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乡镇干部作为科层体系的末端,在乡村治理中有多重角色与行为。当前主流观点认为,乡镇干部的角色与行为受到制度、结构和技术等因素的约束以及外在激励和个人理性的影响。这种观点难以解释作为关键行动者的乡镇干部在不同工作情境中的角色、行为以及行为逻辑。本文以关系社会学中的关系人为研究视角,延续其狭义定义,将其拓展为:在一定结构中占据结构洞位置,且结构位置具有可变性的行动者,它因位置变动而兼具工具与表达双重特征。对关系人的实践研究形成了由情境向互动传导的分析路径。本文遵循“情境-互动”分析路径,并将其具体化。其中,情境指乡镇干部的工作场域,且有“不变”与“变”两种状态:“不变”的是“平行型”工作场域;“变”的是“下沉-交叉型”与“下沉-重合型”工作场域。三种场域使得乡镇干部身处相切、交叉与重合的三种结构洞位置,由此形塑了相切型关系人、相交型关系人、内含型关系人三种角色。本文意在强调要将乡镇干部置于具体的过程与事件中加以分析,在具体、微观且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把握乡镇干部的具体实践。
关键词:乡镇干部;乡村社会治理;关系人;结构洞
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2-0096-09
一、问题提出与文献回顾
乡镇基层是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操作终端与实践样态。伴随着国家治理转型,乡镇政府的治理事务不断增加,在基层治理中逐渐显现出两条运作路径。其一,乡镇政府作为基层行政链条的末端,是政策执行者;其二,乡镇政府在适应自上而下的管理模式时,仍具备一定的自主性。在具体的乡村社会治理实践中,乡镇干部是国家与社会的中间链条,代表着乡镇政府的形象。本文中所指的乡镇干部,是乡镇政府领导职务序列中的乡镇科级,以及非领导职务序列中的科员、临时聘用人员。
乡镇政府位于科层体系的末端,其主要工作内容是贯彻与落实上级政府部门交代的任务。在实际工作中,乡镇干部需要动用个人能力将复杂的任务推行下去。目前,学界对乡镇干部在乡村治理实践中的角色与行为的分析可概括为三种视角。
其一,结构性视角将视野限定在科层体系,将科层结构中的权力关系和制度建设视为政策顺利执行的关键。在此基础上形成边缘-中心角色论和对上-对下行为分析面向。边缘角色论认为乡镇干部在基层治理结构中处于边缘位置,从乡镇政权运作的制度和组织环境来看,乡镇干部处于国家结构与过程的弱势地位,属于边缘群体(1) ;中心角色论认为乡镇干部仍然是基层治理的中心力量,其承接了大量的转移性事务,双重角色论是这一观点的代表。(2) 一种解释聚焦于乡镇干部对上级政策的理解和执行,认为乡镇干部在具体政策执行过程中,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和政策执行空间(3) ,并在政策执行过程中采取“政策变通”行为;另一种解释强调乡镇干部在与村干部、村民的互动中有较大的自主空间。
其二,激励-约束视角主要关注约束机制和激励机制在政策执行过程中的重要性,包括制度-技术约束和制度激励两个部分。制度-技术约束指乡镇干部所处的组织和制度环境塑造其行为。从组织制度环境来看,基层治理不仅面临着压力型体制中多目标、高指标的目标任务,而且处于财政资源短缺、利益最少、权力最小之间的困境中,在此制度约束下,基层政府“权责利”不对称(4) ,从而出现策略主义行为和政策变通行为。制度激励包括来自上级政府政策的锦标赛体制(5) ,以及各种正式与非正式的考核激励机制。(6)
其三,能动者视角关注乡镇干部的自主性和灵活性,认为乡镇干部在实际工作中有可能采取策略性行为以追求自身的政治和经济利益,或者采取避责行为以规避风险。一方面,乡镇干部与上级部门的利益契合度越高,其执行上级政策的动机越强;反之,则可能采取敷衍等变通式策略。另一方面,乡镇干部在履责过程中为了规避潜在的责任风险会采取避责行为,同时任务情境和责任风险分布等因素也会影响乡镇干部应对责任风险的意愿。(7)
基于上述分析,乡镇干部在乡村治理实践中有多重角色与行为,且受到制度、结构和技术等因素的约束以及外在激励和个人理性的影响。但是倘若延续已有的研究成果,我们认为,如果外在约束、激励和个人理性等是乡镇干部的单一作用因素,则难以解释作为关键行动者的乡镇干部在不同工作情境中的角色与行为的不同以及行为逻辑的变化。乡村治理实践是由不同结点的联系组成的,所以对乡镇干部运作的解释要关注其与其他结点之间的联系与互动。在现实中,乡镇干部面临多元复杂的工作环境,结构、约束、能动性等因素交叉重叠,共同影响其在乡村社会治理中的行为实践。这种复杂交织的现实提醒我们,结构、约束、能动性的解释视角无法完全洞悉乡镇干部行为实践中的多重复杂机制。对此问题的解释需要超越结构与行动的二元分析,将其置于关系社会学的理论脉络中,将乡镇干部视为联结乡镇政府与村庄的关系人,从关系人研究的“情境-互动”路径出发。由此,本文关注乡村治理实践中乡镇干部的关系建构与行为选择,进而探析结构位置变动中关系人的关系、行为及其互动逻辑。
二、关系社会学中的核心概念:关系人的性质定位
行动者依其所处的情境、相关的他人以及人际关系等采取相应的行动,且行动总是受到其所嵌入的网络中的其他行动和事件的影响。在本文中,我们试图通过关系人的多样性来进行解释。关系人是关系社会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传统意义上对关系人的研究属于广义的界定,即关系人是一种单一的“以关系为存在的人”或“存在于关系中的人”。狭义的关系人指占据结构洞关键位置的行动者,并形成了工具和表达两种表述。本文延续狭义定义,将关系人的概念拓展为在一定结构中占据结构洞位置,且结构位置具有可变性的行动者,这是为了回应位置变动而兼具工具与表达的双重特征。已有研究多依据“以关系为存在的人”的广义关系人概念,以“关系”为中枢因素,对关系人的划分形成了以社会网络分析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视角、以主从关系分析为代表的制度主义视角和以差序格局分析为代表的文化主义视角。
(一)以关系为存在的人:关系人的广义概念
广义上的关系人概念将其界定为单一的“以关系为存在的人”或“存在于关系中的人”。对此,格兰诺维特认为个人在一定意义上都嵌入在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之中(8), 时时受到社会关系网络的影响,一定意义上都是关系人。(9) 马克思主义哲学亦认为,世界是普遍联系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10) 人之所以为社会人,是由于个人总是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之中。就广义的关系人概念而言,其将关系人模糊化为“双向的、对称的、情感性的纽带联系”(11) 或者“社会关系”。广义的关系人有“角色化”的倾向,即依据个人在社会结构位置中的角色而确定关系人特征。
在中国社会中,个人依据在家庭结构中的位置确定关系人特征。以家庭结构为核心可以分为亲属社会中的关系人和非亲属社会中的关系人两方面。一方面,亲属社会中的关系人是一种以“家”为核心的观点。梁漱溟“通过描摹美善的家庭关系,扩展以达成社会结构与社会秩序”(12) ,即中国社会是伦理本位的。费孝通认为在农村社会中,家庭是最基本的群体,农村社会就是一个扩大化的家庭,“村中更大的社会群体是由若干家根据多种不同目的和亲属、地域等关系组成的”(13) 。另一方面,将非亲属社会中的关系人纳入亲属社会关系圈内,进而构建出一种拟亲属关系网络,即费孝通所言“差序格局”(14) 。在差序格局中,“己”的含义有三:首先,“己”指自己;其次,“己”指对自己在家庭结构中所处位置的认知;最后,“己”指个体对自己与家中其他人相对位置的认识。(15) 广义的关系人定义即体现在这种基于相对位置的角色称呼之中。
(二)“关键行动者”:关系人的狭义定义
本文延续关系人的狭义定义,并将其概念拓展为在一定结构中占据结构洞位置,且结构位置具有可变性的行动者,其为了回应位置变动而兼具工具-表达的双重特性。围绕狭义关系人的研究,可总结为工具论和表达论两种观点。
工具论将研究焦点置于关系人的物质和非物质资源,并考察行动者如何借助关系人的资源达至行动目的。工具论认为关系人是行动者达至目标的工具或手段,并形成了“地位-资本”和“关系-网络”两种研究取向。其一,“地位-资本”取向认为,关系人是行动者可利用的社会资本,其根植于社会关系之中,进而促成行动者对社会资本的获取和利用。(16) 其二,社会学网络分析中关于关系人的研究呈现出关系-网络的研究取向。工具论表明关系人可以带来工具性回报,而忽视了其在满足心理和情感方面的能力。
关系人的表达论研究聚焦于文化、情感等因素对其行为的影响。对行动者通过“找关系”求职的回答形成了文化观和制度观两种观点。(17) 文化观认为这源于中西文化的不同及其形塑作用,例如中国的关系主义文化更注重和认可关系、人情及其作用;制度观认为这源于中西方不同的制度安排及其约束作用,比如经济体制和政策法规等的不同。(18) 顾沃德等学者对文化观和制度观两个视角之间的争辩发表了很有见地的看法,认为文化特质和制度背景是动态联系的,二者对关系在中国的运作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应该关注关系在不同社会环境中的具体运作方式及功效。(19)
(三)兼具工具与表达双重特征的关系人概念
“处于关系中的人”与“关键行动者”的广义与狭义之分忽视了关系人在心理和情感方面的能力。关系人除了提供信息、经济和权力等工具性资源之外,还可以提供信任、义务和恩惠等情感性资源。
当前,围绕关系人的狭义定义展开的研究仍有两方面的局限:其一,工具论和表达论立足于社会资本的接收方,认为关系人可以获得一定的物质或非物质性资源,相对忽视了关系人作为提供方的作用。实际上,接收方和提供方共同构成了社会资本的运作过程,这一过程不仅涉及社会资源的调用者和受益者即接收方,也关乎社会资源的被调用者和提供者。其二,大多研究认为关系人拥有稳定不变的结构洞位置,且联结两个互不认识的群体。现实生活中的另一类情形是,行动者之间可能相互认识,但由于种种原因相互存在隔阂,甚至矛盾重重,难以开展合作。这种社会关系结构也可以看作是出现了结构洞。(20) 在此种情形之中,关系人的位置是可以变动的,即从一个行动者群体跨越到另一个行动者群体中。
换言之,关系人不应被看作是简单的、稳定不变的可以带来物质或非物质资源的具有被动工具属性的行动者,而应该是为回应结构位置变动而兼具工具-表达双重属性的主动性的行动者。当下的关系人概念不应再是稳定不变的,而是具有“位移”属性的主动行动者,且在情境变动中,建构起差异性关系,并选择异质性行动。本文延续关系人的狭义定义,将其概念拓展为在一定结构中占据结构洞位置,且结构位置具有可变性的行动者,为了回应位置变动而兼具工具与表达双重特征。
(四)已有的关系人类型划分依据:结构-制度-文化
当前对关系人的类型划分往往延续其“处于关系之中的人”的广义概念,将其类型与关系这一枢纽因素相结合。关系在字义上指联系或者关联,本质上是一种双向的、特殊主义的情感性的纽带联系,具有促进不同的社会行动者进行互惠交换的潜在可能。(21)
依据关系人的广义概念,对关系人的类型划分形成了以社会网络分析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视角、以主从关系分析为代表的制度主义视角和以差序格局分析为代表的文化主义视角。其一,结构主义视角将“关系”视为一种联系纽带,认为任何人都生活在与之发生各种联系的群体和网络之中。其二,制度主义视角试图讨论特定的政治经济体制及其变迁如何影响社会关系的形态与功能,而不是只将社会关系视为一种基于特定文化属性的社会交往形式。(22) 制度主义视角用关系指涉中国语境中含义复杂的社会关系,但是忽视了这一关系根植于特定的历史社会。其三,文化主义视角研讨关系的特殊性,是一种关注特定场域的关系解释视角,着力于解释中国社会关系基于历史、伦理与文化的特殊性。
三、由互动到情境:关系社会学中关系人实践研究的两阶段
互动维度侧重于关系管理的过程与结果;情境维度关注于行动者所处的结构位置。且关系人的互动嵌入在情境之中,情境变动影响关系与行为的变动,即关系人研究依循着“情境-互动”的分析路径。
(一)由研究互动维度推进到研究情境维度
学者们将关系人研究由互动维度推进到情境维度。互动维度关注行动者在网络中的优越位置,侧重于关系管理的过程与结果;情境维度关注行动者所处的结构位置。
互动维度强调个体利用其在社会网络中所处的优越位置,与社会成员建立起一定的关系模式(23) ,并侧重于关系管理和关系管理的结果。格兰诺维特通过互动频率、情感密度、信任程度和互惠交换四个维度将关系划分为强关系和弱关系。格兰诺维特在关于美国人的求职研究中发现弱关系比强关系更有用。(24) 林南的社会资本理论认为跨越两个团体间的关系往往在求职过程中成为“贵人”。格兰诺维特进一步指出,这一“贵人”是两个团体之间的“桥”。(25) “桥”是弱关系,且善于扩散信息,是两个团体间的信息传递中介。(26) 只有善于建立弱连带的行动者才有机会成为“桥”。伯特在弱关系假设的基础上将“贵人”或“桥”称为占据中心位置的关系人,弱关系可以为其带来信息优势。(27) 伯特的“结构洞”理论认为,一个人占据了交换资源的良好位置,则其拥有的资源较多,即“洞效果”。(28) 关系人由此成为结构洞两侧行动者的信息桥梁。杨美惠的研究也指出,对于等待分配的青年而言,他们对于较好的单位和岗位都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期待,问题是决定这个期待高低的关键要素在于能否有一个关系人在单位和岗位分配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杨美惠将掌握资源分配的关键人称作“看门人”。(29) 边燕杰在关于中国天津的求职研究中得出与上述弱关系假设截然相反的结论。他认为,求职过程中使用关系网的现象普遍存在,这可以为求职者提供信息资源和人情资源,助其成功。创业网测量的指标包括创业者在创业过程中是否使用了关系、关系人与创业者的关系类型、关系人的社会经济状况及其所提供的帮助等。他认为是强关系而非弱关系给求职者带来了好工作。(30) 无论是弱关系还是强关系都强调通过人际关系给行动者带来的各种竞争优势。波多尼和拜伦认为既有研究多关注竞争优势,而忽视了行动者所处的组织地位,这一地位赋予行动者各种关系。(31) 波多尼和拜伦的这一观点表明,社会网络学派的已有研究从功利性角度阐释如何利用网络获得社会资源和社会地位,忽视了关系人所处的情境。
后来的学术研究关注关系人所处的情境。托马斯的情境定义概念强调社会因素或社会环境对人们社会行动的制约。加芬克尔指出行动是在场景中组织而成的,任何行动都处于一个场景之中。(32) 布迪厄的社会学观点认为结构关系源自“社会空间”中的位置,并运用多重对应分析技术将社会空间可视化为一个二维散点图,其纵轴表示行动者所拥有的资本总量,横轴表示在他们的资本组合中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之比。每一个行动者因其在空间中的位置而具有与其他人或远或近的关系,他们之间的直接关系表现为他们所占有的资本,这为他们搭建了与其他行动者的间接关系。行动者凭借其资本组合而更接近或更远离其他行动者,这就是布迪厄所指的“结构关系”。根据布迪厄的观点,行动者因其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而表现出不同的倾向和惯习。(33) 换言之,行动者受制于多维空间中的多重规则。Emirbayer和Goodwin认为所有社会行动的发展都离不开三种情境,即社会结构、文化和社会心理;社会结构为行动者提供可用的资源,文化结构是行动者的行为参照;社会心理则包含行动者间的情感团结;关系情境则以一种外在力量的形式施加于行动者之上。(34) 翟学伟指出人们之间的亲密性不一定是通过频繁交往达成的,而是靠事实上生活于同一空间的定义达成的。(35) 正如克罗斯利所言,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会让我们控制自己的身份以及部分地形塑这些身份的信息流,给予我们一种自主感和控制感,即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行动者身处不同世界的社会互动,为这些世界建构了联系和桥梁。如西美尔所言,我们每个人都是多元世界的交叉点,行动者在不同世界中的穿梭保证了行动者之间的联系和流动。
(二)关系人“情境-互动”分析路径的两个面向:结构-关系、过程-关系
互动与情境是关系人分析的两个维度,二者并非孤立存在的关系。关系情境为行动者提供了社会互动时所需要的规则和资源,并通过规则来要求行动者在日常生活中去个性化和情理兼备,又围绕着资源再生产着人际关系中的支配和权力,从而限定了行动者的互动模式。(36) 简言之,关系人的互动嵌入在情境之中,情境变动引起关系与行为的变动。关系人的“情境-互动”运作路径包括“结构-关系”和“过程-关系”两个分析面向。
其一,从结构进入关系,再由关系聚焦行动者的“结构-关系”研究面向。在此分析逻辑下,形成了工具论和角色论两种观点。工具论强调行动者可以通过关系人跳出已有圈子,接触到异质信息和机会。林南认为,社会网络的作用机制在于行动者可以接触并利用网络中其他行动者所拥有的资源,以此获得优势。(37)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通过“人托人”的方式,通过一个或多个中间人的委托或介绍获得入学机会或者工作机会。(38) 工具论关注关系人在间接关系中的功能,而忽视了关系人在维系特定结构中的角色。角色论认为关系人在特定情境中建构起一定的角色。如郑进在对越南媳妇的研究中发现,越南媳妇是联结现有关系网络和原有关系网络的关系人,其进入中国后,成为了拓展传统通婚空间的婚姻中介。(39)
其二,从特定事件出发思考社会关系问题的“过程-关系”研究面向。这一分析面向关注情境变动给行动者带来的关系与行为变化。高旸的研究发现,社区生活情境由生活转向参与公共事件后,部分社区居民成为临时志愿者(40), 是连接居民与社区的关系人。精英返乡后,其生活情境由城市转为农村,村庄精英作为村庄带头人成为连接农村与国家、市场和社会的关系人。虽然这部分研究关注到由情境变动而产生的关系人运作,但是关系人仍处于单一情境中,而未考虑双重情境、多重情境,甚至情境重叠等情况。
四、关系人分析路径的具体化——以川西A镇乡镇干部的治理实践为例
既有研究揭示了关系人从“情境”向“互动”传导的过程,但其视野多限定在单一情境之中,对其具体路径的认识存在一定的模糊性。本文以四川省A镇乡镇干部的治理实践为例,将既有关系人分析的“情境-互动”路径进一步明晰。A镇位于川西平原西北边缘。按照科层制组织的设置原则,A镇政府的班子成员共有10人。除此之外,A镇政府机关内共有28名工作人员。A镇的田野实践表明,乡镇干部在乡村社会治理实践中具备关系人特征,且随着工作情境的变动,其工作类型亦有分化。我们根据乡镇干部工作情境的变动情况,将他们的工作划分为三种类型:“平行型”工作、“下沉-交叉型”工作、“下沉-重合型”工作。这表明乡镇干部所处的情境有两种:“不变”与“变”;其与乡村社会之间的工作面的位置情况分别为:相切、交叉与重合。这型塑了乡镇干部“相切型关系人、相交型关系人、内含型关系人”的角色特征。由此,我们将关系人的分析路径具体化为“情境变动-互动”。
(一)“平行型”“下沉-交叉型”“下沉-重合型”:乡镇干部的三种工作类型
乡镇干部在面临内部与外部压力的时候,其位置会发生变动。依据乡镇干部工作情境的变动情况,将其工作划分为三种类型:“平行型”工作、“下沉-交叉型”工作和“下沉-重合型”工作。我们以乡镇干部的工作场域的变动情况来说明三种类型关系人的结构洞和情境的变动情况。
一般认为,上级政府、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三者之间是有区隔的。乡镇政府位于科层体系的末端,其主要工作内容是贯彻与落实上级政府部门交代的任务。乡镇政府是基层治理中的关键主体,是联系国家和社会的纽带。其作为行政链条的末端,是政策执行者,会在上级政府向下传导治理压力和治理任务时,承担起兜底责任(参见图1)。
在实际工作中,乡镇干部会动用个人能力将上级政府部门交代的复杂任务推行下去。乡镇干部的多数工作要求其完成起草文件、整理档案和上报数据等文牍-程序型工作,其主要工作场域在乡镇政府。我们将这类工作称为“平行型”工作,即乡镇干部的工作场域不变,主要在乡镇政府中,工作内容为以各种文件的落实、工作汇报和电子办公任务等为主的文牍型工作与准备上级政府对基层的检查和调研等为主的程序型工作。本文以A镇政府的“计生两项制度”和“文明村镇测评”工作为例,乡镇干部在“计生两项制度”和“文明村镇测评”中的档案整理、数据上传等工作极具典型与代表性,因此我们选择这两项工作作为“平行型”工作的代表。在“平行型”工作中,乡镇干部处于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相切”的工作面中,其未脱离乡镇政府的工作场域,同时与村庄之间具有“不太近不太远”的关系,主要是通过与村干部互动完成对村庄的指导(参见图2)。
乡镇干部“下沉”是乡镇政府在村庄有效治理的一种有力方式。在现实生活中,A镇政府的包村工作、反诈APP推广工作、“大走访”活动等都要求乡镇干部下沉村庄,与村民一起完成工作。这些工作的共性是乡镇干部需要兼顾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两个工作场域。我们将这类下沉工作称为“下沉-交叉型”工作。所谓“下沉-交叉型”工作指乡镇干部需要从乡镇政府的工作场域中出来,进入村庄社会中,并兼顾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两种工作场域。本文以A镇政府的包村工作为例。包村工作是全体乡镇干部都要参与的工作,且反诈APP推广、大走访等工作也难以与包村工作相区别,因此,包村工作中乡镇干部的情境变动与互动更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在“下沉-交叉型”工作中,乡镇干部置身于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交叉”的工作面中,即乡镇干部的工作情境发生了变动。这种变动具体表现为由乡镇政府的单一不变情境转变为“乡镇政府+村庄社会”的交叉情境(参见图3)。
乡镇干部在紧急突发事件中,下沉村庄且需要搁置乡镇政府的本职工作,例如非洲猪瘟防控工作、环保督察、迎接脱贫后评估等工作。这些工作的共性是乡镇干部需要在短时间内从乡镇政府的工作场域中抽离,并全身心置于村庄社会的工作环境之中。我们将这类下沉工作称为“下沉-重合型”工作。所谓“下沉-重合型”工作是指乡镇干部需要从乡镇政府的工作场域中完全脱离出来,并全身心进入村庄社会中工作一段时间。本文主要以A镇的环保督察准备工作为例,A镇的环保督察准备工作一般持续时间为5—7天,时间跨度包含了工作日和非工作日,更具代表性。在“下沉-重合型”工作中,乡镇干部置身于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重合”的工作面中,即乡镇干部的工作情境发生了变动。这种变动具体表现为由乡镇政府的单一不变情境转变为“乡镇政府+村庄社会”的重合情境(参见图4)。
(二)“不变”与“变”情境下关系人的理想类型划分
乡镇干部在“平行型”工作、“下沉-交叉型”工作与“下沉-重合型”工作中的情境变动与互动实践表明,在面临内部与外部压力的时候,乡镇干部的位置会发生变动,其与乡村的强-弱关系、直接-间接关系都发生了变化。因此,依据关系人的位置变动情况,借鉴几何中“圆与圆的位置关系”(41) ,我们可以研究将关系人划分为三种类型:相切型关系人、相交型关系人、内含型关系人。
1.“不变”情境下的相切型关系人
“平行型”工作中,乡镇干部处于乡镇政府一端,身处乡镇政府与村庄之间,呈现出“相切型关系人”的角色特征,即与村庄不太近也不太远的“陌生人”。相切型关系人即行动者所处位置不变,从物理空间看,其与互动者之间的位置状态类似于圆与圆位置关系中的“相切”状态。此种类型的关系人情境具有不变性,且关系与行为都具有稳定性。相切型关系人与其互动对象之间处于“相切”状态。具言之,相切型关系人有三种特征:其一,相切型关系人置身其中的情境具有相对不变性,即其并未完全脱离自身场域与对方交往互动。其二,基于情境的相对不变性,相切型关系人与对方互动中所维系的关系与行为具有单一性与目的性,即关系建构与行为选择的首要考量标准是“是否达成自身的目的”。其三,鉴于情境的相对不变性、关系与行为的单一与目的性,相切型关系人依循着事本主义的互动逻辑。
2.“变动”情境下的相交型关系人与内含型关系人
在位置发生变动的情况下,可以将关系人划分为两种类型,即相交型关系人与内含型关系人。
相交型关系人不同于相切型关系人,其位置已然发生变动。从物理空间看,其与互动者之间的位置状态类似于圆与圆位置关系中的“相交”状态;此种类型的关系人情境具有重叠性,即其兼顾自身初始情境和互动者情境,且关系与行为具有变动性。相交型关系人与其互动对象之间处于“相交”状态,并呈现出三种特征:其一,情境的变动性。相交型关系人从一种情境进入另一种情境之中,其情境具有交叉特征,即兼顾初始情境与变动后情境。其二,关系与行为的双重性。情境的变动与重叠使得相交型关系人的关系维系与行为选择的考量标准兼具工具与情感性。其三,鉴于情境的变动与重叠、关系与行为的双重性,相交型关系人依循着混合主义的互动逻辑。
内含型关系人即行动者从一种情境完全置身于另一种情境之中,其关系与行为受到新情境的影响,进而影响决策的制定与实施。内含型关系人与其互动对象之间的位置关系类似于圆与圆的内含状态,并呈现出三种特征:其一,情境的剧变性。内含型关系人从一种情境全身投入另一种情境之中,且变动后情境是其主要互动场域。其二,关系与行为的拓展性。情境的剧变使得内含型关系人的关系维系与行为选择受变动后情境的影响较大。其三,鉴于情境的剧变、关系与行为的拓展性,内含型关系人依循着特殊主义的互动逻辑。
(三)“不变”与“变”情境下关系人分析路径的具体化
依据乡镇干部工作类型的分化、关系人角色特征的三种理想类型,我们可将关系人的分析路径具体化为“情境变动-互动”。这一分析路径可以用来解释乡镇干部在乡村治理中的实践特征。
川西A镇的田野经验表明,乡镇干部在乡村治理实践中的情境有两种状态:“不变”与“变”。“不变”情境表明,乡镇干部的主要工作场域在乡镇政府,主要工作为以文牍-程序型工作为主的“平行型”工作。此时,乡镇干部处于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相切”的工作面之中。“变动”情境表明,乡镇干部的工作场域发生了变化。具体而言分为两种情况:其一,乡镇干部置身于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交叉”的工作面中,即乡镇干部兼顾乡镇政府工作与村庄社会工作。此种工作被称为“下沉-交叉”工作。其二,乡镇干部身处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重合”的工作面中,即乡镇干部从乡镇政府抽离,完全置身于村庄社会之中工作。此种工作被称为“下沉-重合型”工作。
乡镇干部在“平行型”工作、“下沉-交叉型”工作、“下沉-重合型”工作中会展现出不同的关系与行为。这表明乡镇干部置于“不变”与“变”的情境之中。据此,我们将关系人的“情境-互动”分析路径具体化。情境指乡镇干部的工作场域,且有“不变”与“变”两种状态,这使其与其他行动者的互动也各有特点,体现在关系建构与行为选择两个方面,进而形塑了乡镇干部的“相切型关系人、相交型关系人、内含型关系人”三种角色特征(参见图5)。
五、总结与讨论
本文试图将对乡镇干部的关系与行为的探讨置于关系社会学的理论脉络中,从关系人视角出发,将乡镇干部角色与行为的“情境-互动”分析路径具体化。社会学中对社会关系的解释可分为简单的关系分析和关系社会学分析两个阶段。简单的关系分析包括整体主义和个体主义的二分分析,晚近的关系社会学研究则试图缓和整体与个体之间的对立。关系人是关系社会学中的一个概念,对其“性质定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本文延续狭义定义,并将其拓展为在一定结构中占据结构洞位置,且结构位置具有可变性的行动者,这是为了回应位置变动而兼具工具与表达的双重特征。关系人的“实践研究”可分为两个部分,开始时关注互动,后来加入情境维度。情境维度和互动维度并非孤立存在的,而是遵循着由情境向互动传导的路径。
A镇的田野实践表明,乡镇干部在乡村治理实践中具备关系人特征,且随着工作情境的变动,工作类型亦有分化。我们根据乡镇干部工作情境的变动情况,将其工作划分为三种类型:“平行型”工作、“下沉-交叉型”工作、“下沉-重合型”工作。这表明乡镇干部所处的情境有两种:“不变”与“变”。其中,“不变”的是“平行型”工作场域;“变”的是“下沉-交叉型”“下沉-重合型”工作场域,三种场域使得乡镇干部身处相切、交叉与重合的三种结构洞位置,由此形塑了乡镇干部“相切型关系人、相交型关系人、内含型关系人”的角色特征。由此,我们将关系人的分析路径具体化,并以此分析乡镇干部的情境、关系、行为与逻辑。
综上,本文意在强调:要将乡镇干部置于具体的过程与事件中加以分析,在具体、微观且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把握乡镇干部的具体实践;乡村治理实践由不同结点的联系组成,对其做具体解释需要关注不同结点之间的联系与互动。
注释:
(1) 杨磊:《返场、控制与捆绑:乡镇干部的压力源及其解释》,《公共管理与政策评论》2020年第1期。
(2) 吴毅:《“双重角色”、“经纪模式”与“守夜人”和“撞钟者”——来自田野的学术札记》,《开放时代》2001年第12期。
(3) 杨善华、宋倩:《税费改革后中西部地区乡镇政权自主空间的营造——以河北Y县为例》,《社会》2008年第4期。
(4) 欧阳静:《基层治理中的策略主义》,《地方治理研究》2016年第3期。
(5) 陈潭:《锦标赛体制、晋升博弈与地方剧场政治》,《公共管理学报》2011年第2期。
(6) 田先红:《适应性治理:乡镇治理中的体制弹性与机制创新》,《思想战线》2021年第4期。
(7) 郭巍青、张艺:《责任风险视域下的避责行为:要素、情境及逻辑》,《公共行政评论》2021年第4期。
(8) Mark S. Granovetter, 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73, 78(6),pp.1360-1380.
(9) Mark S. Granovetter, 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 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85, 91(3)," pp.481-510.
(10) 边燕杰、缪晓雷、鲁肖麟等:《社会资本与疫情风险的应对》,《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11)(21) 边燕杰:《论关系与关系网络》,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版,第81、84页。
(12)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9—84页。
(13) 费孝通:《江村经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
(14) 差序格局指“以己为中心,像石头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是团体中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在这种富于伸缩性的网络里,随时随地是有一个‘己’作为中心的,这并不是个人主义,而是自我主义……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28页。
(15) 卜长莉:《“差序格局”的理论诠释及现代内涵》,《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1期。
(16) [美]林南:《社会资本:关于社会结构与行动的理论》,张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17) [美]林南:《从个人走向社会:一个社会资本的视角》,《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2期。
(18)(19) 黄先碧:《关系网效力的边界 来自新兴劳动力市场的实证分析》,《社会》2008年第6期。
(20) 赵凌云:《结构洞与政治精英的控制优势——一个分化型村庄的个案研究》,《兰州学刊》2006年第5期。
(22) 纪莺莺:《文化、制度与结构:中国社会关系研究》,《社会学研究》2012年第2期。
(23) 翟学伟:《社会流动与关系信任——也论关系强度与农民工的求职策略》,《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1期。
(24)(26) [美]马克·格兰诺维特:《找工作:关系人与职业生涯的研究》,张文宏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5、4页。
(25)(28) 罗家德:《社会网分析讲义(第2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5页。
(27) [美]罗纳德·S.伯特:《结构洞:竞争的社会结构》,任敏、李璐、林虹译,格致出版社2017年版,第45—51页。
(29) 杨美惠:《礼物、关系学与国家——中国人际关系学与主体性建构》,赵旭东、孙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1—92页。
(30) 边燕杰:《社会网络与地位获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页。
(31) Joel M. Podolny and James N. Baron, Resources and Relationships: Social Networks and Mobility in the Workplace,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96, 62(10), pp. 673-693.
(32) 李猛:《常人方法学四十年:1954—1994》,李培林、覃方明编:《社会学:理论与经验(第二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页。
(33) [英]尼克·克罗斯利:《走向关系社会学》,刘军、孙晓娥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1页。
(34) Mustafa Emirbayer,Jeff Goodwin, Symbols, Positions, Objects: Toward a New Theory of Revolutions and Collective Action,History and Theory, 1996, 35(3), pp.358-374.
(35) 翟学伟:《关系研究的多重立场与理论重构》,《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
(36) 曾国权:《“关系”动态过程理论框架的建构》,《社会》2011年第4期。
(37) 杨张博、边燕杰:《找回间接关系:间接关系对关系资源和入职收入的影响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2期。
(38) 阮极:《间接关系的人情链及其内在机制——城市中产阶层和农民工子女入学的个案研究》,《开放时代》2022年第5期。
(39) 郑进:《脱嵌与悬浮:越南媳妇的关系网络的建构及其困境——以鄂东北四村为例》,《云南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
(40) 高旸:《街居之间:居民临时志愿者角色形塑与互动研究——以W市Q区社区防疫经验为例》,吉林大学2022年博士学位论文。
(41) 几何中将圆与圆的位置关系划分为五种类型,分别是外离、外切、相交、内切、内含。外离即两个圆没有公共点,并且每个圆上的点都在另一个圆的外部;外切即两个圆有唯一公共点,并且除了这个公共点外,每个圆上的点都在另一个圆的外部;相交即两个圆有两个公共点;内切即两个圆有唯一公共点,并且除了这个公共点之外,一个圆上的点都在另一个圆的内部;内含即两个圆没有公共点,并且一个圆上的点都在另一个圆的内部。
作者简介:吕明月, 山东财经大学法学院讲师,山东济南,250014。
(责任编辑 陈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