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从创作、研究到呈现、传播,现今的科技深度嵌入了文学活动的各个环节。科技与文学的融合不断催生出新的突破,借助某种软件程序写作和在移动载体上阅读已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细节,人工智能模型向创作领域进军成为新进的流行趋势。2024年3月,华东师范大学的团队宣称成功“制作”“国内首部”以“人机融合方式写作”的中文智能长篇小说《天命使徒》a,但“人机融合”的写作方式至迟在2018年就已经出现——长期从事搜索引擎和知识图谱相关软件研发工作的王咏刚和作家陈楸帆在科幻小说《恐惧机器》中使用AI程序自动生成了“分裂者”的对白。b在今天的文学研究领域中,数字技术介入的形态更为繁复多样:词频统计、自然语言分布定律、朴素贝叶斯分类器、层次聚类、网络分析、视觉化观察、地理信息系统等等词汇意味着一个与文学审美研究传统迥然相异的新系统出现了。c时间的累积带来明显的变化和丰富的现象,是否到了文学史出场为科技与文学的融合作阶段性总结或展望的时候?这个疑问将无法遏制地衍生出众多的追问。
一
以数字信息技术为代表的科技,对文学产生整体且系统的影响。在人工智能、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区块链等技术条件所构建的社会空间内,文学各成分、各要素、各力量之间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关系都在变动与重组之中,文学的内容、形式、形态中都出现了许多数字时代独有的特征。键盘闲置了钢笔、显示屏置换了纸张、硬盘无形中压缩了书架,这都不像是水笔替代毛笔般的简单工具更迭,而是意味着新的文学生态系统的逐步组建,也正是在此过程中,科技与文学的融合度日益加深。赫拉利曾用一个比方来说明由工具发明预测其所造成的系统影响的难度:“人类发明工具的时候很聪明,但使用工具的时候就没那么聪明了。单纯兴建大坝拦截河流并不难,但是要预测这对整个生态系统的影响实在不容易。”d因此,文学史如果要考察科技与文学的融合,就不能仅将科技作为同时代文学背景加以悬置,而是要充分考虑到科技力量的渗透性和系统作用力。文学史所描述的对象兼具文学性和历史性,它要在所绘制的文学空间内展示过往的文学现象,并为它们的产生和联系提供合理的解释,使文学在样态差异中依然呈现为完整生动的有机体,无数作品和作家就此依时序走出,各归其位、井然有序。e文学史视野中的科学技术需要挣脱单一的工具角色,参与到文学系统运行和文学史整体叙述中来。既有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中,洪子诚详细地描绘了行政体系所塑造的文学体制如何细致而全面地控制文学的生产,“‘体制’的问题,有的是可见的,有的可能是不可见的……有的事情、规定,并没有形成文字,也没有相应的实施的机构,但靠成员之间的‘默契’所达成的‘协议’来实现”,故而“社会政治、经济、社会机构等等因素,不是‘外在’于文学生产,而是文学生产的内在构成因素,并制约着文学的内部结构和‘成规’的层面”。f这显然考虑到了作品入选文学史的语境、标准和机制,它们都在科学技术影响的范围内。
与日俱新的科学技术不仅将加入制约文学内部结构和体制运行的要素——政治、经济、机构——的行列,它还将直接作用于这些要素的运行,展示自己在更大范围和更深层次上的能量。凯文·凯利将“震荡在我们周围的这种更宏大、遍及全球并且联接极紧密的科技系统”命名为“科技体”,认为这个系统“超越了亮闪闪的硬件,涵盖文化、艺术、社会制度和各种智能产物,也包括软件、法律和哲学思想等无形之物。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人类发明中颇具生产性的推动力,来激励我们制造出更多工具、发明出更多科技产品以及建立起更能自我强化的连接”。g就此意义上说,在科技深度渗入社会生活各空间细节的时代,文学史已经没有忽略“科技体”与文学关系的理由,它必须超越“文学”加“史”的基本思路与框架,描摹将科技作为底层逻辑之一或深层动力来源的新时代文学图景。当然,强调全球化的新科技浪潮介入文学的深广,不意味着否认文学在科技浪潮中的主动性。放弃此消彼长的零和性思维,更可能看到文学与科技相互成就的文学史画面。科技时代强调各种坚硬的原理、逻辑与数据,但想象力同样可以投身各类科技研发的战场。技术研发的目的、用途以及其投产的状况,都与人的想象有关。检索技术与文明漫长而复杂的纠缠,人类赋予技术以灵魂和技术改变人类生活时常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人类这种动物与其他动物有一点巨大的不同,那就是我们的想象力足够发达,以至于把我们想象出的虚构事物当作真实世界的结构和规则。我们可以想象出各式各样的神,想象出道德和习俗的信条,想象出法律,想象出货币……当我们进一步发明出实际存在的组织来维持和运营这些想象出来的东西之时,它们就全部成了社会赖以运转的真实存在。”h技术、想象、结构、规则、物质之间是否存在隐秘而强大的规律,这原本是文明史而非文学史所需要处理的宏大话题,但科幻小说的兴盛带来了新的可能。
科技与文学融合最直接的反映就是科幻小说。无论将科幻小说的源头上溯至何处——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开普勒的《梦》甚至是《吉尔伽美什》,文学的叙事形态和科学技术的内容元素总是这一文类的基本构成。至少拥有两百余年历史纵深的科幻文学史,能为数字时代的文学史提供怎样的启示?亚当·罗伯茨的《科幻小说史》、詹姆斯·冈恩的《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爱德华·詹姆斯和法拉·门德尔松共同编写的《剑桥科幻文学史》、布赖恩·奥尔迪斯和戴维·温格罗夫合著的《亿万年大狂欢:西方科幻小说史》、吴岩主编的《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武田雅哉和林久之合写的《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拉切尔·海伍德·费雷拉编著的《拉美科幻文学史》、郑军的《第五类接触:世界科幻文学简史》、萧星寒的《星空的旋律:世界科幻简史》等著作均是需要考察的对象。显然,科幻文学史的研究成果绝不止于此。例如已经有三个中文版本的詹姆斯·冈恩主编的六卷本《科幻之路》,每一卷均设有长篇前言介绍该卷时段内科幻小说的历史面貌,可与所选的科幻作品一起作为“呈现出系统、公正、生动的科幻文学史”来阅读i;李广益主编的《科幻导论》中的第一编“历史”,“梳理和呈现科幻在不同文化土壤中的全球生长”,等同于精要版的世界科幻文学简史;杨鹏《科幻类型学》把三分之一的篇幅留给“科幻史研究”,这部分内容又分为世界科幻发展简史和中国科幻发展简史两个部分;此外还有以“史话”形态存在的科幻研究成果,也是科幻文学史的必要补充。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更为细致地罗列这批以汉语形态呈现的科幻文学史j,而在于思考它们为数字时代的当代文学史写作提供了哪些新的思路。
二
迄今为止,中国当代文学拥有七十余年的历史,从时长上看,远不如科幻文学。截至1999年就有48部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面世,总量上超过了中国现代文学史k,也明显多于已以汉语形态呈现的科幻文学史著作。中国当代文学史在短时间内的大量喷涌,既表明将这段文学进程迅速整体化、规范化、经典化的渴望,也流露出实现这种目标过程中共识与分歧的纠缠。根据洪子诚的研究,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的三十多年内,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叙述模式基本遵循了周扬在第一次文代会上的报告中对解放区文学成绩的描述,“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延续了同一种历史阐释框架和同一种写作模式”l。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重写文学史”论争希望中国当代文学史能走出中国革命史的叙述模式,展示政治与文学、功利与唯美、现实与感性等多样性的矛盾。可文学史叙述内容的增减,不意味着文学史叙述思维的必然改变。政治需求对审美标准的征服和审美标准对政治需求的抗拒,共享同一种文学史结构的逻辑。“系列的二元划分,无疑都是颇成问题的:为了反拨过去的‘政治标准’,‘审美’就有可能被抽离出来,被颁布为另一个大写的标准,这种对抗性的思路决定了‘审美’本身的抽象化,其与政治、历史、社会之间的复杂关联,自然被简化或忽略了。”m要摆脱中国当代文学史简单化趋同化的叙述惯性,势必要具备某种差异性。
文学史的历史分段、文学史框架的建构逻辑、作品进入经典行列的标准、文学各因素间的关系调整,都是中国当代文学史探索新可能性的领域。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将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当代文学,演绎为革命文学规范在1949年后的“一体化”实践,以及这种文学规范在新时期的逐渐消散。考察特定的文学规范如何取得支配地位,如何凝结成相应的基本特征,如何细致、缜密而系统地展开n,是这部当代文学史独特的着力点。相比之下,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更愿意挖掘文学史的潜流,强调作品在文学史呈现中的核心位置。这部当代文学史直接以文学作品作为勾勒当代文学史的主线,突出对具体作品的把握而压缩文学史知识、突出“潜在写作”的作品而以共时性的文学创作为轴心、突出作品的多义性而重视含有民间生命力的艺术因素,“民间”“多层面”“潜在写作”“无名与共名”成为这部文学史的主要支撑点o。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以“人、社会和文学的现代化”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的价值判断标准,认为这套价值判断标准是“五四”启蒙主义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本精神,也是西方人文精神发展所形成的“符合人类发展要求的价值体系”p。这部当代文学史还将1962-1971年作为独立的文学史时段加以论述,在文学史分期上与众不同。
当然,上述三部中国当代文学史之间存在的差异,远不足以推翻它们之间稳定的共识基础。共识并非都源于历史事实的限制,这三部中国当代文学史毋宁说是展示了历史事实范围内主观述史所拥有的巨大空间:体制化生成和生产的文学史、被遗忘或遮蔽的文学史、需要重振的启蒙的文学史,形成了对中国当代文学史各有倚重的判断。尽管在文学史的框架、标准、时段等重要指标上存在明显差异,但这三部文学史仍拥有诸多共识,这更多是源于文学史基本观念的稳定。文学史隐藏着为特定时空中的文学施以权威化判断的冲动,文学与历史的整体关系、史料的收集整理与甄别、作家作品的选择与排序、述史的时间逻辑与分期分段、经典的判断依据与支撑机制、文学与同时代各话语间的互动等等,包含着这些内容的文学史写作往往伴随着文化权力的行使。尽管具体的文学史叙述可以在这些向度中填充不同的内容,但这些向度本身凝结成的文学史基本观念决定了文学史叙述的大体稳定。比如,这三部文学史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分期上并不一致,但它们都采用了历史的顺叙而没有采用倒叙或插叙。例如,这三部文学史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经典的判断并不一致,但不可能取消经典在文学史中的位置,也不会把作品字数的多少作为评价的关键指标。总体上说,“文学史的观念及著述体裁,原是西方的舶来品,文学史本就是西方的一种学术语言”,“本质上是以对文学、文学历史的西方式的近代理解为基础,对文学构成及文学时序进行独特观察和叙述的一种言说方式,它体现的是近代学术思想的内在逻辑,并规定着特殊的分类文学、言说历史的方法步骤”,文学史叙述的根本在于必须进入这套文学史观念下的概念、术语和词汇系统中去,必须用这样的语言、概念和表达方式来“说出”自己的文学史理解。q
科技时代的文学史写作能否突破这种稳定的文学史观念?前述的一批科幻文学史尚未提供颠覆性的案例,尽管它们对科幻的定义和对科幻文学的历史分期都不尽相同。亚当·罗伯茨认为“出现于17世纪的‘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辩证关系决定了科幻小说”,“科幻小说最好被定义为‘技术小说’,‘技术’在这里不是机械玩意的同义词,而是在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作为‘框架化’世界的一种模式,一种基本哲学观的呈现”r;詹姆斯·冈恩在梳理过许多科幻名家对科幻小说的定义后宣称,科幻小说可以被简要地定义为“变化的文学”或“全人类的文学”s;到了布赖恩·奥尔迪斯和戴维·温格罗夫这里,“科幻小说是一种寻求界定人类和人类在宇宙中位置的探寻之作,它将出现在我们先进而又混乱的知识状态(科学)之中,而且独特地采用了哥特式小说或后哥特式小说的表现模式”,但他们同时也承认“没有意见分歧就没有科幻小说”。t如同对科幻小说定义的众声喧哗,这批科幻文学史在历史分期与断代上同样无法步调一致,甚至自相矛盾。《剑桥科幻文学史》大刀阔斧地将科幻小说的发展史砍成“早期”、1926-1960年、1960-1980年、1980年至今四段;亚当·罗伯茨《科幻小说史》的章节设置把“17世纪的科幻小说”“18世纪的科幻小说”“19世纪的科幻小说”和“20世纪早期的高雅现代主义科幻小说”“20世纪早期的通俗杂志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科幻小说:1940-1960”“好莱坞科幻电影和电视(1960-2000)”拼贴到一块;《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毫不掩饰章节之间在时序上的相互覆盖和重叠,第六章“进步的先知:1866-1946”的时间段覆盖了第五章“大众杂志的诞生:1885-1911”,第九章“扩张的宇宙:1930-1940”的时间段又分别和第八章“令人‘惊奇’的十年:1926-1936”以及第十章“令人‘新奇’的编辑:1938-1950”互有交叉;《亿万年大狂欢:西方科幻小说史》干脆将历史分段、重要作家、重要主题混杂在一起,似乎并不在意章节表述逻辑的统一。差异虽多且明显,但由于它们把握文学史的基本理念的相似——尊重资料的发言权、采用顺叙的历史分期、突出重要作家和编辑的作用、兼顾科幻小说和其他文化话语的关系等等,这批科幻小说仍被视为文学史基本理念上的“重复写”。内容在更新或变化,但重复的始终是问题所依附的观念结构。科技的力量并没有刺激科幻小说文学史突破文学史撰写基本理念的欲望,尤其是相比于科幻小说史的研究对象在想象上表现出的勇气。
三
现实中的当代文学史写作还在观察人机融合的文学创作方式的后续进展,科幻想象自然没有必要如此谨慎。历史分期、框架设置、机制描摹、经典筛选、作品分析、关系梳理,当代文学史写作时常通过这些基本议题所设置的程序确立某种文化权威。这种权威来自文学史写作中隐含着的潜台词:文学史写作是在把握历史真实、反映深层规律。“历史真实”或“历史规律”这类大词对于后现代历史哲学来说过于僵硬,罗兰·巴尔特曾说,历史话语“本质上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或更准确些说,是想像的产物”,“历史的试金石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可理解性”。u科幻想象无意纠缠于历史真实与历史话语的关系,科技创造的神话已经太多,历史再现仅是另一项简单的任务。刘慈欣擅长借助高科技的强大能力把玩历史。《欢乐颂》中的地外文明宣布,能同时观察每个原子的旋转、同时看到事物的历史,“对一切明察秋毫”v;《微观尽头》里人类科学家亲自上场,用加速器击穿了物质最小的结构,“其力量作用到最大的结构上,把整个宇宙反转了”w,人类的历史自然也无法幸免;《镜子》中刘慈欣端出一款具有终极容量的超弦计算机,它的镜像模拟软件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检索并还原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如果要了解存疑的文学史史实——如某部名著的作者是谁又创作于何时、某位名家散佚的文稿全貌如何、作家之间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等,用《镜子》中的这款超弦计算机的镜像模拟软件再现具体的时空场域即可,考据式的研究几乎到了可以刀枪入库的时候。可是,文学史写作仍有许多疑问的火苗在燃烧。
首先,高科技条件下文学史写作的主体是谁?刘慈欣的《诗云》聚焦于未来文学艺术的命运,小说中的神级文明依靠超强的计算能力,将所有汉字排列组合所产生的可能穷尽,从而建造出包含古往今来所有中文诗词的“诗云”——由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用10的40次幂个的小存贮器组成的星云数据库。“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储器中检索出来。”x“诗云”使文学史摆脱了某些顽固的烦恼,至少在汉语诗词的范围内不用担心遗漏作品,也不存在无法查出的佚文,所有的作品都可见。虽然《诗云》没有展开想象具体检索方式的细节,但毫无疑问“诗云”能轻松地提供关于“2050至3050年的汉诗写作”“中文诗歌中的月亮描写”“福州地区的全部汉诗”之类的完整素材。如果将“人机融合方式写作”的现实与想象中“诗云”强大的存储检索能力相嫁接,文学史自动化写作的可能性就值得讨论。皓首穷经、字斟句酌的传统撰史姿态,是否会让位给计算机巨量而机械的自动输出?人与人工智能已经在现实中联手进行文学创作,相对更讲究资料整理和平实叙述的文学史,应该也具备人机合作的空间。在现阶段的文学阐释中,人工智能自主生成、人被动参与,和人工智能写作、人类阅读或评论,是尚未出现、但至少从理论模型上可以推导出的两种可能性。y具体到文学史的写作,人同样可能在这两种情境中卸下文学史写作的主体身份。
从用毛笔写文学史到用计算机写文学史,区别在于计算机不仅仅是工具。人工智能令人担忧的原因在于人类无法精准判断它的潜能。仅以GPT为例,这种“生成式预训练转换模型”在初始阶段还需要工作人员的频繁介入,比如程序员需要建立大语言模型、需要将收集到的文本信息“投喂”给该模型、需要对词汇关系进行确定并形成“词向量空间”、需要修正相关参数等等,但到了GPT-4时,这个模型已具备联网能力,能够实现实时数据库挖掘和反馈,演化速度和不确定性都在飞快增长。z这种演化的大趋势,是否主要包含着降低对人类介入的依赖?人机合作的首部汉语智能长篇小说《天命使徒》是采用“国内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的方式完成的,人工智能占整体工作量的70%。对人类来说稍显安慰的是,“算力不是最根本的难题,难的是语料训练,包括语料的合法合规,对大量语料的标注”@7。语料训练、标注、合法性的判定,成为保留人作为创作主体的重要依据。这些维护人作为知识生产主体的环节还能存续多久?从现有的状况来看,相对乐观的观点是:“人工智能的‘智能’只能完成有限的、程序化的事情,无法把握无限性、整体性和不确定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但习惯眺望未来的科幻小说可能会给出倾向悲观的看法。《国王与抒情诗》中,以“帝国”为名的公司掌控了强大的数字信息技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宇文往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殊荣不过是公司几十年前安排的结果,这种控制甚至已经精确到获奖演说词的每一个字。对作家而言,没有什么比如此隐秘而彻底的主宰更能碾碎自身的主体性:“我的思想、写作都是在帝国的引导下行进的……这是毁灭性的打击。”@8在“帝国公司”所营造的数字信息技术世界中,可操控的不仅是文本,还包括生产这个文本的全过程和整体关系。在这种逻辑的延伸中,人已经不可能被默认为文学写作和文学史的主体。能精准地测算和安排数十年后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及其作品的高科技企业,有足够富余的能力运用数字信息技术来撰写文学史——前提是仍有人认可文学史存在的价值。如果人工智能可以自主生成文学史或拥有掌控文学史生成的能力,那么主体变更的文学史写作,其写法和内容也不可避免地发生巨变。“谁来写”的变化直接影响到文学史的写法。
四
依靠“文本编码”“主题建模”“远读”“可视化”“图像分析”“数据挖掘”等术语建立起的文学评价系统,迥然异于以“叙事方法”“话语修辞”“人物形象”“社会历史”“语言符号”“意识形态”等术语所建立起的系统,这是数字人文给文学史写作带来的改变。从历史分期、文体分类、区域分块,到社会思潮、文化机制、重要刊物,再到著名作家、经典作品、文化影响,传统而稳固的文学史写作框架可能要经历数字技术视野的重塑。考虑到人工智能和数字技术对文学史写作主体身份的巨大影响,它们是要在新文学史中以独立章节的方式呈现,还是打散到具体论述的部分——比如在作家、作品、刊物、传播等环节具体论述人工智能或数字技术的能量,或者干脆以“文本编码”“主题建模”“图像分析”“数据挖掘”等技术思维的框架整体替换掉传统文学史框架?中国文学地图研究就展示了数字技术进入后文学史的新写法。GIS、QGIS、ArcGIS等数字技术和方法,与历史地理学、中国文学研究的融合,能以可视化的方式呈现大规模文学地理数据的采集、挖掘、分析的结果。对文学史写作而言,包括编程技术、数据库技术、动画技术、交互技术在内的数字技术,可将作家的生平轨迹、创作地图、文学社群的活动地点等进行数字化,从而制作出各种地图、图表、图像,结束了空讲地名、无助于在研究中形成具体的空间感、从空间角度乃至整个时空架构的角度重思文学史等难题。@9这说明,以数字技术介入文学史写作,可能已经在某些领域得以实现。可以进一步考虑的是,文学史是否会出现“贝叶斯函数分析视角下的现代爱情小说”“词频与律诗文体生成模式分析”这样的章节?从数字技术角度新设的文学史章节,如何与传统的审美分析等文学史叙事相容?
数字技术与传统审美的兼容难度,已经表露在当代文化生活的细节之中。频繁点击移动设备的互动界面,意味着审美的快、即时、迅速替换。在连电视剧的视频都要倍速播放的氛围中,精读细品是多么奢侈的审美行为。直接、粗暴的快感消费会逐步侵蚀文学的创造性和想象力,忽略了虚构艺术所构筑的深广的精神世界以及精妙的艺术手法。恩格斯赞叹,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胜利之一就是让巴尔扎克“不得不违背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0,作家无法主宰自己笔下主人公的另一著名案例来自福楼拜,他在写到包法利夫人之死时号啕大哭,无可奈何地听从生活的逻辑杀死了心爱的女主人公。文学史是否能使用“数据挖掘”“主题建模”等技术手段接管传统的文学价值判断或艺术分析?有研究认为:“人工智能的‘智能’只能完成有限的、程序化的事情,无法把握无限性、整体性和不确定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而艺术创作常常就是有关无限性和非理性的表达”,“只有对文学进行可量化、指令明确的拆解和数据化,然后用人类文明长河中无数经典文学作品作为数据库、语料库、修辞库、情感表达库,并进行大算力的喂养,才能推动文学创作大模型的发展。但其第一步——文学的量化,至今仍然被视为‘天方夜谭’”。#1由于无限性、整体性和不确定性及其相互间复杂关系的难以量化,数字技术就难以彻底替代传统审美研究范式在文学史中的核心角色。“文学研究能否使用定量分析方法?答案是肯定的……文学社会学、书籍史、主题数据库、计算文体学等都体现了定量分析的不同形式。”#2同样,尝试将文学或其审美机制量化的努力并非始终缺场。如果说容纳一切汉字组合的“诗云”还是寄身于未来的想象,那么现实中也已出现了表述审美的方程式,它是“使用效用函数建构出的审美活动的模型和训练审美能力的指南”,审美至少在这个场景中可以与数值相互转换:
#3
审美究竟是不是一种算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数字化,数字化后能带来多少传统文学研究尚未发现的新域,这些都与未来文学史的写法息息相关。
数字技术允诺更大乃至于无限量的篇幅,这是文学史写法的外部条件的显而易见的改变。传统形态的文学史不允许无限膨胀的字数,卷帙浩繁带来的写作强度和阅读负担还在其次,关键是拥有树立权威、指定经典等功能的文学史必须有所筛选。即便开放了无限量的文学史篇幅——能像刘慈欣描绘的“诗云”那样穷尽式地囊括所有的作品,作品的美学价值仍然需要有所区别。《红楼梦》不可能等值于某篇耽美小说,这是审美标准对文学史篇幅隐蔽的制约。然而,未来的文学史是否一定要继续扮演指点江山的角色?“当代文学史写作的焦点,毋宁说是如何处理丰富的资料。”#4“诗云”的突破就在于以类数据库的形式实现了机动检索。尽管小说中“诗云”留有遗憾:“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5,但“诗词的巅峰之作”的判断本身就离不开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现今的经典标准无法为未来的文学经典立法,不必将未来强加于过去。包含足够丰富的历时的和共时的文学史资料、具有强大的检索功能的数据库形态的文学史,能否导向文学史的“动态化”生成?即根据搜索条件的差别,以成熟的数据库、大模型、算法逻辑建设为基础,生成相应的文学史——如“关于机器人想象的文学史”“所有到过福州的诗人的文学史”等等,这应该在未来文学史写作的能力范畴内。
建设强大的服务于文学史的数据库或大模型,显然超出了文学学科的知识储备。“跨域”“跨学科”“交叉学科”,这类词语发出的号召充满激情、风险和魅惑。用各类数据库和语料库喂养算力,持续完善文学史写作的大模型,必然需要多学科的通力合作。就此而言,要写文学史还得先学习大量非文学的材料。以文学创作为参照,用人机融合方式制作的《天命使徒》就依赖于跨学科团队合作。团队负责人王峰自述:“我大约在三年前开始组建团队,探索智能写作的方法。当时,邀请了计算机、文学、语言、哲学、古籍、数学、地理等多个领域的研究者共同探讨,基于当时的大模型技术制定了创作方案。但是,2022年底,国外某个大模型的换代升级给我们先前的设计带来巨大冲击,曾经的很多问题不再是问题。”#6这表明,数字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史撰写需要“跨域”,而且能在“跨域”中不断排除技术性的障碍。当然,“跨域”并不仅仅发生在技术层面,“在技术飞速更替的年代,眼光只局限在本身的专业领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跨域’能力的核心又是什么?——是认识技术与社会之间互动关系的能力”#7。因此,与其纠结数字技术介入后的文学作品是否是文学史的考察对象,不如追问数字技术和文学生产的诸多要素发生了怎样的互动,以怎样的方式在哪些层面上催生了什么样的文学新质素。
五
文学史的主体和写法都面临着巨大的变化,作为受众端的读者也必然要调整自己的文化位置。作者和文本往往是文学史关注的中心,读者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难以在文学史中出任要角。撰写文学史,意味着作者至少拥有把控文学和历史整体的能力,拥有评判经典的方法和标准,拥有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史料。由于识字率和文化普及程度的客观限制,传统文学基本上不考虑引车卖浆之徒的审美能力和文化需求,文学史之类的著作显然更在意同行的看法和评价。即便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者的文学著史热潮里,“一旦落实到他们具体的中国文学史著史实践中,读者并未真正拥有地位”#8。大众文化水平普遍提高之后,数字信息为主的科技手段有效地推动了他们参与文化活动的能力。视频上飘过的或疏或密的弹幕,网络知识社区或应用软件中的评论等等,信息时代受众的活跃程度已是今非昔比。网络文学发展历程表明,读者参与文学史的进程早已发生。《中国网络文学编年史》记载了许多重要网络文学网站的简要历史,会员制、名望制、读者投票制、内部用户制等等网站运行的制度表明,读者是网络文学不可或缺的一环。读者参与文学创作是网络科技带来的革命,文学史如果能依靠数据库、大模型和算法实现相当程度上的自动书写,那么个人文学史就只需要为这种数字化的智能写作提供自己感兴趣的主题。联想到刘慈欣的《诗云》,个人化的文学史就像是范围更小、主题更集中的“诗云”。有趣的是,此时读者自如地切换为作者的通道也随之打开。大家都能写史的情况下,传统的文学史权威何在?依赖不断成熟的数据库、大模型和算法而生成的个体化文学史,又有什么被传播和被阅读的必要?
读者习惯于数字技术提供的阅读便利之时,可能会忘记了技术介入导致的文学作品数量的激增。读者依赖人工智能和数字信息技术而拥有的生成个体化文学史的能力,这其中就包括能借用数字技术实现对海量文本的数字化处理,如莫莱蒂提出的“远读”——利用数字技术强大的大数据处理能力理解文本,探索文本间的规律或共性。“‘远读’”的实质就是借助于数字化手段的泛读,在海量的文本里通过‘分析修辞、主题、借喻、风格和系统性来寻找范式和模型。’”#9“远读”的技术操作代表着一种趋势,即“宏观的文学史研究继续吸取语料库语言学、信息检索和机器学习中的成果,对大量数据进行计算机分析”$0。没有人能读完海量的文本,或许也没有读完的必要。“2019年网络文学行业市场规模达201.7亿元,作品数量达2590.1万部,作者数量达1936万人。”$1传统文学作品数量尚未统计入内时,这两千多万部的年产作品量已经远超过个体读者一年内的阅读能力。显然,传统文学史对通过大量阅读作品而尽可能全面地掌握作品整体状况的要求,已经不适合数字时代。技术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数量,同时为量化阅读提供了辅助,这时的“读者”如“人机融合”的“作者”般自然地技术化了。或许离开人工智能或数字信息技术的帮助,人们甚至无法了解这个时代文学的大致面貌。尽管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可以将这2590.1万部网络文学作品干脆地归置到大众文化产品的等次中,预判它们不可能达到《红楼梦》《三国演义》《百年孤独》《战争与和平》的水准而无非是某些力比多宣泄模式的操纵结果,但即便是论证这2590.1万部作品如何平庸,也需要“远读”之类的技术和方法的加持。离开技术,文学史在逻辑上甚至没有资格对这2590.1万部网络文学作品下判断。未来的文学史必须为读者及其身份的技术化转变留下足够的篇幅。
拥有足够的表现空间后,数字信息时代的读者可以自如地与作者来回切换,有能力了解许多作品遵循的规律或共性,但这并不等同于他们会更多地调动理性的思考。技术产生的福利往往伴生着对等的风险。算法推荐会形成接收端的茧房效应,读者有可能只会看到自己热衷的审美风格和主题叙事,这进一步削弱了在以点击率为指标的数字化时代维持文学经典判断标准的合理性,也使得读者的阅读期待趋于固化。在接受理论看来,文本的不确定性是读者发挥创造力的舞台,“文本的基本结构内部存在众多的空隙。阅读的乐趣之一就是,发现种种隐秘的联系从而填满这些空隙。这个过程会不断地摧毁读者既有的阅读习惯,形成新的感知模式——读者因为‘不确定性’而诱发的主动性导致了生气勃勃的阅读过程”$2。可意在消费某种情绪或满足某些臆想的网络文艺作品如果不具备内在的丰富性,那么庞大的数量就无法转化为有价值的意义生产。读者将如法兰克福学派的批评家们所担忧的那样,在种种快感的消费中愈加失去了反思的能力。另外一重风险在于,读者因为知识跨域能力的不足而难以介入由数据库、大模型和算法组成的文学叙事,几乎沦为技术操控下不自知的傀儡。这正是《国王与抒情诗》揭示的场景之一。数字信息技术的统治最终会通过重复的方式消耗掉文字的“抒情性”,消耗掉数字技术本身最重要的反思力量。日渐强大的技术生长能力和趋向衰弱的审美能力,似乎成为文学史和读者所要共同面对的难题。
【注释】
a《AI写百万字小说,数字化西游记?华东师大团队浪漫“爆改”有点酷!》,“华东师范大学”微信公众号,2024年4月15日。
b王咏刚:《人类最后一个独立写作的纪元》,见陈楸帆:《人生算法》,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VII页。
c参见赵薇:《数字时代人文学研究的变革与超越——数字人文在中国》,《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6期。
d[以]尤瓦尔·赫拉利:《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7页。
eq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26页。
f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92页。
g[美]凯文·凯利:《科技想要什么》,严丽娟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7页。
h#7张笑宇:《技术与文明:我们的时代和未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5-6页、450-451页。
i[美]詹姆斯·冈恩主编:《科幻之路》,东方木等译,译林出版社2024年版,封底语。
j本文所讨论的科幻文学史成果限于已经以汉语形态呈现的文本,而非完全意义上的包含世界各语种的科幻文学史研究成果。对汉语形态呈现的科幻文学史的研究,参见吕超:《科幻文学研究在中国》,《国际比较文学》2022年第3期。
km温儒敏、李宪瑜、贺桂梅、姜涛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页、125页。
l洪子诚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当代文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408-409页。
n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IV页。
o参见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前言》,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14页。
p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
r[英]亚当·罗伯茨:《科幻小说史》,马小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29页。
s[美]詹姆斯·冈恩:《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姜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9页。
t[英]布赖恩·奥尔迪斯、戴维·温格罗夫:《亿万年大狂欢:西方科幻小说史》,舒伟、孙法理、孙丹丁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及“序论”第4页。
u[法]罗兰·巴尔特:《历史的话语》,李幼蒸译,收入[英]汤因比等:《历史的话语: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张文杰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124页。
v刘慈欣:《欢乐颂》,《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26页。
w刘慈欣:《微观尽头》,《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12页。
x#5刘慈欣:《诗云》,《2018》,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页、84页。
yz曾军:《算法阐释:人工智能时代的文论问题》,《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
@7施晨露:《AI写出百万字小说,意味着什么——第一部人工智能长篇小说〈天命使徒〉在沪发布》,《解放日报》2024年5月27日。
@8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27页。
@9王贺:《数字人文与中国现代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版,第229、230页。
#0[德]恩格斯:《恩格斯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1页。
#1康春华:《“叙事诗学”可能是AI写作无法攻克的难关》,《光明日报》2024年7月6日,第9版。
#2$0都岚岚:《论莫莱蒂的远读及其影响》,《中国比较文学》2020年第3期。
#3刘旭光、刘时健:《关于“审美”的数学化构想》,《文艺争鸣》2024年第6期。
#4南帆:《当代文学史写作:共时的结构》,《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6刘江伟:《AI创作出百万字小说,“人人皆能写长篇”不再是梦》,《光明日报》2024年7月6日,第9版。
#8赵普光:《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读者维度的建构》,《文艺研究》2024年第6期。
#9李点:《数字人文的工具理性、学术价值与研究成果的评估》,《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第2期。
$1邵燕君、李强主编:《中国网络文学编年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53页。
$2南帆:《文学批评的转移》,《东南学术》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