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作为人普遍的身心体验,与文学相结合后,往往成为一种与外在世界形成对比的意象图式,蕴含着创作者深刻的精神旨归。“梦”模式使文本在迷离梦幻的意境中,具备了更独特恒久的魅力。《牡丹亭》和《爱丽丝梦游仙境》,两者都是采用“梦”模式抒写真情、传达哲思的力作。但由于汤显祖、卡罗尔所处文化环境的不同,在梦的具体运用和意图表达方面同中有异。以“梦”模式为切入点对二者进行比较研究,能够更加深入地探析作品背后丰富的精神内涵。
古今中外,“梦”模式被运用于不同的文学体裁,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力。随着叙事文学的繁荣和发展,梦在文本中承担起更多的结构功能,愈加受到作家们的青睐。不论是汤显祖的《牡丹亭》还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都是相应文体发展到黄金时期运用“梦”模式的杰出代表,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戏曲艺术在明代达到高峰,而汤显祖是该时期最有才气的文人之一。他的代表作合称“临川四梦”,足可见“梦”在其创作中占据重要地位。杜丽娘因游园而惊梦,梦中遇见良人柳梦梅,由此展开至情至真的爱情故事。杜丽娘感于梦而发于情,不惜以生命追寻,实现了个性解放。19世纪是西方童话繁盛时期,“梦”成为童话的重要元素,刘易斯·卡罗尔便是其中杰出的造梦大师。《爱丽丝梦游仙境》构造了一个荒诞奇幻的梦境,天真无邪的爱丽丝因意外掉进兔子洞而来到一个神奇的世界,通过梦境探险,爱丽丝的焦虑迷茫得以消解,不断认识自我而由此成长。如果说汤显祖是借梦以情反理,那么卡罗尔便是通过荒诞的“梦”暗讽当时陈旧的制度,二者都试图通过梦境完成纯真人性的展露。围绕“梦”模式,文章将从入梦之境的营造及其象征意味、梦中空间对现实的批判、主人公因梦得以自我觉醒等方面对两个文本进行比较探析。
一、入梦之境
关于梦的理论研究愈加系统化,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到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就将作家的文学创作和梦联系起来。但学者将“梦”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视点时,往往将梦中世界作为重点,而相对忽视梦之所起,缺少对入梦环境营造的深意的进一步探析。关于《牡丹亭》和《爱丽丝梦游仙境》入梦的契机和环境,汤、卡二人有着不同的设置及表征。汤显祖的“梦”模式完全符合“入梦—梦境—出梦”的闭环结构,但是卡罗尔却消解了入梦环节,在最后才点明一切都是爱丽丝在河岸旁的一个梦。
(一)梦起后花园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杜府后花园的美景触动了杜丽娘对韶华易逝的感伤,情思被勾起后丽娘便陷入了朦胧的状态,这是她生命意识觉醒的前兆。
后花园首先是故事生发的自然背景。在剧作第七出《闺塾》中,故事借春香之口第一次明确指出花园的现实存在——“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1]。杜丽娘闭门不出十余年,要不是春香的偶然发现,不会知道还有“这等一个所在”。杜丽娘从步入春光无限的园子开始,就可以说进入一种虚实结合的境界了,表面上丽娘是踏入了花园,其实也暗示着丽娘打破了封建礼教的牢笼,那个园子实质上便是丽娘的青春,二八年华才终于显现的天性——追寻自由意识的觉醒。
因而后花园在这里便升华为人化的自然景象。正如艾梅兰所说,“在美学的构建中,花园与它的主人形成一种共生关系。”[2]牡丹亭的后花园已然化身为一种情绪、心理乃至生命存在形式的表露。“一生儿爱好自然”的杜丽娘本就是位天性热爱自由的姑娘,只希望“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但后花园始终无法脱离杜府自成一体,只能称为家中之野。因而杜丽娘在梦中的花园极尽天性,但回归现实,她的肉体终究逃不出封建的牢笼,天然的性情欲求和对生命的激情受到规约和压抑,这便是作者暗藏于入梦之境的生命编码。
(二)梦落河岸边
《牡丹亭》中入梦环节是清晰呈现的,但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入梦环节被消解了。只在前面稍作暗示,最后才让人知晓梦落于河岸边。在开头,卡罗尔是这样写的:“Alice was beginning to get very tired of sitting by her sister on the bank, and of having nothing to do...”爱丽丝和姐姐一起坐在河岸边很久了,无事可做的她开始感到厌倦,她试图引起在读书的姐姐的注意,但是却没有成功,接着卡罗尔又写道“So she was considering in her own mind (as well as she could, for the hot day made her feel very sleepy and stupid)”[3],天热得爱丽丝非常困,甚至迷糊了。至此,河岸边爱丽丝的厌倦、迷糊其实就是作者为后文梦境做的铺垫,使得“入梦—梦境—出梦”三环融为一体。
河岸在这里其实是“河”与“岸”的复合体,是“人们感物而发、物我相生的艺术思维及直接的生活感受”[4]所生成的相关意象。河是流动的,水量盈枯不断变化,但它也脱不开岸的桎梏。这里与“后花园”的环境设置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河岸成为二元对立的意象,存在于文本中,预示着梦境中的荒诞世界是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现实的金科玉律在梦中世界成了无用的东西,一群动物游戏只是为了寻求快乐本身而没有输赢的规矩,爱丽丝会因为吃食物不同的位置而变大变小……以岸为界,一边是沉闷现实,一边是自由理想,河岸的入梦之境便象征着作者对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对立存在的思考,具有一定的精神指向。最后梦境中的纸牌人其实是落在爱丽丝脸上的树叶,梦境与现实得以相连。而爱丽丝的姐姐唤醒她于河岸,也暗示了小爱丽丝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矛盾冲突中实现了自我成长,二元对立得以统一。
二、悖反的梦空间
文本中梦的构成,源自其人物心理、性格等内在要素的流动与交织,这些要素在叙述中相互作用,共同塑造出一个在文本结构上相对独立、意涵更加丰韵的文本空间,而这也在无形中使得“梦”模式结构功能得以强化。换言之,梦空间成为“展示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展示人物心理活动的重要方式”[5]。梦空间是文本发生的当下环境,但仍折射出与现实空间的联系。基于与现实的关联对照《牡丹亭》与《爱丽丝梦游仙境》,杜丽娘所处的是对立空间,而爱丽丝的是平行空间,不同的梦空间构建背后也映射着作者不同的思想表达。
(一)对立空间:牡丹梦以情反理
从精神分析学的观点来看,梦是由欲望引起的,日常中人们难以满足的愿望会以梦的形式实现。杜丽娘隐眠于花园中,花园之景入梦,梦中的景物可寻于现实,也进一步增加了梦空间的实感。汤显祖设置的对立是由现实达梦境,通过杜丽娘“情”的攀升并最终在梦空间中的宣泄,来抒发他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和对纯真自由的向往。
“花明柳绿”的花园实则“断井残垣”,美好与衰败的交织使得她心中无限哀怨,直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种场景的杂糅投射着丽娘对真挚情意的追寻与外界压抑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而此间的张力在梦境中得以自然迸发:杜丽娘在梦中抛却了闺塾规范,并在其中收获了爱情,甚至梦醒后因寻爱不得而以身殉道,以此来表达自身追求自由的决心。杜丽娘的一系列行为是对她现存环境的巨大冲击,由此也让人们看到了一种澎湃的生命激情。
(二)平行空间:仙境奇遇荒诞之讽
卡罗尔塑造的梦境空间是平行空间,与现实的联系完全依靠作家的想象力来构建。爱丽丝是追着时钟兔落入洞中才发现了这个奇幻的地下王国,这种设置就让梦世界好像是真实独立于现实的另一空间。同时,作者还设置了梦中梦的情节,爱丽丝掉入兔子洞是一个漫长的下坠过程——“And here Alice began to get rather sleepy, and went on saying to herself, in a dreamy sort of way”,她还在下坠的梦中问小猫戴娜有没有吃过蝙蝠。这样虚实更加难分,无形中增添了梦境遭遇的奇异人、事、物的信服力。
赋予荒诞真实,更强烈地与现实世界形成对比,以此透露作者对当时陈旧教育体制和迂腐司法制度的讽刺。卡罗尔意在“让童话奇境紧紧联系现实生活,使童话带上寓言和象征意味”[6]。凭借梦境的虚幻,作者也可以忽视现实的陈规,尽情开展梦空间的构建叙述。这种心理诉求反映在文本中,就使其具有了超越平常的荒诞意味。
通过变形手法和荒诞的笔墨,卡罗尔构建的梦世界弥漫着天真无邪的童真童趣。爱丽丝遇见了一群种类不同但彼此没有语言障碍的动物:捉摸不透又咧嘴微笑的柴郡猫、讲干巴故事的老鼠、抽水烟的先知毛毛虫、疯狂的三月兔等,而作者对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社会状态的反映和讽刺便在爱丽丝这些奇异经历中自然流露。比如爱丽丝和一群动物掉入眼泪的池塘时,老鼠为了让大家变干,决定讲一个故事,而这是个无聊至极的故事,变干和讲故事相联系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这里作者便是运用了“dry”的双关意,这个词兼有“干燥”和“枯燥乏味”的意思,借此暗讽1862年出版的枯燥的《历史简明教程》。又如“Who Stole the Tarts?”这章将故事推向高潮的法庭审判,作者就是通过国王“先判刑,后断案”的荒诞审判形式,以及红皇后随意下令砍人头来消除抗议等不合理行为,来嘲讽当时早已僵化的英国司法制度。
三、寻真于梦
汤显祖、卡罗尔“梦”模式的具体设置存在差异,但无论是入梦之境的暗示,还是梦空间对现实的反叛,最终都是为了展现关于人性之真的探索,归于对“寻找”母题的观照。
纵观两个文本,都存在一套权威系统:以杜府之主杜宝为化身的封建礼教,以红皇后为代表的一言堂般的秩序。杜丽娘、爱丽丝最开始都是趋于“被动的主体”,但随着梦的情节流动,丽娘之魂得以与所爱相守而挣脱束缚,爱丽丝告别软弱盲从,成长为勇敢坚定的姑娘。
《牡丹亭》已不再是往常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故事,而是晚明浪漫主义思潮席卷下对封建礼教的控诉。“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莺的鸣啭呼唤着丽娘的真情,但当烟气沉落,一切又归于沉寂,转入后句一个“抛”字,显露丽娘对生活不满的端倪,是她对抗情绪的首次表露。而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后花园,杜丽娘慨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情绪再一次升华,不单是春心的萌动,更是追求自由人性的意识觉醒。杜丽娘“不仅限于有浪漫的想象,难能可贵的是有浪漫的实践,在斗争的生活中成长,终完成了自己所梦想的欲望,锋锐的投枪刺破了封建堡垒”[7]。文本中,丽娘为情而死,其实亦是为情而生,死后的幽魂状态并不是梦的终结,而是梦的延续及变体,杜丽娘在“地狱”中的生死相许打动了“阎王”,面对父亲的冷漠敢于自证于朝堂,令皇上降旨圆婚,轰轰烈烈地表达自我诉求。
同样地,爱丽丝在地下王国寻找的回家之路亦是一条寻真之路。初入梦境,她被一个个难题“吓得直发抖”,对于动物们的挑剔要求选择了顺从,被动地接受奇怪世界的一切。她开始困惑迷茫,以至于毛毛虫抽着水烟问她是谁的时候,她无法回答。她认为“I'm not myself.”预示着自我寻找意识的触发,虽不自知,仍带有小女孩懦弱冲动的缺点,但可从行动中看出反思意识的一步步萌发。爱丽丝在梦境中的自我寻真大致可划分为“困惑—蜕变—成熟”的过程。刚开始对于写着“喝我”的瓶子,她仍谨记“大人的话”,害怕瓶子里面装着毒药。但在第四章再遇到瓶子,哪怕上面没有了“喝我”的字样,她相信自己在实践所习得的,“拔开瓶塞就往嘴里倒”。到了蜕变阶段,爱丽丝开始冷静地解决所遇到的难题,帮助被公爵夫人当作婴儿的小猪逃跑,拯救弄错玫瑰颜色的园丁。在最后,面对红皇后的威胁,她可以勇敢地为自己证明,抓住皇后的逻辑漏洞进行反击。这意味着爱丽丝找到了勇敢的真我,终于寻找到了她所追寻的东西。爱丽丝一直寻找回家之路,在她反驳红皇后时她忽然梦醒,看似戛然而止的情节设置其实预示着爱丽丝勇敢地突破强权束缚,而真正的归路源于自我觉醒。
四、结语
从象征性这点来说,梦与文学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牡丹亭》和《爱丽丝梦游仙境》这两个运用“梦”模式的文学体裁典范,对于我们探寻“梦”背后的文化意蕴及人物在梦境中的自我寻真历程,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在入梦之境中,《牡丹亭》的后花园虽生机盎然但终归是家中之野,爱丽丝入梦的河岸始终规束着奔腾的河流,两个不同环境设置背后其实都暗示着一种禁锢的生存状态,传达出作者对自由纯真的呼唤。而入梦之后,汤显祖、卡罗尔在文本中设置了不同的梦空间:杜丽娘梦里梦外后花园,由此达成了彼此存在对应关系的对立空间,汤翁借此以情反理,表达对现实封建伦理制度的不满;爱丽丝则是来到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梦境王国,通过其中的荒诞增添了文本的讽刺意味。同时,两个梦空间都在悖反现实中增强了文本的现实指涉。在寻找母题观照下,杜丽娘和爱丽丝通过挣脱外界陈规,最终实现了自我认识,殊途同归,主人公在梦中的追寻经历赋予了两个文本超越时空的人文关怀。
作者简介:梁叶甜(2000—),女,汉族,广东湛江人,暨南大学人文学院社会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社会学(民俗与民间文艺)。
注释:
〔1〕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艾梅兰.竞争的话语[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3〕Carroll Lewis.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M].New York:Barnes amp; Noble,Inc. 2004.
〔4〕王立.心灵的图景——文学意象的主题史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5〕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6〕韦苇.外国童话史[M].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1.
〔7〕董每戡.五大名剧论(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