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4第十一届乌镇戏剧节上演的法国柯林国家剧院制作的《海边》,是旅法黎巴嫩裔编剧、导演、柯林国家剧院院长瓦日迪·穆瓦德的代表作品。穆瓦德在小镇对话“一望无际的《海边》”与观众交流了创作感想,编辑对内容进行了梳理,带大家一起走进穆瓦德的创作世界。
关于《海边》
我的创作并非传统的先有剧本后进行导演的创作,剧本是在与演员排练的过程中逐步确定和完成的,也就是欧洲戏剧界称为的“舞台写作”的当代剧场创作方式。在《海边》最初的创作过程中,我并不确知情节的走向,而是依靠直觉和感性引导。我当时很偶然地读了三部探讨父子关系的文学作品,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俄狄浦斯王》中的国王很有权威,却看不清真相,而《白痴》中的王子尽管被认为是傻瓜,却看得透彻,我在两者之间看到了一种映照,而《哈姆雷特》则可以成为连接这两者的媒介,因为哈姆雷特王子面临着为父复仇的困境,他是该像俄狄浦斯王一样看不清事情的真相还是像后者一样洞若观火?这三个著名的文学人物,一个杀了自己的父亲,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一个决心为父亲复仇,他们也成为我创作《海边》的重要灵感。
《海边》是差不多23岁完成的创作,在剧中两个重要角色——父与子的塑造上,儿子威尔弗里德映照了我同时代年轻人对生命的体验与烦恼。我借鉴了《哈姆雷特》中“死者说话”的手法,让舞台上的父亲在死后与主角交流,以揭示深层的情感联系。在创作过程中,这种父子关系的复杂层次被细致铺陈,初版《海边》的演出长达11个小时。
《海边》的创作是极具挑战性的,作为一个黎巴嫩裔的戏剧人,用法语写作一个跟黎巴嫩战争有关的故事。我在1997年加拿大魁北克的法语区与当地的演员一起创作、排练,再把这部作品呈现在全世界的观众面前,并且可能绝大多数人对发生在黎巴嫩的战争悲剧全无了解,可想而知在跨文化背景下创作的难度之大。
《海边》叙述的是战争背景下青年的迷茫,以此去连接两代人之间的隔阂。让我深受感动的是,在中国的剧场里看到许多与剧中角色年纪相仿的观众,这让我更加确信我的作品不仅仅是个人经历的再现,更是一次跨越代际的对话。我在诚挚地讲述自己所经历的故事,坚定地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相互感受。
关于写作
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一棵树,然后有不同的鸟儿飞到我身边。一棵树,然后一只鸟停在上面,鸟和树之间就会有对话,也许它们和睦相处,鸟可能就会在这棵树上筑巢。但是树从来不会觉得是它创造的鸟,树也从来不觉得鸟属于它。鸟也不觉得它在树上建这个巢,这棵树就是属于它的,这是一种相遇。
这就是我对于自己笔下的故事和角色的看法。如飞来的鸟,与它相遇却不归属彼此。这种“相遇”没有从属关系,我认为角色或故事属于自己,而是角色在某个偶然时刻出现在我的大脑中,他们之间通过互动和对话逐渐形成作品,没有预先设计情节,而是通过生活中的偶然灵感,依靠想象去带动创作。
写作是一种收到吸引进入未知的体验,正是这种“闯入者”的身份能激发出意想不到的结果。写作只有在“没有权利”去写的状态下,才能触发内心的真实与复杂性,挖掘出人性中的阴暗和神秘,而非停留在技巧性或习惯性表达上。自小离开故土漂泊在外的流浪经历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者”,这种漂泊感使我在写作中自然地成为“闯入者”,也就是我写作的源头。
关于情感
情感对我来说至关重要,需要强调的是“情感被触动”和“情感被操纵”之间的区别,我希望观众在离开剧场时能自然地感受到情感,而不是被强迫地推向某种情感状态。例如,如果我希望观众带着泪水离开剧场,我就不会在剧本中故意铺设煽情的情节来操控他们的感受,而是希望观众能自由地经历不同的情感体验。
欧洲其实并不排斥情感,问题在于集体情感的构造。历史教训让欧洲艺术界意识到,强迫统一的情感认同是危险的,因此他们在艺术创作中反对这种单一情感的操控和引导。然而,我的创作背景与法国的艺术家不同,我来自一个四分五裂、硝烟四起的国家,这让我意识到呼唤共鸣、消除敌意的使命。尽管我在欧洲进行创作,也依然坚持在艺术作品中分享共同情感的主张。我的团队在创作过程中起到了保护者的作用,负责舞美设计、灯光设计、声音设计、戏剧构作的团队成员都会帮助我保持创作的纯粹性,防止落入煽情或集体情感的陷阱。
关于悲剧
许多人在自我认知上常常抱有这样的误解,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做某些事情,比如“我绝对不可能杀害自己的父亲”。这种绝对的自我认知其实是危险的,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完全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个体在自我认知(你以为自己是谁)与自我身份(你是谁)之间存在着一段距离,这种距离才是探讨人类悲剧的核心。真正重要的不是你认为自己是谁,而是你意识到你认为自己是谁与真实的自己之间的距离。古希腊悲剧正是通过这种探索揭示了人性中的复杂性,俄狄浦斯在剧中代表了这种无知的状态,他以为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但最终得知真相,继而失明,这种不可预知的触摸真相的速度是他未曾预料到的。
索福克勒斯认为,真正的危险不在于真理本身,而在于我们接近真理的速度。比如在当今社会,很多人都在快节奏的生活中,而这种急速往往会导致对痛苦的直接接触,让人难以承受。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潜在的恶,人们需要时间去理解和接纳人性的复杂,而不是急于去定义自己或他人。如今,当我们从一种文化走向另一种文化,从一个国家走向另一个国家的时候,如果我们带着很多的预判和这种先入为主,当我们走向别人的时候就会遇见一些让我们无所适从的真相。
(摘选自“中法纵横”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