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2018(短篇小说)

2024-12-15 00:00:00李约热
作品 2024年10期

驻村那会儿,最棘手的事情之一就是动员辍学的学生重返校园。

朋友们都知道,我曾经到乡间参加脱贫攻坚工作,两年的时间活没少干,苦没少吃,

“朋友圈”没少发。真得感谢“朋友圈”,它记录了我在乡间的点点滴滴:到谁家给猪牛羊拍照,到谁家登记一个季度的收入,到谁家查看危房,到谁家喝酒。回城以后,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端着手机刷呀刷呀刷,那些照片,那些简单的文字,就会触碰记忆的开关。往日重现,已经定格在昨天的与我有关的人和事又活泛起来。渐渐地我发现,那些已经定格在昨天的与我有关的人和事早已变得黏稠,挣不脱甩不开。回城后我对“发圈”失去兴趣,那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发什么,都是娱乐。在乡间我不敢“娱乐”,发“圈”是为了记录,为了到年底好写总结。后来发现,随着“圈”越发越多,我手中竟“执掌”着一个“如假包换”的野马镇。在我所发的几百条“工作记录”中,有男人的照片,有女人的照片,有老年人的照片,有中青年人的照片,还有孩子们的照片,他们的面容或愁惨或茫然或欣喜或灿烂,代表了某个瞬间——与这些面容有关的黏稠的瞬间——这样的瞬间朴素,深沉,值得回味和留恋。

辍学少年赵华明的故事,就这样从我的“朋友圈”来到诸位面前。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2018年夏天。那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手机响了,村主任汉胜急急地跟我说:“李书记,我们又挨通报啦。”

“为什么?”

“因为赵华明被认定为失学儿童,我们控辍保学的任务没有完成,被县里通报啦。”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控辍保学可是死任务,只要一个村有一名辍学在家的小学生或者初中生,这个村的脱贫任务就被认定为没有完成,用行话说是“控辍保学,一票否决”。我们村不是没有辍学学生吗?赵华明,没有人跟我提起他呀,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现在跑出来对我们“一票否决”,这可是天大的麻烦事。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场面:乡政府会议室,几个人灰头土脸站在台上,接受镇领导颁发的“黄旗”。这些“黄旗”,代表落后,代表工作不得力,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跟他们一样,灰头土脸站在镇政府会议室里,接过镇长许四达递过来的“黄旗”——我对这样的做法非常反感,但是有什么办法,入乡随俗,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只好硬着头皮上。

我跟汉胜主任在村部会合。

汉胜主任说:“李书记,现在越来越严啦,之前乡里、县里、市里都没把赵华明当成失学的孩子,是国家教育部的电脑系统没有查到赵华明的学籍,紧接着国扶系统也把赵华明认定为失学,层层追查,我们的麻烦就来啦。”

“国扶系统”是国家扶贫工作的信息系统,全国所有贫困户的信息,包括人口、收入、住房、适龄人员的入学情况等都一一记录在系统里面。遥远的北京城,工作人员轻轻一按键盘,野马镇八度屯56户贫困户谁家几口人、收入多少、住得怎么样、有没有电用、有没有水喝等尽收眼底。

我这才想起来,之前在村里填表的时候,信息员跟我提到过八度屯有一个不去上学的少年,他身体残疾,主要是智力障碍,话都不会说几句,经过“申请”,县里、市里、省里都不把他当失学儿童,他害怕见人,整天躲在房间里,这样的孩子,怎么让他去上学?

汉胜主任说:“李书记,镇领导说,无论如何,要在省脱贫攻坚大检查之前,动员赵华明去学校,镇领导的原话是,抬也要把他抬去上学。”

很快,镇里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和村小学校长赵雪涛也来到村里,我、汉胜主任、李荣平副镇长、赵雪涛校长组成的“控辍保学”小组赶往八度屯。

在路上,汉胜主任简单地跟我介绍赵华明的情况。赵华明一岁的时候发高烧,去医院打针,氯霉素过量,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汉胜主任短短几句话让我唏嘘,要说这人的命运……一个孩子过早就被厄运发配……‘被厄运发配’是我那段时间想得最多的词,我也不是凭空乱想,原来这个地方古代的时候就是发配犯人、流放犯错误官员的地方,山高路险,有去无回。这里很久以前还有许多没有墓碑的古墓,“文革”的时候被当作封、资、修平掉,改造成水田。在这个古时候的“流放地”,“发配”这个词,很容易就被拿出来用。有一次在汉胜主任家,大家酒喝多了,就拿汉胜主任开玩笑,说他工作积极,迟早会被“发配”去当县长,这个时候,“发配”相当于“提拔”。当然这只是酒后,在野马镇,更多的时候,“发配”还是词尽其用,而且带有娱乐的成分,“发配你上山捡八角”“发配你去河边洗衣服”“发配你去洗碗”,总之这个地方,用眼下时髦的术语,充满浓浓的“发配文化”。所以来到这里之后,我被这种“文化”所熏陶,一干什么事,都想到发配。“发配”是个不好的词。那段时间正是猪瘟流行,村里死了很多猪,村里养殖户嫌麻烦,不愿把病死的猪拿到指定的地点填埋,夜晚的时候,他们把病死的猪扔到水塘里或者岩洞中或者沟壑里。处理四处乱扔的死猪是我驻村后的重点工作之一,我经常跟汉胜主任和村里的几位村支部委员在夜晚埋伏在池塘或者岩洞旁边,守候那些用编织袋装死猪准备扔到池塘或者岩洞的村民,在他们的计划没有得逞之前,几束雪白的手电光就会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其中一道来自我的手电筒。看着这些在我们的手电光的照耀下原路返回的村民逃难般的背影,闻着附近山洞飘过来的死猪腐烂后发出的恶臭,我就想到这个遥远的词,“发配”,“发配你把死猪背回家重新处理”。在前往八度屯的路上,我脑子里都是和赵华明三个字有关的念想,“被厄运发配”,赵华明,氯霉素过量,氯霉素的发明绝对是人类卓越的发明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文明了不起的细节之一,赵华明,这个过早被厄运发配的孩子,被“人类文明了不起的细节之一”撞残了,这个家庭,得有多煎熬呀。是的,我们是为了完成任务,“抬也要把他抬去上学”,但是,在他的厄运前面,我们的任务,“抬也要把他抬去上学”的任务,根本就轻得不能再轻……我刚刚驻村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来,培训、开会,处理村民乱扔死猪,整个村庄只是走马观花地走了一遍,还来不及深入村屯农户家里。现在,“时间开始了”。这个夏日的早上,我被“发配”到八度屯,动员赵华明入学。

我们七拐八拐,来到赵华明的家。来之前汉胜主任跟赵华明的爸爸赵忠亮联系,知道我们要来他家,他站在门口等。忠亮矮个子,上身草绿色的旧军装,下身黑色的涤纶裤子,脚穿人造革低帮鞋,鞋上沾着猪食。

“华明呢?”李荣平一上来就问。

赵忠亮说:“在楼上的房间。”大概是来之前汉胜主任跟他打过预防针,说我们要来他家动员赵华明去上学。“他不会去的,他那个样子,怎么去得了学校。”赵忠亮轻声说道,好像我们是一群多管闲事的人。他带我们上楼。来到赵华明的房间面前,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夺门而出,我精神为之一振。赵忠亮自言自语:“涂那么多花露水干什么,用蚊香不行吗?蚊香杀蚊子比花露水强。”忠亮大概是为了跟我们解释为什么他家会出现这突如其来的香气,他没有马上推开房门,转过身跟我们说:“华明喜欢花露水,不喜欢蚊香。”忠亮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好像华明使用花露水就对不起我们,用蚊香才对得起我们一样。花露水和蚊香,是最早跟赵华明有关的两个小物件。

房门打开,花露水的气味更加猛烈了。李荣平副镇长不得不用手扇鼻子前面的空气;我屏住呼吸,等着房门打开之后香味变淡;汉胜主任咳嗽,他咽喉炎,闻到浓烈的气味会咳嗽不止;赵忠亮一点反应都没有,因为这是他的家。几个装花露水的空瓶子摆在门口对面的窗台上,而房间里并没有蚊子。这个小孩,涂花露水上瘾了。

华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玩手机,他细头细脑,面颊凹陷,瘦骨嶙峋,双手大得出奇,捧着部手机,用力不停地摁。他长得跟八度屯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一眼就看出身体残疾。我们的到来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他在玩手游。我凑近一看,好家伙,王者荣耀。

“哟,可以啊华明,你还会这个!”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几乎喊了起来。我们围在他身边,看他打游戏。看他过了一关又一关。他玩游戏玩得太熟练了。

[王者荣耀,国产手游,于2015年11月26日在Android、iOS平台上正式公测,风靡城乡,收割玩家无数。2024年2月19日,王者荣耀与电竞世界杯(EWC)正式官宣合作,王者荣耀将在传统文化传承方面持续加大投入,发布多项全新规则:传承千年不熄的光影艺术——皮影戏;以月亮为灵感推出全新皮肤;同时将以“文明与灵秀之物的邂逅”为主题设计限定皮肤。2024年夏天,我想起2018年八度屯残疾少年猛摁手机的情形,那时手游的情景设计,更像美国大片,英雄杀敌无数所向披靡,皮肤炫彩夺目洋气十足,赵华明半张着嘴,杀杀杀杀杀。现在,他还玩王者荣耀吗?皮影戏情节会不会吸引他?他喜不喜欢以月亮为灵感的新皮肤?扯远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和汉胜主任、李荣平副镇长、赵雪涛校长围在赵华明身边,看他一路过关斩将,很长的时间里,他手机上面的英雄一次都没死过,太了不起了。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有这样的疑惑:除了身体偏瘦偏弱,他一点都不像智障人士,他鬼马得很。“鬼马”是野马镇的俚语,意思是非常聪明,这么“鬼马”的小孩,上学应该没问题吧。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大概也有我这样的想法,他当场夸奖赵华明:“华明太厉害了,华明最聪明。”校长赵雪涛说:“华明太厉害了,到学校读书,考试肯定考一百分。”他们为接下来动员他去上学做铺垫。汉胜主任经常来赵忠亮家,知道这个小孩是怎么一回事,他在我耳边说:“只要他拿起手机,就是全八度屯最聪明的小孩,只要收走他的手机,他就笨得连屁股都不会擦。”我朝他点头,他的话我信。赵忠亮看见儿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点着急,对儿子说:“过完这一关就不玩了好不好,领导要跟你讲事情。”赵华明理都不理,就当我们不存在,依然半张着嘴,杀杀杀杀杀。又过了一会儿,房间灭蚊花露水的香味淡了很多,刚才光顾着专心看赵华明玩游戏,屋子外边刺耳的蝉鸣被我们忽略了,随着时间的流失,屋外边的蝉声前所未有地刺耳——在刺耳的蝉声中,赵华明玩游戏不再是了不起的事情,我们盼着他手机里的英雄尽快被敌人杀死,我们盼着他的手机尽快没电。但是哪有那么容易,他手机里的英雄在他的控制之下所向披靡,另外手机没电也是不可能的,他手机的充电器一头连着手机,一头连着插座,就是打到天黑手机都不会断电。我们的耐心就这样消耗掉了。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时不时瞟赵忠亮,不停地咬嘴唇。校长赵雪涛肢体语言也丰富起来,先是扭扭头,颈椎骨咔咔地响,然后就是甩甩手,像坐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运动一样。赵华明的爸爸赵忠亮善解人意,声音高了起来:“不要再玩啦,领导有话要跟你讲。”赵华明还是不理睬。“听到没有,不要再玩啦!”赵华明趁着手机里的英雄刚刚杀敌无数正在一片绿荫里行走的时机,看了自己的父亲两秒,他不明白父亲今天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也仅仅是两秒,他马上又回头盯住手机屏幕,准备下一场的杀戮。这就激怒了赵忠亮,他冷不防抽走华明的手机,手机的屏幕闪过我的眼前,我看见手机里的英雄瞬间被敌人杀死,血浆四溅。“你就是这样不听话。”赵忠亮说。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赵华明低声呢喃。他在叫他的姐姐,是用八度屯方言叫的,听起来像在朗诵一个喷嚏。这个时候我才看出赵华明的不一样,他发抖,好像被人欺负一样,眼睛发红,盯着自己的脚。他为什么叫阿姐?一股悲凉涌上心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这个样子怎么去上学?

“华明,跟我去上学怎么样?学校里有很多很多伙伴,你比他们强,能考第一名。”赵雪涛校长轻声地说。

“阿姐,阿姐。”赵华明依然低声呢喃。

“华明,游戏玩多了不好,伤眼睛哦,眼睛伤了以后就麻烦了,就看不见爸爸妈妈了,就看不见手机了。”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说。

“阿姐,阿姐。”

“他就是这个样子,生气了就会叫阿姐。”赵忠亮苦笑着对我们说,他完全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叫阿姐?”

汉胜主任抢着回答:“因为手机是阿姐买给他的。”

华明还有一个姐姐,在南宁读高职,学的是护理专业,眼下正在省城一家民营医院实习。

“你太瘦啦,要多吃点饭。”我说。

我的话提醒了华明。椅子靠近桌子,桌子装有抽屉,抽屉里面有辣条。华明拉开抽屉,取出一大包辣条,撕开口子,五六小包的辣条握在手上,他用嘴撕开小包装,用手挤出辣条,吃得津津有味。房间里辣条的浓香弥漫开来。五六小包辣条很快就吃完了。忠亮赶紧从他手中抽走辣条,放回抽屉里,关上抽屉后从桌子上抽纸巾给华明擦手擦嘴巴。

“阿姐,阿姐。”华明又说。

“他想要什么东西,就会叫阿姐,”忠亮说,“他就是这样。”

这个时候我心里有个初步的判断,这个小孩身体条件太差了,按照政策,如果是残疾的孩子,要送到特殊学校去就读,像华明这样的小孩应该去县里上特殊学校,而不是就近去镇完小就读。我悄悄地跟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说:“为什么当初不让他去特殊学校?他这个条件应该送去特殊学校上学。”

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说:“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的任务是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去镇完小就读,要不然我们就惨啦。”他对华明说:“华明,明天你爸爸送你去学校好不好?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一起学习唱歌做游戏,比玩王者荣耀好玩多了。”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华明不搭理他,不停地叫阿姐。

校长赵雪涛说:“华明,你爸爸不让你玩手机,我让你玩我的手机。”赵雪涛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没有马上递给华明,而是点开视频,视频的内容是村小学课堂教学和学生运动会的内容,孩子们学习、玩耍的场景配上音乐《起风了》“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看着天边似在眼前……”。赵雪涛把手机递给华明,华明接过来,看了一眼,马上关掉视频,然后刷手机,他在找手机游戏的界面,刷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想玩的游戏,又点开视频,递给赵雪涛校长。房间里再一次响起“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看着天边似在眼前……”的歌曲。这个华明很聪明啊,还会将校长的视频原路退还。

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和校长赵雪涛不约而同地看着我,意思是该我出马了。我决定跟他说他的阿姐。

“华明,是不是想阿姐啦?”我说。

他没有回答。

“是不是想见阿姐?”

他第一次跟我对视,“阿姐忙得很,哪里有时间来看你。”忠亮在我身边说。

“我们去邕城看阿姐好不好?”

“好。”华明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去邕城看阿姐回来就去上学好不好?”

他马上扭过头去。

我们无功而返,在村委会,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跟我解释为什么当初没有送华明去特殊学校上学,他说:“真的不能怪我们,要怪就要怪忠亮一家人。去特殊学校要有专门的医疗机构的鉴定,鉴定孩子是几级残疾,他们一家人死活不承认华明是个残疾的孩子,死活不去做鉴定,而是带着他到处寻医访药。也是因为没有残疾鉴定书,我们今早跟县上汇报,想通融一下,华明不用去学校,学校派老师送教上门,县里不同意,当初让华明在家不去上学,不把他当成辍学的学生,县里、市里都被批评啦。华明必须到学校才算入学。”

“送教上门”是脱贫攻坚工作的一个术语。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如果有人身患残疾,又为家庭条件所限没有去特殊学校就读,各级学校可以派老师上门教孩子读书、写字做试题,这就叫“送教上门”。

“他那个情况去上学确实有点困难。”我说。

“抬也要抬他去上学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以为是马牛羊。”汉胜主任的话是说给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听的。汉胜主任接下来跟我讲忠亮一家人的情况:“哪个父母又愿意自己家的孩子是个残疾孩子呢,何况当时华明只有三四岁,忠亮肯定要全力带他去治疗……”

随着汉胜主任的讲述,我的脑海中出现如下画面:

雨水打在忠亮的雨衣上发出闷响,宽大的雨衣下面藏着华明。华明躲在爸爸的身后,爸爸是另一个世界,温暖干燥;隔着雨衣被雨水击打的那一头又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大雨滂沱。本来要等到天晴他们才出发,雨水一日接一日没完没了,再等下去山里的大水>中出来,班车就不来了。华明的病不能耽误,天空就是下菜刀下铁块他们也要出门hFvYzOp85/7K5s/ogXqu6A==。十岁出头的阿姐站在爸爸身边,宽大的雨衣使她看起来像是站在地里的稻草人。他们在等去市里的班车。雨雾中,两束光由暗到明,车轮碾过积水的道路,像碾在胶水上面,发出黏糊糊的声音。声音由弱变强。阿姐拼命地朝光束挥手,班车驶过他们身边,在前方二十米的地方停下来。忠亮背着华明,身后跟着阿姐,阿姐拖着大大的塑料袋。车上,父女俩褪掉雨衣,车上的人才发现大人的身后背着一个小人。

车上有人问忠亮,你们要到哪里去啊?

带我的孩子去看病。

你的孩子怎么啦r

我的孩子三岁了还不会喊爸爸。

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也不知道,一岁的时候发烧去医院打针,打坏了,发烧之前还会喊爸爸,打针之后就不会喊了,不认识爸爸,不认识妈妈,也不认识阿姐。

那是医疗事故,医院该赔钱,赔了没有?

打针的人是亲戚,哪里好意思让人赔嘛。

老兄,你心肠好,祝你们一家都有好运气。

班车越开越远,开到县里,下了半车人又上了半车人。班车往市里开。有人问阿姐,小姑娘,你要去哪里?

带我弟弟去看病。

你的弟弟怎么啦?

三岁了不会喊爸爸。

哦,你的弟弟是个残疾人。

不是,不是,我的弟弟不是残疾人。

三岁了都还不会叫爸爸,那是什么人?

阿姐就哭了……班车停下来,市里没有下雨,太阳很大。下车前忠亮问司机,师傅,哪家医院最好?

医科大呀。

医科大哪个医生最好?

你去了就知道啦。

他们来到医科大,好多看病的人,第一天来晚了,第二天再去,耳鼻喉科,做了很多检查,最后医生说,这个孩子发育迟缓,要增加营养……

忠亮问医生,我的孩子是残疾人吗?

我看到的情况是,这个孩子发育迟缓,要增加营养。医生举着一沓检查报告说。

忠亮和阿姐很高兴,华明不是残疾人。回到家,忠亮和阿姐一户户上门对屯里面的人说:赵华明不是一个残疾人,只要增加营养,他就好啦。之后,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好吃的,忠亮去工地挑砖头,妈妈去工地挑砖头,阿姐放学后去捡塑料瓶,都是为了营养。

也不都全是为了营养——汉胜主任说:“忠亮曾经跟我讲,家里面有这样一个孩子,估计以后不少花钱,所以现在要拼命挣钱,但是他就是不承认华明是残疾人,因为医生说了,他只是发育迟缓。是不是残疾人,其实忠亮比谁都清楚。他就是不承认而已。”

校长赵雪涛接过汉胜主任的话,他说:“就事论事,如果是为了完成任务,我当然也盼望华明去学校,但是去学校以后怎么样,不用想都知道,你让他在课堂里跟其他同学一起听课?怎么可能。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和其他同学一起读书写字。李副,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说:“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就是让华明去做残疾鉴定,然后送他去特殊学校。”

村主任汉胜说:“这个做法根本不可行,我可以代表忠亮拒绝,这样的做法忠亮不会同意,他不会承认自己的孩子有残疾,你就是拿枪顶他的头让他承认他的孩子是个残疾人,他都不会承认。”

“那就只有去你们学校了,镇长已经下死命令了,抬也要把他抬去学校。只要去学校,我们就算完成任务。”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李荣平对赵雪涛说。

我说:“今天说到他阿姐,他还跟我有交流,我们请他阿姐回来动员他,可能还有点希望。”

阿姐是动员他去学校上学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忠亮和阿姐不愿意承认华明是残疾人?是不是他们心中还有念想,期盼华明有一天突然变好,不希望他过早被贴上残疾的“标记”?是不是他们希望人们把华明当正常人看待,不希望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华明?

邕城,在华明阿姐实习医院附近的一个简餐馆,我见到了华明的姐姐赵玉明。之前我约她什么时间在哪里见面,她说她很忙,只有中午一个小时的时间,最好在医院附近见面。

华明的姐姐身材颀长,瓜子脸,大眼睛、扁鼻子、小嘴巴,一头干练的短发。她化了浓妆,细细一看她左眼下边有块小小的黑斑,那是胎记,浓妆也掩盖不了。她脸上带着笑,见到我的时候非常大方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说:“叔叔你好。”

“叔叔,我已经吃过饭了,你给我点一杯咖啡就好了。”坐下之后她对我说。本来我想请她吃饭,然后边吃边聊,关于他的弟弟,关于他们一家,关于她自己。她只喝咖啡,我也只好喝咖啡。

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八度屯的年轻人。在村里的时候,见到的多是老人儿童和干活的中年男女,偶尔见到回乡的青年,他们也是行色匆匆,不是回来奔丧就是回来喝喜酒,我没有跟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我承认我是为了完成任务去见她。关于一个人去见一个人,有的是因为思念,有的是因为孤独,有的是因为追债或者还债,我则是为了完成任务。赵忠亮的女儿赵玉明,邕城职业大学护理专业大三学生,估计这些年来,没少有人因为完成任务去找她。

她说:“叔叔,你不要替我弟弟担心,不要替我爸爸担心,不要替我们一家人担心。”这是坐下来之后她的“开场白”,让我感到意外。

我替他家人担心了吗?除了根据汉胜主任的讲述,短暂地虚构忠亮、玉明冒雨带着华明去市里看病的情节时心里涌出的一丝心痛的感觉之外,更多的焦虑只是怎么尽快地完成任务“抬也要把他抬去上学”。

“我也是职责所在,”我说出实情,“你的弟弟华明……”

“爸爸也打电话给我了,你们想让他去上学。”

“是的,要不然就完不成任务。”

沉默。

“叔叔,你到我们八度屯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月,情况还是不大熟悉。”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弟弟,你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对吧?”

“是的。”

沉默。

“我来跟你讲一讲我们八度屯的故事吧,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好啊,我正好可以了解了解八度屯。”

“先说以前的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爸我妈都还没结婚,我们村的人组织的‘输血队’闻名全县。早上的时候,就像现在拉人去砍甘蔗那样,我们村的人坐上献血车出发,献完血晚上又回来。我爸和我妈就是其中的两位,当然这是偷偷摸摸的事情,是不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也应该说一说对吧?我们村的人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愿意做。也不是什么都敢做,贩毒就不敢做,也没有人去抢劫。贩毒和抢劫,我们村没有人有那个胆子,过去是那样,现在也是那样,输血是他们想到的最最了不起的事情了。你可能不知道,因为以前有输血的习惯,后来很多人几个月不去输一次血就觉得难受,现在也一样,很多人都还有这样的习惯,每三个月就要去献一次,当然不是献血,是献血清,献血清一次得四百元。我爸现在也还去。说到献血,还有另外一件事。1996年的时候,我们八度屯曾经发生一起中毒事件。海民去喷农药,回家晚上喝酒,喝了一杯觉得不舒服,以为是喷农药时候逆风,中毒了,海民去医院住院,出院后为了庆祝自己出院,召集十几个人到他家喝酒,每个人都喝多了。这回真的中毒了,海民泡的八角酒其实是断肠酒,他把八角根和断肠草搞混了。十几个人都昏死过去,拉去县医院,十几个人都需要输血,要是其他村,这些人就没有救了,因为我们村以前有闻名全县的输血队,大家都抢着去输血,连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十几个人,除了忠涛的哥哥抢救不过来,其他的人都活过来了。厉害吧。如果是其他村,这些人就没有救了,我们八度屯就是了不起。”

这是赵玉明说的第一个故事,故事套故事,有很强的纵深感,要算作八度屯重要的“大事记”。后来我了解到,关于八度屯“输血队”献血的故事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事情,每周有两天,一大早就有“柳江牌”汽车来到村头,接输血的人去县城。那个时候,很多制度还没有制定和实施,所以有点乱。玉明说的海民家毒酒事件后来被我写到小说《八度屯》里。在听赵玉明讲输血的故事时我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八度屯“输血队”到县城献血,难道是为1996年毒酒事件输血救人做演习?当然不是。

玉明喝着咖啡,又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村的房子比其他村的房子要好?”

“是啊,家家的房子都很好,一点都不像贫困村。”我说。

“你到我们村的时候,是不是他们跟你打招呼,都会说,到我家吃碗粥吧?”

“确实是这样,不管是老人小孩,一见到我都说,到我家吃碗粥吧。”我说。

“我们村里的人啊,有十块钱,一块钱拿来吃饭,九块钱留来建房子,吃粥就成了习惯。当然现在生活好了,留你下来吃饭会有酒有肉,但是他们还会说,到我家吃碗粥吧,以前的生活习惯变成现在的语言习惯。我们村的人很多都在县城买地建房,县城有一条街干脆就叫作八度街。”玉明说。

“是吗?太厉害了,你们八度屯确实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县城有一条八度街。用力打拼,省吃俭用,是这个村庄的基本表情。我脑子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接下来玉明跟我讲哪家哪家有钱,哪家哪家很穷,哪家哪家人得什么病,哪家哪家好面子,哪家哪家抠门,像个导游员一样。她说到养竹鼠的绍勇:“叔叔,我还想告诉你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村的绍勇以前在邕城的小餐馆里面当厨师,因为没有厨师证,餐馆给他的工资很低,他回八度屯养竹鼠,开始不懂怎么养。竹鼠不好养,听不得噪音,特别是母竹鼠生小竹e61962ea069b76e125d75e5f32d15a67鼠的时候,听到噪音,就会咬自己的孩子。绍勇买小竹鼠来养,想了个办法,在饲养房里装上音箱,让小竹鼠从小就听音乐,先听温柔的,后听强劲的,竹鼠慢慢地长大,慢慢地离不开音乐,慢慢地也离不开噪音,生孩子的时候,孩子们就安全了。一年两年下来,绍勇的竹鼠越来越多,竹鼠离不开音乐,绍勇也离不开音乐,一去喂竹鼠,绍勇就在饲养房里跳舞……”

我和玉明都笑了起来。

一个小时的时间,玉明跟我讲八度屯不堪的生活和有趣的生活,算是给我上了一个小时的“村情”课。我想,输血的故事也好,中毒的故事也好,跟竹鼠一起听音乐的故事也好,这就是八度屯真实的生活。

我突然醒悟过来,她是想把弟弟的不幸,放到八度屯过去和现在的背景之下,这样一来,非常就变成平常。怪不得他家的人不把自己的亲人当“残疾人”。赵华明的遭遇和经历,在八度屯过去和现在的背景之下,用一句被用烂了的博尔赫斯的话,算是“水消失于水中”。

从始至终,她都不谈怎么让她弟弟去上学的事。

我的任务该怎么完成?

这已经不重要了。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