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雨声把睡眠从李山身上抖落,他醒来,又一次被自己丢回酒里,宛如被雨淋湿的河,醉意连绵不绝。朦胧中,李山用目光浸泡桌上的合影。直到合影里女人的轮廓变得细密,他才算回过神来。想起两个女人一个已经消失,一个已经死去,李山感到悲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和死去变得没什么不同了。这大概是五年前的事。这样想着,他像苍蝇一样搓起手来。世界如蛋,他努力寻找缝隙供他的空虚感饱腹。这次很幸运,只两分钟他就找到了目标。铃响了,李山在沙发夹缝里掏出手机,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是陌生的,但这一年以来,他对这些陌生的声音已经熟悉了。李山笑,听着电话那头的他说话,像在倾听自己。他知道他俩找的是同一个女人。但是来电者并没有这份默契。听到李山的笑,来电者问他,怎么是个男的接电话?
换作往常,李山会告诉来电者实情,但这回他看了眼通话栏,发现来电者是自己认识的人,就把对方给骂了。对方发出两声干笑,不给他追问的机会就把电话断开。李山把目光洒向桌面上摊开的那张合影,紧接着又把视线抽向墙上挂着的遗像上。对着墙上的女人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对着空气展示他的可怜样。他说,你怎么敢真的不回家?
坐太久,李山有些累了。他撑起自己,去上厕所。回来时,他用干巴的手指捻起那张桌上的合影,细细看。过塑后面孔显得黑了,像女儿走前那晚的脸色。这一念头让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现在明白自己的日子是少不了女人的了。他继续追悔,在脑海中溯向女人,最先捞起的是关于电话卡的事,他低头看那个总是接到很多电话的手机,自觉难过。
那时,他从城里回来,做了许多事情,找了很多方法找女儿,他对女儿念念不忘,但到底联系不上她了。没几年,女儿的电话成了空号,他就特意换了这张女儿用过的电话卡,像是要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给微信号换绑号码时,他看见自己的新号码已经被占用,就去搜旧号码的主人。对方的微信头像是自拍,木子学姐,是个大学生。李山没加,她放大头像看了看,照片是对镜自拍,脸只露出一些轮廓来,但可以看见鬓角的痣,和女儿的痣在同一个位置。他于是认出这是女儿。这个婊子。他骂了一句,退出去,打电话给客服,也是骂,骂了不知道多久,才把自己常用的软件都绑上新账号。这时再用他的号码搜索,结果就不再是木子学姐了。这让李山有一丝后悔,他想起那颗痣,感到不安。女儿不见了,这一折磨他的念头在他心底重新燃起。
更大的异常是换完电话卡两天后出现的,当时李山正在门口呆坐着看太阳落山,电话响了,不是他认识的号码,他拒接。没多久电话又响,这回他接了。电话那头的人问他,小李,今晚方便吗?李山问,什么?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李山解释道,这是我新换的号码。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掉了,是对面挂的,李山觉得奇怪,继续看老伴在时日复一日看的夕阳。但此后的这一年,不同的电话频频响起,比日仅一次的落日更殷勤地触动他。
那些频频响起的电话都很急切,来电者们总不等他开口就问他:为什么微信不回消息,或者方便吗,今晚来?这让李山愤怒。他开始试探着想要跟来电者套话,无疑没有成功,却更激起了他的怒火。更让他愤怒的新对话是刚刚产生的。
刚刚,他接到这个五年前被自己备注为“收拾的”的家伙来电,这个和自己认识的家伙,却和其他来电者一样,找的是另一个人。这让李山急了,他用粗口堵住对方的嘴,让对面挂断了电话,却又立刻后悔,想让对话延续。他望着老伴的遗像发呆半天,掏出手机去搜那人的微信。
他之前也这样尝试过几次,想要加来电者的微信,都被拒绝,但这次他成功了,对方的名字不像自己之前的备注那么清晰,他的ID比较长:A。杨志宁。接木工封门……后面竟然还有几个字,无法全部显示,被系统省略掉了。李山像之前一样把他备注成“收拾的”,申请添加他为好友,对方立刻就通过了,同时发过来一串文字,是一大串接活的广告文本,李山犹豫了片刻,本想问最该问的,但还是绕了个弯。他想到老伴走了五年,就问杨志宁,你这边能定制木盒吗?杨志宁不知道李山是他刚刚打电话骚扰过的家伙,也反问李山,你要什么木盒?李山又问骨灰盒子有吗?杨志宁答有,你想要什么样的,可以定制。两个人交流了半小时,最终李山在杨志宁发来的图里选了一个,并约定两人在镇子的电影院前见面。杨志宁到后,李山说要请他吃碗粉。杨志宁这时候认出了李山,他说,哥,我记得你的脸,你两个耳垂是招福耳,我印象太深了!我给你运过……杨志宁话没说完,李山就挥手示意他先点菜。他俩在博白快餐前面选菜,杨志宁老实,兼意识到自己刚刚哪壶不开提了哪壶,就选了碗便宜的粉,番茄汤淋碎猪肉,等上菜时,他发现李山给他加了一个烧鸭腿,感动至极。他说,哥,你不用担心,我给你的一定是好盒子。
李山说,除了这个,还有件事。
杨志宁说,哥,你讲。
李山说,你先让我看看骨灰盒子。老伴走了五年了,我要给她捡骨了,不捡对我不吉利。
杨志宁掏出盒子交给他,他接过去,扫了一眼就放在一边,杨志宁没咽嘴里的粉,就呆呆地看着李山。他看着李山用牙齿咬嘴唇,好费劲,才把嘴唇掰开,同时掰开眼皮,射出两道绿色的凶光来,他问杨志宁第二件事,他问,杨志宁,你找那个女的,多少钱一晚?
左
五年前的十一月。
霜风凄紧,但吹不进病房。李山窝在里面躲风,看变成斑马的老伴。条纹病服和被套裹着她,一圈又一圈,肤却焦黄。意识到自己很久,或者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她,这让他觉得眼前的女人烦。他把目光搬开,抬动自己的腿,前脚碾后脚,离开果壳一样的病房。过窄门,进相同逼仄的甬道。抬望眼,LED灯闪着红。凌晨三点钟。老伴隔壁病床的看护正在尽头的窗台打电话,李山走过去,想和她寒暄,问问病人的情况。那老东西是昨天进ICU的,不知道挺过来没有,答案立刻揭晓了。
你来接我爸爸吧。女人对电话那头说。
说这话时,那个女人背靠着窗台,挨在上面,她的腿在赶来找父亲的路上摔了,被地铁站的扶梯咬了一口。女人这样告诉李山。李山不信她,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他对一切与女儿同龄的人都不太信任了。这女人脚上的疤太多了,有些不正常。李山认为,从第一次见这个女人时她的穿搭,还有身上带的气味,以及平日里她说话、接电话的语气上,这个女人都显得有点骚。他就这样自顾自给这个女人定了性,他觉得这个女人有问题,其实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但他是这样想的。我女儿也不干净,凭什么这个女人就干净呢?她也不见得干净。他深信自己的眼力没有错,只要是看着比女儿干净的女的,多半也是不干净的,但他错了。女人其实还只是个女孩,她瘸着腿来照顾她爸爸,那两天老东西几乎没醒过,她就一直握着老东西的手陪着。因此,李山更歹毒地嫉妒老东西了。他以为,凭什么你养的女儿愿意给你送终,我养的女儿是白眼狼呢?他很愤怒,他觉得那女儿不是真的孝顺,是来争家产的。那老东西已经昏迷,李山就总趁女孩不在囤着病房东走西走,他的腿一次又一次踢在那老东西的病床上,偶尔看见昏迷中的人蹙眉,他就笑,在心里骂,你埋怨什么,有这样的女儿,你还不知足?
有时,护士在他踢病床时想进来帮忙照顾他老伴,他就用眼神瞪那护士。他保持愤怒,这口恶气就不消除,对着谁他都想啐口唾沫。他经常跟哑巴老伴念叨那老东西的病情,没来由地对老东西充满了恨意。他说,胃癌!每天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吐酸。查出来只一个月,连反应时间都没有,该死了!
每次看见女孩那时,恶意却散了,像一截扑上岸的海浪,短暂消歇。他假装好心地上前搭话,问女孩子你妈呢?她说,她傍大款了。她说这话时,就像憋气几分钟后急切想要呼吸空气一样迅速且迫不及待。这让李山觉得,好嘛,你们都不干净,他想,女孩一定在心中排练了很多次,只等着他来问她话。他也说出了自己练习很久的话,他对女孩说,你可真像我女儿。
他说这话时,恨得牙根痒痒,却终究还是把这几个字磨出来了。
现在,女孩见他过来,一只手朝他挥,同他打招呼,另一只手捂着手机继续和对面讲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吐出来的字却有棱有角,扎得人心疼。连李山都难得的硌硬。
女孩问,你这边大概多久能接去殡仪馆呢?
听到这句,李山就知道电话那头那家伙是谁了。那家伙在医院门口常驻的。每有救护车来,那家伙也来了,在医院门口停着车,等着运出前不久还是救护车运的人。他不递名片,只在自己的车旁边挂个牌。收拾的,他这样子称呼自己。很巧妙,用相近的谐音掩盖了尸体。刚开始,李山觉得他的存在很碍眼,很多人可能都是这样觉得的。直到两天前,老伴几乎要死,李山就主动下楼在他的面包车旁边要求他存在了。李山跟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一起记面包车上印着的电话号码。李山把号码拍下来,也帮老太把号码存进她的板砖机里。他做这些事时,那个男人在旁边吸烟,看都不看李山一眼。现在李山知道,他的智慧就是只在铃声响起时发声。
女孩挂了电话,李山看着她伸手擦眼泪。大概是哭过了,她眼睛只洇着微微的润红。李山问她,走多久了?她说,一个小时。李山说,你一个人,辛苦了。她说,叔,谢谢你这些天陪我。李山说,都是同一个病房的。她说,希望你老伴早日康复。李山说,也可能和你爹一样,睡着就过去了,你爹命好,有个女儿。女孩听到这话,低着头,像犯了错。她叹气,唉。
李山说,病得也巧,至少走的时候你已经长大了。
说这话不经大脑,李山立刻意识到他犯了错。他想要补充一句什么,但女孩哭了起来。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女人,即便在这时候,她哭得也依旧克制。她对李山说,叔,我去太平间了。
她一路哭着过去,李山本想陪,到底没去。第二天一大早,女人哭着回来收拾行李走掉了。然后就再没见过那个女人了。真是个孝女啊,妈的。李山想着,想起当初扇女儿的那一巴掌,现在那一巴掌像扇在他自己脸上一样,但是他不觉得痛。他咬着牙想,我是你老子,我扇你一巴掌是在教育你,难道你不应该感激我?操。说到底,老子还不是为了你好,犟种。他一脚踢在医院的白墙上,骂道,妈的,还是扇得轻了,不然她不敢走的。
他没等到病房里来新的人,老伴再醒来是女人拿完行李后第二天的事。老伴是哑巴,醒了也说不了话,只知道看着他。于是他也看她一眼。这么多年了,他最爱欣赏这个哑巴的眼睛,总是一副要说很多话但什么都说不出的样子,像村人养的土狗,一踹就躲开,没多久立刻又跟回来。
但这回他心虚了,他不敢看她,只好去看屏幕里那条绿色的蚯蚓蹦跶,蚯蚓没多久就不动了。再看老伴时,老伴已经闭上了眼睛,像被踹进粪坑里淹死的狗,再跟不上他了。
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女儿,女儿不接,又打电话给杨志宁,于是这个收拾的家伙立刻也上来替他收尸。
前
给女儿下最后通牒时,李山是考虑过的。生米煮成熟饭是下策,但是他没有上策和中策,自己的哑巴老婆就是下策讨来的,下策是万能钥匙,应该能解开女儿的心锁。时间不等人啊,等女儿老得像村头守寡的那个娘们,除了野男人谁还要她?他是为女儿好,而且家里的房子该装修了,彩礼六万元,够做很多事情。女儿还在挑男人,跟菜市场的菜想挑什么样的人来炒菜一样好笑。他和张建军已经商量好了,等今年除夕,喝完酒就让他把女儿带走。张建军有房有车,还是个公务员,多有头脸,女儿偏嫌他秃,妈的头发长见识短。他和哑巴老伴说了这事.这些年他很信任哑巴老伴,他什么事都和哑巴老伴说。他拿出商量的样子做决定。上个月女儿手机就是被他商量着摔碎的,这个月女儿不想回来,他就拿老伴的手机给女儿打字。老伴是聪明的,虽然哑巴,但会打字,比他还利索,好在他也不着急,他慢慢打出我想你几个字,发给女儿,女儿立刻忍不住了,回消息说,妈,我今晚回来。
孝顺,还是孝顺,对我要是也这么孝顺就好。
李山一脚踢在家门口那棵树干上,这树被白蚁蛀过,只剩个杆了,脚感很好,他喜欢。当晚女儿回来,他就关门。没多久张建军也到了。他就摆桌子,硬拽着女儿喝两杯,走个形式。女儿甩脸色,不愿喝酒,张建军也不好说话,他就扇了女儿两巴掌。女儿被这两巴掌扇开嘴,但还是只抿酒。过一会,眼看女儿是不会喝醉了,李山就拿了手机发消息给张建军,说,今晚你就在我们家过。到了夜里,哑巴老伴几次起来想说话,但李山都没有让她出声。张建军那晚也没闹出什么动静,主要是女儿安静,闹不出什么动静。她和张建军过了那一晚就老实了,那几天都呆呆的。李山让张建军拿户口本和她扯证,她跟着就去了。李山聪明,拿了钱又想新办法,他让张建军把自己的房子给装修好。他埋怨道,本来我是想拿彩礼装修的,但是你看我老伴,她被我女儿气成这样,眼看活不长了,我总得花钱在医药费上吧。张建军在旁边唯唯诺诺点头,李山看倒在床上的老伴,笑。她的眼神和女儿真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家管这叫皆若空游无所依。掏了钱,女儿当天就依在车子里被张建军带走,过一周回来,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像怀孕要生下五颜六色的果一样。李山心想,张建军和自己都是一样的,懂得怎么治女人,他相信女儿就要老实了,这一点跟老伴当初和他在一起应该没什么两样,他放下心来,带女儿去社区康复中心看老伴。那时他也没想到老伴第二天就走了。女儿也是第二天走的,他在康复中心和她吵了一架,把女儿打了,女儿没敢说什么话,主要还是他在教育她:早嫁过去多好,闹那么多别扭,挑挑拣拣,以为自己是好大个西施。最后不还是嫁了。
女儿只听他讲,不反驳。她十月怀胎,怀下了几个字,俯身牵住哑巴母亲的手,牵了好久,才站起来对李山说,我死都不会再回这个家了。
李山听了这句话,一巴掌把她扇飞,那巴掌是天等指天椒的味道,够辣红的,女儿涂了这腮红,踉踉跄跄地跳舞。哑巴老伴急了,想坐起来,又没力气,只好哭哭啼啼地看着女儿哭哭啼啼走出去。他是不管的。女儿已经是有男人的女人了,不需要他这个当爹的管了。第二天老伴走了,李山打电话通知张建军,张建军说你女儿不是在娘家吗?他这时发觉不对劲,又打电话给女儿,电话无法接通。张建军找上门来,两个人才明白,女儿失踪了。
李山想起给老伴领的那张死亡证明,记起上面的时间,2012年。不知不觉日出日落千百次了。
右
杨志宁掏出手机给李山看公众号的推文,他告诉李山,我找她,不是为了睡觉,我是发现她好像在殡仪馆。李山说,你什么意思?杨志宁说,你看啊,认尸启事。死者腰部系红绳,左脸鬓角有小青痣。那就是那个女的啊。李山说,废话,用你说,那是我女儿。
杨志宁这才反应过来,他把在啃的鸡腿从嘴里还回碗里。他这个举动李山曾经也做过,那是女儿跑后没多久,他被张建军带人闹了一顿,但是彩礼是一分没退。死了老婆,他一个人操持,怎么发短信女儿都不愿回来,就只好熟悉一个人做饭、吃饭、睡觉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张建军又来找他,但没有闹。那时,他俩已经互相成了仇人,不过,张建军这秃瓢那天拎着一只鸡来,跟他分着吃,他就失策放张建军进家门了。酒还没开始倒,张建军就开始审他,张建军问,你知道你女儿去哪了吗?
李山边啃着鸡腿说我要是知道,把这娘们绑了送到你面前。
张建军说,不用你绑了,有人绑了。
张建军拿手机给他看视频,视频里女儿一丝不挂,戴着项圈。李山看他一眼,鸡腿掉回碗里,他问,你绑的?
张建军说我绑的我还来找你?
李山这才知道失踪的女儿在城里做什么,他把桌子掀了,他像野兽,像野狗,东砸西摔,鸡腿飞出去老远,在水泥地面划一条油迹。他缓不过神来,不停地踹桌脚,没三脚桌腿被他踹断。这时,张建军说,我真是倒了血霉娶你女儿。李山不理他,张建军说,我丢死人了。李山问,你上她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张建军不说话,点了一根烟抽,李山说你给我也抽一根。他抢过张建军的烟,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的雾比张建军来时给哑巴婆婆上的香高远。那团雾融进空气里砸下来,李山垮了,他摇摇晃晃倒在张建军身旁,张建军接住他,顺便接过烟,继续抽,边抽边喃喃,我头上得有多少顶帽子啊。
李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告诉张建军那些都不过是鸡毛小事罢了,拔了就行。他从张建军身上把自己脱下来,坐在了地上。他问,你知道吗?
张建军说,什么?
他说,当年我娶哑巴,一分钱没花,她很听话。
张建军把烟蹍在地上,他说,那些人给钱之后,你女儿也很听话。我给了六万,你女儿怎么不听我话?他站起来,踹翻了放在旁边的垃圾桶。满桶垃圾像大水一样漫开,张建军走了出去,叹了口气。
李山那晚都坐在原地没动过。他一直静静地坐到第二天凌晨,听见鸡打了鸣,就决定进城里找女儿。但没人帮他找女儿,他联系不上她,他在城里住了一个月,实在舍不得花钱了,就回家去了。临走,他才好不容易打听到女儿的消息。原来女儿只负责接有钱的客,所以在车站附近的旅馆守株待兔是守不到女儿的,女儿更高级一点,可以自己选地,一晚上三五百块。他就对着好多栋楼念叨,我咋知道你能这样?我逼你结婚不是为你好?彩礼钱不比这样挣钱干净?这些声音到底没有飘到女儿的三窟里。再过几天,他听说女儿去了另一个城市,或者很多个城市满天飞,只好买了回程的车票。
但现在,杨志宁告诉他鸟倦了,要以另一种形式回家了。他看着杨志宁,想象杨志宁和女儿的样子,他觉得难过,又开始朝心底填石头。他想,你再怎么混,怎么能跟个收拾的混一起呢?多晦气啊。
但杨志宁不知道他的想法,杨志宁只负责机械地叹气。他跟李山说,大哥,您节哀。那未必是您女儿的,总得先看过不是?他说,我记得你女儿腰上有红绳,加上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她了,我才打电话确认确认的,这是车祸嘛,天灾人祸,躲不过的。顿了顿,他也学起苍蝇搓手,他说,你看,现在都过半个月了,医院都不让放了,人存在殡仪馆,我带您去确认一下吧?
他于是不再吃粉了,把李山拉上自己的面包车,一路到了县城那个简陋的殡仪馆。李山浑浑噩噩跟着他,办了手续,去认人,冰柜把女儿的脸冰得煞白,女儿还似乎因为车撞变形了,手是曲着的。他没认出那是他女儿,但杨志宁认出来了。他说,就是这颗痣,大哥,你认得吧?他不认得,但他说他认得。于是杨志宁领他继续办手续,殡仪馆问他选什么项目,他不想给女儿留全骨,也没有通知张建军来一起收尸,就在殡仪馆多等了一个半小时,等女儿全变成灰。女儿在里面刚刚开始烧,杨志宁就接了新活,要去医院收拾,匆匆走了,留他一个人在殡仪馆散步。杨志宁叮嘱李山等他回来,李山点头,在小小的殡仪馆里瞎逛,又遇到五年前医院里他认定为婊子的那个女孩。对方正在一个贵宾馆里哭,他看上面家父两个字,感觉奇怪。等她哭完出来,他拉住她问,你在给你爸哭丧?你爸不是死了吗?
女人挣开李山的手,瞥了李山一眼,好半天才终于认出他了。她说,是啊。我找不到工作了,现在是哭灵的。我有天赋,只要想起我爸,我就想哭,而且我很能哭,哭得ykVS8hMXrRrXeW9fTg+fvRZX27VMtMf1OyWMUm3yJNc=好,就来当哭灵的了。她犹豫了一下,就小声问,叔,你怎么在这,阿姨去了?您要我去给她哭吗?
女人说这话时,很娴熟地红着眼睛,让李山也有些要把眼睛染红的冲动。他不说话,他回味着眼前女人的哭声,她哭起来不像此前一样克制了,反而很豪放,就像很多年前那一夜,女儿在自己面前哭一样。李山感觉到手痒,他想挥动,想呼喊,多年前那一巴掌和它带来的回响同时扇到他脑海里,掀起巨浪,他听见自己的脑瓜嗡嗡地震着,他当时>中女儿吼:你不结婚想着当尼姑吗?
他没有再理那个女孩,他接着瞎逛,看殡仪馆的骨灰盒。他仔细观察,在架子上发现了和杨志宁卖给他的那个一模一样的木盒子,但杨志宁带来的那个更便宜一些,这让李山有些感念他。李山继续独自走,终于被工作人员通知去领骨灰。这时,杨志宁还没回来,他就不愿等杨志宁回来了。
他出门,抱着骨灰盒往家里走。出殡仪馆时,他摔了一跤,眼瞅着骨灰盒没事,就又抱起它来。他念念叨叨地怪女儿,说你真不懂事,这本来是你娘的位置,我算着给她捡骨给她换一个盒子的,只能之后再换了。你真的不懂事,从小到大不懂事。
他就这样一路念叨着从县郊走回家,失魂落魄,走了不知道多久,几乎还有几步就要到家时,他才发现女儿是懂事的。她把位置给她妈妈让出来了。那是不经意的一个低头,他察觉到自己裤子上全是灰,于是举起那木盒,把它平举到眼前看。现在,他发现那个骨灰盒被他摔漏了,女儿已经沿着路散去。他确认完木盒漏灰的口子,就侧过来抱盒子,不让女儿跑,但女儿已经逃走太多了,不剩什么了。
这辈子我到死也不回这个家了。女儿的话在脑海里回荡,他咂摸着这句话,咂摸出冰爽的辣味来,冷辣得直冲天灵盖。他觉得心脏疼,就在家门口把半空的骨灰盒平着放下,不再管平放漏出的那点粉末了。他曲着身,给自己胸口来了三拳。依旧不解气,就站直了想一脚踹翻那个不懂事的盒子。他的那一脚到底还是不由自主歪掉了,踹在了那棵早年由哑巴媳妇和女儿一起种的已被白蚁蛀空的树干上。他被树震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颗钉子被夯实。像多年前张建军走时久坐的那一夜,他又一次坐着一动不动了。
在长久的静坐中,他的目光第一次同女儿和哑巴老伴的眼神相似起来。他的视线空游无所依地甩向天。他看见,往常每天看的夕阳像往常那样落下。月光很快爬上来,他依旧坐在那里。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些什么,由着照在漫空灰尘上的月光,他看见光有了形状。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