕咬着馒头,噎得直翻白眼。路人纷纷侧目。
你是哪里的小孩?馒头房老板递上一碗水说。
你几岁了。有人问。
李回城也不答话,咕咚咚喝完水,把碗一递,赶往下一趟街。
这小没良心的,连个谢谢也不说。老板说。
兴许是个小哑巴呢,行好不见好,早晚没不了,路人说,多可怜的娃子呀。
到了下趟街贴了没几张,一个制服中年男跑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腕说,小坏蛋,可逮着你了,制服抢过他手里的画像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叫“城市牛皮癣”,走,去见你爸妈。
李回城吓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不是牛皮癣,这是我妈。这一哭倒把制服唬住了,他赶忙松开李回城的手腕说,大伙可都看着呢,我可没怎么着你。制服边说,边用示好的眼神看着路人。李回城瞅准这个机会,撒腿跑掉了。等他回到汽车站的时候天色已晚,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他只好蜷坐在车站的角落里将就了一夜。早晨,李回城买票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在村口,李世农红着眼睛把李回城拖回了家,脱下鞋狠揍了一顿。
说,去哪了。李世农问。
孩子强忍了一会,实在熬不住了,说去省城了。
去省城干什么?
找我妈,李回城哭着说,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就是我没有。
李世农高举的鞋子停在了空中。良久,他叹了口气说,傻孩子,你妈心里要是有你,早晚会回来,要是没你,你找她也没用。咱们庄稼人是穷了一点,可不能没有骨气,知道吗?
知道。他哭得愈发响亮了。
两年后我们升入五年级,没妈的孩子李回城越来越邋遢了,我记得冬天他的袖口总是又亮又硬,像塑料做的铠甲,头发蓬乱,头上能揭下整张的头皮屑,身上也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不知为什么,他成天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上课总是睡觉。
那时候女生不知怎么流行起了追星,买了各式各样的笔记本,贴上港台明星的贴画,空白处抄上他们的歌词。每个女孩都视其为珍宝,白天藏在抽屉的最深处,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看一看自己的偶像,更有手头阔绰的女生,买了大张的电影海报贴在卧室。李秀芝手头比较紧,就把李回城喊到一旁说,回城,我给你一块钱,你帮我画张周润发的海报。李回城想了想说,你给我五块,我给你画你俩的合影。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最早的手工版“PS”。
当真?
当真。
李秀芝拿到成品时惊呆了,只见风流倜傥的发哥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穿着藏蓝色风衣,系着白色的围巾,打着一把油纸伞,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身旁的李秀芝。李秀芝捂着眼睛尖叫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把画卷起来,用红绳绑好,带回去张贴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据她说每晚都能梦到发哥陪她雨中漫步。
其他女生见状,纷纷找李回城画像。李回城生意火爆极了,没有女人缘的他突然成了香饽饽。他逐渐开始流水线作业,就是把需求量大的明星——无非是四大天王、周润发、小虎队一干人等——提前画好,背景也分为“雨中漫步、花前月下、烈火飞车、浪漫婚礼”几种类型,谁要合影就在旁边画上谁。王春红要她和吴奇隆的“雨中漫步”,杨秀琴要她和刘德华的“烈火飞车”……甚至不少外校的女生慕名而来,更有甚者,就连刚分配来的语文老师也要了一张跟黎明的“浪漫婚礼”并一再叮嘱要保密。小半年的时间吧,李回城赚了八百多元,果然女生的钱最好赚,要知道那个年代,两头大母猪才值三百元呀。
李回城又一次踏上了去省城的公共汽车。大了两岁还是管用的,这次他哪也没去,下了车就满大街溜达,看见派出所就进去,把他妈妈张晓曼的画像交给民警说,妈妈走了两年了,走的时候上身穿着蓝底碎花衬衫,下身穿着黑裤子。民警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李回城说叫张晓曼。民警又问,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是拂晓的晓,还是大小的小,是带草字头的“蔓”,还是不带草字头的“曼”?这下李回城被问蒙了,他只知道妈妈叫张晓曼,至于哪三个字,他也不知道。
民警又问,你多大了?
十一岁。
你爸爸呢?
在老家。
那让你爸来吧,民警说,这种事必须你家大人出面。民警要送李回城回家,李回城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知道如果把事情闹大,父亲李世农肯定饶不了他,就瞅个机会溜掉了。
总有些孩子赢在起跑线上。我们都还懵懂无知的时候,营养过剩的张小刚已经蹿了个子,粗了声嗓,大了喉结,起了满脸的青春痘,我们称其为“骚疙瘩”。一天课间,他把我们喊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神秘兮兮地说有好东西分享云云。他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上面印着一个长发泳装女模特,又从外兜里掏出一只普通的打火机,打着了火烤那张贴画,真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那个泳装美女的衣服不见了,露出了光溜溜的身子,浑身泛着诱人的古铜色的光泽,像一枚金光闪闪的蛇果。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女人的裸体,就像看外星人一样兴奋和好奇。瞅见没,张小刚说,这叫“美丽宝贝”,高科技产品。说完,他得意洋洋地把两只打火机收起来说,保密哈,这是我跟校外朋友借的,下周就得还回去。
没几天张小刚就出事了。他朋友借给他时,大概忘了嘱咐不要烤太久,也许嘱咐了,张小刚没往心里去,在归还的前一天晚上,他不知怎样的一番操作,把打火机烤爆了,差点把左眼崩瞎。
他那些校外的狐朋狗友不干了,非要张小刚拿差不多的东西还上才算了事。张小刚吓得不轻,黑着眼圈跟我们讨主意,我们能有什么主意呢?那都是高科技产品,我们也没办法呀。倒是李回城想了想说,那个什么宝贝不好,太麻烦,还得用火烤,干脆我给他们画张不用火烤的不就行了?张小刚哭丧着脸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只好这样了。
李回城画了一张半裸的美女画交给了张小刚。张小刚将其送给了他的校外朋友,期间不知怎么添油加醋地一通儿忽悠,他的朋友们非要见见李回城。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我们见到了几个梳着大中分,穿着喇叭裤的男孩子,为首的人称强哥,有些八字眉。强哥拍着李回城肩膀说,兄弟,你真是人才,吴道子在世也不过如此,失敬失敬,但是呢,美中略有不足,你得把姑娘的脸画成她的样子,说着他掏出一张王祖贤的照片说。不等李回城说话,张小刚抢道,没问题强哥,包您满意。强哥也挺仗义,他塞给李回城五十元钱说,去,买身新衣服。
李回城的名声又一次叫响了,这次是在男生中间。他画风灵动,笔下人物表情丰富,关键部位若隐若现,尤其是那一双双勾人魂魄的眼睛,无不波光潋滟撩人心怀,再挑剔的买家也称心如意。当然,李回城也是有底线的,他一不画全裸,二不画身边的人。有个男生就是想求一张语文老师的画像被李回城断然拒绝。就是这样,他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这次竟然有两千多元。他趁着暑假,第三次踏上了去省城的公共汽车。
这次他哪也没去,让出租车司机把他拉到一个报社门口,他要登寻人启事。他把母亲的头像交给报社的工作人员,头像下面有他写的一段话:“亲爱的妈妈,您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记得您走那天,身穿蓝底碎花衬衫,黑色裤子,希望您看到这则启事后赶快回家,咱家的芦花公鸡找到了,母猪生了八只小猪,奶奶病倒了。虽然您这么久没回家,但我跟爸爸都不会怪您,我只想问,我的水彩笔您买到了没有,实在买不到我就不要了。”
报社编辑同志看到后笑着说,小朋友,你知不知道是按字数收费的?
知道叔叔,我有钱。李回城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票子团在编辑的办公桌上。
那个年轻编辑觉得事有蹊跷,就说,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得请示一下领导才行。说完拿着那则启事去了隔壁房间。不一会儿,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女人把李回城喊到自己办公室殷勤地接待了他。女人说,我认识你的妈妈。李回城猛地抬起头。
她对李回城说,虽然我认识你妈妈,但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当时我们六名学生——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在你们村插队,后来国家恢复高考,我们陆续考走了。我上学的时候,你妈正好大着肚子,时光荏苒呐,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去年我们聚会的时候,我听说了关于她的一点消息,你外公外婆因为极度厌恶她的婚事,不让她进家门,后来有了招工政策,她自己找了个饮食公司的工作,早晨很早就去炸油条,卖糖包,我们好几个同学买早餐的时候还见过她。因为能写会画,歌也唱得好,她很快就被公司外联部要走了,一年后成了外联部的经理,但是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没办法她心眼儿太实,被人举报说,她是按照工人身份进的公司,怎么能以干部身份做外联部经理呢?领导为了息事宁人,就又把她调回了原岗位。晓曼心里憋屈,就辞职不干了,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叫我说呀,一个人只是走丢了,可以找,但是一个人故意躲着全世界,那怎么找呢?
那我妈妈为什么躲着这个世界呢?李回城问。
可能,这个世界伤过她吧。她说。
女人跟李回城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最后说,寻人启事我帮你登,钱我出了,然后又派人把李回城送到车站,帮他买好票。李回城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了秀水村。那天晚上,十三岁的他平生第一次失眠了。他失眠的时候很安静,就是双手枕在头下面,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因为他的心空了。
那年该着李回城倒霉,那个要画语文老师裸像被拒绝的男生越想越气,一怒之下告诉了校长。校长顺藤摸瓜地收缴了部分罪证——十几张半裸港台女明星画像后,把李回城的父亲叫到学校语重心长地说,你这孩子是没法管了,往小了说这叫道德败坏,往大了说这叫传播淫秽色情制品,人家背后都管他叫“色魔”。当然,鉴于孩子还小,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学校就不报警了,抓紧转学吧。李世农明白,建议转学只是为了好听一些,实际上是把李回城开除了。
回到家,李世农关上门说,你把咱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以前的地主富农也没你坏。没等说完,李回城主动趴在了凳子上,褪下了裤子,他面无表情,像个木头人。见他这副样子,李世农突然没有了揍人的冲动,停了一会说,起来吧,下学也好,帮我干点农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务农了,咱得好好过日子,再盖两进院落,给你娶房媳妇儿。对了,咱可不能再找城里的媳妇,靠不住。
李回城爬起来提上裤子说,我不想干农活,我想学画画,几年前那个画家老师要收我为徒,我打算去找他。
本打算原谅儿子的李世农一巴掌甩在李回城脸上说,不长记性的东西,还去搞那些光腚画?再画就画到局子里去了!
我是学正儿八经的画。
鬼才信你!李世农吼道,咱们家就是饿死,也不干那些犯法的事儿。以后再见你画画,手给你打断。
五
李回城跟着他爹干了一年农活,脸晒得黝黑发亮。他变得更瘦小,也更安静了,总是一个人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清秀的脸上画满了心事,我敢保证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这样的孩子也会心疼。一年后我升入了高中,张小刚、李秀芝他们中考没通过,纷纷下学务农了,李回城的玩伴又多了起来。半大孩子一踏入社会,抽烟喝酒这些毛病全有了。在喝酒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忘拿李回城开玩笑,聊起他语文课上造的句子和他画的那些有头没尾的连环画,我们笑着喊他“色魔”,他也不生气,只是腼腆地笑笑。当我们跟他碰杯的时候,他会猛地喝上一大口白酒,不吃菜,只是点起一根烟吸几口。
有次他喝得微醺,跟我们讲述了他对色彩着魔的原因。五岁那年,李回城跟着他爹下地干活,他爹把他放在地头,用狗尾草拴了几只蚂蚱给他玩儿,就去收玉米了。一不小心蚂蚱跑掉了,他追呀追呀,忽然看见一簇美丽的蘑菇,红底白斑,煞是妖艳。那个年龄,正是见什么都喜欢往嘴里塞的年纪。他把蘑菇揪下来,嚼了两口,又苦又辣就吐掉了,哪知没走几步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山河大地都变了颜色,黑的太阳、蓝的树木、绿的云朵、紫的天空……继而眼前开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星星、飞舞起七彩斑斓的小鸟、绽开出万紫千红的花朵……到最后,连每一道光线、每一丝风、每一缕声音也都有了自己的色彩,他美美地躺在柔软的橙褐色草地上,看着漫天飞舞起不间断的彩带,嘿!那个世界可太美啦!他就在那个由颜色构成的世界里睡了一觉,直到他妈把他喊醒。从此他就领略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
真的假的?我们都将信将疑,吹牛吧你。
假的假的,李回城笑着说,我开玩笑呢。他很少笑得这么开心。
年轻人是没有耐性起早贪黑干农活的。张小刚、刘庆强、李秀芝、王春红他们相约去南方打工了。下广东那天,李回城看着他们四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说有笑地坐上了公共汽车。半年后他们又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穿着时髦的衣服,理着流行的发式,带整点报时功能的电子表在手腕上闪闪发亮,只不过下车的时候,李秀芝挎着张小刚的胳膊,王春红挽着刘庆强的手臂;等一年后再回来时,改为李秀芝挎着刘庆强的胳膊,王春红挽着张小刚的手臂;等再回来时,他们谁也没挎谁的胳膊,谁也没挽谁的手臂。
张小刚连口音也变了,见了李回城说,回城,开春一块儿去南方吧,那边蛮好的。
我爸肯定不让去,李回城说。
你爸这个老顽固,走吧,去我家,有好东西给你。
在张小刚家,李回城吃到了一些不知名但是很美味的零食,抽到了全是洋文的外国烟,又听着张小刚兴致勃勃地讲述着电子厂打工的那些事儿,什么食堂里的米饭不时吃出沙子,好几个工友都崩了牙齿,什么南方那些温柔水灵的姑娘多么招人喜欢,什么休班的夜晚一起去录像厅看港片,每到半夜就放不带马赛克的外国片。怎么样?张小刚说,跟我们出去打工吧,比种地有意思,收入也多,现在到哪都讲究帮派,咱们出去后毕竟是自己人,外人是靠不住的。为什么要去南方呢?李回城问,为什么不去省城打工呢?要是去省城,我就跟你们一起去了。张小刚说,南方挣钱多呗。
回到家,李世农正在转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粥,每喝一口就舒一口气,像是不间断地叹气。李回城张了张嘴,像要说话的样子,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晚上,他找了支破圆珠笔画着外面的世界,高楼大厦,汽车飞机,还有那个满头银发、穿着蓝底碎花衬衫和黑裤子的女人。
渐渐地,外出打工成了风气,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挣了钱之后在城里买了房子。张小刚出去打工早,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一天,新上任的管区书记王大本事找到李世农说,瞅你家这日子过的,破屋烂瓦,寒不寒碜,还当村主任哩,怎么带领群众致富奔小康啊。李世农说,不当就不当,我还不稀罕呢。这可是你说的,王大本事扭头走了。李世农冲着王大本事的背影恨恨地说,哼,瞧不起贫农,搁以前就得抓你判刑,现行反革命。然后,他点上一袋烟,唉声叹气地说,这世道,越来越看不懂了,以前都向贫下中农学习,现在怎么反过来了。他隐约感到,属于他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一个月后村两委换届,致富能手张小刚成了秀水村的新当家人,也是全县最年轻的村干部。他打理起发哥那样的背头,整日喜笑颜开,见谁就散烟,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没几天李回城的奶奶去世了,家里只剩了父子两人,经常整日价谁也不说话,整个家显得空落落的。
没几天,张小刚来找李回城说,现在上级要建设新农村,全县一千多个行政村都需要画墙画,刷标语,我说你画得好,乡里决定推荐你参加宣传队哩,工资很高呢。一听说画画,李回城就来了精神,他搓手跺脚眼巴巴望着他爹李世农,像一条焦躁不安的猎犬。去吧去吧,李世农摆摆手说,好好干,就是在里面干个合同工也行。
从那以后,李回城就跟着县里一个宣传队走村串乡地画宣传画,主要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发展才是硬道理”“五讲四美三热爱”之类。宣传队先是找一面靠近路边的比较平整的墙,然后用涂料刷成白色,涂料风干后,就是李回城一个人表演的时刻了。他调配好各色颜料,左手攥着一把粗细不一的画笔,先是勾勒出线条,然后再上色。他常常呆立在一面雪白的高墙前一动不动,如聋如盲,如参禅悟道的高僧,如面对地图冥想作战计划的将军,别人都知道他这是打腹稿,也不惊动他。忽然,他开始蘸起颜料运笔如飞,很快,一幅活泼灵动的画作就完成了。那几年不管什么时候碰见他,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鞋子上总是沾满了花花绿绿的颜料,像是刚从大染缸里爬出来似的。我们劝他洗一洗,他笑笑说,没用的,一上午就满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仿佛正在从事着世上最幸福的事业。
李回城墙画画得漂亮,这引起了一位女孩的注意。当时李回城正在县第一中学画“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主题墙画,那所中学的美术老师——一个很清秀的小姑娘——被李回城的画作深深地迷住了。姑娘很痴情,李回城画到哪里,姑娘就追到哪里,跑前忙后地给他打下手,别人的风言风语只当耳旁风。后知后觉的李回城经人提醒才意识到姑娘是喜欢她。女追男隔层纱,李回城慢慢跟姑娘无话不谈了,他画得更起劲了,他总是故意把墙画的女主人画成姑娘的样子,姑娘笑着说,这下我可臭大街啦。李回城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像初月一样美丽。
哪知他们的感情却遭到李世农的强烈反对。他揪着李回城的耳朵说,你怎么不长记性,城里人心眼贼着呢。她是个好姑娘,李回城说。李世农说,这你也信?醒醒吧傻孩子,你也不想想,人家图你什么,图你穷吗?李回城左右为难,他恨他爹,恨他妈,也开始恨那个姑娘,这跟痛恨全世界有什么区别呢?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每月的工资几乎全用来买那种泛着浊渣的劣质白酒,画画也开始心不在焉,越来越敷衍,很快他就丢了工作。
原因是李回城的画越来越“抽象”,连腹稿也不打了,不管什么题材的画作,在他笔下都化作了一堆晦涩难懂且色彩艳丽的线条,远远看去像是一蓬深秋的杂草或者僵了好几天的烂面条。队长气呼呼地质问他,你把所有的女孩都画成那个姑娘我也忍了,但你把这些宣传画都画得跟茅草似的是什么意思?谁能看出这是画的“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这又是什么“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在警告多次无效后,队长客气地说,孩子,您是艺术家,应该到更高的平台展示,宣传队池子浅,容不下您这条大鱼。说完就把他赶回了家。
说实话我看过那几幅抽象的墙画,那些线条时而盛大张扬,时而阴郁压抑,绝对不是随手乱涂。我曾盯着一幅墙画的一角长久伫立,蓦然发现那簇线条竟然是一双眼睛,一双精神崩溃者那样凌厉邪魅的眼睛,在电影《蝙蝠侠》中,饰演小丑的希斯莱杰用刀抵住玛吉·吉伦哈尔脖子时的眼睛就是这个样子。我后退几步,发现整幅墙画就是一双双眼睛,一双双欲求的、哀恋的、悲愤的、思念的、无奈的、绝望的、涣散的、愤怒的、如泣如诉的、如沐如歌的、洁净剔透的、坚毅隐忍的眼睛,在看着你、瞪着你、望着你、盯着你。再后退几步,我发现整幅画就是一束目光,一束宏大的“有物无形,先天地生”的熠熠生辉的目光,像交响乐,像进行曲,若不是灌注了全部的神思,谁又能画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作品呢。
李世农见他被赶了回来,气得吐了一口血,喃喃地说,你要是在宣传队工作,你花婶还能帮忙给你说上一房媳妇儿,可你这一回来,怕是难喽,这都是命!其实这时的李回城已非常人,他蓬乱着头发,衣冠不整,还经常错穿了鞋子,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经诊断,李回城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大夫给他开了奥氮平什么的一堆药,价格不菲。
几个疗程下来,病情算是控制住了,但人也没了精神,木木呆呆的样子,如果没人问,他三天也说不了一句话。后来,邻村一个干室内装修的包工头老孙找到他,让他跟着包工队去画中堂画。中堂画都是样式画,无非是梅兰竹菊或者牡丹喜鹊之类。稍微有点文化气息的家庭,一般就选一副墨竹,然后配上郑板桥的《题墨竹图》:“细细的叶、疏疏的节,雪压不倒、风吹不折”;刚结婚的年轻人图个喜庆,一般就选个喜鹊登梅,边上题着韩琦的《迎春》:“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老孙一再嘱咐李回城,任何一幅中堂都有模板,照着模板来,不允许自由发挥。在问及李回城想要多少工钱时,李世农叹了口气说,不求别的,管饭就行。这样又跟着老孙干了三年,李回城眼看着一天好似一天,因为那些药太贵,李世农自作主张地给他停了药,没承想这彻底毁了李回城。
事发很突然。老孙因为承揽的工程太多,经常好几个施工点来回跑。那天在北乡一家新盖的房子里,李回城要完成一幅《花开富贵图》,旁题皮日休的《牡丹》:“净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老孙问李回城,照片带了吗,按着照片画就行。李回城当时思绪混乱,整个人有种四分五裂的感觉,他说照片带了。老孙嘱咐完就走了。哪知道李回城旧疾复发,他从兜里随便掏出一张照片就开始画。那张照片是他和姑娘的合影,当时两人正处热恋期,亲密无间,李回城就把它当中堂画在了墙上,更要命的是,李回城不知怎么想的,把他两人都画成了全裸,私处纤毫毕现触目惊心。主人回来一看暴跳如雷,狂揍了李回城一顿说,你他妈这么喜欢裸体呀,行,今儿我让你裸个够。说完,扒光了李回城的衣服在街上转了三圈。当时李回城大概害怕极了,他虽然嘴里说不出个囫囵话,但心里大抵是明白的。据说在游第一圈的时候,他讨好地看着那个五大三粗的主人,不住地作揖磕头,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第二圈的时候,他大哭了一场。到第三圈的时候,他就麻木了,木头人一样光着身子,脸上带着乖巧的笑容,像是商场里的闪着塑料质感和光泽的模特。有些好心人想给他披件衣服,那家主人说,甭可怜他,这就是个变态!从此,他“色魔”的绰号便更加响亮了,再也没有哪个包工队愿意用他。自那以后,他就几乎不出门了,只知道在家里画呀画,摸起什么画什么,门上、墙上、被单上、脸上……到处是他的“大作”,他爹李世农不得不把他送到县精神病院住上一段时间。
李回城住院期间,母亲张晓曼曾经去探望过他,给他买了干净的衣服和可口的零食。虽多年未见,那些衣服却甚是合身,那些零食都是李回城最爱吃的带有番茄酸味的食品,还有一盒六十四色的水彩笔。那时她已是一个文具厂的总经理,水彩笔是其主打产品。据说李回城怔怔地看着那盒彩笔,呆滞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灵光,随即叭嗒叭嗒落起泪来。
原来张晓曼早就看到了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只是她在省城生活清苦自顾不暇,靠打些零工度日,父母又始终不接纳她。她四十岁生日那天,她决定彻底结束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她花光了身上的钱,买下了当日所有报纸,跳过那些千篇一律的新闻和无聊的娱乐八卦,直接翻看后面的招工信息。就是在信息速递的头条,她看到了那则寻人启事,当她读到“我的水彩笔您买到了没有,实在买不到我就不要了”这句话时,她泪如泉涌,放声恸哭起来。她前四十年不堪的生活,都在这次盛大的哭泣中消失殆尽。哭完后,她精疲力竭,比下乡时干的任何一次农活都要疲惫。而巧合的是,在寻人启事的正下方就是一则文具公司的招聘启事。面试那天,她借了一身相对干净的衣服走进了这家文具公司。面试官看着她说,您应聘什么职位。张晓曼说,销售经理。面试官说这份工作不好做,要看业绩的,可能要一家一家文具店去磕。没问题,张晓曼说。还有,面试官说,您也知道,入世以后,咱们国内的文具公司都不好过,所以您的底薪可能很低,能接受吗?
能。
你还有什么要求?
咱们这生产水彩笔吗?张晓曼问,六十四色的那种。
张晓曼应聘成功后,第二天就去了报社找到梁霞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只是觉得自己跟你一比,天上地下,所以没脸来见你。我以前没求过你,以后也不会了,但眼前这次你得拉我一把,帮我的晨曦文具连打一个月的广告,款先欠着。梁霞听完只说了四个字,我相信你。就这样,文具公司在她的运作下起死回生,一天天红火起来。年底结薪,董事长——也就是那个面试官——把一张支票递给她,她笑着说您小瞧我,工资我不要了,给我折合成股份。董事长明白,公司已经离不开她了。她把多年压抑的情绪全部释放在事业上,就像给剧烈燃烧的燃料一个极小的出口能把火箭送入云端一样,她很快带领这家濒临破产的小厂一跃成为本省最大的文具公司。她找到李回城就是要兑现多年以前的诺言,让自己的儿子回到城市生活。
别做梦了,得知她无耻企图的李世农气急败坏地说,你亲手毁了我们的家,又想把我们唯一的儿子带走。
他现在是病人,张晓曼说,他需要去更好的医院治疗。
我儿子没病,只是受了点刺激。
自欺欺人。张晓曼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有那么一刹那,窗外氤氲的阳焰使她想起了那段亢奋的、沸反盈天的岁月,那床大红棉被和那个染布作坊,那一个个绷紧的白天和彷徨的午夜,一切恍如隔世。
就算是有病又怎样?还不是拜你所赐?当初一走了之躲到城里享福了。你给孩子买的水彩笔呢?你给我买的棉种呢?你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我,利用我的感情,现在又要把我唯一的儿子带走。
你也配谈感情?张晓曼忍无可忍了,你除了爱你脚下泛着腐臭的那一亩三分地,你不会爱任何人任何事。你宁愿儿子毁在你手里也不想放手,这是赤裸裸的自私!
那也比你这个骗子强。
你混蛋!张晓曼摔门而去。走出没多远,她又折回来交了几个月的住院费。她永远也忘不了再次发动车子的那一刻,头顶大片的卷积云扭曲了阳光让她天旋地转,她蓦然明白了一些无法言说的道理,从此彻底清算了自己的过去,成为一个没有回忆的人。也是从那天起,她返老还童一般生出了乌黑浓密的头发。
六
李回城经过了电击和药物联合治疗,还喝过一段时间的中药,慢慢有了好转。李世农早早地催着医生办了出院手续。回家后,他恨不能把儿子穿在肋骨上,走到哪里都带着李回城。他逢人就说,那个忘恩负义的娘们儿说我要毁了自己的儿子,真是胡说八道,还有谁比我更爱回城呢?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把李回城的手牵过来紧紧地握着对人说,你说对吧儿子?李回城如完成一项任务似的羞赧一笑,父慈子孝的样子。
我们可听说了,回城她妈现在发大财了,都上电视了。村里人对李世农说。
那我们爷俩也不稀罕。李世农说。
李回城出院的第二年,全县开始大搞合村并居,规划新农村小区,规划图很漂亮,清一色红砖绿瓦的联排小楼,农家小院、花圃、广场……一应俱全。秀水村所有农户都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李回城父子俩态度却很坚决,就是不签。张小刚急得心急火燎,找到李世农说,叔,你瞧瞧你家这房子,透风撒气,东墙眼看就倒了,不得已才用一根木棍顶着,就这破房子,为什么就不同意拆迁呢?李世农只顾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张小刚又对李回城说,回城,咱俩是发小,从小玩到大,你就不想着支持我的工作?你只要同意拆迁,明年指定让你搬到新楼上,到时候你就能娶上媳妇啦。李回城也来了个三缄其口。我这是问到木头市场了吗,张小刚气哼哼地说,我警告你们,谁要是阻挡秀水村搬迁新居,谁就是秀水村的罪人!
因为李回城父子的执拗,他们已经得罪了全村的人。谈起他们,每个人都吐口唾沫,愤愤地说,真是两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听那语调,恨不得食肉寝皮。终于在一个暴雨之夜,一台挖掘机把他家的房子推倒了。挖掘机其实只想把他家的东屋——那间不住人的小配房推倒,没承想整座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早已摇摇欲坠,东屋一倒,整个堂屋和唯一一间不漏雨的西屋也受了牵连,毫不留恋地倒了下去。这据说是花婶出的主意,尽管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可是非常上心村里的大小事务,跟着张小刚跑前忙后,俨然成了他的军师。李世农被一截檩条砸中了脑袋,他躺在地上喊着李回城的名字,李回城从另外一侧爬了过来。李世农抓着他的手说,好孩子,咱们都死心吧,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我走后,你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凡事自己拿主意吧。他大口喘了几口气又说,我贫农而来,又贫农而去,这辈子干干净净。说完他就咽气了。李回城哭了一阵,疯了一样找到张小刚,揪着他的衣领吃人似的嚎叫: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吗?我要是拆迁了,我妈回来能找到我们吗,能找到我们吗?后来据张小刚回忆说,当时太吓人了,李回城张开的大口能塞下他的脑袋。
李世农一死,李回城的日子越来越清苦了。他最终同意了张小刚提出的方案,一次性赔偿李回城二十万元,宅基地收走,在新社区9号楼3单元2楼置换一套90平的房子。
乔迁新居那天,李回城决定作今生最后一幅画。他用一张16开的纸画了一张《全家福》:李世农和张晓曼坐在前排的椅子上,他独自立在后面,阳光洒在他们脸上,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据说这幅画所有的颜色都出自他的身体:他用鲜血调出红色,用胆汁调出绿色,用小便调出黄色,用大便调出青色,用牙齿磨碎制出白色,用头发磨制出黑色,用青加黄调出绿色,用红加青调出紫色……但我对这种说法存疑,因为那样的话,他就死掉了,事实上,他活得很好,欢欢喜喜地搬入了新房。
搬入新房后,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喝酒,那二十万赔偿金几乎全用来买酒,而且是那种劣质的勾兑白酒。整个人变成一个酒虫子,两天一小喝,三天一大喝,有钱就请客,没钱就蹭酒喝,亲戚朋友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后,就躲着他。后来他就自己买酒自己喝,一瓶白酒从小卖部不及到家就喝光了。更离奇的是,有人说他买了各式的颜料,兑着酒服下去,拉出五颜六色的大便然后捏出不同的形状,以此自娱。也有人说,他房间的墙上,画满了一个穿蓝底碎花衬衫和黑裤子的女人,像鬼屋一样阴森。
七
2021年6月15日,也就是端午节后第一天,这时的我已经是实验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当时我在课上正好讲到《赠刘景文》这首诗,我突然想起了发小李回城,想起了那个瘦小、木讷、才华横溢、善良到令人心疼的男孩,想起了他为什么来到世间,又为什么凭空受了这么多苦难。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类人,他们温暖纯良,爱过很多人、很多事,却仿佛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们。如果再回到从前,我一定把所有好吃的都给他,即便什么也不能做,我也至少可以抱抱他。我又想起他曾经在课本的空白处自己配图,想起他曾经画过《西游记》和港台明星的海报,我就这么在讲台上愣了好一会儿。下课后,我接到了张小刚的电话,他说李回城不行了,让我回去看看。这也许真的是心电感应,我赶紧驱车回家。
我先是跟张小刚碰了面,然后一起赶往县医院。在车上,我被一股莫名的烦躁包围着,那天天气预报说下午有暴雨,天也阴得厉害,乌云又硬又低,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天空,仿佛站在高处能碰到你的头。快上高速的时候,我看到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忽明忽暗,仿佛一扇时开时关的门。
回城怎么了?我问。
别提了,成天喝酒,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张小刚叹着气说,最后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大夫说他的肝脏萎缩得像一枚干瘪的大枣,没救了。张小刚说,其实从去年开始,回城已经是咱们这一带的名人了,还记得咱们上初中时那个留着大胡子穿着破洞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的画家吗?他无意中看到了李回城画的那几幅乱茅草似的墙画,大为赞赏,据说画家长久地站在壁画前,抚摸着那些自由奔放秀劲流畅的线条说:“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我就是再画一百年,也到不了这个境界,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不知我有没有资格做您的学生。”他把那两幅墙画临摹下来,拿到苏富比的上海拍卖行,竟被一澳门富商以二十万一张的价格拍得。消息传来,李回城名声大噪,找他求画的踏破门槛,可是他已经成为一个废人了,因为酗酒,他的双手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像个晚期帕金森病人,别说握笔,就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自理了。也有些有心的人,四下踅摸他上学期间画的那些明星海报和半裸画,最后炒到五万一张。最后悔的就是给他画全裸中堂的那家,肠子都悔青了,喝点小酒就拍着大腿说,要是那幅裸体中堂留着,现在最起码这个数,他扎煞着手掌说。
有人照顾他吗,我问。
你说他那些画,咱们要是留个一两张,那不就发财了,这次见了他,看他临死前还能不能作两幅,咱俩一人一张。
有人照顾他吗,我问。
没有,他没有一个亲人了。不过据说县一中那个美术老师照顾了他两天,还给他交了住院费。
在医院走廊的加床上,我又见到了李回城,他脸色发青,鼻子塌陷,头发稀稀疏疏,只有一双墨绿的眼珠略显灵动,盖着一床脏兮兮的被子,瘦弱得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看到我来,他使劲眨了眨眼。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有些温热。
回城,你还有画吗?张小刚问。
李回城只是动了动嘴角,我觉得他应该是想笑一笑。他嘴唇开始蠕动,我凑上去听他断断续续说,他上衣的口袋里有幅画。我在他上衣最内侧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张《全家福》,画里的人都定格在他们最幸福的一刻。我翻过来一看,背面有一句话:妈妈,咱们的新家在秀水新区9号楼3单元202室。我知道,这就是他的墓志铭了。很快,他的眼珠就不动了,我想他就要融化在五颜六色的星空里了。这时候,天空一个炸雷传来,憋了一天的雨终于撒豆子似的下了起来,如我的泪水一样酣畅淋漓。
尾 声
掐指算来,回城已经走了快三年了,今年清明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去扫扫墓了。汽车一下高速我就看到一块高高的牌楼:美丽的秀水欢迎您。秀水村的变化这么大?我想。村子里通了崭新阔气的柏油路,路两边间植着银杏和法桐,依河兴建了秀水公园,十里八乡的留守老人都来跳广场舞。
咱们村响应“一村一品”的号召,大力发展旅游业哩。张小刚在商业街的饺子馆请我吃饭,兴奋地跟我介绍着,咱们靠着秀水河有优势,新小区也规划得漂亮。
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上级拨付了不少资金吧。我问。
上级给的不多,大部分是省城一个老板投的,出手阔气,图纸都是大老板请上海的一家旅游规划设计院设计的,张小刚说,这老板可真有钱,真金白银往咱们村砸。
水饺上来了,我赶紧给回城拨出几个,临走又买了瓶店里最贵的酒。吃完饭,我们去新农村合作超市买了黄表纸和打火机,这时候起了北风,天开始阴了起来,暮云四合。我们向村里的公墓走去。
我可仁至义尽,尽管没沾他什么光,但我找人给他选了块好地儿,那块地儿是真的好,草都比别的地方高两寸。我拎着上坟的家什,听着张小刚说着村里的事儿,看到三三两两扫墓的人们正往回走。
进入公墓正门,步行三十米再折向西南角。蓦地,我看到一座闪烁着星光的凸起。张小刚愣了一下,随即说,对了,也不知道谁,每年清明都来给回城扫墓,也不烧纸,就是给他坟上插满发着各色荧光的水彩笔,一到夜晚跟星星似的,漂亮极了。
我盯着那座瘦小的坟茔,像是一隅星辉,我拧开盖子,把酒倾倒在了斑斓的星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