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豆腐西施”平反

2024-12-31 00:00:00杨淋湄
雨露风 2024年7期
关键词:二嫂西施同情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他的《故乡》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呐喊》中,是部编版语文教材中的一篇课文。文章中“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而故乡却已物是人非。作为《故乡》的主角之一,杨二嫂形象一直以来备受争议,观点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杨二嫂是个尖酸刻薄的市侩小人,并否认鲁迅对杨二嫂怀有同情之心。这一派观点主要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之间,以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何林为首,他在分析杨二嫂这个人物形象时,说“她是一个自私的城市落后贫民的形象”[1]。紧接着教学参考书《新课型设计》与李何林的观点不谋而合,书中写道:“杨二嫂是个尖酸刻薄、势利贪小的农村市镇中庸俗的小市民形象。”[2]魏金枝在《谈〈故乡〉中的两个重要人物》中说杨二嫂“具有敌人的思想和行为”[3];还有《中学语文现代作品详析》中表明“杨二嫂有着卑琐的灵魂”。[4]这种观点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当时阶级观点突出,而《故乡》一文中杨二嫂具有小市民阶级的习性,自然受到强烈的批判。

特定历史时期的风波淡去后,学界抛弃阶级观念,普遍认为杨二嫂的坏习气是封建社会所致,她是受害者,值得被同情,并且鲁迅先生也是怀着同情的态度对待杨二嫂的。这一派观点在发展中逐渐占据上风,并从四个方面为杨二嫂辩护。首先,在外貌上,王碧苓、马春亭等人认为杨二嫂由“豆腐西施”变为“圆规”,反映出的是她生活的不易;其次,在语言上,吴伯威、汤国梁等人认为杨二嫂虽有尖酸刻薄之语,却也暗含着微弱的反抗精神;再次,在行为上,唐再兴、高树榕等人认为杨二嫂虽有明拿暗偷之举,却也暗含着辛酸与无奈。最后,王建逢、汤国梁等人认为,文中的“我”以及作者鲁迅先生对杨二嫂的批判有着同情和悲悯的态度,从中可以看到杨二嫂身上反映的是当时整个中国社会的困境。

上述观点对杨二嫂进行了全面的分析,透过现象看本质,直指封建社会,成为主流观点。所以,在分析杨二嫂人物形象时,不应该片面地停留在其尖酸刻薄与市侩上,而要更多地去分析其背后的成因,去控诉黑暗的封建社会,并以宽容和同情的姿态去理解每个小人物。

一、外貌:“豆腐西施”变“圆规”

在外貌上,王碧苓、马春亭在其所编写的《初中语文教材研究(文学作品)》中提到,杨二嫂“豆腐西施”的称号反映出她遭受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她的坏毛病是受生活的压迫和侮辱所致。[5]潘颖舒也说“杨二嫂之为‘豆腐西施’是受现实生活逼迫的结果。那时,她也是个被压迫被损害的人物”。[6]

“豆腐西施”杨二嫂有着与西施一样引人注目的美貌,也有着与西施一样的悲惨遭遇。文中虽然没有明确交代杨二嫂的吃穿用度,但是从她“擦着白粉”、终日坐在豆腐店招揽生意可以看出她也是受害者、被压迫者,而这种压迫来自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物质上,杨二嫂作为一个女人还需在大街上抛头露脸地做生意,这在当时的封建社会是不被尊重和认可的,然而杨二嫂又不得不这么做,这是向生活妥协。精神上,杨二嫂出去做生意却是靠着“豆腐西施”的称号,出卖“色相”来吸引顾客,她承受的是来自顾客言语的轻视——“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因此,杨二嫂也是社会的底层人民,身份低微,是生活的压迫和侮辱造就了她如今“圆规”的模样。

从杨二嫂的变化中,可以看到她作为被压迫者,所承受的压迫和侮辱源自剥削者,因此,批判杨二嫂刻薄的长相,实则是对剥削阶级的揭露和控诉。除此之外,杨二嫂的变化“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中国社会的深刻变化”[1]。在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下,农村经济逐渐走向没落,百姓的购买力下降,杨二嫂豆腐店倒闭成了必然。所以,作者表面上写的是杨二嫂从“豆腐西施”变成了尖酸刻薄的“圆规”,其深层含义是对剥削阶级和统治阶级的控诉,批判把人变成“鬼”的封建制度,以及感叹中国社会的深刻变化。

二、语言:尖酸刻薄有反抗

在语言上,吴伯威在《漫谈〈故乡〉的教学》中说:“作者批判了她,嘲讽了她,但也有同情。写了她对现实的不满。”[7]汤国梁在《鲁迅作品研究中的两个问题》中也说“杨二嫂她那反抗的性格,值得肯定”[8]。

首先,吴伯威所说的“她对现实的不满”主要是指她对“我”的挖苦:“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台的大轿……”杨二嫂的这句话不仅仅是针对“我”而言,同时也暴露出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富人阶层或者说是剥削阶级过着“老爷”般的生活,即使是战乱的年代依旧能够安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作为下层百姓的杨二嫂却是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所以从杨二嫂尖酸刻薄的语言上也反映出她对现实的不满。

其次,汤国梁所说的杨二嫂具有反抗性格体现在她对“我”尖酸刻薄的语言上。“我”回乡后没有认出儿时“赫赫有名”的“豆腐西施”杨二嫂,于是她挖苦道:“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迅哥儿,你阔了……还要什么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当“我”否认阔绰时,她便迅速换了副嘴脸,更露骨地挖苦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从杨二嫂嘴里不经意间道出剥削阶级的本质,即越有钱越不放松,越不放松越有钱。当然,杨二嫂并未认识到剥削阶级的本质,但她却有着反驳的精神。“我”作为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故乡的人见到我都是恭敬客气的,比如闰土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叫“我”“迅哥儿”,而是尊称“我”为“老爷”,但杨二嫂却是例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这句话除了体现杨二嫂对“我”的挖苦之外,完全看不出她的等级观念,她在富人面前毫不退缩,理直气壮的态度绝对不是一般小市民所具有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她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人。

三、行为:明拿暗偷属无奈

在行为上,唐再兴、高树榕等人在1977年发表了几篇讨论《故乡》的论文,文中都表明杨二嫂明拿暗偷的行为是社会环境所致。[1]对于杨二嫂行为的批判主要是指她未经“我”和母亲的同意,顺手拿走木器和手套。而她“顺手牵羊”的行为固然可耻,但也是无奈之举,在“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的压迫下,为了生存,向生活低头。

《故乡》中描写杨二嫂“顺手牵羊”的行为有两处。一处是当“我”询问母亲儿时好友闰土的近况时,母亲吞吞吐吐地回答后,便着急忙慌地说要去房外看看这些人“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行径。母亲话音刚落,杨二嫂随即登场,而且在文末母亲也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所以这里的“这些人”自然包括杨二嫂在内。另一处是杨二嫂的离场,“圆规……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杨二嫂拿手套的行为也许只有“我”看见了,其他人并未看见,她也未曾征得“我”和母亲的同意,此行为属于“暗偷”,这是一种解释,始于安徽师范大学箭鸣的文章《艳阳天里的话〈故乡〉》。他在文章的开头就展开对杨二嫂的论述:“她顺手牵羊,偷去‘母亲’的手套……这种强取暗偷的行为,归根结底,固然是当时社会制度所造成的。”[9]还有一种解释是姚敏勇在《鲁迅研究》月刊上发表的论文《论杨二嫂》中说:“一副又脏又旧的手套,恐怕连送人未必有人要(闰土就没有要),可见杨二嫂的行为没有越过‘不损人’的底线。那么说她‘贪图小利’‘自私自利’‘贪婪’岂不言过其实?”[10]这种直接为杨二嫂辩护的论点后来得到杨森和张全之等人的继承。

这两种解释都表明,杨二嫂明拿暗偷的行为固然应该受到指责和批判,但作为一个手工业者沦落到此地步,也有其外在因素,所以我们批判的利刃更应该直指造成杨二嫂偷拿行为的社会环境。《故乡》写于1921年,故事的社会背景是辛亥革命后的中国,此时的中国在经济上一片萧条,农村成了“萧索的荒村”;在政治上继续着革命道路,然而革命并未触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人民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杨二嫂也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物质上的匮乏使她难以有精神上的追求,自然顾不上面子,沦为时代的牺牲品。

四、“我”的态度:“辛苦恣睢而生活”

王建逢、汤国梁等人从文末“我”的抒情独白语“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中分析杨二嫂的人物形象,理解作者鲁迅先生对杨二嫂同情的态度。这里作者划分出三类人,分别是辗转生活的“我”、麻木生活的闰土以及恣睢而生活的别人。对于杨二嫂形象的分析是从“辛苦”和“别人”两处展开的。

王建逢在其论文《“辛苦恣睢”应作何解》中说:“三个‘辛苦’的意义都是积极的,它表达了作者对迅哥儿、闰土、杨二嫂这三个典型人物所代表的广大劳动人民的辛劳而困苦的生活的关切和同情。”[11]虽然作者对杨二嫂的形容是过着“恣睢”的生活,但是其前缀依旧是“辛苦”二字,而且在这篇小说的明确语言环境里,说杨二嫂过着“辛苦而恣睢的生活”中的“辛苦”与上文中的两个“辛苦”在概念上具有同一性,在语义上是一致的,这都说明了“我”以及鲁迅先生对杨二嫂是有批判的,但更多的是同情其艰辛的生活。

汤国梁等人主要聚焦于“别人”二字来分析杨二嫂,他认为“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中的“别人”指的是对“广大人民横征暴敛的反动统治者,绝不是指杨二嫂一类的人”。[12]1987年四川出版的《中学语文课文研究信息集》中也解释道:“‘别人’主要指那些残害人民的‘兵、匪、官、绅’。”[1]这种观点与王建逢聚焦于“辛苦”二字不同,它是由“恣睢”二字展开的。“恣睢”的意思是“放纵、暴戾”,“辛苦恣睢而生活”也就是“放纵、暴戾的生活”,这里之所以没有翻译出“辛苦”二字,是因为汤国梁等人认为这里的“辛苦”是“我”的讽刺。按照这种解释,他们认为“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中的“别人”就不是指杨二嫂这个个体,而是反动阶级。这种观点是把杨二嫂作为被压迫阶级来看待的,认为杨二嫂是受反动统治者所残害和压迫的对象,是需要被同情的受害者。

不管是王建逢对于“辛苦”二字的解释还是汤国梁聚焦“别人”二字的分析,都是从不同的角度论述了文中的“我”又或者是作者对于杨二嫂的态度,即使是有批判也是带有同情的,这种批判是指向杨二嫂背后的封建社会的,她也是受害者,是需要被同情的。

五、结语

跳出《故乡》,从鲁迅先生的其他文章中也能看出他对笔下角色的热爱和宽容,即使有批判也带有悲悯。在他笔下有自大好胜又怯懦无知的阿Q,有学识渊博却又穷困潦倒的孔乙己,有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祥林嫂,有因儿子被误以为是革命党而被处决后精神失常的父亲魏连殳,有悲观失望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吕纬甫……这些小人物都有着各自的缺点,让人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但是鲁迅先生始终热爱着他们,以同情与悲悯的眼光去观照他们。在鲁迅先生的心里,这些可恨的小人物有着自身阶级的落后习性,难免会招人厌恶,可是黑暗的封建社会才是“吃”人的罪魁祸首。回到《故乡》来看,杨二嫂是长相刻薄的、语言尖酸的、行为可耻的,但她也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她的行为是生活所迫、环境所致。而鲁迅先生虽然客观地批判着她的这些恶习,然而还是在文末同情地说着她是“辛苦的”生活者。正如江西省所编“教学参考资料”中所言:“作者的愤懑和控诉最终是指向使杨二嫂家境破败、刻薄自私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制度的。”

综上所述,不管是从《故乡》中杨二嫂的外貌、语言、行为和“我”的陈述,还是从作者鲁迅的角度来分析杨二嫂的人物形象,都是以同情和宽容的态度去批判杨二嫂的尖酸刻薄与市侩,理解小人物在黑暗社会下艰难生活的不易。从“豆腐西施”变成“圆规”,与其说是杨二嫂的宿命,不如说是整个封建社会吃人制度的必然。

作者简介:杨淋湄(2003—),女,汉族,四川泸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

注释:

〔1〕藤井省三.鲁迅《故乡》阅读史: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M].董炳月,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

〔2〕刘福增,赵大鹏.新课型设计[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6.

〔3〕魏金枝.谈《故乡》中的两个人物[J].文艺月报,1956(40):65.

〔4〕胡大白、刘凤艳.中学语文现代作品详析[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6.

〔5〕王碧苓,马春亭.初中语文教材研究(文学作品)[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55.

〔6〕潘颖舒.关于鲁迅《故乡》的几个问题[J].文史哲,1953(2):26-28.

〔7〕吴伯威.漫谈《故乡》的教学[J].吉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3):83-89.

〔8〕汤国梁.鲁迅作品研究中的两个问题[J].济宁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4):9-13.

〔9〕箭鸣.艳阳天里话《故乡》[J].语文战线,1977(2):24.

〔10〕姚敏勇.论杨二嫂[J].鲁迅研究月刊,2006(6):36-41.

〔11〕王建逢.“辛苦恣睢”应作何解[J].语文教学通讯,1978(2):45-47.

〔12〕汤国梁.也谈《故乡》的主题思想[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79(1):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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