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被留在养老院里是合适的,像流水穿过渔网留下鱼,总得有什么东西留下来。但他自己并不满意,像鱼不会满意被网逮住一样。他以为这里是笼子,至少是圈子。因为护工每天进来服侍他的场景,他以前监督人去喂猪时就亲眼见过。劳动者们的眼珠宛如他们的心一般都是死灰的,没有些许热情。不过他习惯了,没有怪什么。今天护工一反常态地挂着笑,反而让他害怕起来。他知道莫名的笑往往是在给观众表演时才展现的,而他连当观众的资格都算不上有。果然,当中年女人领着一批学生狞笑而来时,他的焦虑躁动就凝固在了心脏上,跳个不停。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识过这种热情了。他只记得自己曾带领过这样的热情,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带领的是什么,指向何处,他也已全都忘了。老了就是这样,老人都爱回忆,只记得细节,故事都已忘记。他现在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和今天来的孩子并无二致,年轻,朝气蓬勃,甚至比眼前这些孩子更有活力。这念头叫他有些讨厌今天来的孩子们,一是因为后来他很讨厌那时的自己,二是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有资格大喊大叫乱蹦乱跳的人了。岁数到了,被自然地归进了另一群人里。这一差别在他穿着统一采购的睡衣迎接那群穿校服的学生时凸显。他无助地摸着衣襟,闭上眼,不去看学生们。他以为,这群孩子过于残忍。他们穿着白校服如戴孝般一齐挤进来,脸上笑得灿烂,让他想起葬礼酒席上比哭号更频繁且散乱的笑声。
老人注视学生,孩子们推着轮椅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往院子里送,这场景让他产生的唯一反应是困惑。他想,自己是否过于温顺。这和他记忆里的画面是不太一样的,年轻人不应该这样对待好吃懒做的老人,他们有可能在伪装残疾。他就没有残疾,不拄拐杖也能走路,当然是拄拐杖更好……他看着那只腿里安了钢架的老不死被放在轮椅上推出去,东想西想,记忆又开始恶毒起来,难道不应该把他架着送出去,让他有些诸如辗转腾挪的反应吗?他记得事情应该是这样子发生的才对……
这困惑没有折磨他多久,他不得不顺从接受孩子的邀约,被他们扶出去。搀扶的过程中,他被两个孩子牢牢握住双手。不是反扣,也不是束缚,而是如握同志般握紧,这让他有些开心。他哼着不被孩子知晓的歌谣,欣然起行,在他们的搀扶中来到那片草坪上。
现在,他们被集中在那里,坐在塑料椅上晒太阳,观看孩子们温和的表演。那些孩子跑调地合唱着一些歌,他短暂期待邓丽君的歌会出现,但没有,就像当年也没有这歌一样。他感到窘迫,也不只他感到窘迫。环顾时,各位老东西都有些迷茫。他们的迷茫自然不像他那么具体,但都是因为孩子们唱的歌他们没听过。他感到惶恐,他觉得那些歌难听,没有中气,且很无聊,他想大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大家都老了,学不会开口说话了。他决定说些话,打破这样的安静,就在大家稀稀拉拉给歌手鼓掌时用手指钦点了一个刚刚摸过他手的男孩,读报。
什么?孩子听不清,他懒得讲。是护工上前解围,给那小男孩一份今天的报纸,让男孩给他读报。孩子并不老实读,跳过了老人最感兴趣的头版,直接翻到中间琐事栏,指着标题瞎嚷嚷,畦,跑了一只老虎!
贪官吗?他想着,那孩子跟朋友喊道,我们镇动物园跑了一只老虎。
另一个孩子回道,我们动物园只有一只老虎。
总之是跑掉了。
又有一个孩子搭腔,这有啥,前阵子养殖场还跑了六十多只鳄鱼呢。
六十多只。孩子惊叹,老人咳嗽一声,孩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要给他读报,便立正了,宣旨般断断续续地读完了这篇新闻。老人的脑袋在这时又痛了起来,他用手揉着太阳穴,零零散散接住那孩子吐出来的字。都是些漂亮话,已组织捕虎队,正在全力追捕,各家各户尽量不要出门,不要与虎对峙云云。更让老人刺痛的是后面的据悉:
该老虎正值壮年。
老了。他揉着太阳穴,头更痛了。早些年,抢铁、铲煤、打雀、跳河、垦荒,哪个不是他能做敢做的,那时怎么能意识到自己老了?他咳起来,想听小孩读别的新闻,小孩却只记得赞叹虎了。他愤怒,抢过那张报纸,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又把报纸扔掉了。报纸掉进草坪上,小孩眼睛贼溜溜地盯着,看样子是想捡起,他想伸手去打小孩,但腹痛实在难止,只好先招呼护工扶他去上厕所。他起身,护工拽着他去,他仍恋恋不舍地转头,用眼睛钉死那小孩。小孩不敢动的,但护工敢,她比刚刚那些孩子冷漠,又比平日里更温和,很快就把他押到厕所。她把他撇到马桶上,走出去,任他自己脱裤子。他人是不坏的,他们这样爱唱歌的人里,不会有坏种。他喊叫起来,嚷嚷着要护工扶他出去。
其实他能走的,只是有人扶,又何必亲自走呢?出去时,他看见学生们尽走了,草坪一片狼藉,只是他的那张报纸已经不见。护工把他放进大厅里就去扫地。他看着不知道哪个学生刚刚嫌热留在大厅里忘记带走的校服外套,伸手抓过来想要穿上,脑海里又回荡起学生们刚刚留下的那句话来:
该老虎正值壮年。
他坐在大厅里,看着重新空下来的草坪。痴呆好像又在那里东搞西搞了。他想要说什么,但另外几个老人好不容易得闲,已经凑在一起听电视放起京剧,都不理他。他就只好再让护工扶他回床上。京剧有什么好看的。他想,他也看过。旧东西,不稀奇。他在报架里取出刚刚那份报纸,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躺下来,他要睡了。
二
好久没见妻了,只记得妻的嗓子好,有像百灵鸟那样的歌喉。后来,拥有这副歌喉的妻却宛如被割喉一样沉默了。已经四五十年过去,他还经常以这种噩梦的形式想念她。现在,妻又站在他面前,他照旧有些可惜妻没用嗓子唱老人年轻时爱唱的歌谣。紧接着他又开始焦虑起自己的失忆症来。妻就在眼前,他却想不起妻的声音是怎样的,他看向妻,希冀她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几十年仍如昨日般倔强。这让老人感到痛苦。老人在梦里闭上眼,努力在脑海里捕捞许久,直至确信妻确实没有留下太多声音给他,才终于无奈何地开眼,在梦里坦然面对妻的噤声。
那时,面对他大吼大叫的嗓子,妻这只百灵鸟已缄默,成为被拔光毛发即将下锅的土鸡。然而她没有顾虑似的,只顾着昂起年轻的下巴颏,不愿瞥他一眼。那是她的姿态,从始至终都是的,她从没有在他面前低过头。这高昂的鹅颈让他记起自己和她刚刚扯证那会儿的事。他记得那时,妻正在厕所里拔鸡毛,他则站在一旁打下手。妻三下五除二就给鸡除完毛,把鸡用热水烫过,准备收尾下锅时,她提起鸡,就是那一刻,长鸣响起。他清楚记得妻用左手拎住鸡脖子,用右手抬起那盆热水想要倾倒。左手和右手同时抬起,死鸡的喙倏忽间被气挤开,它在妻的手里发出长鸣。这一声叫让老人和妻都失了魂。热水烫在她的右腿上,后来,留了好大的疤。从前,老人杀了一辈子鸡,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往后,妻再不愿吃鸡肉,鸡因此远离了他们家的庖厨。
这件事成了妻的心结,她常跟人讲那次离奇的死鸡打鸣事件,那事她翻来覆去讲了许多年,一直讲到开始只是奇谈的事变成了某种怪力乱神的罪证。后来,他几乎浸在养老院反复播放的电视剧里,听着纪晓岚分辨是狼是狗,埋头怀念妻子与死鸡。那是他为数不多记得的与妻有关的事情。
他在梦里睁开眼,眼见剃度的妻往山上去,他在背后追。他使劲喊妻,但妻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走,他抬头望她的背影,看见她的前面有只老虎伫立。妻在他和老虎中间,终于停下了步履。他看向那只老虎,喊妻下来,妻冷笑,她转过头,对他说话,那声音却像闷雷一样劈下来,比妻原来的声音难听百倍。妻沙哑着嗓,叹气道,既已决定上山离开,就不会再回头。她说这话时,月光照在她光洁的头颅上,叫他紧接着发现那只老虎和她一样没有毛。更让他惊奇的是那只老虎的纹路,毛发虽被剃光,皮肤却如文身般烙着那些黑色条纹。他不禁好奇,更感兴趣地打量那只虎。虎察觉到他的目光,抖了抖身子,像在抖去某种晦气的事物,它居高临下瞪了他一眼,他便温顺地颤抖着后退了。他的嘴巴也张开过,想要对妻说些什么,到底出于惧怕没有说,而妻则不再如印象中热爱沉默了,她以前所未有的多话试图向他讲解道理。喉管如暗哑的风箱吐出气来:虎也不改其色。看见了吗?虎也不改其色。
妻在这样的喃喃中上前抱住那只老虎,那只虎则继续瞪视他,用视线把他想要上前的脚鞭笞回去。他眼见妻抱住驯良的虎,眼见虎把勃起欲射的视线抽到妻子身上,眼见虎张口,妻俯首,他颤抖。
他惊坐起从梦里回到现实,却继承了颤抖的本质。他想着那只老虎,哆嗦着揿开按钮,看向留在他桌面的那张报纸。报纸上面,虎的灰白照片撞进他的眼帘,老人听见孩子的念白再次响起:该老虎正值壮年。
他继续想念妻,站起身来,在房间来回踱步。他抓起拐杖往外走,既想起妻子,又想起虎口。他恨那只虎,也恨老掉的自己。养老院是平阳吗?他这样想着,不禁又要撇清关系。我可没吃我媳妇。老人念叨起来,重复再三,如同在运行自我说服的进程。紧接着又开始困惑。妻当年到底为何要出家来着?他想不清楚,便继续想,不是不搞封建迷信吗?这一念起,万绪结成一团,砸到他心底。这个词一下子就在他心底深处勃起来了,他几乎要雀跃。他记得这是他和妻为数不多共用过的词之一,是他曾经用得最朗朗上口的词之一。可妻到底为什么要出家呢?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只虎咬了妻,他想追问自己妻到底是否死于虎口时,太阳穴便靠疼痛鸣金,逼迫打捞工作收兵暂停。这让曾经满腔的热血又一次涌起,他误判妻葬身于虎口,恶狠狠地念着那只吃掉妻的虎,恶狠狠地反复念早上孩子读报时那句感叹。
有一只虎跑了出来……他打开门,走进院子。住一楼的优势难得显现了,他很轻松就到了大门且不被发现。他转头看保安室,保安正抱着风扇吹,头如同钓鱼时的浮标,忽沉沉忽浮浮。老人提起拐杖,不让它落地发出声响,轻轻地飘出去。
老人的目标再次因为信念而无理明晰了。他持拐杖如刀般向前,仇恨宣泄在通往独山的小路上,他想,他将报仇。他的聪明在这时第一次展现。他径直往独山路去了,那是镇子里唯一的山,也近郊,是老虎向往的地方。山上曾有座文笔塔的,以前被人领着砸过,这事他亲眼见,故而记得清楚。他往那边去,边走边憎恨老虎,想念妻子。他觉得自己被记忆抛弃了,总是只记得一些不重要的事,譬如妻子杀鸡。他很想念妻子,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只记得些有的没的。念及此,他短暂休息,靠着独山下那棵大槐树给了自己两拳。稍息片刻后,他抬起头找到山路,还没上山,就看见那只老虎趴在地上,睡得正香。
三
虎,他应该算是见过的,尽管不是真的,但他确凿在剧里看到过。那时候刚开始跟妻眉来眼去,去看戏也不认真,只顾着看妻。到最后不知所云,只记得看到一个喜欢猎户女儿的痴线披着虎皮上山,中了猎户的陷阱,被误认为是老虎,重伤中被猎户抬到女儿面前,几番告白后便带着门不当户不对的遗憾自戕了。
抓老虎的夜晚,他记起这部剧的名字,却又觉得这实在是咄咄怪事。获虎之夜没有看见真的老虎,只看见了披着虎皮的疯子。那怎么能叫获虎之夜呢?和以前没日没夜做的那些噩梦不一样,现在他亲眼见着了老虎,却见不到妻。老虎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俯着身。他便比梦里更大胆地打量起它来。他不怕它。他以为,这一夜是属于他的,真正的获虎之夜。
大概也是重新获得记忆的一夜,他想起那年为了咀嚼这部他不太喜欢的毒草,妻还和他争论过,说什么要大胆追求爱情,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昏话。他只觉得玄乎,忧心忡忡地告诉妻,他说婚姻的事,自然还是要讲些门当户对的,其实剧里猎户要女儿出嫁到老爷家里,也不是没有道理。妻说,门当户对就是你们的生辰八字,那也是一种封建迷信。难道我们门当户对吗?
妻在那时候赢了他,他不敢再说话。其实,他本质上是个窝囊的男人,只在后来妻上山的过程中挺直过脊椎。那时,妻要出家,他亲自给妻剃掉许多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由他来剃,终于能够形成一种权力的隐喻。这是他后来常有的自我认同——我没有拦住她上山,但是她能上山还是靠我剃的头发,归根结底,我是有用的……这时,他又想起那些梦来,上山好吗?上山的结局是死,上山好吗?他叹了口气,不禁开始否认起剃头这一动作。在他记忆中,他虽然实施过剃度的过程,但好像妻总还是有些头发的,左右,或者前后,又或者斑马一样黑一道秃一道,总之至少给妻子留有一半的头发。他这样想着,终于还是面临在某一历史现场坠机的风险,他急忙拉升自己,让自己继续在脑海里回溯那部戏剧,往更久远的历史现场飘去。
当时妻说,那剧里的黄大傻,虽然是个傻子,但敢于为爱而死,是有勇气的。他便耿直,问妻,难道要为了和不可能的人结婚而死掉吗?
妻看他,眼里充满失望。那眼神后来常常出现,他现在终于找到了这眼神的源头。他感到痛苦,发出一声无意义的低号,看向眼前的老虎。老虎无动于衷。他就继续挖掘更多记忆。那眼神在妻将要出家的那段日子里最为频繁出现,每个眼珠子都像竹篮,装满失望、失落、失意的水,肆意泼漏出来。他记起,那段时间,世界都在鞭炮里,像养老院那个被用坏的热水炉,烧沸之后失去自动跳闸的能力。每天妻和他都很忙:一个忙于质问,一个忙于沉默;一个忙于动手动脚,一个忙于被拉被扯。在那样一场木偶师们初学控制木偶的闹剧里,无人和安静是难得的。可具体到底是什么时候,妻的眼神最为失落呢?他努力地想,最终承认自己忘记了时间,只记得是某夜,他走向埋头哭的妻,对她说,迟早要剃的,我帮你剃吧。
妻看向他,他费力打捞了一生的眼神终于再次出现了。他果然如预设般胆怯了,把白天里的铁臂钢心融进炉里增产,恢复了数十年来一贯的懦弱本色。他近乎哀求地对妻说,我剃,不会弄伤你。
妻看向他,不言不语。她的拳头松开了,眼泪还在继续落。额上青筋暴着不知道多久,终于在某一刻被解开。她用如泣如诉的目光向他说话,而他当时则以为那是一种妥协,举起了剃刀。
他替妻剃了半边头,剃刀正运转得起劲,妻透过镜子用眼神扎他,对他说,咱俩趁早撇清关系吧,我要出家了。
这一下子,老人终于记起来所有事情,他靠虎倏忽的喘息声回到虎的面前,走向那只虎。他知道,他已经谋求出记忆的皮了。他念着梦里妻留下的偈语,虎也不改其色,虎也不改其色。他不再颤抖,坚定地伸出不再坚硬的手臂去触摸那只老虎。他说,求你了,咬我吧,像当时咬我媳妇那样咬我吧。
虎无动于衷。因为咬人的从来不是虎,老男人的皮都皱松,像要从他身上蜕下来,他负担着自己脆弱的身躯,再次开始怀疑妻子到底有没有上过山。没有答案了,男人觉得荒谬。他想,即便是醒来的老虎大抵也会觉得好笑吧。他听见睡着的老虎对他说梦话,老虎问他,我几时咬过你妻呢?
他恍然,感到抱歉,平白给虎泼了这许多年的污水。而虎在无言的轻蔑酣睡中,并不管他。他伸手去摸那只虎,想念着妻光洁的头颅。他幻想了数十年老虎行凶的梦,这梦太过耗费精力了。大脑终于过载,开始让他感到超然疲倦,劝他别再自欺了。他不自觉松开拐杖,任它掉在地上,随自己瘫进虎怀中,虎依旧不动地躺在那。它躺在山路的起始处,躺在两座后来新塑成的石狮雕像中间。老人学习梦中的妻子,缓缓拥抱那只老虎,从虎腹一直摸到虎头,那些历历在目,虎也不改其色的纹路,在他的触摸中给他掌心提供一种温暖。那只老虎睡得实在太香。它敞开肚皮,容下老人的到来,任老人趴在它身上,肆意地抚摸、剐蹭、揉捏。老人抚摸那只虎的皮毛,怔怔出神,回忆梦中老虎张嘴的画面。老虎到底没再张开嘴巴。它只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吹到老人脸上,吹醒他的疑问。老人抬头看,夜色下只剩一人一虎和无量蝉鸣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以自问形式问人,更不愿听蝉鸣乱耳,便在太阳穴的刺痛中,寄希望于那只似醒非醒的老虎。他再次问它,喂,我媳妇真的在出家时候被你咬死了?没有答案,他闭上眼睛,得到了自己给自己的答案。他在脑海中抓起漂浮的藻,留一手的绿。妻早告诉过他答案了,她这么爱和他一起用封建迷信这个词,又怎么会上山出家呢?数十年的梦想变成一场空,他的眼眶变成妻子上山前的眼眶,水满溢出来。在泪眼中,他看见自己正在重新成为一只老虎。他埋头进虎的怀里,在那只老虎旁边沉沉睡去。
四
捕虎队在快天明时找到了死去的老人和熟睡的老虎。他们首先感到惊奇,以为是老虎袭击了倒在它怀里的老人。而后他们发现,老人并无任何皮外伤。很快,捕虎队中有人提出,从虎的睡状和老人的死状来看,应该是老人主动走向熟睡的老虎。大家便都松下一口气来认同这一观点,毕竟,那只老虎逃跑途中被他们射出的大剂量麻醉针命中,虽然暂时躲过了他们的围捕,终归是要倒下的。
他们不知道那老人是谁,商量一番后最终还是报了警。而此时,警察恰也接到养老院打来的报警电话。一得一失,他们立即就破了案,领着养老院领导来到独山。他们很快就达成了协议,养老院这边以为,老人既没有皮外伤,无非就是被吓死,当然也有寿终正寝的可能性,总之没必要为了确定老人到底吓没吓到而呼叫法医,麻烦不说,还惹是生非。警察问养老院领导,谁来给老人办丧。养老院领导立即数起家珍:他的妻子早在许多年前就死了,也没有什么子嗣或者远亲。于情于理,都该交给养老院办。警察于是放心,当天,养老院便走流程匆匆把老人接去殡仪馆,很快就把他送走了。
捕虎队的成员们则因为老人的出现没叫来记者。送走警察和养老院的领导后,其中一位捕虎队成员撰了篇通稿发给当地报纸的编辑部。他没有提到死掉的老人,只写当代武松光速捕回出逃老虎保民平安。这篇新闻稿甚至没做校对就被照单全收,发在当天当地的新闻公众号上。而老人死在睡着的老虎旁边这则都市奇闻,则是一周后这位兼职记者的捕虎队成员再次发布出来的。那时,他喝醉了酒,跟朋友吹起牛,说,我赶到时还以为是那个老家伙把老虎打死了呢。老东西坐在老虎旁边,威风得很。大家都配合地哄笑。
值得一提的是在老人死前一天给老人家读报的那个男孩,他在学校的小记者团供职,每周有一次机会在报纸上进行新闻写作。他早料到老虎会被捕回,当天看望老人结束以后就决定为这只记忆犹新的老虎谱写历史。他匆匆连抄带写,弄了一篇和捕虎队成员提供的稿件大差不差的简讯,果然很快就在同题写作作业提供的照片里找到了那只安详睡着的老虎(拍此照时,老人已被殡仪馆接走)用以配发新闻。那次新闻写作的报纸展演上,他那篇报道放在了头条,比其他去养老院看老人的同学写得都好很多。他细看过,他是其中唯一不写志愿服务的新闻稿,这让他骄傲。他更骄傲的是,他的标题也起得极为亮眼,老师当众夸了不下五次,这让他后来有一点脸红,老师毕竟不知新闻标题是他从搜索引擎上抄下来的。他在键盘上输入:夜里抓到一只老虎新闻题目怎么起。显示的第一篇文章是田汉《获虎之夜》原文梗概。
他一直保留着那张报纸多年。那张报纸上面,印着他报道的那只睡虎的照片。在虎的旁边,则是小记者团其他同学拍下的他给老人念新闻的抓拍。那张照片拍得不太好,老人的脸被他举着的报纸完全遮住,他看不见他。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