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的海外孤星(散文)

2024-12-15 00:00:00夏商
作品 2024年10期

一、2019策展人语

华语文学有时也被称之为华文文学,乃至于省略掉海外这个前缀,同样能明了所指是异国他乡的创作。道理很简单,中国大陆就是华语区,用华语或华文来冠名本土文学,纯属画蛇添足。我们夸一个姑娘颜值,说她是美女即可,没必要说她是漂亮美女。

华语文学是文学评论的专业用语,所谓专业,就是圈内,就是环闭,对普通读者来说,剔除前缀会产生歧义,或觉语焉不详。所以,无论是批评家发表论文,还是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小辑,多数时候“海外”并没被剔除,包括这一次。

关注起海外华语文学,源自去年早春,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一次讲座上,一位赴美访学的北京学者讲移民文学,题目叫“离散文学中的家国想象”,彼时,我正实施移居美国,离散这个词令我触动,在接续的发言中,我顺着这位比较文学教授的话题往下讲—一

移民作家会遇到用母语还是用所在国语言写作的问题,会遇到写作身份认同的问题,也就是为谁而写作的问题,这些问题很庞大,也很具体,每个移民作家的情况不尽相同,但离散这个词有悲伤的意味,我觉得还是可以商榷。是不是成为移民作家就一定悲伤呢?好像也不尽然,对我来说,一直有两个祖国,从个体信念的层面来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有些朋友认为我是民主至上主义者,其实不全对,我更是自由主义者,民主很可贵,自由价更高。自由对作家是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一个自由的灵魂,我看不出作家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离散这样带有悲伤意味的描述至少是不完整的,借由移民而拥有了免于恐惧的自由,获得精神和灵魂的解放,对作家是福祉而不是悲剧。

除了自由,我的另一个祖国就是母语,这是没办法的事,到我这个年纪,又不是学外语出身,运用非母语写小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学会一些日常交流和用于YmJ3TLD9lPVYFIvXMK8ToYlG3sorAV+L4xRibly2u+0=文学写作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好在语言只是一种工具,作家因为文化背景和出生地的关系,选择写作语言身不由己,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是可以突破语种局限的。当然,各语种的表现力会有所差异,覆盖面也会有所不同,当下西方文化强势,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话语权大一些,但相比越南语和朝鲜语,中文是货真价实的大语种,从使用人口来说,还是数一数二的大语种。所以用中文写作,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归根结底,作家所想表达的内涵和思想才是最重要的,小说家不是语言学家,不必过于纠结于语种。

虽然移民作家如拉什迪、纳博科夫、索尔仁尼琴对我的创作产生过启迪和影响,但那些是西方作家,而对华语(华裔)文学,除了於梨华、汤亭亭、董鼎山、哈金、任碧莲等有限几位,我了解得并不多,由于忽略和不关注,甚至和绝大多数大陆同行一样,傲慢地认为华语文学只是遗留在海外的一段盲肠。

这种解读,既来自长久以来的隔膜,也来自一部分客观现实,海外华语创作人口基数庞大,几乎每个华人社群中都有文学爱好者,由此也诞生了各种名号的华语作家协会。跟苏联式的官办作家协会不同,在欧美澳加,理论上,每个文学爱好者都可以注册一个作协,招募一些同人,自封主席或会长,可能和中国传统的仕途文化有关,华人尤其热衷这件事,喜欢当官,当不成就自封一个过瘾。只不过,政府不会拨款,办个小活动只能按AA制,运气好会得到公益基金会的少量赞助,总之,是一个不用纳税人养活的松散型文学沙龙。

移民文学是全球飘散的蒲公英文学,某种意义上,母语也是祖国,是随身携带的精神层面的祖国,对远离故土的华人来说,写作未必是一种生存需要,而是情感需要,从颠沛和艰辛中逐渐安顿下来,选择用母语抒写乡愁简直是本能,散文和短诗是海外华语写作的基本文体,隔洋对着故土怀旧则是写作的底色,很多文学爱好者发表了几篇这样的豆腐干千字文之后,被冠以海外华语作家称号。其实,文学是有门槛的,其专业性一点不逊色于高等数学或地球物理,所以海外华语文学被边缘化不能排除这个客观现实。

当然,大批的爱好者滋养了文学,没有这些拥趸,文学就失去了广袤的土壤,真正的作家也难以在过于贫瘠的土地上抽穗而出。

等到我有意识关注海外华语文学,即便剔除已去世或因年事已高而封笔者,移居世界各地仍笔耕不辍的作家有:白先勇、哈金、高行健、李劫、马建、黎紫书、万之、卢新华、严歌苓、陈河、虹影、薛忆沩、张翎、黄惟群、陈永和、陈谦、黄锦树、范迁、宋明炜、袁劲梅、李凤群、柳营、施玮、张惠雯、倪湛舸、山飒、王芫、二湘、凌岚、李一楠……需要说明的是,每位作家都是唯一的,每位作家的成就和荣耀只归属于自己,俗套的报菜名方式绝非为了一锅烩,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个事实,海外华语文学既非盲肠,也非鸡肋,而是满汉全席之盛宴。

这份名单有名宿,有中坚,有新锐,共同点是,拥有完备的技术训练、高度自觉的文体意识,更重要的是,拥有国际视野和独立人格,拥有更立体的史观和价值观,而绝少有自我审查意识。在我看来,这些海外孤星恰是中文写作真正的希望之所在。

大约二十年前,中国大陆出现了文学年选这个图书品类,起初是编选当年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分别成册,因开风气之先,一时洛阳纸贵,召来多家出版社山寨这个创意,品种也越来越多:短篇小说年选、中篇小说年选、散文年选、随笔年选、诗歌年选、杂文年选……到后来,小小说有了年选,科幻小说有了年选,武侠小说有了年选,连校园小说也有了年选,唯独没有海外华语小说年选——市场上有零星华语小说选集,却非年选——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空白,不免令人纳闷,要说连小小说和校园小说都想到了,没理由遗漏海外华语小说。

所以,我要来捡漏了。

于是着手联系海外同行,归纳入选篇目并获得小说家们的授权。

即便物理形态上所有的纸书都是一样的,我依然不愿编一本跟其他年选看上去没有区别的年选。如何呈现海外华语小说家的缤纷和独特,搞点新意思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须的。

首先是拟定书名,不叫年选,而叫年展,“选”是内部收缩的状态,“展”是向外开放的状态,一字之易,气质迥然。有了《海外华语小说年展》这样一个标题,就可以扔掉烂大街的主编称谓,使用更具现代性的策展人这个头衔。立意有了,装帧方案便水到渠成:封面是延伸的展厅,参展小说家的辑封,采用宛如展品的悬式头像。翻阅的过程,大致是移步纸上展厅的过程。

在设定年份这个环节,反复了几次,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8》的理由看似充分,入选篇目确实以2018年发表的为主,以当年限定,是年选类图书普遍的做法,优点是注重了时效,缺点是为赶在元旦前出版,一般在第三季度截稿,第四季度若有佳作就赶不及纳入了。

为什么要赶在元旦前出版,缘于出版业一个不成文的行规,版权页标注2018年出版,2019年元旦一过,就算上一年的旧书了,书评类媒体侧重于新书推介,书店也喜欢把新书放在显赫位置,一旦成为上年度的“旧书”,对宣传和上架来说,比较吃亏。

权衡下来,决定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这样截稿期可放在2018年岁末,遴选范围可涵盖整个年度。另外,年展与年选含义不同,前者模拟的是美术馆理念,美术馆的年展或双年展,展品并不苛求是当年新作。

当然,纸上展厅只是噱头,无非是为了把书做得有趣一些。除此之外,有两处似可划一下重点。一个是,小说年选一般由批评家担纲主持,《海外华语小说年展》打破了这个惯例,是以小说家的眼光来扫描同行。再一个是,现代小说来源于西方,一般只分短篇小说(故事)和长篇小说,比如前几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不少作品按中文的算法,都是所谓中篇小说的体量,《海外华语小说年展》不标注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以模糊其界限。

由于立项匆促,组稿匆促,今年还是有一些“违规”的地方,按原来构思,只收上一年度首发的小说,等拿到授权,发现有三篇与时限不符。幸好,作品均质地不俗,尤其是白先勇老师,多年不见其小说,在朋友圈看到文友晒他去浙江领一个文学奖,以为获奖作品是当年新作,就转托邀约,后方知首发于2016年,可谓歪打正着的收获。

另一个因匆促导致的“瑕疵”是,篇目之间的块头过于悬殊,有些庞大如牛,有些瘦小若兔,使得整体不太协调。好在,小说本身就是遗憾的艺术,何况一本小说合集,留待以后更好地统筹吧。

最后介绍一下合作方,我的老东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社长王焰女士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对小说有真知灼见的出版人之一,一枚如假包换的资深“文青”。正因如此,作为一家以出版教材教辅为主的高校出版社,近年推出了许多文学及社科类图书,等于母社又孕育了一家小而美的文艺出版社。合作多年,两年前我将截至目前的重要小说都签给了该社,刊行了九卷本“夏商小说系列”,也因为这套文集,与责编朱妙津老师建立了信任和友谊,在两位老师支持下,《海外华语小说年展》选题很快得以通过,仍由朱妙津担纲责编。在此对两位老师的支持表示感谢,也一并对加盟此次年展的海外小说家们的支持表示感谢。

2019年2月4日除夕夜于上海河滨花园寓中

二、2020策展人语

如果将《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视作第一季,眼下就是第二季。第一季首发时,在上海和纽约做了两场分享,到了提问环节,相隔万里两组不同的读者,提了同一个问题:什么是海外华语文学?

这问题让我为难,坦诚说,回答不了,也曾看过别人对此题的诠释,说实话,都不够好。当然,可以尝试这样回复:窄义指称应是移居他国的华裔写出的华语文学作品。看似严谨,现场若有杠精反驳,黄头发蓝眼睛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或卷头发黑皮肤的刚果人用汉字完成的文学创作算不算海外华语文学?那就把天给聊死了。

海外华语文学只是全球移民文学的一个分支,因为每个作家境遇不同,该命名之下包含了错综复杂的情况,最易辨别的海外华语作家,指已入籍或拥有永居权并长期生活在移居国的华裔作家,不过,已入籍或拥有永居权却长期不生活在移居国的华裔作家也大有人在,后者在法理上已是移民,物理的生活状态又不像移民,创作成果算不算海外华语文学?中国大陆出国念书的学生很多,有些高中甚至初中就开始留学,本科毕业后继续读硕博,这些学生有相当部分未改变国籍或拥有留学地永居权,却长期生活在异国他乡,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以上,其中出现了一批用母语写作的新锐小说家,他们在法理上不算移民,物理的生活状态却更接近移民,创作成果算不算海外华语文学?还有一种情况,有些搞文学创作的老华侨在旧金山或芝加哥生活了几十年,晚年回台北或广州叶落归根了,也有像我这种,在上海待了半辈子,年届不惑却搬到纽约定居了……所以当我们试图厘清一些概念时,往往会发现无法得逞,甚至越厘越混淆,即所谓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不是文学史家,不对文学史负责,从第一季开始,就在每个参展小说家的简历栏里分别标注“现居纽约/洛杉矶/多伦多/东京……”基于海外华语作家的流动状态,更倾向于呈现其即时性。严歌苓就是很好的例子,通常她被认为是旅美作家,最近几年一直住在德国,简历栏就标注为“现居德国柏林”。或许这是偷懒的方式,不过也更客观更符合实际。再则,一个作家最终必然脱离于某个群体性标签,必然回归于个人身份,一切群体性标签都是为某种目的而服务的,最终必然被时间所消解。

旧年过去,再次策展,除了“什么是海外华语文学”之外,“参展小说的标准是什么”也常被问及,这个似可一答。

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的策展人语中,有一句“不叫年选,而叫年展,‘选’是内部收缩的状态,‘展’是向外开放的状态……”之所以采用年展这种形式,就是要彰显其开放性和包容性。从具体实施来说,更看重作者价值,而不纠结于某个篇目是否精彩绝伦。这个初衷并非闪念,很久以前,一位以推举新人著称的编辑谈及文学杂志的功能,有句话印象很深,作家再有才华也不可能篇篇佳作,我更看重潜力和实力,而不是单篇作品。原话忘了,大意如此,印刻脑海多年。

所以“参展小说的标准是什么”的答案是,有潜力和实力的海外作家的作品。只要具备写作的专业素养,技法经过完整训练,又能提供新作即可。外行可能觉得门槛不高,其实“专业素养”与“完整训练”是很苛刻的标准,很多写作者终其一生都未必获取。“更看重作者价值,不纠结于某个篇目是否精彩绝伦”的潜台词是,这样的作者有能力保证文本质量,即便不是最好,也差不到哪里去。当然,不排除偶有失手的状况出现,反过来说,鹰也偶有比鸡飞得低的时候,鸡却永远飞不到鹰的高度,两者之间,当然是鹰的飞翔更值得信任和期待。

策展之初,我心里确实预备了一份海外华语作家名单,这份名单基于阅读经验,基于文学审美和趣味,基于对同行的评判(包括价值观的评判),不可否认,也基于一些媚俗的讨巧——即文学行情——但占比不多。

名单并不恒定,会有变化,会有新作者出现,会有失望和惊喜。总而言之,一份预备名单提供了有效的遴选范围,以这样一种方式,搭构了《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的纸上展厅,我愿意再罗列一遍参展小说家的名字:白先勇、陈河、陈谦、陈永和、二湘、黄锦树、范迁、李凤群、凌岚、柳营、李一楠、黎紫书、王芫、张惠雯、张翎,包括忝列在内的本人,共十六位。这个阵容,既有名宿,也有中坚,更有新锐,不过也有瑕疵,因立项仓促,前期准备不充裕,虽然从预备名单中邀约人选是主动行为,可参展篇目均来自文学媒介已发表的小说,说是策展人,跟其他小说选本的选编者区别不大,都是在果园内摘樱桃捡草莓,放进果篮。

另外,既是年展,入选作品大致限于年度新作,预备名单中的作家若无新作也无法加盟,幸好名单规模较大,有选择余地,也感慨文学式微的年代,写小说的人还是前赴后继,私下跟人玩笑,作家太多,读者不够用了。

等到第二季启动,时间从容了些,决定换种玩法,联系了几家文学刊物,恳请惠赠版面刊发海外华语小说专辑。刊发篇目自然进入年展的库房,这就化被动为主动,有了策展的姿态。

预备名单中第一季遗珠的作家仍是首选,同时征询海外同行的意见,发现了一些“陌生作家”。约稿过程中也有不同情况,有些作家已有待发小说,发表后便可选用,无非是继续摘樱桃捡草莓;有些作家在写长篇或暂无写作计划,提供不了较小篇幅的小说,只能以期再下一季;有些作家手头刚好有新作或即将完成新作,遂作为专辑入围篇目推荐给杂志;还有些作家答应赐稿,无奈交稿延误,错过了发表。

这里着重说一下“陌生作家”。海外华语作家历来存在一明一暗现象,“明”是指那些在华语文学界有一定知名度,作品或在中国大陆用简体字发表出版,或在域外用正体字发表出版的作家,“暗”是指没有进入大众视野的写作者,这个基数非常大,发表和出版比较困难,客观来说,总体水平比较业余,当然,其中不乏有潜力者,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坛外高手”。只是要把“陌生作家”甄别出来,我没这个精力,只能靠同行推荐,还得是比较有眼光的同行。

有三本杂志友情提供了版面,于2019年分别推出三组海外华语小说专辑:《山花》月刊第1 1期、《江南》双月刊第5期、《长城》双月刊第6期。这三组专辑的作者,既有第一季出现过的作家,也有预备名单中的作家,还包含了一部分“陌生作家”,延迟交稿未赶上专辑的篇目则推荐给其他杂志零星发表,或作为未刊稿直接参展。

三组海外华语小说专辑(注:部分篇目由杂志社自行组稿),十三位作家发表小说计十六篇(有三位作家各发表了两篇),其中有六位加盟第二季海外华语小说年展,另有五位以未刊稿的形式参展。需要提及的是,除了提升策展的主动性,相比第一季的清一色小说家阵容,第二季在作者多样性上也有所突破,比如定居美国休斯敦的文学评论家陈瑞琳,被认为是海外华语文学的重要推手,这次“裁判”上场亲自踢了一球。再比如翻译过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V.S.奈保尔《大河湾》等小说名著的翻译家方柏林,也以南桥为笔名进行了漂亮的客串。再比如在大学任教的袁劲梅和倪湛舸,左手学术,右手小说,流行语谓之斜杠青年,才华两栖,出手不凡。

稍加留意“海外华语小说年展”两季的参展作家名单,会发现至少两个信息:其一,第一季十六人,北美(通常指美加两国)占十三人,余下为日本一人,马来西亚两人。第二季十八人,北美占十六人(其实是十七人,因“现居”两字,硬将美籍作家严歌苓归入德国),余下为日本一人。这绝非本人有意为之,事实上,我一直试图将名单拓展到更多国家,无奈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北美版图。形势比人强,海外华语小说的重镇确实就在美国与加拿大。其二,第一季男女比5:11,第二季男女比4:14,两季相加9:25,相当悬殊。虽然我一贯认为写作能力与成就无关性别,更反感把作家分成公母雌雄,可作为海外华语文学的社会学形态,这一现象值得一书。这同样绝非本人有意为之,依然是形势比人强,海外华语作家确实是阴盛阳衰。

中文虽是联合国五大工作语言之一,但用方块字写成的文学作品一旦离开大华语区,置身于以英语为主导的西方世界,当是小语种文学无疑—一反过来同样如此,英语版或西班牙语版小说在大华语区也是小语种文学。语言是天然屏障,建造巴别塔的企图永远无法得逞,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文学翻译都是词不达意的,是无法还原母本的。况且,即便有了翻译这一存在天然缺陷的工具,一个人也不可能掌握所有的语言和方言一海外华语作家属于闭环系统,华语文学作品几乎与西方图书市场不发生实质关系,华语文学创作也就成不了赖以谋生的手段。所以,华语文学在海外几乎不存在职业作家的概念,以我接触到的情况,海外华语作家基本都是业余写作,正式职业以计算机、医科、法律、金融、公务员以及自主创业为主,文学作为爱好,闲暇之余小打小闹。一般总要步入中年,财务有了一定自由,才进入比较稳定的写作期。囿于这种背景,海外华语作家鲜有年少成名者。而海外华语女作家数量明显高于男作家的一个客观因素,或许跟华人家庭传统的男主外意识有关,通常来说,一个北美中产阶级家庭,儿女大学毕业后,若有房无贷,一个人工作即可维持较体面的生活,这种情况下,妻子成为职业主妇是多数华裔家庭的选择,于是在打理家务和院子之余,顺便也实现了写作理想。

好了,经过大半年筹备,海外华语小说年展再次拉开帷幕,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依然是一份华丽名单:陈济舟、陈瑞琳、黑孩、何袜皮、凌珊、陆蔚青、南桥、倪湛舸、沈乔生、施玮、山眼、舒怡然、唐简、唐颖、夏周、严歌苓、袁劲梅、曾晓文。跟第一季一样,参展的十八位小说家有名宿、有中坚、有新锐,参展小说的质量也基本达到了预期。眼尖者可以看出,两季参展小说家均按姓氏拼音首字母排序,一方面说明我偷懒,另一方面,取决于我对文本的态度: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小说不是奥运会项目,无须排出名次。策展人仅仅是召集者,也没资格给作家及其作品做一个排行榜。

总之,策划这样一个年展,开阔了我对海外华语小说的视界,对华裔族群的世情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其实,纸上展厅无非是小说呈现方式的一种创意,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在我们这个虚拟展厅布展的同时,现实生活中,拥有真正展厅的博物馆与美术馆却在大规模宣布休展——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降临,以令人错愕的速度在全球蔓延。

此刻,困在上海写“策展人语”,心绪复杂,如果不是这种被命名为COVID-19的新型冠状病毒施虐人间,回沪过完年应已返回纽约,正给院子里刚抽芽的植株浇水。瘟疫击碎了春天,也击碎了很多人的日常,在微小的病毒面前,看似强大的人类显得不堪一击。这段日子,每天被悲伤的资讯围绕,随着最初的慌乱过去,阅读成了死宅时期的最好消遣,从书架抽出几本老书——《伪币制造者》《1984》《基列家书》《刽子手之歌》,随意翻翻,用于阻挡世界的哀鸣。

文学是无用之用,或许能带给苟活者一些慰藉,可在庞大的死亡面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或许对心灵的隔靴搔痒都做不到。那就缩小范围,对一小部分人,比如苟且偷生的我,至少在某个瞬间,某一段文字,会让我觉得世界并不那么涣散与虚无,赐予我残留的意志。

又到了最后段落,送出我的答谢词: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感谢出版人王焰老师和责任编辑朱妙津老师,感谢提供版面发表海外华语小说专辑的文学杂志,也一并感谢加盟此次年展的海外华语小说家们。

2020年3月16日于上海大田路寓中

三、2021策展人语

“海外华语小说年展”策展之际,恰逢瘟疫施虐世界。这是一段被浪费的时光,是无法被遗忘的时光,是吾辈此生最漫长的时光,也是最短促的时光。

何谓漫长,皆因伴随着迷惘,时间之蚕不断吐丝,人被孤独感裹住,寄居于茧中。何谓短促,皆因不知今夕何年,时间被压成薄纸,一折再折。

新冠疫情从2019年12月末萌芽,到2023年5月5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结束,盘桓1221天。从日期上看,大致涵盖了策展季,但倒推过去,《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也就是第一季)首发式,早在2019年7月6日,就在上海外滩的一栋老楼内举行—一此时距疫情暴发尚有半年——十天后的7月16日,我去昆士兰大学参加儿子本科毕业典礼,随后转道飞回纽约长岛的家。11月9日在法拉盛图书馆,主持了以“母语的海外孤星”为题的“《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纽约分享会”。不久又飞回上海,12月10日在复旦大学参加“夏商小说系列”八场分享会中的收官一场……罗列这些日程,是要说明,截至12月中旬前,世界仍处于常态,飞行和聚会并无障碍,恐慌还没有袭来。

未几,被感染的病人次第出现,2020年1月7日,新型冠状病毒被检出,1月12日,世界卫生组织命名了COVID-19,口罩迅速普及,洗手液紧俏,社区随处可见“大白”身影。各地封城,人人自危,宅居者越来越多。

我被困上海寓中,小半年没出门,所在小区不再允许外来人员出入,住户通过APP购菜和日用品。我本喜宅,干脆安心写长篇小说。直到2020年8月6日,离开上海飞往纽约。

事实上,在疫情之初,我已完成《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20》的组稿,待交付到出版社,病毒的攻城略地已按秒计,此时的出版流程,变得无比艰难,编辑开始轮班制,后又集体在家办公,排版与印刷的等待比慢还慢,按正常进度在当年推出已不可能,在克服了诸多困难后,第二季于2021年2月面世。

在最初构想中,“海外华语小说年展”共分三季,用三年时间,整体展示海外华语小说家阵容,然而,随着疫情的扩散,一切运行中的事物都卡顿了。第三季能否顺利完成,有了不确定性,从项目而言,三季已毕两季,若半途而废,未免遗憾。

遗憾源于重要小说家的缺席,会使策展的完整性降低,正如在第二季前言中所言:“策展之初,我心里确实预备了一份海外华语作家名单,这份名单基于阅读经验,基于文学审美和趣味,基于对同行的评判(包括价值观的评判),不可否认,也基于一些媚俗的讨巧——即文学行情——但占比不多。”

疫情何时结束是未知数,在收集第三季篇目之前,征求了出版社意见,很快得到肯定答复,“海外华语小说年展”计划照旧,无非是做好再次延期的准备。

参展作家除了才华,得有近作,这是年展设置的必要条件,也应该限制,一些不应遗漏的华语小说家未能在前两季露面。为确保初拟名单中的缺席者能在最后一季亮相,我逐一催促他们写出新作。主动约稿,比从已发表小说中遴选更接近策展本质,也更能彰显策展人的意图。

卢新华是“伤痕文学”代表作家,出国很早。江湖上流传着他刚到美西时在赌场发牌的传说。2017年夏天,我在洛杉矶旅行,他带我去了著名的圣塔莫妮卡海滩,在突堤码头合了影。一路上他鼓吹我厨艺誉满天下,忽悠旅途劳顿的我跑去他家做了一大桌子菜。我认为他欠我的这个人情,足以换来一个短篇。第一季就跟他约了稿,他以正在写长篇残忍拒绝,写长篇耗时费力,不能被打断是恰当理由。第二季再约,他说还没写完。到了这最后一季,我只好威胁他,再不写,海外华语小说就没你这号人了。果然奏效,他停下手里的长篇.专门为年展写一篇小说,未曾想越写越长,最后交稿竟破六万字符。我能怎么办呢,自己约的稿含泪也得刊登。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叫《米勒》的小说,灵感正来自于他的赌场经历。一个独特的文本,意识很现代,写法也很现代,感觉他不是伤痕作家,而是先锋作家。当然,一个好作家,本就应该是先锋作家。

旅居匈牙利的余泽民,翻译东欧小说最多,同时也是一位小说家。我读过他所译凯尔泰斯·伊姆莱《船夫日记》和马洛伊·山多尔《烛尽》,也读过其原创小说《纸鱼缸》。私以为,译写两栖的选手,小说别有风貌——在第二季中,就曾展出过译有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和v.s.奈保尔《大河湾》的翻译家方柏林用笔名南桥创作的小说—一余泽民译约不断,因此错过了前两季,但他说有一篇小说构思已接近完成。2021年2月,他说终于有闲动笔,我正等他这篇小说,3月上甸,他告知感染了新冠,病情还蛮严重,“十天,七张床走马灯,死了三个,四个转ICO没回来”,这是来自布达佩斯的微信留言。好在吉人天相,他康复出院了。6月底,发来了小说《天笼》,我立刻读完,一篇充满人性关怀的哲问之作。

将《米勒》《天笼》及另两篇海外佳作转给了江南杂志社,于2021年第6期刊出,这是继2019年第5期后,该刊再次推出“海外华语小说专辑”。《江南》是“海外华语小说年展”策展过程中,不遗余力给予支持的两本文学刊物之一,另一本是《山花》杂志。

薛忆沩是与我同时代出道的小说家,生活在加拿大蒙特利尔。2012年5月,他在沪首发新书,我们见过一次,2017年7月在福州路大众书局又见过一次。两次都没留下联系方式,不是疏忽,而是他不用手机。曾闻一则逸事,薛忆沩参加某文学活动,住同一宾馆的文友说,明天一起用早餐吧。他说好的,到时给我发邮件。不知对方闻听此言是何表情,也不知这顿早餐后来约没约上。拒用现代通信工具的薛隐士在我最初拟定的参展名单中,为跟他联系上,问了好几位文友,最后拿到了他的邮箱。我们在邮件里聊了文学,聊了疫情,他也在写长篇,认为年展很有意义,不久收到了他的短篇小说《故乡》。

宋明炜是评论家,在宋美龄母校韦尔斯利学院当文学教授。早年他在复旦大学读研,我移居纽约后,联系多了起来。波士顿乃美国文脉渊薮,我去探访美利坚独立第一镇列克星敦,去瓦尔登湖及梭罗小屋遗址打卡,明炜安排了游览他任教的那所女子文理学院,就校园景致而言,远超之前逛过的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相比哈金、李翊云基本已放弃中文创作,明炜在英文教学写论文之余,一直用母语发表诗歌和小说。学者跨界写虚构文体,理性与感性打架,是一种智性>中突——同样在第二季,也曾展出过在大学任教的袁劲梅、倪湛舸的小说——他的诗歌归属于古典美学,小说也偏向传统叙事,洋溢着温暖,却不乏反思。纽约和波士顿均是传统蓝州,民主党票仓,针对疫情的政策也接近。我们聊起新冠的凶猛,唏嘘之余,更多的是相信科学,也相信疫苗,并无太多抱怨。只是隔一阵,我就督促他提交作业,春暖花开的四月,他的小说《初雪》出现在我的文件夹中。

疫情中收集的这批小说,呈现出异于寻常的力量,每一篇都是对瘟疫的不妥协,用文学的古老方式,完成一种自我救赎。

而对年展来说,除了上述几位,虹影、钱佳楠、颜歌、朱大可……可以欣慰地说,初拟名单中的缺席者都在这一季补齐,夙愿圆满,并无遗珠之憾。

展品齐备,只是第一步,何时才能在“纸上展厅”进行布展,并公开“展出”,尚待时日。坏消息是病毒仍在变异。好消息是,新感染者症状似在减轻。我马上意识到,新冠正在流感化。

来纽约之初,家庭医生就提醒,每年要打流感疫苗,要预防的其实是百年前致数千万人死亡的西班牙流感——一种类似新冠的冠状病毒——的余脉。病毒变异虽有规律可循,仍带盲盒特征,每年要注射新版疫苗,有效率却非百分之百,对有基础病的人群而言,有一定危险性。理论上说,西班牙流感并未结束,且永远不会结束。新冠就是另一个西班牙流感,人类将与之长期共存,并且其残片会刻入基因。

当人们终于意识到,绝对清零的愿望并不切实际,常态的生活开始复苏。“海外华语小说年展”第三季,也就是《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21》,终于启动。倏忽间,已到了2023年下半叶。

本该三年完成的计划,五年跨度才得以结项。延迟的年展亦是历史记忆之一种,因其波折,更显得弥足珍贵。回顾一下参展全名单——第一季:白先勇、陈河、陈谦、陈永和、二湘、黄锦树、范迁、李凤群、凌岚、柳营、李一楠、黎紫书、王芫、夏商、张惠雯、张翎。第二季:陈济舟、陈瑞琳、黑孩、何袜皮、凌珊、陆蔚青、南桥、倪湛舸、沈乔生、施玮、山眼、舒怡然、唐简、唐颖、夏周、严歌苓、袁劲梅、曾晓文。第三季:冰河、春树、柴春芽、虹影、顾艳、罗马兰、卢新华、钱佳楠、宋明炜、苏瑛、谢凌洁、肖铁、薛忆沩、应帆、颜歌、余泽民、朱大可、赵彦。共五十二位海外华语小说家。

这份名单,基本涵盖了当下海外华语小说家的面貌。聚拢是群星,彼此照亮;散开是孤星,孑然放光。

最后一节,还是用来答谢: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感谢出版人王焰老师和责任编辑朱妙津老师,感谢提供版面发表年展小说的《江南》《山花》《作品》《长城》诸刊,也感谢加盟年展的前辈同侪。

2023年9月22日于纽约长岛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