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外交政策再调整及中印伙伴关系建设反思

2024-12-26 00:00:00随新民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12期
关键词:中印关系

摘要:2020年5月中印在西段边境实控线(LAC)附近多点对峙乃至肢体冲突以来,中印关系近乎停滞是印度在国际体系结构性变迁、身份利益再定位背景下对华政策调整的直接后果。国际社会的非“帕累托改进”状态、国际地缘政治经济学的可塑性等为中印合作提供了理论合理性和足够大的空间,双方合作构建发展伙伴关系是可行的。但左右逢源的国际境遇和综合国力的提升使印度对华政策再调整充斥着强烈的现实主义和浓厚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情感,导致对华决策理性与功利性兼具,边境行为更具挑衅性。中印就解决边界纠纷同发展其他领域正常关系“脱钩共识”效用递减甚至失灵,双边关系进程呈现出某种意义上的“边界天花板效应”,但理性决策仍是印度对华政策的主旋律。尽管中印双边互动面临多重困顿和挑战,但印度公开或直接卷入类冷战式的对抗遏制中国的同盟或集团是小概率事件,中印关系中的不确定性是在双边关系发展大势确定的架构中演进的,竞争性合作仍是长时段中印关系主流。

关键词:中印关系;印对华政策;边境实控线(LAC);边境对峙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印度对华政策再调整及对策研究”(21AGJ01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近代以来中国与印度关系史研究”(22VLS018);清华大学自主科研计划资助项目(2023THZWJC18)

中图分类号:D822.33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2-0047-06

面对后冷战国际体系结构性调整背景下复杂的国际安全形势、增长放缓的世界经济状况、全球治理体系变革,中印作为两大新兴经济体和有着全球或地区影响力的国家无疑应该顺应历史潮流和各自谋求民族复兴的战略需要,超越传统地缘竞争和均势思维的羁绊,秉持共同安全、合作安全、共同发展、合作共赢理念,构建更加紧密的发展伙伴关系。2014年9月习近平主席访印时双方达成共识——把建构更加紧密的发展伙伴关系作为两国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核心内容,这预示着中印关系步入一个新阶段,但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和观念上的老问题与新挑战。在机遇和不确定性甚至严峻挑战并存的国际体系调整演进中,中印能否超越“强邻对抗”思维逻辑而达成合作共赢?双方如何克服体系和双边层面的不确定甚至挑战而实现良性互动?从理论合理性和适用性来看,中国倡导的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大国关系、人类命运共同体、周边外交理念等均适用于中印发展伙伴关系建设。因为冷战思维和零和博弈已经过时,合作共赢成为普遍共识;“世界长期发展不可能建立在一批国家越来越富裕而另一批国家却长期贫穷落后的基础上。只有各国共同发展了,世界才能更好发展。那种以邻为壑、转嫁危机、损人利己的做法既不道德,也难以持久。”(1)理论合理性还源自至少三个层面:一是国际地缘政治经济学的客观性和可塑性双重属性使全球化时代地理因素及其观念对于世界政治经济系统运行和体系结构调整乃至重塑依然极为重要,国际体系动态均衡下中印两国地缘战略间恒变关系逻辑外显为竞争与合作交织、合力推进两国关系进程;二是社会认知视野下国家身份与利益的构成性是观念之源;三是国际政治经济学秉持的权力与市场、安全与经济并非二律背反式运行,而是交织互动推进国际体系进化,这是中印合作的实践基础。

然而,2020年春夏之交中印在西段边境实控线(LAC)附近爆发多点对峙危机甚至冲突以来,在经历了高层外交互动和21轮军长级会谈后,双方就在个别对峙点(天南河谷和典角河上游)脱离接触达成协议(即金砖集团喀山峰会前夕的10月21日)。中印此轮边境对峙持续时间之久及对双边关系的负面影响都史无前例。边境对峙危机同新冠综合症、印度外交与对华政策再调整、国际体系结构性调整中主要力量纵横捭阖互动等多因素叠加,致使中印关系演进中的小概率事变(双边关系停滞甚至倒退)近乎成为现实。此次边境对峙危机是否会改变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中前期双边关系改善以来的互动模式?边界问题与双边关系“脱钩共识”失效了吗?哪些因素促成印度的边境前进行为和对华政策再调整?新形势下中印互动正在磨合孕育一种双边关系新模式,边界问题和双边关系走向何去何从?如何审视评估中印关系的不确定性?本文尝试对上述问题做反思性回应。

一、猎鹿博弈策略下中印合作的合理性

2014年中印两国领导人对双边关系的定位是把构建更加紧密的发展伙伴关系作为推进两国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核心内容。

冷战后国际权力结构和秩序调整下的国际社会远未达到“帕累托最优”状态,国际结构与秩序调整为“帕累托改进”(Pareto Improvement)提供了足够大的余地(2) ,这自然也为中印两国之间的合作共赢提供了空间。帕累托改进的核心在于,它能够在避免任何一方境遇变坏的情况下,改进所有或部分参与者的处境,增加收益。当然,实现帕累托改进也是有条件的,有时候人们提出即便只是一个微小的改进方案,实现起来都异常困难。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合作行为和合作机制能够为参与各方带来收益,甚至比公平更能够实现利益最大化,“猎鹿博弈”就给我们这样的启示。猎鹿博弈理论最初源自卢梭的思想——个体背叛影响集体合作的过程和结果。(3) 具体地讲,在生产工具不发达条件下,我们假设:猎人甲和猎人乙一起狩猎才能猎获1只鹿;如二人各自为战,每人最多只能捕获4只兔子。从效用函数来看,4只兔子能保证一个人4天的生活需求,而1只鹿则能保障2个人10日饱食无忧。这样,“猎鹿博弈”中就存在两个纳什均衡点,一是两人分别捕捉兔子,各自满足4天的食物需求;二是合作猎鹿,确保两人10天饱食无忧。

猎鹿博弈

甲" " " " " " " " " " " 乙 猎 鹿 捕 兔

猎 鹿 (10,10) (0,4)

捕 兔 (4,0) (4,4)

这样,猎鹿博弈就有两个纳什均衡点,即两种可能的结局。结果究竟会出现哪一种情形呢?人们单纯从纳什均衡本身是无法确定的。比较支付函数(10,10)(第1个数代表猎人甲的满意程度或收益,第2个数代表猎人乙的满意程度或收益,下同)和(4,4)两个纳什均衡,事实就非常明显,2人一起去猎鹿的效用比各自捕捉兔子多享用6天。可见,合作猎鹿的纳什均衡比分头捕兔的纳什均衡具有帕累托改进优势。与(4,4)相比,(10,10)不仅有整体收益改进,而且每个个体的福利也能同时得到增加。严格地讲,支付函数(10,10)与(4,4)相比,其中某一方收益的增加并没有导致其他各方收益境况受损。支付函数(10,10)较之于(4,4)具有帕累托改进优势的关键就在于合作使得参与方的收益状况都得到了改善,而背叛毁约不仅没有增进任何一方的利益,反而是双方皆受损。这是与囚徒博弈最大差异之所在。

在全球化和相互依存日渐加深、国际秩序调整背景下,猎鹿博弈模型适用于中国和印度两个面临同样历史使命的发展中大国间几乎所有的领域,合作行为与合作机制能够增进中印双边的收益,反之则双方利益受损。这也是中印构建发展伙伴关系的理论路径。即使在传统的领土安全领域,两国边界纠纷问题也越来越呈现出“虽不那么标准精致但却明显具有相关纳什均衡的属性”(4)。相关策略均衡下的中印边境互动因贴现因子权重大增,边境冲突或对峙成本极高,边境战争更会使双方得不偿失,中印之间再次爆发规模性边境冲突乃至战争的可能性可基本排除。(5)

从地缘层面来看,中方思考经略包括印度在内的周边问题、开展周边外交需要有立体、多元、跨越时空视野。(6)因此,思考中印发展伙伴关系建设路径时,一是要有全局观念和区域合作整体观;二是既要分析把握某建设路径与机制内在的经济效应,又要关注其外溢效应;三是秉持路径与制度创新同传承借鉴相结合,既重视中印发展合作路径和制度创新的主渠道功效,又善于利用既有机制,消除疑虑并增进互信,多渠道、多层面、多机制协同推进两国发展伙伴、引领增长的合作伙伴和战略协作的全球伙伴建设进程。这些是就构建中印两国更加紧密发展伙伴关系的应然路径而论的,既体现出观念和思维创新又构成两国间良性互动的观念基础。

二、构建中印伙伴关系中几个相互关联的问题

就印度外交政策调整和中印关系演进来看,实践要远比应然路径复杂得多。回顾反思10年来中印关系的演进,这里略述几点拙见。

一是两国政治安全关系持续改进和战略互信提升的全局性影响。良好的政治安全互动是中印关系的基础,也是两国构建紧密发展伙伴关系的核心要义。其影响广泛而深刻地渗透到中印关系的各领域和各层面,即使不单独分析考察政治安全路径及效用,也并非意味着政治和战略安全渠道对构筑两国发展伙伴关系不重要,而恰恰是因为其基础性支持作用太过重要并且广泛融入到中印关系的全方位和全领域而不便单独剥离之缘故。

二是构建中印发展伙伴关系的路径是相互关联的,并非各行其道、独立运行。构建双边发展伙伴关系的双边经贸合作、BRICS和SCO机制、“东盟+”模式下的RCEP制度安排等路径之间既可正向外溢相互促进,推动中印发展伙伴关系建设,也可能因不当制度安排或处置而导致负向外溢、相互掣肘,从而对构建发展伙伴关系进程形成负面效应。毋容置疑,正向外溢联动是中印两国决策者和两大社会的共同期许和福祉。

三是“中印+X”互动框架下中印关系的复杂性。冷战后国际体系的结构性调整要求国际政治观念调整和思维创新,国际政治实践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了此类变化,但传统地缘政治思维惯性和现实影响力依然强大,这在学术界和决策层均表现明显,甚至在很多情景下传统思维和现实影响都居于主导地位。在可预期的相当长时段内,国际政治传统观念与创新思维、竞争对抗与合作对话两种思维、两种势力交织互动,使国际社会呈现出纷繁复杂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观。竞争与合作一直以来就是以主权国家为主导行为体之国际体系的两种力量和互动方式,究竟是竞争还是合作为主流?这大概率是见仁见智,并且都能找到足够多且颇具说服力的理论和现实支撑。就中印关系而论,鉴于两国国情、发展战略目标、历史与现实等因素,用看似自相矛盾的竞争性合作描述中印关系现状与走势或许不失为贴切。换言之,在边界和安全以外的绝大多数领域或层面,两国关系互动以对话合作为主流,但可控的竞争也无可避免,甚至特定环境下可能还很激烈,对此我们应该有思想准备。

印度是一个有着世界大国抱负、战略文化和外交政策兼具自主性和功利性的发展中大国,“不结盟”被普遍视作印度的国际身份,而“不结盟”与“结盟或类结盟(alliance-like)”则在印度外交实践中分野非常模糊。即使在冷战高峰期,“印度不结盟外交也内涵浓厚的经济实用成分”(7)。冷战结束以后,被长期尊奉为圭臬的“不结盟”不分政治分野地淡出印度外交政策议程(8),开启了印度外交所谓“超越不结盟”的“战略自治”阶段。“结盟思想(尽管以极为有限的形式展现)从此扎根于印度外交思维。在与美国建立某种类同盟关系的同时,保持同俄罗斯的特殊关系,探索深化同欧盟日本的关系,管理好同中国的复杂关系等成为印度的国家战略目标。这即使没有完全取代不结盟,但也已经侵蚀了其核心内涵。”(9)印度外交政策取向的调整一方面彰显其大国诉求和日渐增强的国际实力,另一方面也是其更加灵活自主的大国外交体现。印度无疑会审时度势充分利用看似其左右逢源的国际境况,谋求国家利益最大化,甚至在特定时空或领域内同某大国合作平衡抑制中国影响力不可逆式的增长。但是,我们也不宜因此就推断出印度会同某大国或大国集团结成类冷战同盟关系的结论。这既不符合印方长远利益,也有违印度的自主性与功利性兼容并蓄的外交传统。从理性选择视角来看,印度无疑会努力延续左右逢源的国际境遇,这也是其最佳策略选择。鉴于此,即使基于两国竞争考量,印度同某大国或大国集团结成固定的类冷战同盟以全面遏制中国崛起的可能性属于小概率事件。中印关系恢复以来的实践足以证明,两国决策者有足够智慧和能力避免小概率事件出现,构筑两国更加紧密发展伙伴关系的目标是可期的。

四是注重相关研究的实践性。历史固然是记事之书(10),但研究历史不止是故纸堆里的故事或满足各形各色的谈资,究史以资治是中国史学研究的传统,不管是否准确都反映着史家和读者之家国情怀。从社会认知视角考察印对华政策及中印关系的演进,主旨就在于考察观念和利益认知对决策和两国关系发展进程的影响,并从获得某些妥善处理两国分歧和推进双边关系健康发展的启示。

五是边界纠纷和战略互信不足导致中印关系发展“天花板效应”。尽管中印关系恢复正常化时两国就积极探索协商解决边界问题的同时发展其他领域友好合作关系达成重要共识,近年来两国在战略沟通和增信措施、边境实控线地区管控等方面业已形成较为成熟的机制且成效显著,两国经贸合作步入21世纪后取得突飞猛进成就并从双边关系中的微不足道地位发展成为核心内涵,在全球和地区事务上也有着广泛共识和友好合作,但中印关系的整体状况则差强人意,在边境实控线(LAC)地区和以媒体为代表的两大社会之间龃龉不断,两国深化合作和提升双边关系水平的预期或努力总是遭遇常态性且几乎相同的制约因素或阻力,核心是由边界纠纷引发的边境实控线地区对峙危机和“中印+”框架内双边低水平战略互信,中印关系水平很难有实质性的进一步提升,呈现出某种“天花板效应”。2020年春夏之交发生在两国边境实控线西段的多点对峙危机及个别对峙在持续4年半和经历21轮军长级会谈后在金砖集团喀山峰会前夕才最终达成脱离接触协议。这期间,其他领域的中印关系近乎全面停滞甚至倒退,某种程度上验证了上述关于中印关系发展遭遇“边界天花板效应”的判断。

客观地讲,关于边界问题的谈判对话机制和较为成熟的边境实控线地区管控机制的确发挥了保持边境实控线地区总体稳定和安宁的功效,基本达到制度安排的设计初衷,但边境实控线地区军事领域建立信任措施的实际效果则不尽人意。其关键原因在于中印双方对边境实控线认知存在差异,在各自认知的实控线之间存在一个交叉地带,边境实控线(LAC)地区的对峙危机具有必然性,只是在对峙危机的时空上存在偶然而已。我们对2020年春夏以来中印边境实控线西段发生的持续对峙危机甚至是肢体冲突及其影响应做客观评估,印方的强硬姿态和暂停中印双方其他领域正常交往行为也是有限度和边界的,即把恢复边境地区和平稳定而非解决边界纠纷作为恢复两国关系的前提条件。这在本质上是强调恢复2020年5月西段实控线地区多点对峙前的边境地区互动形态和双边关系模式。此间,中印双边贸易虽小幅波动,但总体呈稳步增长势头。这也折射出中印关系的张力和韧性。

三、解决边界问题和建构中印发展伙伴关系面临的困顿挑战

即使中印高层互动和边境会晤机制能够恢复2020年春夏西段边境对峙危机前的边境实控线地区总体和平安宁状态,边界问题和中印关系也不可避免地会遭遇三个层面的困顿。

第一,现有的边境实控线地区管控机制本质上是一种过渡性制度安排,其初衷是在边界问题妥善解决前能够保持边境实控线地区的和平与安宁,而非解决两国边界纠纷的制度安排。如前所述,该制度设计的初衷基本实现——边境实控线地区总体上保持了武装对峙下的和平状态,但从解决边界问题的终极目标来看,边境管控机制也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了双方尽早解决边界问题的紧迫感和决断力。当然,解决边界问题的决断力无疑受到各自国内民族主义情感的制约。

第二,从制度设计的路径依赖视角来看,中印两国边境实控线地区常态性对峙危机和边境管控框架下暂时化解具体危机的做法固然避免了边境冲突和对峙升级恶化,但也呈现出一种负效应的路径依赖。换言之,每次具体危机或对峙事件因边境管控机制或双方领导人对话机制的存在和有效运作而都不至于使两国再次陷入大规模或高烈度的边境冲突甚至战争,但维持边境管控机制有效运作的交易成本(直接成本和间接成本)极其高昂,而且每次边境对峙危机和暂时化解无不在消磨侵蚀两国间艰难培育中的、原就根基并不牢的战略信任和中印两大社会之间的信任基础。

第三,中印两国各自内部强烈的民族情感的上升也强化了双边关系中的“边界天花板效应”,进而增加了双方决策层在解决边界问题上做出战略决断的难度和社会成本。边界问题与发展其他领域双边关系脱钩是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中印关系恢复正常化时中印两国达成的共识,双方还就边境实控线地区管控做了制度性安排。“脱钩”与相关制度安排旨在避免再现上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中印关系因边界纠纷乃至冲突战争而陷入全面倒退和僵冷的境况。从两国互动实践来看,自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在探索协商解决边界问题和维持过渡性的边境实控线地区和平安宁、增加军事领域信任等边境实控线地区管控机制的同时,中印关系的确摆脱了边界纠纷的羁绊而取得实质性改善和发展,经贸合作领域不断拓展并深化,政治安全关系也明显改善,这无疑也是“脱钩”的实践效用。

“脱钩”安排固然使中印关系绕开边界问题再入常态发展轨道,但边界谈判进程和两国关系深化发展之间并未呈现出齐头并进式的良性互动。由边界纠纷引发、虽不定期但却具必然性的两国边境实控线地区对峙危机时不时地会干扰中印双边关系常态化发展进程,中印发展伙伴关系建设受此干扰而出现严重倒退虽属小概率事件,但其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甚至在特定情境下被印方利用达到其他不可言说的目标。对此,中方应有基本的认知评估并保持警觉。

四、印方政策调整取向:解决边界纠纷同发展中印关系的再耦合挂钩?

印度的身份和利益再定位与对华政策适应性再调整几乎同步,现实主义世界观与权力均衡思维是主旋律。较之以往,印度当下大国定位和利益重塑都更倾向于现实主义,外交决策更趋理性和实用性,在对华政策上尤其达成了超越党派分野的共识。(11) 印度外交政策再调整的现实依据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国际环境给印度提供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机遇和转圜空间,印度在重塑大国力量平衡结构中居于最优势地位,在西方阵营、俄罗斯、中国、发展中国家等力量间纵横捭阖,左右逢源。当然,这同时也是对印度驾驭大国博弈游戏规则、平衡自身资源能力与利益目标之能力、策略的考验。

第二,印度经济持续增长既为印度实施大国战略提供物质支持,也提振了其强势对华决策与竞争的自信心。近年来,印度经济持续高速增长,成长为目前世界第5大经济体,2023财年GDP达3.47万亿美元。此外,印度正在进行的转型经济改革涉及商品与服务税、公司税减免、破产法、劳工法改革、放宽外商直接投资规范等多个领域,比较优势更趋明显,前景广为看好。

第三,印人党政府较好地驾驭了印度教性民族主义,既利用其达到外交政策目标,又不为其裹挟而丧失理性判断与决策力。外长苏杰生(S. Jaishankar)的“管理中国”一文反映出印度对中国的基本判断——中国始终是印度战略谋划中的关键变量,当前尤其如此。确保中国方向不出问题事关印度国运,故关于中印关系的辩论必须超越传统假设和既定结论。(12) 此判断是中肯的,中印两国地理上毗邻与边界纠纷、历史联系与曲折、现代政治游戏、同时而差异性的崛起等因素使中印关系必须克服诸多问题与挑战。

2020年春夏之交,印度对华政策和中印互动模式明显变化。在中印边境实控线西段多点爆发摩擦对峙甚至冲突,个别地点的对峙持续长达4年半之久,东段边境实控线地区的蚕食与反蚕食斗争也从未消停下来,中印关系各领域遭遇全面冲击,出现停滞甚至倒退迹象。尽管中印边境实控线地区安全局势总体可控,但冲突对峙以来的事态发展也验证了新形势下中印两国关于解决边界问题与发展双边关系“脱钩”共识的效用正在递减甚至局部失灵,中印关系因此步入一个新的困顿调整期。印度将边界问题同恢复全面中印关系再挂钩耦合,边界问题再次成为构建两国紧密发展伙伴关系绕不开的障碍。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2024年4月在接受《新闻周刊》90分钟专访传递的信息也验证了此变化。莫迪一方面强调恢复全面中印关系对双边和地区乃至世界安全与发展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另一方面强调双方必须通过外交和军事领域的建设性接触对话尽快结束旷日持久的边境对峙,只有恢复边境地区和平安宁,中印关系才能结束当前非正常化状态。(13)

从印度对外政策调整效果看,国际体系结构性调整和印度看似摇摆不定的所谓超越 “不结盟的战略自治”甚至“超越战略自治”的外交调整(14) 限制了中印两国双边或多边合作的质量。这一方面表现为在“中印+X”三方或多边互动中印度的对华战略计算和外交操作上,另一方面则表现为美国试图在中国和印度之间采取的“楔子战略”(Wedge Strategy),以离间两国合作和伙伴关系发展。这可以说是国际体系结构因素对中印构建更加紧密发展伙伴关系的挑战和负面影响。当然,至于美国“楔子战略”能否如愿达到离间中印两国合作和发展伙伴建设的目标,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印方对其超越不结盟的“战略自治”实质性内涵和国家核心利益的认知界定;至于印度是否会同美国结成类冷战同盟关系则是另一层面的话题。此外,非战争背景下国际体系结构性调整中诸多变数、中印两国身份再认知与相应国家利益再界定等因素也使中印之间既有互动模式不可避免地做出适应性调整,其间遭遇某种不适或不确定性在所难免。

简言之,本文对印度外交政策调整和中印关系基本走势的评估判断保持稳定,即印度对华政策调整固然会因身份定位和印度教非理性情感极端化的掣肘而在某些方面或领域表现出某种程度上的情绪化甚至捉摸不定,然而其外交政策行为无论以什么言语表达或是以何种形式呈现——是“不结盟2.0”、“战略自主”、“超越战略自主”抑或是对冲性“多向结盟”等,印度大国诉求与独立自主外交传统和政策取向不会根本改变,俄乌冲突以来印度的外交政策行为也足以验证这一判断。在对华政策上印度无疑会功利性、现实主义取向地利用印度教宗教情感和国际体系结构性调整变迁中的反华势力谋取更多实惠,但理性决策仍是印对华政策的主旋律,公开或直接卷入类冷战式的对抗遏制中国的联盟或集团仍是小概率事件。因此,在可预期的中长时段,中印关系中的不确定性是在总体走势大致确定的架构中演进和呈现的,竞争性合作依然是中印关系的常态和主流。

注释:

(1)(6)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73、297页。

(2) 帕累托优化(Pareto Improvement),又称帕累托改进,源于意大利经济学家帕累托(Vilfredo Pareto)提出的“帕累托最优”(Pareto Optimum)——资源分配的一种理想状态。在帕累托最优状态下,是没有办法在不让某一参与资源分配的一方利益受损的情况下,使另一方获得更大利益的。假定固有的一群人和可分配的资源,从一种分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变化时,在没有使任何人境况变坏的前提下而能够使得至少一个人的情况变得更好,说明没有达到帕累托最优。换句话说,一方面帕累托最优是指没有进行帕累托不平等改进余地的状态;另一方面帕累托改进是达到帕累托最优的路径和方法。

(3) 卢梭在分析人类相互间义务的产生和履行义务的条件要求时指出,人的自私极易导致合作的失败,并以集体“猎鹿”活动因某一个体见兔转而“逐兔”而失利来说明这一逻辑。参见让·雅克·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汉译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4—115页。

(4)(5) 随新民:《中印边境互动:一种博弈视角的分析》,《南亚研究》2014年第4期。

(7)(8)(9) C. Raja Mohan, Beyond Non-alignment, in Kanti P. Bajpai and Harsh V. Pant eds., India’s Foreign Policy, New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3, p.32, p.47.

(10) 吕思勉先生在《中国通史》绪论中指出:“历史虽是记事之书,我们之所探究,则为理而非事。理是概括众事的,事则只是一事。”所以,“任何一事一物,要询问它的起源,我们现在,不知所对的很多。其所能对答的,又十有八九靠不住。然则我们安能本于既往,以说明现在呢?这正是我们所愚昧的原因,而史学之所求,亦即在此。史学之所求,不外乎(一)搜求既往的事实,(二)加以解释,(三)用以说明现社会,(四)因以推测未来,而指示我们以进行的途径。往昔的历史,是否能肩起这种任务呢?观于借鉴于历史以应付事实导致失败者之多,无疑的是不能的。其失败的原因安在呢?列举起来,也可以有多端,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偏重于政治的。”吕思勉先生这段治史之卓见也正是本文着墨印度自独立以来对华认知和对华政策研究演变的初衷。见吕思勉:《中国通史》之绪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11) S. Jaishankar, Why Bharat Matters, New Delhi: Rupa Publications India Pvt. Ltd, 2024. See Chapter 8, “Dealing with China: Appreciating the Importance of Realism”.

(12) S. Jaishankar, The India Way: Strategies for an Uncertain World, Harper Collins India, 2020.

(13) “Abnormality in Bilateral Relations”: PM Modi Stresses Need to Address Border Situation with China, 印度电视新闻网2024年4月10日。

(14) 关于印度21世纪外交政策调整的价值取向逐渐偏离“不结盟”传统及其后续发展,参见随新民:《印度战略文化与国际行为:基于争论的案例分析》,《国际问题研究》2014年第1期;Kanti P. Bajpai and Harsh V. Pant eds., India’s Foreign Policy: A Reader, New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27-50;Rajendra M. Abhyankar, Indian Diplomacy: Beyond Strategic Autonomy, New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作者简介:随新民,郑州大学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学科特聘教授,中原工学院印度研究中心教授,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牛津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学者,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客座院士,河南郑州,450001。

(责任编辑 木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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