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的父母刚好过八十,我提议为他们找一个保姆。因为我和父母家虽然相距也就一两里路,可我还在工作,太太要照顾两个刚出生的子女,实在无法照顾到他们。父亲说,不要,弄个外人到家里来,碍手碍脚的。做个饭,搞个卫生,我都可以。
一年后,我发现父亲的身体似乎不像过去硬朗,母亲一喊腰酸腿疼,便往床上一躺。于是我又提出请保姆,父亲还是坚决不同意。这次我将提议变成了决议,直接把保姆领回了家。
父亲很生气,说要离家出走,这将母亲吓坏了,最后我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住不闹了。过几天我去看他们,我问父亲,保姆怎么样?没想他又是一脸的生气,保姆夜里弄你妈上厕所,每次都把我也弄醒了,这觉还怎么睡?我觉得有点好笑,没有保姆时,我父亲弄我妈上厕所反而能睡好觉?
笑归笑,我提议说,爸,你睡另一个房间吧。父亲说,你去问你妈。母亲说,好啊。父亲就睡到了另一个房间。过两天我问他,睡得好吗?父亲说,好。再问母亲,答,当然好咯。
接下来我们言归正传说保姆,这位保姆姓李,河南人,五十六岁。根据她的介绍,丈夫还在家种地,育有一男一女,女儿出嫁了,儿子在上海影楼给人照相。她到上海来做保姆,就是想挣点钱,贴补给儿子买婚房。我感觉叫阿嫫好像显得不够尊重,我们就统一叫她小李。
小李干活还算勤快,就是线条粗了些,做个炒三丝,肉丝青椒丝茭白丝切得如筷子般粗,搞卫生,拖好的地板像一张抽象画。
我问父亲,要不要换保姆?父亲说,她刚从农村出来的,慢慢就好了,而且她每天给你妈按摩腰按摩腿,可用力气了。从反对请保姆到为保姆说话,父亲的转变倒是蛮快的。
请保姆主要是解放了我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个典型的上海好男人,做家务本来就是他的事。有了小李,他就可以做他喜欢的事了,比如上证券公司看股票,跟几个老头聊聊国际国内形势,再逛逛超市比货价。可这样的快乐日子才过了两年,父亲被查出患了癌症,不到一年,他就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后,母亲就由小李一个人服侍。没几天,小李打来电话,说给我母亲按摩时腰受伤了,没法干活了。我急忙赶过去陪她上医院,医生说,腰扭伤也没啥特效药,只能回家静养。
我马上去保姆介绍所又雇了个保姆,新保姆姓张,湖北人,也是五十六岁。小李在我妈家躺了三天后对我说,大哥,我想走了。我问,上哪?她说先去儿子那儿。我说没关系的,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嘛。可她执意要走,我要多付她一个月的工资,可她只肯多收半个月的。
找新保姆时介绍所里只有小张一个人,所以也没得选。小张明显长得要比小李瘦小,所以干起活来好像没有小李有劲。好在买菜做饭不需要大力气,地每天拖的,拖重一点轻一点也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按摩现在也不需要了,因为我爸走后,我妈奇迹般地变得走路自如,腰腿全好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某种依赖感的消失,迫使机体做出的应激反应。
可腰腿好了,其他地方似乎又出了毛病。一天深夜小张突然打来电话说,你妈不肯穿衣服。我问,什么情况?我给她洗完澡,拿衣橱里的衣服给她穿,可她硬是不肯穿,说这不是她的衣服。怎么不是,全是她的。哦。还没穿衣服吗?要冻出病的!我急了。没事,我用被子裹着,把她抱到床上去了。瘦小的小张居然能把我妈从浴室抱到床上。
自打这次衣服事件后,又发生过类似事件,比如睡到半夜,我妈突然醒来说,晚饭怎么还没吃呢。于是,小张真的下厨房再做给她吃。再后来,经常开展寻找东西活动,一会儿是眼镜,一会儿是报纸。小张说,你妈可能是故意藏起来了让我找。
我妈的脑子确实比她的身体衰退得快,我去看她,她总要想一会才能叫出我的名字。和她聊天,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不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可后来和她说话,她总会说,昨晚我看到了。我问,看到什么了?她说,一个人。我又问,是谁?她不说话了。
起先我以为这是母亲脑子糊涂产生的幻觉,后来发现母亲这么说的时候,一旁的小张便显得特别紧张。我就问小张,家里有人来吗?小张忙说,没有。我说我想看一下家里卫生搞得怎么样,走进原来父亲睡觉的房间,床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父亲走后换的床罩,我掀开了床罩,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被子。
我把小张叫到跟前问,这是谁的被子?是我女儿睡在这里。她声音极低地回答。可我的嗓门忍不住大了起来,你可以这样做吗?不可以,我今天就叫她把被子拿走。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女儿来上海打工了,还没有住的地方……她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哭音。
那就让你女儿先住着吧。我的声音也低缓了下来。
谢谢大哥,您在我的工资里扣掉女儿的住宿费吧,五百、一千都可以。
我说,不用,你只要照顾好我妈就行。母亲在门外(小小说) 苏三皮
他依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还在负隅顽抗。他的心理素质着实不一般,半个月了,牙关咬得紧紧的,涉及案件的事一个字也没有吐。但是,他也不再扯东扯西,神色越来越凝重。
办案组长知道,离他交代不远了。
这天,办案组长进来,没有问案件的事,而是问他,你猜猜,我在留置点门口见到了谁?
他一脸疑惑,谁?
你母亲。她带了一盒杏仁酥,在门口,见人就拦,说她知道你在这里面,你爱吃杏仁酥,叫给你捎上。办案组长顿了顿,又说,刚好碰上我了。说着,办案组长从公文袋里掏出一盒杏仁酥放在桌子上。
他的眼光落在那盒杏仁酥上,良久没有挪开。从外包装可以看出来,杏仁酥的确是母亲做的,一点也不假。他甚至闻到了母亲的气息。但是,这不足以说明什么。他学过心理学,知道这也许是办案组心理战术之一。
但是,提及他的母亲,还是在他的心里搅起了波澜。
他幼年丧父,是母亲一人将他拉扯大。父亲去世后,母亲被视为扫帚星被家里人横扫出门,理由是克死了他的父亲。实际上,是他伯父在使坏。伯父想霸占他父亲留下的三间瓦房。后来,母亲带着他去了城里。母亲给人家当保姆,在饭店当过服务员,在工厂糊过纸盒,在砖窑搬过砖也做过饭,最艰难的时候还捡过破烂,后来母亲在菜市场讨了个铺位卖菜,他们这才安定下来。母亲的手,和陈秉正的手一样,结着厚厚的茧,是一双铁手。这些记忆,痛苦而又深刻,他从来不敢回首。
纵然如此艰辛,母亲对他的要求从没有放低过。从他开始读书,母亲就反复告诫他,说读书才是最好的命运。那时他还小,还不能完全理解母亲说这句话的含义。到他再长大一些,这句话已经刻在了心底。于是,他拼命读书,直到走上了仕途。
母亲无疑是过日子的好把式,就连烂菜叶子,从母亲手里出来,也能变成一道佳肴。他尤其爱吃母亲做的杏仁酥。母亲做的杏仁酥软糯酥脆,成甜交融。他只知道母亲手巧,但不知道母亲如何学会的烘焙。但是,杏仁酥吃得多了,他大概琢磨到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无非是期望他为官一任,拥仁爱心,做仁德事。
可是,他让母亲失望了。
他预感到自己会出事,特别交代过妻子,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千万要瞒住母亲。他那时已十分后悔。他想的,不是如何回头是岸,而是设法瞒住母亲。他已知道,他回不了头,唯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谁料到,瞒不住。
其实,一直都没有瞒住过母亲。母亲多次婉言劝他,让他少些在外应酬,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甚至还说过,一个人在河边走得多了,鞋子肯定会沾湿。每次回家,母亲给他做的杏仁酥,又何尝不是最好的谏言?
他的眼光终于从杏仁酥中挪开来,瞄了办案组长一眼,看见办案组长的眼光直直地盯着他看,他赶忙挪开了。他心虚得很,虽还想负隅顽抗,但心里早已溃不成军。
其实,他心底还有些侥幸,万一,这些只是办案组的手段呢?而且,他知道,母亲已经有老年痴呆迹象,一个人搭公交车到留置点,可能性不大。
办案组长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从公文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说,我知道你不会信,其实,你母亲不是今天才来,在你进来后,她就每天都来。之前我只是听说,没有碰上过。昨天晚上,我下班出来,看到她还在门口徘徊,我要送她回去,她坚持不让。你母亲说没有教育好你,她有罪。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办案组长手头的照片,昏暗的路灯下,一个老妇人蹲在路边,头发被寒风吹得异常凌乱。天还没有黑透,路灯的光笼罩在暮色中,让夜晚显得更加阴晦。他看不清老妇人的脸,但从她身上穿的那件风衣,他认出了那是他的母亲。
他内心还在挣扎,没有说话。
见他依旧沉默,办案组长又说,你母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你邻居家有一棵杏树,每到六七月份,金黄的杏子挂满了枝头,有次,你嘴馋,爬了上去,被邻居抓住了,扭送到你母亲那里,那是你母亲唯一一次打你,她骂你经受不住诱惑。办案组长顿了顿,又说,你母亲还说,要是她还能见到你,她一定会狠狠抽你几棍子,让你长点教训。
他浑身在颤抖,顿时号啕大哭,说,我……我交代……全部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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