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发坐在门槛上,叼着旱烟锅子闷头吧嗒。烟漫过头皮,飘散,化没。树上的霜怕是受不了这味儿,被熏得扑簌扑簌落,薄薄铺在地上。
旺发不由想,这要是白面多好,哪怕是黑面呢。女人摔摔打打,正拿空面缸、空瓦罐出气。她那把磨秃了的面扫帚不光扫不出白面、黑面,啥面也扫不出来,屋里恐怕连颗粮食粒也搜不到了。
旺发背着身,不去瞅女人的臭脸。三天前,也许更早,他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可有啥办法呢?老天爷睡迷症了,忘了招呼龙王行雨,旱了个对头年。地里没收成,到开春,盛粮食的家什还能不空?
女人摔打够了,直接把火炝到他头上,抽抽抽,你抽饱了,一家子都能饱?
说话间,一只大乌带着一股风落到他头上。他头连动也没动。哪有啥乌,要是有鸟,早被撕巴撕巴吃下肚了,还留得住?那是只面袋子。女人这是逼他出去找食。
面袋子压得他怪难受。烟是抽不成了,他顶着面袋子站起来,往外走。
街上没人。遍地霜,只印着他一行脚印。他没有停留,抬脚落脚,把一行脚印印出了村。村口有人喊他,叫他回。他听出是自家女人。女人一准儿是后悔逼他了,怕他寻短见。他没回头,在女人的嘤嘤声中,把那行脚印越印越远。
大门楼跟前扫过了,没霜。旺发使劲跺了跺脚,又在砖上仔细蹭了鞋,手举起,又垂下,几次三番,指尖碰到那对黄铜门环了,不敢拍。他只跟爹来过一次,那还是在他刚记事时。他爹让他管那个白白净净的男人叫伯伯,他嘴像被糨糊粘住,张不开,挤出的声音比猫还细。路上他爹跟他说,其实是表伯,叫的时候要把表去了,叫伯伯,显着亲。那人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那人的手不像爹的手,也不像娘的手,细得像绸缎,还热乎。他真想让那手在脸上多待会儿。可惜,手只贴了一下,就闪了。
院子套着院子,旺发的眼睛有点不够使。爹在那人跟前,没了在家时的气势,低眉顺眼,塌着腰,说话都没了力气。正月里,那家的客(读qie)多,那人只跟他爹说了几句话,就忙着去招呼别人。饭菜很丰盛,猪肉炖粉条,大白馒头,随便吃。他爹还随着人喝了酒,脸红得像鸡冠子,冒着汗,回去的路上,老笑着往他脸上吹气,熏得他直躲。回了村,他爹的脸还红着,碰到人,人家还没问,就赶紧说,去我表哥家,喝的老烧锅!
旺发叫了好几声伯伯,那人瞅着他,也没认出来,待他说出爹的名字,那人的眼睛才不再发直。表伯算起来比他爹大一岁,看模样倒要小好几岁。还是白白净净,胖了。说着话,把他带进院,就往屋里领。他不进,碎碎地说天早,说年景,直到他拽出缠在腰里的面袋子,表伯才明白他的来意。
表伯把他带到间偏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粮囤。粮囤是用红荆条编的,占了多半个屋子,砌了底座。表伯让他放好面袋子,打开粮囤的闸板。红红的高粱粒子水一样流出来,灌满了面袋子。表伯关好闸板,鸡啄米一样捡起地上掉的几颗,放进面袋子。旺发跟表伯要秤称重,表伯笑着帮他把面袋子扛上肩,说,亲戚里道的,说啥呢?先吃着。
次年,仍旱。河都断了流。鱼窝在一个大水坑里,旺发水性好,跟着去抢了两条,给表伯送去。表伯见了,乐得合不上嘴。夏秋一糊弄就过去了,将就一冬,一到开春,就又断了顿。面袋子又飞到头上,旺发叹口气,顶着出了门。表伯见了,啥也没说,直接把他领到偏房粮囤那儿。表伯帮他把面袋子扛上肩,他想说句啥,表伯笑笑,推了他一把。
一连旱了三年,接着又涝,又闹土匪,旺发每年都拎着空面袋子去表伯家。表伯家地多,地肥,能浇上水,也能排水,粮囤的闸板打开,就流出粮食粒子。他时常想,这粮囤得装多少粮食?况且,表伯家粮囤不止一个。有年入秋,旺发逮住只兔子,给表伯送去,正赶上表伯家晾晒粮食、修囤,这下开了眼。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铺了满院子。不光有高粱,还有绿豆、玉米、谷子、麦子,红的绿的黄的,晃花人眼。自己扛走的那一面袋子,跟这一比,简直是大腿上的一根汗毛。旺发头次想,表伯为啥只给高粱哩?他还发现了秘密,粮囤分了两层,下边大,上边小;下边的粮糙,上边的粮鼓溜,一粒重一粒。再次拎着面袋子去表伯家装粮时,旺发有说有笑的,从容多了。表伯领他朝那间偏房走时,他瞅了一眼别处,表伯只当没看见,照直走。表伯去开下边的闸板时,旺发瞅了一眼上边,表伯还当没看见。旺发心里有点不爽,待面袋子上肩,径直就走了出去。
等到那年,听说人们要去表伯家抢粮,旺发连想也没想,就提着面袋子跟了去。在人们抢着从粮囤下边的闸板口灌粮时,旺发不慌不忙把面袋子撑开,放到上边那个闸板口。表伯一见,急了眼,哭着喊,要不得,那是种子啊!人们哪管这些,一会儿工夫,就抢光了。抢到糙粮的人们感觉受了骗,恼怒地把粮囤砸得稀烂。
多年之后,旺发不缺粮了,想起从前的事,心里老是翻上倒下。河里又有水了,河滩上冒出成片的荆条。旺发装满一小推车,去给表伯修粮囤。
表伯老了,认不出他。他就说从前借粮的事,连砸粮囤的事也说了,表伯还是认不出。见他要修粮囤,拦着不让修。表伯说,得亏那年砸了,不然,后来就遭老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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