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素描(非虚构)

2024-12-15 00:00:00平常子弟家乡老
作品 2024年10期

魏明义

二十多年前,魏明义在一个乡镇当镇长,也就是所谓的法定代表人。镇上有家农机修造厂,面临改制。镇里的日子不大好过,想在里面搞点钱,土地是镇里提供的嘛,这本无可厚非。问题是准备接手的老板只肯拿那么点钱,镇里想把这笔钱全拿走,几任党委书记都是这个想法。县城的农机局就不依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厂以来,农机局就是主管部门,过去对办厂也有投入,总得对他们也有所表示吧?农机局不是什么强势部门,镇里就不把这个单位当蛮大回事,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农机局没办法,就请了律师打官司。一拖又是两年多了。

魏明义看了相关的材料,觉得对方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既然已经进入诉讼程序,他就得依法应诉。原、被告双方一直都在找人。当然,找来找去,最后还得找院长。

法院院长吴天举是从邻县新调来的,那时还没有严格要求法院系统专业化,他是从党委书记任上提拔来的。邻县的干部以胆子大、排场大、路子野闻名,当时一下子从同一个县“交流”来七八个,占的都是关键岗位,“政法三长”之外,还有更高的职务。这些人“飙”得狠,让一向循良的小县干部很不适应,有苦难言。

院长正在办公室里抽烟,魏明义找他的时候,农机局局长汪海涛也在那里。汪海涛多年前当过乡镇党委书记,资格比较老,魏明义让他先讲,没有插话。

汪海涛对着打印好的一摞材料,认认真真汇报,吴天举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口里斜叼着一根烟,歪着头,眯着眼,似听非听。

终于汇报完,院长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了一句:“老汪,刚才你说么事?”

汪海涛盯着吴天举的脸,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明义见状,随便说了两句,就和汪海涛走了出来。

魏明义对汪海涛说:“您都看到了,这官司难得打。我们都是为公家的事,扯了这么久,也都花了不少钱,何必再看人家的脸色?您是老资格,见多识广,这样下去,我们都要被人家玩死,要不我们去找个县领导,让他为我们调解一下?”

汪海涛不作声,出了法院大门后,他的车子跟了镇政府的车往县委大院走。

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为他们当了调解人,主任拍板,要镇政府给农机局五万元了事。汪局长虽然不是很满意,也只好同意。

其实,真正让魏明义彻底放弃打官司想法的还有另外一些原因。在此之前,他去法院找了个关系很铁的人,那人对他说:“你不急,就是你们的官司输了,钱划走了,我保证直到你当书记了,他们还拿不到钱!”

前些日子,他还接了一个陌生电话,是县城一家酒店的女老板打来的,那女人口气很硬地对他说:“魏镇长怎么不到我这里吃饭了啊?我看你们还找不找法院和检察院的?!”

魏明义见过那女人一次,正是他们镇书记镇长为打官司请院长吃饭那回。那个地方环境一般,菜做得也平常,但消费奇高,正是院长点的酒店点的菜。女老板长得漂亮,就是眼神有些横。

这些人说的话,都让魏明义害怕。

疫情发生之初,全县震动。魏明义被安排分管后勤,做保障工作。县委书记涂有功态度坚决,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搞,而且脾气越来越大。指挥部天天开会,灯光昼夜不熄,坐镇指挥部的常务副指挥长成鲁生经常加班到凌晨三点,疲惫不堪。这天早晨,他传达县委书记涂有功的指示,要求魏明义立即关闭城区所有超市和市场,限当日上午完成。

魏明义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全城突然行动,城区近二十万人没有储备生活物资,势必引起抢购,导致市场秩序混乱,踩踏和哄抢难以避免,搞不好要出人命。成鲁生和魏明义关系不错,二人争论了一会,成鲁生见说服不了他,只好再三强调这是涂书记的意见。魏明义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时正好涂有功的秘书推门进来,后面自然是涂有功。涂有功进来就是一顿臭骂,口里带了脏字。魏明义一下子就红了脸。

涂有功不喜欢魏明义,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他把魏明义当成前任县委书记马坚决的人;二是他认为魏明义看不起自己。其实这些都是子虚乌有。魏明义在马坚决那里并不受待见,马坚决主持换届时,几个乡镇党委书记直接进了常委,而副县长魏明义却没有动,在他手下一直是副县长.直到他离开本县时,魏明义职务依旧,这最能说明问题。只不过马坚决为人圆滑,对谁都笑眯眯的,看不出他对魏明义有什么不满。至于第二点,也不存在。涂有功喜欢人家当面恭维他,魏明义认为这样做太庸俗,不喜欢在言语上当面向领导表达敬意,涂有功就认为魏明义看不起自己。要说魏明义从内心里尊敬涂有功也谈不上,涂有功属于那种面上漂的干部,夸夸其谈倒还行,对基层工作并不熟悉,经常讲外行话,又特别好面子,总是自吹自擂,魏明义和他确实不是一类人,也就懒得主动靠近他。

涂有功对魏明义有了这两点看法,魏明义的日子不好过是正常的。特别是眼下这个指挥部体制的时候,涂有功要修理魏明义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见涂有功骂了人,魏明义知道这个时候最好是什么也不说。何况涂有功也没有指明骂谁,也可以理解为他在重压之下心里烦躁。

魏明义就去执行涂有功的命令。他给城管局长和商务局长分别打了电话,二人表示坚决执行。魏明义心里越发不安,他赶到县城最大的菜场——砚台山菜场一看,一切正如他所担心的,听说要关闭市场,来抢购的人如潮水一样涌来,城管、公安的人早已无法挡住,市民情绪已经失控,整个菜场都是人,到处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仿佛成了一个火药桶,一触即发。魏明义脑子飞速运转,他心里有了主意。他打通成鲁生电话,成鲁生听了也很着急,说是不是他也过来看一下?

魏明义说,你还是不要来,我按自己的想法处理算了。涂书记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只是希望你不要主动跟他说。你年纪轻,又是高学历干部,前途无量,这事就不连累你了,天大的事我独自承担。我知道抗命的后果,但我不能为了保自己的位子眼看着这里出事,这样做不符合我的为人原则。我是一个本地干部,本地老百姓养育了我,为了他们就是牺牲我自己,也是值得的。说完,他挂了电话。

魏明义叫来城管局长和公安局政委,这两人都是本地人,三人一商量,马上达成了共识。其实两人也知道这样蛮干不行,只等着有领导拍板改正。

魏明义拍板的意见是上午关闭超市,下午关闭菜市场。对目前菜市场的乱象,他命令公安、城管全力以赴守住进出口,出来一个就放一个进去。听说下午才关闭市场,群众情绪很快稳定下来,菜场秩序恢复了。

次日,魏明义听说邻县强行关闭了菜市场后,县政府在市民的围攻下只好重新打开菜市场,县政府的玻璃全被砸了。

魏明义长吁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尹福生

十多年前,尹福生刚到城关镇当党委书记时,前任书记钱卫江已经调离。回来办理交接手续时,他交代尹福生一件事,他说辖区内“林刘路”年久失修,交通局何友良局长大力支持城关镇,向省里跑项目争取了一百万元,县里领导答应路修成后补一百万元,镇里再筹一点,修路的资金问题不大。何局长想把这条路交给交通局下属的公路局来修,看你能否考虑一下?

公路局是一家全民所有制单位,本来就是修路的,何友良和尹福生也认识,人家又帮着筹了修路的钱,又是老书记钱卫江出面打招呼,这有什么问题?尹福生满口答应。他和镇委几个副书记通了个气,大家也都同意。

分管交通的副镇长金喜才知道此事,他也跟尹福生说没有问题,说钱书记早就和他说过呢。于是,启动招标程序。

没想到开标后,公路局的金桥公司却没有中标,中标的是另一家从未听说的国楚公司。尹福生想,这怎么跟人家交代?把金喜才找来一问,金喜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福生打钱卫江电话,钱卫江愣了一下,说你和何友良沟通吧,他没意见的话,我自然也没意见。尹福生回头就对金喜才发了火:“前几天我都问你,你不是说一切正常没有问题吗?叫你负责,你负的个什么狗屁责!我告诉你,这个招标有问题,合同不能签!你去做各方面工作。重来!”

尹福生很后悔当初没把分工调整一下,不让眼前这个人管这么重要的事。他当初想,自己刚来,何必变更钱卫江的人事安排呢?钱卫江也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和自己性情相投,他用的人应该问题不大。没想到,就在这个金喜才身上出了问题。

上午训了金副镇长,下午何友良局长就上门来了。尹福生向他表示歉意,并向他表明了这次招标有问题,自己想重来的想法。不料何局长说,招标结果是受法律保护的,还是算了吧,这让尹福生觉得更是难为情。他打钱卫江电话,钱卫江也说算了吧。

有了这次教训,签合同后,尹福生很不放心,因为时间已是十月份了,错过了修路的最好时节,越往后去,水泥越难凝结,质量越难保证。他把分管交通的副书记曾泽胜安排到路上去。曾泽胜做事认真,又很廉洁。在党委会上,尹福生明确修路的事由曾泽胜全权负责,别的人不能表态;又把城建办主任安排去监工,另外安排了本单位做事认真又懂行的几位同志协助他,再从公路沿线村请了几个党员代表当群众监督员,专门盯着工程质量,村里的人统一由镇里付工资。这样一通布置之后,尹福生心想,工程质量应该有保障了吧?

开工没几天,施工方陈总就反映,设计时有不少漏项,要求增加预算。尹福生问了几个路上监工的人,说是属实。尹福生有些纳闷,这时又有县领导打电话来,要他高抬贵手,照顾那个陈总一下。尹福生就开了一次党委会,对漏项的部分做了追加。研究“林刘路”的会开了三次,城建办主任很内行,加了一些事项,也减了一些工程,总的来说还是增加了工程量。尹福生对设计方的粗枝大叶很不满,但设计费早就付了,也没有什么办法。在开第三次党委会时,尹福生问陈总,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陈说没有了。尹福生说,那好,从明天起我就不接你电话了,一切按合同来。只要你把质量搞好,如期完工,我肯定不要你跑路。你也不要给我们的干部送钱送物,不要坏了规矩。

讲完这话没几天,陈总到了尹福生办公室。刚开始,尹福生还很客气,后来发了火,陈总才作罢。回头一看,尹福生的手背在拉扯过程中划破了皮,鲜血直流。

此后,尹福生一直不接陈总电话,人家换成座机打,他也不接。

那年的冬天有些冷,用了一些快速凝结的药剂。大家工作都很认真,路基质量、水泥砂浆配比都被盯死看牢,水泥则是用的“海螺”牌的,当时这个牌子在全国排名靠前。

阴历年前,“林刘”公路如期完工,国楚公司按合同拿到了钱。

三年后,国家修高速公路,多少重载车辆日夜不停拉块石、钢材等建筑材料,“林刘路”却没有损坏,这条路经受住了超出设计能力的严峻考验。

又过了许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尹福生参加了一次应酬,席间,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些人谈笑风生,他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蓦地想起当年招标的事,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尹福生心里有些不平,可很快就释然了:只要路的质量好,谁修不是修呢?自己想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一想,尹福生为当年自己的认真和歉意,还有单纯和透明,哑然失笑。

二十多年前,尹福生在江北一个乡镇任党委副书记,分管农业。那时,县城有一家全国著名的板材加工企业,木材需求量大,本地用材林供不应求,由此带动了一个本县很有特色的产业:意杨种植。

前进公路是小圩乡的一条通村公路,贯穿几个中心村,连接秦黄公路。因为移民项目的支持,路面已经硬化,路旁是一条大沟。乡里决定在路肩和沟坡上种植意杨,由农办来负责落实。因为种种原因,各村用于栽树的作业面直到四月底才收出来。树苗运来后,已经过五一劳动节了。而本县地处长江边,往年总是在三月十二日植树节前栽树。也就是说,时间上至少迟了两个月。

看着那一捆一捆泡在沟里已经开始发叶的树苗,尹福生心里不踏实——这树能栽活吗?他问林业部门的人,人家说最好不要栽,活不了。

农办总共只有几个人,一个副书记尹福生职务最高,还有一个副乡长,忠厚老实;一个农办主任,有点摆老资格,喜欢喝酒,发点牢骚;一个林业干事,是个年轻女同志,她父亲退休了,她来顶班,没有什么农村工作经验。想来想去,为了把树栽活,尹福生只有自己上。

谁来栽这几千棵树呢?随便去找几个小工肯定不行,得去找自己放心的人。因为季节迟了,树如果活不了,人家很好找借口。尹福生想到了一个早已退下来的老支书何方长。何方长人很正直,名声很好,已经七十岁了。尹福生打电话给他,要他牵头,找几个村民来栽树,费用包干,保证付现钱。何方长答应来现场看看。

何方长看了现场后,也认为时间太迟了,怕树栽不活,有思想顾虑。尹福生语气坚决地对他说:“我相信您!只要尽心尽力了,万一栽不活,也不怪您!”见他这样说,老支书才勉强答应了。

老支书很有办法,他说,要把树栽活,意杨刚栽下去就要浇水是关键。但用桶装了水弯腰用瓢浇太累人,工效也低。大家就用一根竹竿,头上绑个矿泉水瓶,去沟里打了水,直接浇灌。三人一组,一人用钢钎打眼,一人将树苗插入眼中,一人浇水并踩实。这样栽树,效率较高。每天尹福生都骑着摩托车去路上看几回,老支书带的人都是朴实农民,有老支书带着,做事不玩,尹福生觉得找老支书真是找对了人。

到旧井村的地段时,出了点问题,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不让栽,说村里承包给他了。尹福生想,这怎么可能?前进公路栽树是乡里统一安排的,旧井村怎会自作主张?何况旧井村支书陶上清平时表现还好,与尹福生相处也不错。他打电话叫来陶上清,没想到的是陶上清竟不置可否,支支吾吾。横肉壮汉越发起劲,口里不干不净,竟扬言谁敢在这栽树就耍弄死谁。

尹福生急了,他好歹是一个乡党委副书记,总不能跟这号人去打架吧?老支书七十岁,更不可能动手,只是气得不行。这家伙在这瞎嚷嚷,围观的群众看笑话,直说这乡政府没卵用,连个混混也治不了。尹福生只好给邻村的村主任刘进良打电话。

刘进良很快骑着摩托来了。他曾在部队当过师长的警卫员,大裁军时无法转干,才复员回家。此人身高体壮,臂力过人,体重一百多公斤,是小圩乡村干部中个子最大的两个人之一。他往人前一站,那个混混立马安静了。刘进良并不正眼瞧他,只是对陶上清说:“你拿了人家么子好处呢?乡政府安排得好好的,到你这里就不行了?你把人家尹书记搞得这个样子,你当的个牛鸡巴村书记!”

混混趁机走了。

过了些时候,尹福生听人说,陶上清不过收了人家五百块钱。尹福生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这个陶上清是不是脑壳不灵醒,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和乡里对着干,值得吗?是不是还另有隐情?

后来,旧井村那一段,乡里还是没有种树,尹福生不愿再跟陶上清打交道,他从内心里看不上这个人。

出人意料的是,那些树成活得很好。尹福生、何方长等人,创造了五月种意杨高成活率的奇迹。十多年后,小圩乡党委书记告诉尹福生,前进公路的树卖了五十多万元。

尹福生刚调到县政府工作时,有约半年的时间没有正式分工,也不知道县委书记马坚决是怎么想的。尹福生看别的副县长分了工,心里自然有些不快,但也懒得去揣摩。他也就被安排去做各种打杂的事。他一连接了三个活,包括跃虎巷的“还建”、文昌巷和史家渊的征地拆迁。

这三件征地拆迁任务,是一件接着一件干下来的,中间没有断档。其中文昌巷和史家渊的拆迁,政府动议了多年都没有解决。跃虎巷“还建”则是“夹生饭”,情况更为复杂。尹福生记得那是八年前的一个下午,在县政府一楼,黑压压一大片人把县长和县委副书记围了不让走,这些人都是拆迁户,反映问题很多次了没有解决,早已失去耐心,两个县领导也接访过多次,县委副书记还是这个项目的指挥长。领导一开口,群众就起哄,戴副眼镜、平时夸夸其谈的县长无法讲话,又急又气,满脸通红。这时,尹福生正下楼,被县委副书记看见,叫住了他,这件任务就落到了他身上。当时他讲话不多,那些群众很快散了。尹福生在乡镇、街道工作过十几年,这种场面见得多,知道怎么和群众说话。他说了三条,一是从今天起他负责,保证对所有对象一视同仁,不用再找其他领导,直到问题解决为止;二是一周一见面通报工作进度;三是大家可以随时找他沟通情况。他当场公布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接着成立了指挥部,主要成员有政府办的李副主任、街道的陈副书记,还有房产局、国土局、公安局等单位的人员。其中陈副书记是核心骨干,他负责了整个“还建”方案的起草。李副主任也是尹福生的老朋友,为人正直。这些“骨干”都是尹福生自己点的。这个片区几十户人家已拆了大部分,剩下来的是所谓“钉子户”。“钉子户”中又有几个特别对象,家里都有后台,后台的职务比尹福生要高。他们提出了种种要求,以前的指挥部满足了不少,后台户得了好处,就是不拆房子。有人把这个内幕捅了出去,群众一下子炸了锅。另外,原来的拆迁方案也有问题,有些条款不切实际,超过了县城的补偿水平,如果这样做,会导致其他已拆迁区域的翻盘,今后也难以为继,这是征地拆迁工作的大忌。说白了,这个拆迁补偿方案要推倒重来。可是,这些拆迁户房子都拆了,补偿方案白纸黑字写着,双方都签字盖章了,现在要收回补偿协议、降低补偿标准后再签字,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当然,县委副书记还是指挥长,主持工作的则是尹福生。县委副书记和他很熟悉,为此事正难以收场,没有理由不支持他。新的指挥部也没有必要把原班人马全换掉,否则既不利于工作衔接,也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有几个原指挥部的同志留了下来,只是把他们的工作职责调整了一下。

做这种事,只能靠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真正坚持严格按修改后的拆迁补偿方案办事,绝不能优亲厚友,欺软怕硬。为此尹福生顶住了压力,来传话的人提醒过他,有些人你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了是会有麻烦的。尹福生想,问题不就集中在几个后台户身上吗?如果这次再迁就他们,群众还相信你个鬼?那局面就真是无法收拾了。得罪了人,无非是人家会报复,只要自己屁股干净,又能怎么样呢?后来,自己吃了亏之后,尹福生才明白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大家夜以继日,只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所有对象全部重新补偿安置完毕。个别后台户,尹福生是准备强拆的,县委副书记苦口婆心好话说尽,对方在最后关头自己找台阶下,算是给了县委副书记面子,也签字了事。

在这个过程中,陈副书记给一位退休女老师做工作,谈了好多回,老师终于同意了,却又说,自己当不了家,要找儿子,儿子呢?在美国。陈副书记就用视频和她儿子谈,约了多次,谈了多次,她儿子也同意了。女老师直夸陈副书记有水平。

把“夹生饭”的跃虎巷拿下来后,文昌巷和史家渊的征地拆迁就相对容易了,备用了一个月左右,马到功成。这个速度是相当快的。

后来,尹福生想,这种势如破竹的征地拆迁局面,是怎么形成的呢?除了上级的支持、财力的保障等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是人和。

尹福生曾在这个街道当过五年书记。五年内,先后提拔重用(包括提升职级)了十几名干部,全部从街道干部内部产生,没有从外单位调入一名领导班子成员(他刚到街道时,调入和他平级的一名街道主任除外),从外单位调入的干部全部经过精选作为人才引进,由街道分管副书记负责考察,尹福生深知分管副书记为人正直规矩,放手让他去干。以前,干部提拔和进城是要找人要花钱的,尹福生没有要这些人跑路,也没有要他们花钱,都是尹福生自己去找县委汇报。那时,街道干部要提拔重用谁了,大家事前便知——谁冲在最艰难的一线,谁干得最出色,谁上。

当然,提拔重用这么多的干部,时任县委书记孙新宇给了尹福生极为重要的支持。有次,孙新宇给他打招呼,准备平调一名乡镇领导到街道,提拔街道一名干部下乡当领导,尹福生连夜找人征求意见,几个年轻优秀干部都不愿下乡,尹福生急了,次日上午坐到县委书记办公室赖着不走,反复恳求孙书记特别关照一下街道干部,最后孙书记终于同意内部提拔,不调人到街道来。

县委书记要动干部还征求下级意见,下级竟然改变了县委书记的意见,这是很难得的。

那时,小县连一条高速公路都没有。一个位于两大平原接合部的县,交通状况反不如西部山区。县领导自然很着急,经过多年奔走,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有国有投资公司答应来修,他们提出,征地拆迁等工作都要地方政府负责,投资方不出这些钱,他们只承担修路的费用。投资方做了测算,这条路客流量太少,投资回报不佳。

在这种情况下,地方政府哪有什么话语权?只好人家怎么说,自己怎么做。

征地拆迁任务落在了城关镇,上面只给了两个月的时间。

镇党委书记尹福生感觉压力很大。好在修路是公益事业,不比开发房地产,民意基础要好些,加之镇里有好几个骨干同志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村里干部态度积极,工作很快打开局面。只用了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四十余户居民都签了拆迁合同,镇政府立即给他们打了部分拆迁款,只等机械进场,开始拆房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村民们大都讲信用,搬空了相关家什。按照惯例,是搬空一家拆一家。机械拆迁很快,要拆建筑大多是居民自建的小楼房和平房,一栋房子拆完也就是几分钟的事。镇长带了一帮人在现场指挥,无非是要维护施工安全之类。有些小纠纷,就地解决。

头三户还顺利,到第四户,出岔子了。

那天下午,镇长打电话给尹福生,说拆迁户的女主人跑到三楼房顶去了,开口要三万元,否则不下来,如果动她的房子,她就要跳楼。现在双方在现场对峙,女主人很激动。

尹福生马上赶往现场。

在车上,他接到了县信访局长的电话,通知他去信访局开会。尹福生说,有个拆迁户要跳楼了,还开什么会?我要去处理!局长说,是县委吴书记要你来。尹福生说,吴书记要我来我也不来了,现在情况紧急,你就代我向吴书记汇报一下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信访局长曾经和他在江北乡镇做过同事,尹福生相信他会把话说圆泛。

拆迁现场就在城郊。女主人还在楼顶上,镇村干部和拆迁机械在她楼下。看热闹的群众也不少。

镇长问尹福生怎么办?

尹福生说,怎么办?算了,今天不搞了!

人员机械就往回走。

尹福生叫来村支部书记,问了一下情况。村支书说,这户人家是女的当家,女主人历来性格强势,与人打交道,总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这次要三万元,确实什么道理都没有,该考虑的都给她考虑了,她就是硬要钱。这钱当然不能给,不给她就上楼了。

尹福生对村支书悄悄交代了几句。

约莫半小时,村妇女主任跑来说,女主人下来了,正在她家临时借住的一栋平房里。这栋平房是邻组的,不在本次拆迁范围之内,房主打工在外。

尹福生把镇村干部分成两路,一路去拆迁现场,一路去借住房。尹福生自己去借住房。

女主人正坐在堂屋里,几个人堵住她家门,她想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她想起身,几个女干部把她摁在椅子上。她开始大叫。

她家男人很快进了屋,也被控制。男人比较配合,木木地坐在椅子上。

她儿子也来了,拿个手机要拍,很快,手机就到了别人手里。他也被命令坐在椅子上,不得乱动。

满屋的镇村干部看着她家三人。她家三人分开坐着,其他人围绕他们站着,形成三个圈。

很快,她家房屋被拆为平地。

随后,几个老同志开始给他们一家三口做思想工作,手机也还给了她儿子。

到吃晚饭的时候,女主人说:“哎,哪个搞得赢政府呢!公家的钱,我还不是想多搞一个是一个,实在搞不到,就算打克呢!”

说完,女主人笑了。

副县长尹福生来县里工作没几天,就赶上了一场攻坚行动:关闭黏土砖厂。其实,这项工作上头早有布置,只是总有人不当回事。其时正值房地产业捞金时期,老板们如红了眼的赌徒一样拿地盖楼,红砖市场也就火爆,谁去管烧砖浪费土地资源破坏环境?也就一边关厂,一边还有新设备上马。

这回,上头下了死命令,拖不过去了。

“关黏办”设在住建局,局长吴有功年纪比尹副县长大,也当过乡镇党委书记,自认为资历老,副县长又是外地人,也就不大拢边。尹副县长对此心知肚明,对自己分管的这个局也就尽量不找局长,落得个相安无事。“关黏办”刘主任是个复退军人,工作倒还认真负责。主任上头有个章副局长,下头有个办事员,副县长加上这三个人,也就是工作专班。这几个人近段时间每天下乡,与人扯皮是难免的,为了保障人身安全,公安局派了几个警察,警察腰间还带上了手枪。尹福生觉得没有必要带枪,但大家说是惯例,他也就不再说什么。

工作一段时间,碰上了硬茬子。

青草湾镇有个砖厂是个老厂,叫强生建材公司,占地近二百亩。承包商曾太平手眼通天,人脉活络。“关黏办”行动以来曾太平一直按兵不动。后来大家的厂关了不少,他的厂却日夜冒烟,终于引发众怒,大家都说:“他关我就关!”

提起这个厂,刘主任头都是大的。“关黏办”一直在做曾太平的工作,可曾就是油盐不进。刘主任他们也曾尝试强行停产,但是电力公司的人进不了强生公司大门。警察也上过门。有一次,曾太平竟组织了二百多人,把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围困在厂里不让出来。有关领导怕搞出事来,也就不了了之。这个厂实际上一天也没停止过生产,别的厂受关停影响纷纷关门,强生公司反倒形成了垄断之势,赚钱更多了。曾太平胆子越来越大,他在厂里装了个高音喇叭,执法人员一到厂区,他就开喇叭喊人,来一个给二百元。

一年赚个大几百万元毫不费力的厂,又曾多次暴力抗法成功,再指望磨嘴皮子就让曾太平关厂只能说是痴人说梦了。尹福生明白这一点。对付强生公司,首先要把电停了,让它无法生产。可曾太平不配合,就只有在厂外强行拉闸,俗称“解火”,而且最好是晚上去,白天动静太大,更容易被围攻。

县电力公司没有带电作业高压解火的设备,只有地级市才有。县电力公司联系了多次,人家就是不来,更不用说晚上了。谁愿意掺和这种事?就是来了,又怎么保护他们的安全?

尹福生把情况报告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二人都强调这事拖不得了,强生公司必须关掉,办法专班去想。至于安全问题,由公安局负责,书记县长都表示他们来跟副县长兼公安局长巴陆兵说一下。公安局是强力部门,局长兼任副县长,不是一个连常委都不是的普通副县长调得动的。巴陆兵的性格,书记县长都知道。

尹福生决定当天晚上就动手。他清楚曾太平的能量,担心夜长梦多,要以快打慢。他在楚州电力公司有个关系。他已问明,楚州电力公司新调来的运维科长以前是邻县电力公司的党委书记。这个王书记和他在邻县有交情。而高压解火的设备,正归他管。

尹福生在邻县城关镇当书记时,电力公司曾找上门来,请求支持。原来,城关镇辖区内有个居民在高压线下做房子,电力公司制止不了。尹福生听说后,立即组织人员机械上门拆除了违建的房子。当时,房子已经做了一层,房主是个尿毒症患者,在现场多次要喝农药,镇政府的人做工作,直到次日凌晨三点,房主情绪才稳定。尹福生不讲条件,雷厉风行,让王书记深受感动。

尹福生当晚八点就去了住建局三楼会议室。他叫来刘主任,交代了任务。

当着刘主任的面,尹福生打了楚州电力公司王科长的电话。

王科长很热情,听说是深夜调车,愣了一下。尹福生讲了前因后果,王科长很义气,破了例,很爽快地答应了。尹福生知道,王科长是担了担子的,人家是在还当年那个人情,从此以后,尹福生再也不好意思找人家了。

再一个关键点就是公安局,今晚行动是否成功,这个部门很重要。

出人意料的是,约定的九点钟到了,公安局却没有来一个局领导。公安局局长和政委都没露面,电话都没打一个。八点半时,一个管治安的党委委员打了个电话给尹福生,算是联系工作。

尹福生有点着急,只好又给县委尚书记打电话。

尚书记在电话中发了火,批评了公安局。

公安局来的是文大队长,说话很温和。

三人商量了晚上的方案。

尹福生看了看这三个人的指挥部,心里有点酸。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晚上十点半,县长马向东打电话来,说想过来看看。

尹福生说:“马县长您不要来。万一今晚搞不成功,或者搞出事来,县长来过就不好说了。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当。”

县长也就不来了。

尹福生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就问文大队长:“你怕不怕?”

没想到大队长说:“您当县c6f850a10733126870c63b4b769978cd2e4df5f8eaa8a217ff98717cde5f0a2a长的都不怕,我怕什么!”

大队长又说:“尹县长您放心,这个曾太平不是个东西,只要楚州电力公司的车子准时赶到,这次无论如何也把他拿下来!”

十二点半,楚州电力公司作业车准时赶到住建局门口。刘主任上了车。

文大队长也起身告辞,说他要去现场指挥。

尹福生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突然觉得会议室真大,真安静。

凌晨两点,刘主任打来电话报告,成功“解火”。

次日,刘主任讲,厂里的高音喇叭还是响了的,文大队长这边去了四十个人,全部荷枪实弹。对方人更多。关键时刻,警察划了警戒线,文大队长亲自喊话,表明过线就开火,并持枪直指挑头闹事的曾太平,起哄者才不敢动。

刘主任讲得眉飞色舞。

尹福生想,这个说话温和的文警官,还真是条汉子。

二0一六年春节前一周左右,一个下午,副县长尹福生下班了,正准备回家,蓦然地发现县政府三楼的楼梯上睡满了人,他已无法下楼,心里有点恼火。这种围堵县政府办公区的行为是法律所不容的。他想给副县长兼公安局长巴陆兵打电话,让他安排警力清场。但转念一想,这么冷的天,这些农民工模样的人到底为什么呢?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然后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听说问话的人是副县长,这些人都站了起来。大约有十来个人,原来是恩施州建始县那边的农民工。为头的三十多岁,长得有些秀气,姓葛。小葛说,四年前,他们来这里为一家汽车4S店做装修,按合同约定,当年完工当年就要付工钱,可这个店的老板一直不给,欠工钱五十多万元。这次来讨薪,不仅没要到钱,还挨了打。

尹福生有些气愤。但他是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又不是本县人,从相邻的一个县级市调来还不满一年,对本县的人和事还不是很熟悉。农民工的工资对口负责的单位是人社局,是常务副县长分管的范围。要跨分工来处理,必须事先沟通好。但他不能对这些人这么讲,这样讲很容易被误会为他把这个事往外推。这个时候了,他们去哪里找常务副县长呢?常务副县长是县委常委,是自己的领导,把这样的麻烦事推给领导,也不太合适。当下,必须对这些人有句话,表示县政府受理这个事,这些人才会走。

他问小葛,你们吃饭了吗?小葛说都吃了泡面。又问有没得位置住?小葛说有小旅馆。又问是否要县政府安排你们吃住?小葛回答说不要。再问你们晓得信访局不?回答说晓得,去过好多次了。

尹福生说,那你们明天上午八点半去信访局,我来接待你们。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尹福生把自己手机号码告诉了小葛,也留下了对方的手机号。小葛他们就走了。

上访接待有个首问负责制,不管是不是自己分管范围,都可先受理,再分办,这是有明确要求的,这样做,就是为了在第一时间处理上访事项,免得有事无人管,互相踢皮球,把小事拖大。

尹福生给县长马向东打电话汇报。

马县长说,这个事确实是常务副县长分管的事。不过,事关年前维稳,你最好跟县委尚书记报告一下。农民工讨薪不能小看,马上要过年了,要尽快处理好。

尹福生有些犹豫,心想,这事要跟尚书记报告什么?你当县长的安排常务副县长来处理不就行了吗r但县长既然说了,他还是打了尚书记电话。

尚书记在电话中明确指示说,常务副县长工作太忙,你又在城区乡镇当过书记,处理这类事有经验,这事就麻烦你处理一下吧。

常务副县长此前没有在乡镇工作过。

尹福生把尚书记的意见报告了马县长,马县长笑了笑,说,那就辛苦你一下吧。

找出电话本,打人社局黎局长的电话,先是没人接。后来接通了,嗯嗯啊啊了好一会,口气似乎不怎么耐烦,旁边好像还有几个人。尹福生明白了什么,给自己线上的政府办公室张副主任打电话,让他通知信访局、人社局、公安局、司法局等相关单位负责人明天上午八点半到信访局开会,处理建始农民工讨薪问题,要人社局准备好相关材料。张副主任反复说这不是尹副县长的事,尹说这是领导的安排。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尹福生来到信访局一楼会议室,小葛他们早就到了。各单位负责人除信访局单局长外,其他单位来的都是中层干部,人社局来了一个监察大队长,公安局来了个科长。也没一个人跟尹副县长说明他们局领导为什么不来。对此,尹福生并不感到意外。好在情况是清楚的,大队长受理过很多次了,单局长也接待过很多次了。案情并不复杂,小葛他们讨要的全部都是农民工工资,4S店应当给钱。不给怎么办?大队长说按照相关法规,可以把4S店老板关进去。能不能关?司法局的同志说没问题。信访局长说过去也会商过很多次,关人是没问题的,但没有落实。4S店几个股东之间也一直在扯皮,不知怎么的,人就是关不进去。

公安局的科长说要跟领导请示。

尹副县长大声说:要你们局领导来开会,他又不来,你来开会又表不了态,你现在就请示!要不就叫他来!这个案子本不是我的事,是书记县长交办的,年前必须办结。我今天来了,就不走了,直到有个结果才回去。

又对信访局长说,下次开会,请纪委的同志也来参加一下,谁不认真履职就找谁,出了问题就该谁负责。

科长就出去打电话请示,一会,回会议室,说局领导称要研究。

尹福生说你们研究吧,我就在这等着。

下午,研究的结果反馈过来,说公安局也是要依法行政的,现在如果直接关人,怕检察院的人会说他们滥用职权,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尹副县长要信访局长通知检察院来个业务上的同志。

一个姓杨的科长很快来了。他听了案情,当即表示,关人没问题。在这件事上,检察院肯定支持帮农民工依法讨薪,不存在检察院会找公安局麻烦的事。刑事拘留手续并不复杂,公安局走内部程序就可以完成。

纪委的同志也到了。

大家又议了一会。

最后,尹副县长综合大家意见说,如果老板不拿钱,公安局三天之内必须把人关进去,让老板到号子里过年。不管他大股东小股东,三个老板全关进去。如果人关不进去,一切后果由公安局负责。

公安局的同志没有再说什么,出会场给领导打了电话,随后将案子交给派出所和相关科室具体承办,又通知派出所长到了会,当面安排了任务。

到了第三天,有个座机号码打到尹福生手机上来,原来是4S店的老板。他在电话中说,他们知道自己错了,能否请县长高抬贵手,年后再来筹资解决?

尹福生问,你这是在哪里?

老板说在派出所,所长办公室。

尹福生说,你让所长听电话。

尹福生对所长说,你们不是说办了刑事拘留吗?为什么他们还在你办公室不收进去?是谁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给他们的?要不要纪委的同志来派出所督办一下?

所长说,收监的手续正在办理,今天可以把人关到看守所去。现在正在给老板们做工作,看能不能要他们把钱给了算了。

第二天,信访局单局长给尹副县长打电话,说小葛他们的工钱全部拿到了。

尹福生打电话给小葛,证实了单局长所说的情况。小葛正兴高采烈的,说要请尹县长吃饭。

尹福生说,吃什么饭?快回去过年吧!

老刘

十多年前,我在街道任职,工作任务十分繁重,幸亏同事中有一批责任心强、公道正直又富有经验的老同志为我分担压力,战斗在最为艰苦的征地拆迁、信访维稳第一线。其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刘同志,工作十分突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人做事干脆利索、敢于表态,有次他接访,很直接地拒绝了对方的无理诉求,对方说要去找书记,他说:“你不用找了,书记也是这个意见!”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动机,就说:“是的,我也是这个意见!”事后了解,老刘的处理意见正确,没有任何瑕疵。后来在一次会上,我干脆明确,在处理信访问题时,老刘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那时各地强拆的例子很多,出事的也不少。我们组织过两次强拆,一次是修江南高速(现在叫荆岳高速)时,对方签字收款后又坐地起价;一次是有社区居民在高压线下突击建房造成严重安全隐患。两次强拆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强拆过程有惊无险。两次强拆都是以老刘为主做当事人的思想工作。第二次强拆后,他们一班人工作到次日凌晨两点,直到对方情绪稳定后才离开。那户人家在高压线下抢建,房子已经盖了一层,花了一些钱。当事人家里很困难,长期有人卧病在床,老刘他们代表街道给她家安排了生活救济。否则,这种家庭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此外,辖区每年都有的非正常死亡扯皮案,他也参与处理过很多次。

这个同志还有一个特点,敢于当面说真话。当一把手久了,我那时也有点飘。一回闲聊时有个班子成员当面表扬我,我觉得很受用,老刘也在场,突然他冷冷地对那个表扬我的同事来了句:“你不要把同事关系搞庸俗化了!”我的头脑很快凉了,马上说:“老刘说得对!”以后别人再当面表扬我,我就婉言谢绝。

机关办公楼年久失修,有不少人劝我为大家做点好事,改善一下办公条件。那时账上资金充裕,我有些心动,让人算了一下,要二百万左右。我征求老刘的意见,他说:“古话说,贪官都不修衙门,你如果不想搞路子(谋私利),我就劝你不搞!这办公楼又不是用不得!”我觉得有道理,这事也就不再提了。

我到县政府任职分管经济工作后,在乡镇工作时的老书记专门对我讲:“这个角色事权繁重,我就担心你两样,一是身体,应酬太多受不了;二是怕你犯错误。当这个官少有不被人告状的,何况你个性刚强耿直太容易得罪人了。只有干净,才能经得住查啊!”

老刘和老书记的金玉良言,我牢记在心里。我由衷地感谢他们,也时刻提醒自己守住职业操守的底线。

前几天看纪委拍摄的宣教片,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镜头前痛哭流涕,那场面真是触及灵魂。我想,一个领导干部要远离那副锃亮的手铐,组织的教育、家人的规劝、自己的警惕、朋友和同事的提醒,都是很重要的。

要不然,下一个在镜头前号啕大哭的,谁能保证不是我们自己呢?

小尹

小尹毕业的前一年,发生了一场很大的风波,余震尚未平息。所谓的包分配,在上一届还能兑现,到他这一届就没什么内容了。小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有什么门路?不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没地方花。小尹想起他们行业主管局一个姓张的职工在公共汽车上对他说的一番话,心里发慌起来。那个一身工装的老张对他说:“伢儿啊,老子跟你说句内心话,赶快要你老倌子找人用钱去,不然你就只有去农具厂了!”

小尹不甘心,想凭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去了县城几家企业毛遂自荐。一个四年制的中专生,学习成绩一直优秀,只希望在县城找份工作,不算过分吧?在县城的食品公司,他提出当个电工也好。一个白白胖胖的副经理很和气地对他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有消息了我们再通知你吧。”

父亲七想八想,想起有个熟人在县城当经理,就去求人。当然不能空手去。人是见着了,但人家说,他们单位是商业系统的,小尹学的专业不对,就写了张条子,让他去找另一个公司的马副经理。马副经理一脸精明,收了条子和香烟,很爽快地说没问题。

又跑了几次熟人家和马副经理家,都说已经落实,就是不见通知人去上班。父子俩都有些慌,就去马副经理单位打听。在这里,小尹碰巧见到了校友小刘,原来刘校友就在这家公司做财务。这个校友在校读的是委培班,班上都是有门道的学生,人还没毕业就有了接收单位。听小尹说了经过,他对小尹说:“找他不行!他算个卵子!一个副经理,光闹油,哪里当得了家!要找一把手经理还有主管局局长才行!”

小尹明白了,人没有找对,钱也白花了。不折腾了,认命吧。

小尹没有悬念地分到了江那边的农具厂。厂长倒不为难他,给了他种种照顾。但小尹实在不喜欢这家工厂。厂子因为产品陈旧,加上三角债严重,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工人大多是农村来的,没有什么文化,男女一般,直白而粗鲁。有个单身汉青工闲极无聊,对一个胖胖的女电焊工动手动脚,女工就把电焊条烧红了,直接往他裤裆里捅。工资少而物价高,有次来了个校友,小尹去对门小酒馆招待,一顿饭就吃掉了两个月工资。

小尹不开心,那个一身腱子肉、调戏女电焊工的单身汉青工就喊他去打鸟。青工用火铳,小尹用青工的气枪。青工枪法很准,见什么打什么,就是不打信鸽——他自己养信鸽。打不到鸟,就打农民的鸡。他不在意别人发现,也不怕别人发现。这家伙除了力大无穷,还有打架的天赋,手脚活泛反应快,三两个人不是他对手。但他不偷不抢,心情好时也打抱不平,小尹看他并不是坏人。他就是精力过剩,无事生非,在小镇上有些名气。

小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厂。有天,他父亲去找老支书,说了孩子工作的事。老支书还是人民公社时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小尹叫他姨爹爹。其实不是亲戚,只是老辈人走得近一些,小尹从小就这么叫。姨爹爹听了,深表同情,沉默半晌,说关系是有个关系,就是不知人家现在当什么官,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家伙呢?

老支书说,当年有个年轻人单秘书分到我们生产队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刚开始分在贫农孙老二家。孙老二有六个儿子,老婆身体又不好,家里稀饭管饱都难,单秘书总不能跟孩子抢饭吃吧,就常常饿着肚子,还要下地搞“三同”干农活。老支书见这不是个事,就把他改派到地主罗老四家。罗老四哪里是什么地主?就是会盘算,会过日子,相对富裕,给划了个地主。罗老四家住了干部,为免一如既往地挨斗,常想方设法改善伙食,单秘书不仅吃得饱饭,还常有鸡蛋吃。为这事,有人提了意见,说支书不按毛主席的政策办,把干部安置在地主家,而不是按要求住贫下中农家,说书记的阶级立场有问题。书记说,这有什么问题?革命干部觉悟高,让他改造思想落后的地主有什么不对?支书本来做事公道有威信,说的也在理,这事也就过去了。单秘书心里自然十分感激。

小尹想了想,说了个办法,老支书笑了,说你去试试吧。

小尹就去打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不得了,这个单秘书经过多年奋斗,现在已经是楚州市一位正县职领导了,而且还正管着这条线呢。小尹请假赶到楚州,先到中心商场买了一对洋河酒,花了九十块钱,当时这种酒是那个商场最贵的酒,又买了两条烟和一些水果,等天黑后摸进了大院。住址是门卫告诉他的,小尹说他是单领导的老家亲戚。

领导两口子都在家,小尹介绍了自己,拿出了一封信,然后看着领导的脸。领导很高兴,看完信,问了一句:“这信是老书记写的?”

小尹说不是,是自己以老支书的口气写的,但老人家看过信。这也是实话。

领导又问,老人家还好吗?

小尹说还好。

领导又问小尹和老支书的关系,其实信中已经写了。小尹按信中写的又说了一遍。

领导就跟夫人讲了当年住地主家的事,连连说老支书是个好人。

夫人脸上也有了笑容,说那老单你帮人家一下啦。

领导说,这个忙我肯定是要帮的。小尹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等会帮我带点东西去看看老人家。农村人困难,我是知道的。你还年轻,以后用钱的日子多,我不可能收老支书亲戚的东西。

小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领导给老支书带了一大堆东西,有茶叶、烟酒之类,还说以后要去看看老人家才好。

两个月后,小尹告别了那家工厂。厂长很高兴,问他找了谁,小尹想了想,没有说。厂长也就不再问了。

小武

一九九0年,小武十八岁,刚参加工作,在一家街道工厂混生活。厂长倒是很关照他,小武也就一会在车间干活,一会在设计室绘图,后来又安排他去跑供销。毕竟小武是学校分配来的,厂长又认为他有些文化,也就从不为难他。

供销科副科长安排小武去湖南涔澹农场收一笔货款。小武不知道路径,副科长告诉小武,搭班车到津市车站下车,坐一块钱“麻母”车就可以到农场。

小武到津市车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秋冬之际,夕阳西下,大地披金。

下车就发现有辆“麻母”车在路边等着,小武说要去涔澹农场。

踩三轮车的黑脸壮汉说:“一块钱。”

小武随即上车。

壮汉踩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走,走了不到三百米,来到一个桌球摊附近,车停了。

壮汉下车,说:“先给钱!”

小武给了他一块钱。

壮汉大声说:“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吧?老子说的一块钱就是一百块!”

小武脑子里“嗡”的一响,知道碰上“擂肥”(打劫)的了。这种三轮车,小县也有,专门找外地人下手。

小武手里有一百五十块钱,他每月工资只有五十二块。

怎么办?

小武这时看了看“麻母”车厢,发现那里有个夹层袋子,里面竟然放着一把杀猪刀!小武心中暗暗叫苦,刚才上车时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这时,壮汉竟然给小武上起课来:“老子跟你讲,这叫南辕北辙,你懂不懂?涔澹农场根本就不在这个方向!在那边!”

说完,他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一股怒火直>中小武脑门,他把右手缓缓伸进斜挎在肩上的帆布包。

帆布包里,有一把小武用锯条钢精心磨制的匕首。锯条钢做匕首,是工厂小青工们的爱好。这种匕首极其锋利,且不易锈,就是硬度有余,强度不够。这把匕首,小武还请老钳工杨师傅做了正反两面的放血槽,非常漂亮。小武用一截拖拉机皮带做了个简易刀鞘盛着,免得伤人毁物。

壮汉还以为小武是从包里给他拿钱,一脸得意。这时,几个小青年也不打桌球了,都看着他们俩。小武看得出,这几个小青年十有八九是跟壮汉一伙的。

小武心想,只要壮汉抢包,他就出手。让他犹豫的是,如果壮汉去拿杀猪刀,他是否要先下手为强?还有,如果那几个小青年一起上,又该怎么对付?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同志路过,看到了他们。

她下了自行车,大声问壮汉:

“你又在这里搞么子?”

壮汉说:“你走你的,不关你么子事!”

女同志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头,身材敦实,衣着朴素。

小武从包里抽出手,把刚才的事对她讲了一遍。

女同志对小武说:“你搞错了,一块钱到农场的是‘机麻母’,那种车要把人装满了才走。这种‘踩麻母’要十块钱,你给他十块钱,我要他送你过去。”

小武同意给他十块钱,说自己不想坐这车了,尽管只坐了这几步路,情愿吃亏。

壮汉不依。

女同志大声斥责:“你还想哪么搞?这十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算了!给地方上丢脸的东西!”

壮汉悻悻地收了十块钱,走了。

几个小青年又开始打桌球。

女同志没有走,她推着自行车,把小武送到了津市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旅馆。

她对旅馆老板说:“这是我的一个湖北亲戚,今晚在你店里住,你安排他吃夜饭,一起收他五块钱。”

老板连连说好。

小武的夜饭菜是一盘青椒肉丝,分量很足,还有一个汤。住宿的房间也很干净,结账时老板却不肯收钱。小武坚持要付,老板就按女同志说的,收了五块钱。

老板跟小武聊天,说这个女同志家里可不简单,她父亲是这个村里的老支部书记,又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和武术高手。她们家常常替人打抱不平,急公好义,济困扶危,所以无人不敬。

老板问小武和她是什么亲戚?

小武答不上来。

老板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不再问,笑了笑,忙自己的去了。

一九九O年,小武十八岁,在一家工厂上班。一天,电工贾老六告诉他,他们村里有一个女的到湖南芷山当尼姑去了,剃了头发,回来开介绍信,被村里人笑得要死。

小武想,这有什么好笑?

小武也想去出家。这个想法,他上高中时就有。他还问过班主任,当和尚怎么样?老师想了想,告诉他,比当罪犯危害社会还是要好些。对这个答案,小武并不是很满意。

他去请假,车间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小武没说去当和尚。

小武先去岳阳伯伯家,伯伯一直很喜欢他。吃饭时,小武说他想到芷山去出家。伯伯没听清,说,去那玩玩也好。小武说这句话时声音很细,见伯伯没听清,也就不再说了。

芷山就在京广线上,火车票很好买。从岳阳上车,当天晚上十点多就到了。在火车站,一个女的问他住店不?小武看她衣着朴素,说话和气,就问她多少钱?她说五块。这时一个男人扛根扁担过来,说我们一起住吧,我出三块,你出两块。男人声音很洪亮。小武就跟着那女的走。

没想到只花了两块钱,住的地方却是芷山招待所,很干净,就是没有什么生意。小武想,这个地方的人,都有这个女服务员这么和善吗?这里既然有名闻天下的大庙,这里的人都信佛吗?

到大庙,还隔着一条江。江水很清,有一条渡船摆渡。坐船的人都是主动买票。小武明白了,这些人中来拜佛的香客居多,谁会为五毛钱去逃票呢?

小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来过这里,周围的环境非常熟悉,包括见到的这些人和他们说的话。小武仿佛在做梦。

大庙很大,烟雾缭绕,门口烧香的人太多。小武从人群中挤进去,见到的和尚尼姑都在忙。呆了许久,一个穿灰色衣服的老尼姑看到了小武,她见小武不烧香也不拜佛,就过来问小武:

“你有什么事?”

小武说:“我要出家。”

尼姑大声吼道:“回去!出什么家!出什么家!”

小武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老尼姑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只好退出来,走出尼姑视线之外。

小武心想,既然人家不收我当和尚,反正来了,就去山上玩玩吧。这座山名气很大,不识字的祖母知道,小学毕业的母亲知道,差不多所有湖南人都知道这座山菩萨最灵。

小武漫无目的地往山上走,越往山上,天气越凉,半山腰里,竟有了积雪,人也越来越少。小武就一个点一个点地玩过去。这座大山里,有忠烈祠,有道观,有佛寺。那个时候,门票业没现在这么发达,就是有许多地方关着门。

小武带了水和饼干,他没有感觉到饿,他也不怕治安不好,他身上没什么钱,又身强力壮,不是抢劫犯的首选对象。

不知不觉,天快黑了。这时迎面来了个小和尚,小武的出现,竟让他吃了一惊。小武看他穿件黄色的僧衣,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开始聊天,听说小武想出家,小和尚就请他去房间里坐。小和尚的房间就在路边庙里,很干净,很香(用香料熏过)。小和尚拿了一堆吃食招待小武,小武看了包装,是中国台湾产的。小武问小和尚在庙里做什么工作,小和尚说了一会,小武不懂,小和尚就说,相当于你们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是替当家老和尚搞接待的。小武这时才看清,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

小和尚能说会道,和小武很谈得来。他告诉小武,他是四川内江人,五岁那年在芷山走失,被庙里收养,今年十六岁了,他父亲是个医生。他和家里联系上了,但他不想现在回去。他要赚些钱了再回四川,还俗,结婚。

小武很惊奇,就问他吃素吗?

小和尚说吃素营养不好。

小武又问他看电视吗?小和尚说他可以看,但别的年轻和尚不能看,说老和尚怕电视里有些镜头影响修行。老和尚们可以看。

小武说你从哪里赚钱?小和尚说晚上做法事,有人给红包。说广东人很大方,做一晚上法事,要花不少钱。小和尚说今晚就有法事,小武可以去看,也可以在他房间里睡觉。

小武恍然大悟,他只想马上下山。

直到现在,小武还经常想起那个老尼姑和小和尚。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当年,他没有留下小和尚的联系方式,真是个遗憾。

李享银

那时节,久居小镇的李享银,是个卖电动车的。此前卖布匹,卖假农药,卖冒牌自行车,生意做得早,有了几个钱,又爱提意见,不知怎的就成了县政协常委。

他认为,常委就该有常委的架子。有天,就给李镇长打电话,说有个浙江客商朋友想在小镇投资,要镇长来陪一下。

招商引资?送上门来了?镇长立马到了他店里。

原来不是那么回事,是一个卖电动车的浙江人讨货款来了,李常委不想付,想要镇长帮忙说说,以表明这几个小钱李常委不是没实力支付,而是不屑给。

镇长耐住性子,坐了下来,不料李享银又说:“你这个镇长一个月千把块钱,还不如老子搞一天赚的,搞个××!”

一言既出,浙江人怔住了。

过了几日,李享银找到镇里,坐到办公室,对办公室主任说:

“叫你们书记来一下!”

主任认得这个常委,说,书记不在。

“那叫你们镇长来!”

主任说,镇长也不在。

李一拍桌子站起来:“老子找你们书记有急事,快叫他来!不然,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书记很快来了,忙问什么事?

李享银说:没什么事,看你们书记镇长是么样在搞,听一下你们的汇报。

书记的脸色很快沉下来了,一会,说,还是要政协组长来接待你吧。

李享银说:“你们摆什么谱!我是政协常委,和县委常委一样的,都是县‘四大家’领导,就该你们书记镇长来汇报工作,要是县委常委来了,你们还不腿子都跑断!”

书记扭头就走。

径直到了派出所,所长见书记黑着脸,忙问什么事,书记小声说了几句。

第二天,书记去了县城。

以后,李享银就不是政协常委了,连委员都不是。还是卖他的电动车,端个大茶杯,腆着个大肚子,坐在店门口。有时喝了酒,也骂街。

书记说,姓李的仗着上头有人,还邪了!

马有方

防汛日久,天雨连绵,堤面未硬化,泥泞不堪。自春风垸至焦家铺,十余公里全靠步行,每日数趟。当时我正年轻,双脚溃烂,疼痛难忍,老弱者更难对付。

有一货船来到前线指挥部,船主找到办事人员,称他不要工钱,义务参加防汛,为指挥部运输人员。一问,才知他是江对面东升镇某村人,叫马有方(化名),因大水大雨西瓜绝收,又江面停航,船闲在家里反正没事干,来指挥部只为混口饭吃。有关同志报我,我当即表示,指挥部负担油钱,另每日发给工钱三十元。

从此每日乘船检查各连部,便利多了。

一个半月之后下堤。

马有方找乡指挥部开个证明,称他的船参加防汛,凭证明可减航管部门的规费。指挥部人员见其平时做事勤快,所说合情合理,便欣然同意,出具证明,盖章付马。

不出半月,马有方来乡政府找乡长,拿出运输部门为他测算的依据及指挥部证明,要求补偿损失,大意是他的船吨位若干,被指挥部征用一个半月,正常运输收入每日若干,共计需政府解决资金二万余元。

这个马有方!

我又好气又好笑,乡政府与乡防汛指挥部两块牌子一套人马,马初来时的言语尚在耳边。

我不理。

马立即上访至市政府。

市政府责成乡政府妥善处理。

在乡政府操场,我考虑到上级压力及马之实情,再付马二千元。马当即发誓,永远不再找乡政府,并当场写下字据交我。

马果然不找乡政府了。

他去了市政府,在见领导的过程中当场用刀片割颈,血染衣衫。

马被送人民医院治疗。

领导立即责成市指挥部处理。

所幸只是皮肉伤。

我问马:“你怎么这样?”

马说:“我是不找你乡政府呀!”

领导训斥运输部门负责人:“谁叫你算的?防汛的船舶能按商业运输的收入算吗?当时停航你们不知道,7你算,你出钱!”

运输部门出钱,了事。当然没有他们自己算的那么多。

我又问马:“何必呢?”

马说:“没有办法,西瓜没了,船又不能开。两个小孩上学,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

说完,低头不语。

熊德深

弟弟患腹疼病,久治无效。小镇小县无能为力,民间偏方久不见功。小镇名医任医生言,这孩子恐怕是结核一类毛病,要去荆州。

父亲无法,将弟弟交给了我。

那是一九八六年,我十四岁,弟弟十二岁。

我在荆州西门外读书。

我带着弟弟去荆州东门外的荆州市结核病医院。

接待我们的是熊德深教授,着中式便装,年纪在五十岁左右,和颜悦色。

教授问:“家长呢?”

我说:“我是。”

我说,家里父母亲都是种田的,没得空,也没出过门,我是哥哥,照顾弟弟,边上学,边带他看病。

教授很高兴,笑着说:“看结核病不要钱。”

很快,教授诊断为“肠系膜淋巴结核”。

开药,走人。

药吃完,病就好了。

随后,我在学校收到了教授寄来的一封信,详细地询问了我弟弟治病的情况,我当即回信称已治愈,并表示感谢。

教授是用软笔写的信,着墨饱满,行楷字,很好认。

一去近四十年。

不知熊德深教授还健在否?

我真后悔当初年幼不太懂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这事给忘了。当时无论如何,也应把父母亲带去向熊教授当面道一声谢啊。

一九八六年的中考,我是轻松完成的。本人初中二年级时即被老师提醒,我有偏科的问题,数理化成绩不冒尖,怕中考时失利,老师建议我复读一个初二。这也是当时流行的做法,为实践所证明的成功经验。何况我五岁发懵,一直在同年级学生中最小,年龄方面无有顾虑。老师的话自然一言九鼎,我父母无有不从。果然,从此学习大有进步,由过去的上等成绩一跃为稳居全年级总分第一名。多读一年书,成绩好些,自然不足为奇。

中考分数出来,全家人都很高兴。父母的意思,是让我去读中专。中专生是包分配的,毕业即是国家干部。经高中而大学固然是好,但若考不上大学呢?——要得不如现得!

学校安排T老师带我去镇教育组填志愿。T老师告诉我,考了这么高的分,省部属中专都可以填了,就是不要填师范!

发了一张表。我写了我家及直系亲属的基本情况,包括家庭出身成分之类,正准备填报考志愿一栏时,一直站在我身边看我填表的教育组X领导大声提醒我:“用铅笔填!”

×领导以前也在镇中学教书,只是没有教过我。在校时,我们叫他X老师。

我本能地表示警惕:“为什么要用铅笔填呢?刚才我不是一直用钢笔填吗?填表说明不是要求用钢笔填吗?别人不是在用钢笔填吗?”

×领导好像很生气,大声训斥:“你到底填不填?!不填就算了!反正表只有这么一张,如果你不按要求填,填坏了,就什么学校都读不成了!”

我看了看旁边的T老师,他没有说话。

我没带铅笔,幸亏他们早已备好。

我用铅笔填了两个志愿,一个是省部属的政法学校,一个是省部属的河运学校。我很想去那个政法学校读书,把它填了第一志愿。我很喜欢学法律。当然,也做了服从分配的勾选。

刚出教育组大门,T老师就对我说,那个中专不读了,你去上一中,也可以去荆州中学!

我有点懵,好好的中专,为什么就不读了呢?

后来,我为没听T老师这句话,后悔莫及。

在教育组,我看到了白胖白胖的女同学L,她父亲在教育组工作,也是镇中学老师过去的,头发花白。我看到她在填志愿,有些奇怪,她只考了三百多分,哪所中专学校会录取她?

八月份,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很吃惊,我没有填这所学校啊,是怎么录取的?

父母亲倒是很高兴,于是,摆酒,请客,上学。

到校没几天,我心里就凉了。我学的是机电专业,学制是四年,前两年主要上基础课,后两年主要上专业课。近二十门专业课,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再没兴趣,也只有硬着头皮读了,总不能不毕业吧?那怎么对得起父母?还要争一口气,考出好成绩!

四年过去,毕业时校方给了我“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评价。但那四年,于我而言,确实是少有快乐可言的。因为经常愁眉不展,额头上竟有了深深的皱纹,让同班谭姓同学大感意外。小小年纪,便经常失眠。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每天晚上,我拼命地锻炼身体,在学校西边操场煤渣铺就的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精疲力竭。回寝室后没有热水洗,冬天下雪,照样是一桶冷水劈头浇下——

在由少年成长为青年的身心发育的人生关键期,这缺少快乐而又充满压力的四年,对我后来的人生带来了非常重要的负面影响。

一九九0年,我这个“国家干部”身份的中专生被分配到江北小镇的一家街道工厂。其时,这家工厂已处在产品落后及三角债带来的风雨飘摇之中了。

二0一二年的一天,我和一位教育出身的领导酒后谈到我中考的事,他告诉我,那年他就在县教育局,也参与了这些事。正是他见我考了本县中考状元(我印象中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说,但也无法核实),而志愿却全改成了本县师范,心中不忍,于是帮我争取了一下,改为地区的两所学校,一所是卫校,一所是我就读的学校。怎么可能是卫校呢?我是个“红绿色弱”的人,在报考前的体检时即已检出,卫校怎么可能录取?但若不信,不是又被录到了另一所地区中专了吗?

他们为什么要改我的志愿?他们改了去做什么用?

领导只说是因为在我家家访时,我父母接待不热情。

这,更让我费解。初三家访是中考前的事,当时,班主任老师带着一大摞奖状去了我家,同行的还有教我们班的其他几位老师。我父母亲像过年一样张罗了一大桌子酒菜,表现了一个农村学生家长所能做到的最高的热情。为了迎接老师,我父亲一次次来到屋后公路上张望,最后干脆搬把凳子坐到路边等待,直到把老师们全都迎进家里。看得出,老师们那天也很高兴。退一万步讲,就算得罪了家访老师,竟至于要改我的报考志愿吗?

没有谁告诉我答案。

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九八七年的“五一”节放假,我回家休息。家门口荷塘一片碧绿。父亲见我郁郁寡欢,问了我一句:“你在学校过得好吗?”

我不说话,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父亲从此不再在我面前提谁考了大学的消息。他为送我去读中专后悔了多年,直至如今年过古稀。他的后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家当时已经不再困难,已经不须依靠农作维持生计。我父亲在街上从事钟表修理,每天都有可观的收入。也就在那年冬天,我家盖起了四间大瓦房,花了三千多元,用的都是自家存款。

有人问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择中途退学?

他不明白,我是家中的长子,从小看到父母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人而历尽艰辛。我父亲在大雪天下湖挖藕,冰碴子划得他双腿血迹斑斑;在田里被毒蛇咬伤,他毫不犹豫地用镰刀割下了脚上那块肉,以免中毒医治,而手中的农活却没有停下。我母亲一天能插一亩多秧,也能挑百多斤的担子。他们常年苦作,一家人才没有挨饿受冻。

论挨打次数,我们三兄弟远不及邻家玩伴之多,父亲基本上没打过我们。但母亲打了我一次却让我终生难忘。那天,我在邻家“欠食”,被我母亲一把扯回。她抓起一束芦苇,往我屁股上狠抽,直到我屁股被打出血。打完,我母亲抱着我号啕大哭。当时我还穿开裆裤,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长大成人后才懂得,绝不仅仅是因为打了我。

这次挨打以后,无论在哪一家玩,也无论他家大人是否留我吃饭,一见人家要开饭了,我就立马跑开。

那天,我坐在人家门槛上,看别人吃得津津有味的,不过是一碗红糖猪油面。

作为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尤其是长子,我会自觉地为父母分忧,为这个家庭减轻负担。我这个从小就以“听话的乖孩子”面目出现的十四岁的初中生,无法违背父母的良好意愿而与之斗争。我无法承受三年后考不上大学的后果。我背负了与自己年纪不相称的沉重的思想负担,因而没有足够的自信,也就没有抗争的勇气,尽管这种抗争有很大可能会改变父母的决定。

我选择了忍耐,也可以说是一种牺牲。我把自己读大学的渴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前几天,好友从北京来。夫妇俩谈到以前他们考大学的情景,我也讲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一九八七年夏我与父亲站在家门口荷塘边的对话,以及此后多年父亲不在我面前提起别人家的孩子上大学的往事,年过半百的我,不禁潸然泪下。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