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著名媒体人周轶君首次以导演身份进入公众视野,她所执导的《他乡的童年》第一季在国内上线,这部全球教育探访纪录片一经发布便引发了广泛关注。2024年,《他乡的童年》第二季播出,至今已在“豆瓣”收获了9.4分的好评。不同于第一季中更多从个体的角度审视他国教育,这一次她试图从群体的视角上观察其他国家的教育一隅,映照出不少家长的群体性焦虑。在扎实的纸面调研的基础上,摄制组会提前与拟采国家的教育主体交流,以便深入把握该国教育的核心特点,而后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学校。纪录片并非意在展现该国教育的全貌,而是着力呈现其中那些或许能引起教育者深思的部分,去发现教育的另一种可能。
两季节目中,周轶君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所谓“正确”的教育方式,也并未直接地指出缓解教育焦虑的具体路径。她说道:“我收获的东西,不是能直接解决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我的视野被打开了,意识到之前的很多问题都不成立了。”在接受本刊访谈时,周轶君坦言:“作为一个他国教育的观察者,我只能谈一些个人感受。我想做的是让教育者能看到这些教育的样态,至于具体如何行动,那是每个人不同的选择。一切没有正确答案,只有相互启发。”
《教育家》:如果说在拍摄第一季《他乡的童年》时,您是带着一些疑问开始的,那在拍摄第二季时,您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一些旧问题消失的同时,产生了哪些新思考?
周轶君:初为人母时,我会有很多困惑,既有关于孩子未来规划这类家庭教育的“大”问题,也有在具体情境下如何更好养育他们的“小”问题。然而,走访不同国家的经历让我逐渐明白,并不存在一种固定不变的教育模式。从宏观视角看,每个国家的教育体系都是依据其独特的地理、文化背景而构建,并随着实际情况不断调整的。相应地,对于个人而言,深刻了解每个孩子的独特性及其所处的环境至关重要。若不了解孩子,何谈教育?孩子年幼时,许多特质尚未显露,需要时间去细心观察与理解。我意识到,必须投入更多时间去了解具体的教育对象以及我们所处的环境。而教育者对所处环境的认知,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所说的“消失”就是这个意思,那些曾经让我深感困扰的问题,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紧迫。比如我的两个孩子分别从三岁、六岁,成长到如今的八岁、十一岁,他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逐渐展现出自己的个性,每个人的特点愈发鲜明。这迫使我去反思,发现此前我的很多设想似乎并不适用,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拥有独特性格、不同行为习惯和喜好的具体个体。
近两年我才深刻地认识到,孩子的潜能发挥和未来发展在很大程度上由其天赋所决定。一方面,许多家长往往不愿意接受这一事实,倾向于按照自己的期待塑造孩子。另一方面,不少人对天赋的理解相对局限,通常只关注学业成绩或有限的几类特长。实际上,如果一个孩子非常擅长与人交往,也是一种非凡的天赋,是了不起的才能。遗憾的是,我们大多成长于一条相对狭窄的路径,因此难以认识、预见这些才能的潜在价值及其在未来的重要性。
《教育家》:在化身教育方式的探索者探访这些国家的教育后,您如今理想中的学校教育是什么模样?
周轶君:优质的学校教育必须以科学、有效的研究为支撑,教学实践应遵循教育规律。就我所见,新西兰的幼儿教育体系非常出色,他们对于教育研究的投入巨大,持续开展各项学术研究与学校实践深度融合的教育项目。在纪录片中的一所学校里,孩子们自由爬树、玩耍的场景给不少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所学校参与了一个由新西兰多所高校教育专业的研究者联合发起的研究项目,该项目旨在探讨“玩耍”对儿童学业成绩的影响,并在多所学校实施。这一项目历时两年多,形成的研究报告极为详尽,孩子们尽情玩耍的每一步都被详细记录、研究,比如细致地分析了他们如何利用废弃的汽车轮胎等物品开展游戏,以及这些游戏锻炼了他们哪些方面的能力。研究过程也非常严谨,包括早期的隐蔽拍摄,跟踪记录孩子们的游戏时间、行为模式以及潜在风险。一次,孩子们突发奇想,想要推倒一堵废弃教室的墙,校长在充分评估安全性后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但同时明确设定了“禁止站在屋顶上”的安全准则。这些看似散漫的活动背后,实则蕴含着科学的探索与分析。
此外,教师的角色至关重要。在新加坡,一位连续五年获得“金牌数学教师”荣誉的老师分享了他的教学秘诀:学生只有爱上老师,才可能爱上这门课程,进而爱上学习。我想,选拔合适的教师担任教学工作的重要性,或许甚至超过了教授的具体内容。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一项名为“可见的学习”的研究已经持续多年,深入分析了数百个影响学习成效的因素。结果明确显示,教师是影响学习效果的首要因素,教师的热情会对教学产生重要影响。在探访各国学校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些人天生适合从事教育工作,他们对教育事业充满热情。我曾与一位一生都在从事幼教工作的幼儿园园长交流,他说每当看到孩子们纯真且充满渴望的眼神时,便会感到无比欣慰。在选拔教师时,他的方法也非常简单有效:让候选人在教室中与孩子们相处一段时间,观察孩子们是否舍得其离开。
当然,教师不能仅有热情。比如在芬兰,教师的社会地位非常高,准入门槛也极高,预备教师需要深入学习教育学,并通过严格的心理画像评估,保证入职教师具备任职资格。这种门槛极高的准入制度有助于向外界传达出这样的信号:在教育这件事上,教师的专业素养远胜旁人。芬兰的教师告诉我,在教室里,他们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只要行为不过于出格,校长一般不会干涉其教学决策,家长也少有质疑。这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教师的权威,有助于维护教育秩序、减少混乱。
《教育家》:您何以产生“教育是一个国家对公民的定义,也是不同的文化对人的定义”这样的观点?这对您认知学校教育、纾解教育焦虑产生了什么影响?
周轶君:在拍摄第一季时,我还没有作出这样的总结性概括。随着十个国家拍摄经验的积累,我逐渐意识到,一个国家的教育制度与其自身背景和发展目标紧密相连。例如,芬兰相较于邻近的瑞典和挪威,资源相对匮乏,因此选择投资于人,致力于培养每个人的创造力和学习能力。同样资源有限的新加坡,也强调投资于人,但由于社会背景不同,两国在人才培养的具体目标上存在显著差异。在中国,包括我在内的众多家长都成长于较为保守和传统的教育环境,不可避免地带有上一代的教育烙印。尽管我们深知学习不应仅限于书本知识,但在许多情况下,某些想法或提出的要求几乎是习惯性反应。在我们的潜意识中,仍执着于追求优异的学习成绩,这似乎是我们文化基因中的一部分。
当前广泛存在的焦虑情绪,很大程度上源自一种普遍观念:人生必须严格遵循某种特定的路径,不容丝毫偏差。这使得竞争的模式趋于单一,进而加剧了其激烈程度。尽管实际情况可能没那么糟糕,但总体上这种“不容错”的氛围确实让很多人倍感压力。实际上,与大多数国家相比,我国地域辽阔、资源丰富,我们理应对人才有着更丰富的想象,为人才发展提供更多元的通道。从宏观层面来看,我们应思考如何优化教育制度、提高社会的容错率,以真正培养不拘一格的人才。而国家也已经认识到这些问题,正逐步深化各项教育改革。从微观角度审视,当前不乏富有革新精神和自我觉醒意识的先行者。对于普通人来说,坚持在日常生活中实践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念,不失为一种积极的应对策略。
《教育家》:两季之后,您的家庭教育观发生了什么变化?期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家长?养育出具有哪些特质的孩子?
周轶君:康德曾说,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最大的愿望是长大成人,希望拥有成年人那样做事的能力和独立性。卡耐基的作品中也曾提到,人们内心深处普遍怀有成为重要人物的愿望。这里的“重要人物”并非单纯指较高的社会地位,而是指在他人心中有价值、被重视、被需要。从小到大,个体希望获得认可的愿望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因此在我看来,在家庭教育这一内涵丰富的议题中,维护孩子的自信心应居于首位。仅就个人经历而言,我们往往也是很晚才明白自己的追求和行动方向,真正变得成熟。有时,我们对孩子们生活细节或学习态度等方面的诸多要求,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在家庭教育中,家长不应该以过高的标准和要求打击孩子的自信,同时,应该给予他们尝试的机会,让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去证明自己的能力。当看到孩子完成了我们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时,应真诚地表达认可和赞赏。我们绝不能奢求拥有一个完全符合理想的孩子,毕竟他们不是商品、不能“定制”。
我对孩子的期望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身体好。这其实涵盖了多方面的内容。例如,如果玩得好,那么身体也会好。不难发现,与新西兰孩子相比,新加坡孩子佩戴眼镜的比例显著偏高。此外,孩子需要更多的自由活动空间,这不仅有益于他们的身体发展,也影响他们的心理健康。二是有着丰富的“从零开始”的经验,能够深入体验真实世界。当前,孩子们往往长时间地投入于书本学习,缺乏与真实世界的深刻互动。他们应建立对事物始末缘由的清楚认知,拥有从起点到终点的完整理解。我曾参与过上海一项针对小学五、六年级学生的课外活动,活动中,孩子们亲手拆装从显示屏到散热风扇、从键盘到主机的每一个部件。这项活动的目的不仅在于锻炼孩子们的动手能力,更在于启发他们认识到,自己可以通过双手解构、重构这个“世界”。有时,我们会觉得某件事难以完成,实际上只是缺乏尝试的勇气。如果曾有过较为丰富的实践探索经历,可能会发现其实一切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三是能够感知爱,体验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正如我们与上一代有所不同,孩子们对情感的理解和表达方式自然也会与我们这代人有区别。我们无法预知未来的具体形态,也不清楚虚拟元素将在未来世界中占据多大比重。在这个阶段,我们能做的是尽可能引导孩子们去感受纯粹而真挚的情感,培养他们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
《教育家》:一些家长并非未曾意识到“卷”的盲目性和荒谬性,却可能时常在不经意间被裹挟进“卷”的浪潮。在这样普遍焦虑的背景下,您认为这类家长应该如何自处?
周轶君:实际上,我也是这类群体中的一员。有时我会自以为不在其中,但在与其他家长交流了几句后,可能就不自觉地开始焦虑。应对这种矛盾心理的具体方式因人而异,比如我在泰国拍摄时遇到的中国家长,他们就表现得极为勇猛,选择逃离这个“卷”的环境,去往另一个国家。只是,这是否真的能彻底摆脱焦虑?每个人的答案不尽相同,甚至在不同阶段也会有所变化。在孩子年幼时,他们可能不那么“卷”,但当孩子升入中学准备中高考时,这种压力又会再度出现。就像那一集的最后,接受采访的圆满师父所说,这种压力其实源自内心。
客观地认识自己的孩子永远是第一位的,家长要对他们有一个相对准确的评估,允许他们选择适合自己的学习与成长路径。记得在芬兰拍摄森林课时,学生们通过闻树木和叶子的气味来接触自然。我问授课老师,如果我所处的地区没有森林,该怎么做?他告诉我,这节课的重点并非是认识树木,而是要理解、认识你所处的环境。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我们当然也有相应的教学方式。比如我曾在拿到一份外卖后,和孩子一起分析我们的用餐费用、实际支付金额,探讨外卖员这一单能赚多少钱,以及他们每单花费的时间、每天要接多少单,进而认识外卖行业、讨论外卖员的生存处境等。其实,无论是身处山区、乡村还是其他地方的教育者,都可以因地制宜地引导孩子们去理解、去探索他们周边的环境,关注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更重要的或许是让孩子们拥有认识和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而不是机械地学习本身。
《教育家》:有些家长可能从小就是传统学校教育的受益者,因高考而改变了命运,成为大众眼中的“成功人士”。他们该如何接受自己的孩子可能“卷”不成功的现实?
周轶君:所谓“成功”的父母常有一个误区,即倾向于认为自己的模式具有可复制性,自己走过的道路同样适用于子女。比如我认为阅读是一件有趣的事,并从中获益匪浅,会期望孩子也能热衷于阅读。可是,现在令他们感到有趣的事远比我们童年时要多得多,他们对书籍的兴趣远不及我们。我也会去想为什么他们没那么爱阅读,发现本质还是每个人有不同的偏好、特点。我想以这个例子来说明的是,小到读书、大到求学,父母想要让孩子复制自己走向“成功”的路径其实很难。当然,父母的这一想法也无可指摘,因为人类天性中蕴含着对安全感的追求,让他们完全抛弃自己的经验,指引孩子重新探索一条新路,的确是一个太冒险的选择。只是,焦虑的解法是关注具体,家长必须具体分析孩子的特点和潜能,将关注点聚焦到具体而实际的事上去。否则,再怎么“鸡娃”、再怎么“卷”,可能也很难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