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的一堂生涯课

八年前，我的班里有一名学生叫小武。这八年里，我梦到过他很多次，每次梦醒之后，我的内心总是充满愧疚。他做的那些小艺术品一直放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搬了几次办公室也没舍得丢。

巧手显天赋

小武聪明机敏、头脑灵活，动手能力尤为出色，常能造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诸如微型弓弩、弹弓、印章、泥塑等，这些小工艺品个个精巧别致，尤其在细节处处理得很好。同学们都说小武是个变废为宝的天才。他每天在校园里转悠，见到石头要捡、木块要拾，垃圾桶里的破雨伞要拆了带走，就连草坪里的泥巴，他也要抓一把揣进衣兜……

同学们常开玩笑说，小武制作的弓弩是用来行刺老班的，雕刻是用来给老班写墓志铭的。当我也开玩笑地问小武打算给老班刻什么样的墓志铭时，他不假思索地说：“杨晓琦永垂不朽！”全班又是一阵哄笑，我总是笑着说：“老班只希望在你们心里永垂不朽。”

小武的课桌里没有什么书，而是堆满了各种制作材料。他还自学了CAD制图软件，课桌里塞了不少凌乱的图纸。他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独来独往、步履匆匆，要么低着头寻找什么，要么低着头鼓捣些什么，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中，好像谁都走不进他的世界，他对其他人的世界也不感兴趣。当时，学校里几乎没有属于他的展示机会，老师和同学们也都不理解他的行为。他在班里就是一个“另类”，但他却自得其乐，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老师们对小武是又爱又恨，爱他聪慧机灵，一点就通；恨他不思上进，荒废学业。学科老师们经常向我反映小武的顽劣，我找他谈过几次话，本来是想凭着我的“善辩”能力说服他，但每次看见他制作的精致工艺品以及他乐此不疲的状态，我都感受到那股工匠般的专注与热爱，所以也就经常在其他学科老师那里为他打圆场。有老师甚至抱怨正是由于我的放纵才让小武有恃无恐，我也玩笑式地劝慰老师们手下留情，放过未来的“大国工匠”，老师们便也不再追究了。其实，我的心里也纠结，当时的我认为小武在这条“窄路”上是走不通的，应该回归“正途”。

冲突郁心结

起初，我和小武约定只在课余时间制作小玩意，要保证学业成绩正常，不影响他考上一所本科大学。小武知道我很欣赏他的制作天赋，常常和我谈论他的设计心得和制作技巧，逐渐与我无话不谈，将我视为知己。但后来他沉湎其中，上课走神，作业也无心顾及，成绩一落千丈。

看着小武逐渐“不务正业”，距离本科大学也越来越遥远，他的父母心0c6dd1f9c193f4460f98de06aabfc7a599a756d7bbabd29ecb4eec9a1ba15f51急如焚，找了我好几次，希望我能够对他采取强硬的管理措施，带他走向“正途”。我曾试图劝说小武父母将他引导到职业教育这条路上，但他们认为职业教育就是不务正业。扪心自问，我当时对职业教育也有很大偏见，碍于各方面的压力，我又和小武谈了几次，多次提醒无效后，就暂时没收了他的“作案工具”。

临近期末，小武的成绩还不见起色，各学科老师也经常向我投诉他不听劝告，总是我行我素。有一天，他因课上制作小工艺品被制止而公然顶撞了英语老师，把老师气得哭着离开了教室。终于，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当众责骂了他，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摔了他还未完成的小工艺品。我的愤怒与他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小武的眼神里充满倔强和失望。听同学们说，等我走后，小武流着泪捡起了他未完工的作品。

事后，我自责不已，后悔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但我并没有及时向小武道歉，想着先让他反思几天再去安慰，可最后由于期末工作繁忙，就把这件事耽搁了。后来，他的同桌告诉我，小武当时雕刻的“小人”正是我，那是他准备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我的，就快完工了，当时他正在刻字，刻的字是……

不久，小武转学了，居然从普高转到了职高，这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试图联系了他两次，都没有联系上。我知道他是故意躲着我的，小武父母似乎彻底放弃了这个儿子，我几次和他们联系，得到的回复都是“管不了，随他去吧”。

从此，小武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他从普高转到职高，这其中有我这个班主任无法抹去的责任。我总认为以他的智商，只要不“玩物丧志”，放下那些“不务正业的喜好”，在普高坚持读下去，一定能考上一所不错的本科大学，而他现在则失去了大好的前程。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叹息良久。几年来，我在梦里多次打开了这个心结，但醒来后发觉它依旧在。

相逢泯恩仇

今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再次遇见了小武。他戴着口罩走到我面前，笑着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小武，立即喊出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他长高了，声音也变了，我依旧用班主任的语气叫他坐到我身边。我自己也有些诧异，我们之间竟然没有半点隔阂，还是那对相视一笑就互通心思的师徒。

小武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样子，我握着他的手说：“八年了，小武，老班经常梦见你。今天有机会再遇到你，老班要真诚地向你道歉，我当年教育方法不当，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压抑了你的兴趣，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小武收起笑容，眼眶里泛起了泪光，他打断我的话：“老班，这里面其实没有谁对谁错，只有个人的不同选择。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不过我走了一条当时看似充满荆棘的路，但那却是我想要去的方向，而您和我父母为我选的路，可能是一条光明大道，但我知道，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听了小武的话，我既羞愧又欣慰。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常常会被功利之心蒙蔽双眼，用自己定义的成功去制约学生，这是多么的狭隘；欣慰的是，作为小武曾经的班主任，我以他为荣，为他勇于走出自己的热爱之路而深感欣慰。

那天临别时，小武笑着向我张开双臂，我会意了，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我愧疚地在他耳边说道：“老班始终欠你一个道歉，老班对不起你，希望你能一直做自己热爱的事业……”

热爱铸匠心

和小武的交谈中，我得知他从职高毕业后又读了职业大学，学了自己喜欢的机械专业。他在大学里拿了国家励志奖学金，还在各种技能大赛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毕业后，他通过省技能大赛获奖，赢得了人才引进的资格。

小武给我上了一堂难忘的职业生涯课。记得他引用了《西游记》中的那句话：“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只要保持清醒、热爱、诚心，必能取得自己的“真经”。他还谈到当年明月的小说《明朝那些事儿》结局所写到的徐霞客：“人的一生其实很短，而成功是无法定义的，不管你生前多么风光，终究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常常被名利权情束缚，一路上抓取了太多我们其实并不需要的东西，给自己背上了太多沉重的负担，这让我们无法前行，并逐渐失去自己的方向。作为一个匠人，将自己的心安顿好，用自己热爱的方式度过一生才是最重要的。”

我很欣喜，不禁感叹道：“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此刻的小武便是我的老师。条条大路通罗马，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是不是应该放下自己的一些执念，用一颗清净、平等之心陪伴学生走一段路，而不是执着地为他们选择一条我们认为光明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