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的内涵和外延都得到扩大,并表现出某些有利于劳动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积极因素。但从本质上看,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方式所彰显的积极因素,是服务于资本自我增殖内在本性的。它依旧以占有人的创造力为前提,并通过将人类智能与人自身相分离的方式强化了异化劳动。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异化劳动源自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但机器的应用可以从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中剥离出来。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要在降低必要劳动时间和变革人机关系等方面,对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起推动作用,就必须驾驭资本,并对人工智能技术进行道德立法。
关键词:人工智能;数字劳动;人性;资本逻辑
中图分类号:F014 "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674-3652(2024)06-0113-09
DOI:10.19933/j.cnki.ISSN1674-3652.2024.06.011
开放科学(资源服务)标识码(OISD):
作为技术手段,人工智能对当今社会的影响愈加凸显,并且不断改变着人类的劳动样态。借助数字技术,从事数字信息产品生产的数字劳动在整个劳动体系中所占比重不断增加。依据时间顺序,人工智能是广义层面数字劳动的产物[ 1 ],然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持续发展,数字劳动的深度和广度都发生了深刻变化,并直接影响着人的发展。智能时代的数字劳动究竟是给予劳动某种程度的解放,并带给人类舒适和自由[ 2 ],还是将导致技术性失业或结构性失业,并催生“无用阶级”的出现?这成为当前学界的热议话题。
两种观点虽然迥然不同,但是都聚焦人的发展问题。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以及由此推动的劳动数字化,乃至生存世界的数字化,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科学技术在劳动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方面的可能性,而对“无用阶级”出现的忧虑,实则是人们对人工智能时代“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 3 ] 162是否在场的担忧。如何理解智能时代数字劳动对人的发展的影响,需要抓住数字劳动的本质。而对数字劳动本质的把握必须立足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分析人工智能技术对数字劳动形态的影响、资本主导下数字劳动的本质等问题。在此基础上,我们方能科学认识人工智能背景下数字劳动对人的发展的影响。
一、人工智能对数字劳动新形态的型塑
从使用数字技术从事劳动的角度来看,自人类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数字劳动就已经是人类劳动形态的重要构成部分。人们可以通过劳动领域、劳动过程以及劳动结果等方面对数字劳动和传统劳动(主要是指物质生产劳动)进行区分。但是在较长时间范围内,无论是在数字劳动中,还是在传统劳动中,人类都是以生产者的身份发挥作用,并且与人类智能保持统一。它们的区别仅在于传统劳动是以具体的生产资料为劳动对象,数字劳动则以数字信息为劳动对象。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不仅直接影响人在物质生产劳动过程中的地位,而且对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劳动形态产生重要影响。虽然从本质上看,人工智能可被视为“人类智能的机械化、数字化与信息化的延伸”[ 4 ],但是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进步,数字劳动的发展带来的却是人类智能与人类自身实践活动的分离。
(一)劳动的数字化导致劳动与人的进一步分离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 5 ] 550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论断,它改变了人们对劳动的认识,并强调劳动是人的本质因素。在相当长时间内,劳动是远离“人”的。从17、18世纪开始,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劳动对人的尊严和生命价值的肯定,越来越得到社会的认可。这一时期,劳动不仅被视为价值的源泉,而且开始取代理性,成为人性的内在规定性[ 6 ] 63。在阿伦特看来,马克思(以及亚当·斯密)对生产性劳动与非生产性劳动的界分,以及对“生产性”的强调[ 6 ] 64是“劳动”在现代社会中地位提升的关键所在。虽然强调“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是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 3 ] 531,但马克思认为,这种活动只是现实的、具体的人的历史出发点和立足点,建立在这种活动基础上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才是人的类特征所在。劳动是人的生命活动,但生命活动并非人的欲望的直接满足。相反,仅仅停留在生理需求层面,同自己的生命活动直接一致的活动,是动物属性的表现。劳动对“人”的创造体现在两方面。
首先,在劳动这种对象性活动中,人通过对对象世界进行塑形和改造,将自然界变成人的作品和人的现实。在此过程中,人远远超出动物式的生命活动,不仅按照人的自由意志对自然界进行改造,而且立足欲望的延迟来对待劳动产品。由此,人的创造性从一种潜能变为现实,具象化到劳动产品中,并表现为人的认识对象。也就是说,人在劳动产品中发现了“人”本身,或者说确证了自己。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在改造人自身,“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 7 ] 208。在对象性活动中,人的劳动是自由意志的体现,同时也包含着“有目的的意志”的存在。人的意志的对象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人”的不断展现的过程。
其次,劳动在人性的历史性生成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对杰里米·边沁进行批判时,马克思指出:“如果我们想把这一原则运用到人身上来,想根据效用原则来评价人的一切行为、运动和关系等等,就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性。”[ 7 ] 704人性并不是由一种抽象的、固定不变的内涵所规定的,它由“一般人性”和“变化了的人性”共同支撑着。马克思不仅强调历史发展对人性的影响和改变,更重要的是,他对变化发展的人性的认识仍然是建立在劳动范畴基础上的。即是说,随着劳动这种对象性活动的不断深入,人性的内涵和外延也将发生改变。马克思立足唯物史观,强调人类实践活动的继承性,而这种继承同时包含着对“完成了的劳动”[ 3 ] 182的继承。当马克思强调人性是开放的,具有可圆满性时,他是以自然科学和工业这种“完成了的劳动”为基础的。在依托于自然科学的工业活动中,人的本质力量得到充分的展现。人类通过工业活动影响和改造着自然界,也将不断塑造着人的形象。自然科学的每一次进步,工业的每一次发展,从本质上看都是人性不断走向圆满的现实表现。
然而,不容忽视之处在于: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工业,马克思在强调它们对人性的展开和丰富作用时,都不断强调它们的“非人化”和“异化”方面[ 3 ] 193。加拿大学者普殊同坚持认为,马克思的劳动范畴特指现代社会中的劳动[ 8 ] 5。基于普殊同的观点,我们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马克思是站在异化劳动的基础上强调劳动创造“人”的。在一定意义上,异化劳动是劳动创造“人”的不容忽视的中介和环节。尽管对异化劳动持批判态度,但是在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关系论述中,马克思明确指出,将自身劳动力出卖给资本家的工人,在其劳动过程中,展现出了人的创造性力量。只不过这种本属于人的力量,最终却成为资本的再生产力量[ 3 ] 726。
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背景下,人类劳动的内容、形式以及过程等方面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随着数字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具有类人特征的机器开始加速介入人类劳动,尤其是具有单调性、重复性和高强度性等特征的传统工业劳动之中。赫拉利对“无用阶级”出现的担忧也正源于此。进一步讲,以人工智能技术为支撑的数字劳动不仅向传统产业链渗透,使传统劳动向数字化转型,而且通过人机协作的方式,形成数字化新产业和新的生产模式[ 9 ]。单从与机器关系的角度来看,人机协作方式的确能实现某种程度上的劳动解放,为人自由而全面发展创造了条件。然而,根据前文所述劳动与人性的内在关联,我们可以看到,在资本主导时代,在现代社会劳动语境下,传统劳动的数字化转型以及人机协作关系的确立带给人们的结果却是人与劳动的进一步分离。从本质上来看,它依旧是机器取代和驱逐工人这种现象的延伸。
(二)人类智能的数字化导致人类智能与人自身的分离
如果说传统劳动的数字化以及人机协作关系的确立,本质上是人与劳动的进一步分离,那么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同时包含着另一倾向,即人类智能与人自身的分离。虽然进化论冲击了人性不变的观点,但是在进化论的语境下,“人”仍然保有自身的超然性,在某种程度上仍以“万物之灵”的姿态同世界交往。拥有智力和意志仍然被认为是人所特有的能力[ 10 ],拥有自我意识和理性仍旧是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的关键因素。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不仅冲击着认识的属人性,而且借助数字技术和平台,逐渐将人转变为数字信息生产过程中的数据提供者,而非主导者。
按照人文主义的前提预设,即人类中心主义,“人”而非其他是唯一的认识主体。也就是说,认识是属人的,是人所特有的实践活动。唯有人能揭示和利用自然的规律,从而取得对自然的支配和统治[ 5 ] 560。随着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认识的属人性不断受到冲击。以AlphaGo为代表的第三代人工智能之所以会引起人们的恐慌,一个关键性的因素在于:以大数据和深度学习技术为支撑,人工智能具备了一定的学习能力,从而表现出不断增加的“人性化”特征[ 2 ]。
当前,尽管大多数学者认为,基于某些方面的局限性,人工智能无法完全取代人类的认识活动,尤其是在创造性认识劳动方面[ 11 ]。但是,在记忆和识别方面,人工智能已经充分显示出其优势。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机器逐渐从人的肢体延伸演变为人的智力延伸,并不断参与到人的认知活动之中。第三代人工智能所表现出的主动学习能力,则预示着人工智能向认识论中心的靠拢。在人类认识之外,开始出现另外一个认识中心,即机器的认识中心。这意味着传统认识论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将难以维系。更为激进的观点认为科学(计算机技术)是继哥白尼革命将人类从物理宇宙中心驱离后,在认识论宇宙中心对人进行的驱离[ 12 ]。
人工智能首先是作为人类智力延伸存在,并介入到劳动过程。在以往劳动过程中,人类智能主导着劳动过程,人的本质也不断得以型塑。随着人工智能的不断进化,当人类劳动过程所产生的各种数据被人工智能采集并进行分析时,人与智能机器的角色开始发生转变。智能机器成为数字劳动的主导者,人类则在自身与劳动分离之后,又与人类智能发生分离。并且,在现代社会中,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带有显著的资本特征(数字资本是其主要表现形式),它既受益于资本的推动,又反过来与资本力量协同塑造新的生产形式,并将物质生产纳入数字生产的轨道。这其中,马克思所直接批判的异化劳动状态似乎在慢慢退却,然而看似更具创造性的数字劳动的出现并未脱离资本的束缚。由于资本逻辑的存在,智能时代数字劳动“转向了被算法价值所控制的智能物的阶段,而智能物进一步被资本控制的平台所掌控,成为支配全体人类的决定性理论”[ 13 ]。因此,在思考人工智能技术是否会带给人类劳动解放时,就必须分析资本力量在劳动的数字化过程中究竟起到何种作用,资本主导时代数字劳动的本质是什么。
二、数字劳动的内驱力及其本质
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进一步降低了人类的劳动强度,并通过丰富数字劳动形态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助力了人类的创造性活动。据此是否意味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将带来人类劳动的解放?人的劳动解放究竟是指什么?是人类摆脱枯燥的、重复性的劳动,转由人工智能来承担,还是回归劳动的本真状态,让劳动真正成为自由自觉的对象性活动?这看似是两个问题,并且基于不同的观点,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但究其实质只是一个问题,即在人工智能技术持续突破的背景下,数字劳动能否解决异化劳动的问题。具体而言,在资本主导时代,数字劳动能否克服异化劳动问题,能否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我们习惯于将劳动区分为重复性劳动和创造性劳动,并且认为异化劳动的主要问题是重复性劳动的存在限制了人的创造性,而创造性劳动则是对异化劳动的克服,是对人的创造性能力的体现。这种区分正是人工智能技术将带来劳动解放观点的理论基础。根据这种理论,我们应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随着数字劳动的进一步普及,智能机器能将人从各种重复性劳动中解放出来,人类可以有更多的闲暇去从事创造性劳动。然而,这种结论的基础是存疑和有待商榷的。
(一)智能机器取代人类从事的重复性劳动也是人类创造性能力的体现
重复性劳动在“人”的自我确证过程中究竟起到何种作用?易言之,是否只有创造性劳动才是人的创造性能力的体现?这种区分本身说明了什么?在此,必须明确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将劳动区分为重复性劳动和创造性劳动,仅仅是从劳动形式上所做的区分。这种区分不能也不应遮蔽两种劳动都是人类对象性活动,都蕴含着人类创造力的事实。以创新的本质观之,重复性劳动尽管在破旧立新、革故鼎新方面没有创造性劳动那么显著,但须知,重复性劳动本身就是人类创造性劳动的结果,或者说是创造性劳动的常态化,是已经完成了的创造性劳动。
重复性劳动和创造性劳动共同构成人的对象性活动的整体。在人的对象性活动的整个链条中,重复性劳动构成创造性劳动的前提和出发点,同时也将成为创造性劳动的短暂的终点。既然重复性劳动和创造性劳动在本质上都是人的对象性活动,那么,缘何对其进行二分,并且厚此薄彼?事实上,人们对创造性劳动的赞美,以及对重复性劳动的贬抑,与其说是对重复性劳动的偏见和疏离,毋宁说是对劳动不能真正成为人的本质活动的失落。只不过这种失落感在重复性劳动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类的劳动是以异化劳动的形态呈现的,它往往表现为重复性的、机械性的劳动形式。在这种劳动形式中,劳动是疏离人的,人性的圆满与劳动之间的内在的本质联系被切断了。劳动的目的不再由人来规定[ 8 ] 212,人由目的变成了手段。在人的对象性活动中,人收获的不是对“人”的本质的确证,也不是人性的丰富和圆满,相反,是“人”自身力量的衰弱,是人作为一种材料持续投入价值增殖的过程。这既是普殊同所强调的现代社会中的劳动过程,也是资本的自我增殖过程。创造性劳动尽管在形式上更加注重发挥人的创造力,并给予劳动者更多的自由选择权,然而它依旧无法逃脱资本自我增殖逻辑的窠臼。当然,将创造性劳动视为劳动解放的可能性,这本身正是对劳动创造“人”这种理论的确证,以及在资本主导时代,对回归劳动本真状态的渴望。
(二)数字劳动方式并未使自由自觉的活动回归人的本质
在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数字劳动方式能否使自由自觉的活动回归人的本质?在回答此问题之前,我们必须首先予以回应的问题是,人工智能为什么能不断发展,并且能重塑人类的劳动形态?人工智能之所以能不断发展,直接得益于科学技术的持续进步,它是计算机技术、自动化技术以及信息技术等不断建构的结果。但是,从深层次角度来看,在现代社会中,作为科学技术的特殊形式,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同资本逻辑关系密切,是资本逻辑驱动的结果。
技术的发展、工具的应用在人类历史中早已有之。然而,作为一种原本不存在于自然界的力量,作为人类的对象性知识,机器体系的应用以及持续更新是从资本时代开始的。马克思认为,资本的概念中本身就包含着作为死劳动的机器对活劳动的支配,“机器则代替工人而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过在自身中发生作用的力学规律而具有自己的灵魂,它为了自身不断运转而消费煤炭、机油等等(辅助材料),就像工人消费食物一样”[ 14 ] 91。在机器体系中,机器获得了一种对活劳动的支配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资本力量的具体表现。这种力量的增加过程和资本的自我增殖是同一过程。自我增殖是资本的根本追求,对于资本而言,自我增殖是通过无偿占有工人剩余劳动时间的方式来实现的,“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 14 ] 92是必然的趋势。因此,对于资本而言,“唤起科学和自然界的一切力量”[ 14 ] 101也就成为必然的选择。相比较于人而言,人工智能在信息处理方面显示的无与伦比的优势,使得它更能提高劳动生产力和降低必要劳动时间。由此,在某种意义上,人工智能的出现和发展是机器体系的延续和进化。进而言之,人工智能介入劳动过程,改变劳动方式,代之以不断发展的数字劳动形态,从根本上说是符合资本自我增殖的内在要求的。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首先,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同样是以占有人的创造力为前提的。在机器体系下,活劳动被作为死劳动的机器支配,个人的创造力不具有决定性作用。创造性是在人配合机器劳动的过程中,通过机器运转的方式体现出来的。人工智能以算法为基础,通过超强的信息处理能力,可以实现生产力的跨越式发展。但从技术逻辑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技术支持下的数字劳动,在程式化、标准化和机械化方面同机器体系是一脉相承的[ 15 ]。只要资本逻辑存在,人工智能的数字劳动就不可避免地要服务于提高生产力和压缩必要劳动时间的需求,服务于资本自我增殖的需求。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智能机器取代人类在重复性劳动领域中的位置,让人类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去从事创造性劳动,或者说更多地承担富有自由度和创造性的数字劳动,但是这些创造性劳动依旧很难真正表现为人的自由自觉的类本质活动。对于资本逻辑而言,创造性劳动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人性的圆满,而是为了资本的自我增殖。如果创造性劳动存在于必要劳动时间之外,那么,模糊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的界限,进一步占有剩余劳动时间将更加符合资本的本性。
前文提及人工智能主要从两方面对数字劳动的形态进行塑造。然而无论是传统劳动的数字化转型、人机协作方式的出现,还是数字劳动的非物质化所表现出的,打破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界限,全场域、全过程将人作为数据生产者这种现象,人的创造性都是在不断彰显过程之中。但这些创造性的彰显,一方面建立在资本驱动技术变革的基础上,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它超越了传统生产过程对创造性的占有,转而从更广阔的范围无偿占有人的创造力。
其次,如果说前一种情况表明,在机器体系下,人的创造力无法与人性圆满实现直接统一,无法助力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那么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同样无法将人从异化劳动的窠臼中解放出来。从表面来看,人工智能的应用可以极大地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剩余劳动时间会相应地增加。但剩余劳动时间的增加并不意味着闲暇时间的增加,更不会带来人的幸福和舒畅,相反,它直接地表现为“绝对劳动时间”的延长[ 16 ] 376。这意味着资本自我增殖的实现,意味着异化劳动的强化。因为,从资本的角度来看,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恰恰是因为有剩余劳动时间,所以资本的自我增殖才真正成为可能。剩余价值的秘密正是隐藏在剩余劳动时间之中,而剩余劳动时间则是以压缩必要劳动时间为基础的。“在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中,必要劳动时间的存在以创造剩余劳动时间为条件”[ 17 ] 376。智能机器对人类传统工作的替代,本质上符合资本对剩余劳动的需求。它既充当了生产资料的角色,又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劳动者的角色,并且是绝对劳动时间接近极限的劳动者角色。
而形式多样、时间灵活的数字劳动表明,异化劳动已经逐渐从劳动领域向非劳动领域蔓延,带来的结果就是闲暇时间的消失。如果资本对剩余劳动时间的占有是显性的异化劳动表现,那么打破劳动与非劳动领域界限,将其自身权力延伸到非劳动领域,让劳动者以“自愿”的方式从事数字劳动这种方式就是一种隐性的异化劳动表现。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突破,这种方式将更具有普遍性。在此种情形下,人类的非劳动时间便不再逐渐增加。数字劳动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发展,带来的会是闲暇时间的缩短和劳动时间的增加。
无论是改变组织化时代服从命令式的劳动方式,赋予某些群体以自由的劳动时间、自由的劳动地点和灵活的劳动方式,还是给予劳动者更多的自由时间以便完成自我优化和自我提升,其本质都是一样的。前一种被称为“创意阶层”(creative class),看似从传统的、受压抑的劳动方式中解放出来,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权,并且更利于发挥其创造性能力。后一种的直接表现形式是在大数据时代,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个人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可以实现自身的不断“进化”和“优化”。从本质上看,二者都是自由的进一步丧失,都是资本权力的进一步扩张。在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中,这两种形式都是资本权力从工作空间向非工作空间的扩张,不仅是对劳动者非工作时间的占有,而且更是对劳动者完整生命的进一步占有,“它找到了这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并且要让这个人全部为我所用”[ 18 ]。如果说这两种剥削方式与马克思提出异化劳动理论的时代有区别的话,那么这种区别仅仅在于:以往的剥削方式是一种外在的强制剥削,而现代的剥削方式则表现为一种隐性的自我剥削。
(三)以人类智能与人自身相脱离为表征的数字劳动重新定义了异化劳动
大数据技术、深度学习技术等持续突破,使人工智能掌握了对海量数据进行收集和分析的能力。人类在使用互联网和智能设备时会产生各种数据,而这些数据被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采集利用,并以信息推送的方式反馈给人类,这个过程具有了数字劳动形态,或者说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数字劳动过程[ 13 ]。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数字劳动是一种不再以“人”作为劳动主体的数字劳动形态。人在这种数字劳动过程中,通过与互联网和智能设备的互动,“自愿”且免费提供各种数据(数据的产生本身就是数据的生产过程),但这些数据不再通过人类智能进行概括、归纳和总结,并将认知结果应用于人类接续的实践活动之中。相反,它们被人工智能系统通过算法纳入其自身的进化过程,并反过来以“建议”或“偏好”之名实现对作为数据提供者的人的隐性支配。这种支配同样是异化劳动的体现,只不过它是以数字异化劳动的形式呈现出来而已[ 13 ]。
在人工智能时代,人被隐性支配这种数字异化劳动样态,进一步强化了异化劳动,并表现出两方面的特征:第一,由于人工智能的发展本身就是资本逻辑发展的结果,所以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本质上依旧带有异化劳动性质,依旧服务于资本自我增殖的内在需求。在此条件下,数字劳动助推人性的丰富和完善,实现人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道路依旧遭到阻断。第二,数字异化劳动不仅让人类智能与人自身相分离,而且打破了生产者与非生产者的区分,扩大了异化劳动的范围。在人工智能时代,只要人与互联网和智能设备建立起联系,所有人都可能成为数据提供者,所有人都处在数字劳动的过程中。自生产世界之后,人类的生活世界也开始受到异化劳动的影响,或者说被纳入资本自我增殖的范畴。
总而言之,资本自我增殖运动推动了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形态的演变,并将人从更大范围内纳入异化劳动体系之中。技术的发展为减少必要劳动时间、实现人的劳动解放创造了某种可能性,然而只要资本逻辑存在,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就不能实现自由自觉的活动向人的复归。相反,异化劳动的枷锁依旧横亘在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与人的数字劳动形态之间。
三、人工智能何以推动人的发展?
根据上述分析可以看到,在资本主导的条件下,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劳动并未真正成为自由自觉的对象性活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工智能技术对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起到阻碍作用。作为机器体系的特殊形式,人工智能技术并不天然与人对立,相反,如果说机器可以在缩短劳动时间、减轻劳动强度和增加财富等方面发挥巨大作用的话,那么,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将在这些方面起到更大的作用。无论是传统异化劳动的延续,抑或是数字异化劳动等形态的出现,都在一定意义上证明了人工智能技术的优势。之所以出现智能机器驱逐工人,以及催生“无用阶级”等情形,问题的根源在资本自我增殖逻辑或者说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上,“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 7 ] 508。这也就意味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与人工智能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是可以分开的,而且必须分开。“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 3 ] 46,要真正实现劳动的解放与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必须使二者分开,让人的本质力量回归劳动者身上,使其真正成为人所掌握的力量,成为有利于人性趋向圆满的力量。
无论是机器体系,还是人工智能,首先呈现的是其强大的科技力量。但这些力量从本质上是人的创造力,是人的对象化力量。“自然界没有造出任何机器,没有造出机车、铁路、电报、自动走锭精纺机等等。它们是人的产业劳动的产物,是转化为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说在自然界实现人的意志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 14 ] 102当现实的个人与劳动之间以一种自由自觉的方式建立起联系时,当个人将自己的力量以社会联合而非资本主导的方式作用于劳动对象时,人的解放才能成为可能,本属于人的力量才能回归“人”自身。而这也正是马克思所主张的,劳动能够真正受人欢迎,并且符合人的本质的主客观条件之所在[ 17 ] 616。相较于机器体系,人工智能在体现人的对象化力量和提升人类实践能力方面的作用更加突出。
那么,如何看待人工智能技术进步对人的发展所带来的影响?作为当前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虽未从根本上改变劳动受资本逻辑主导的状况,却为劳动的解放提供了某些方面的可能性。
(一)必要劳动时间的降低为劳动解放提供了条件
在谈到劳动的解放时,马克思认为虽然最终目的是资本的自我增殖,但是资本使用机器压缩必要劳动时间的做法却是劳动解放的条件[ 14 ] 96-97。尽管马克思对自由时间的获得设置了一定前提,即“不是为了获得剩余劳动而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是直接把社会必要劳动缩短到最低限度”[ 14 ] 101,然而自由时间的存在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的重要前提。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有利于个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为个人在艺术、科学等方面的发展创造充分的条件。人工智能技术的突飞猛进,无论是直接缩短劳动者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用智能机器取代劳动者直接从事劳动,都为人的自由发展提供了可能性的基础。
(二)人—机关系的变革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复归提供了可能
人工智能带给劳动方式的一个重要影响是大数据、信息以及知识等因素日益渗透到社会生产力要素中,并“使劳动力结构向数据化、数字化、智能化发展”[ 19 ]。在机器体系下,劳动者虽然直接参与到劳动过程中,却是以机器附庸的形式参与,劳动过程受机器支配和束缚,个人丧失其独立性和创造性。在此情况下,人也就无法真正通过劳动这一对象化过程来实现自我确证和人性的圆满。人工智能在劳动领域的应用,尤其是其劳动过程无人化的趋势,使得人与生产过程可以实现脱离。这种脱离不是机器对劳动者进行驱逐意义上的脱离,而是通过管理和控制的方式,实现对智能机器的驾驭。通过这种方式,人可以从机器体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它意味着“人在社会生产中的真正主体性地位的确立”[ 20 ]。同时,因为是以驾驭智能机器的方式进行劳动,人与劳动之间的内在联系并没有被切断。无论是作为人的肢体器官延伸,还是作为人的智力器官延伸,人工智能的发展为人在劳动中发现自己的本质力量,以及通过劳动实现人性的圆满提供了可能性。
从工业文明时代的机器体系,到人工智能时代的机器智能,人类不断超越自身的生物界限,在体能和智能两个方面不断实现延伸。在资本主导背景下,由于人工智能技术与资本逻辑的紧密联系,劳动并不能真正成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人工智能技术在劳动领域的应用造成了异化劳动的强化。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理论受到冲击,通过劳动走向人性圆满的道路受到阻碍。但是从人工智能技术带给劳动的影响来看,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也可以在人性的圆满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尤其是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与人工智能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可以分离而且必须分离的情况下。人工智能带给劳动的这种双重影响,要求我们必须思索如何在人工智能时代创造真正有利于实现人的发展的条件。
首先,充分发挥数字劳动的创造性维度。人们之所以对人工智能寄予厚望,主要源自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使得数字劳动中蕴含的创造性由潜能变成现实,是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实现的。因为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人的创造力在一定程度上从机器那里回归到人身上,并不断成为变化着的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立足人工智能时代,需要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为人类展现创造力,并进而实现人类的最终解放积累条件。
其次,驾驭资本,对人工智能技术进行道德立法。无论是从技术创新的风险来看,还是从资本逻辑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影响来看,人工智能技术在数字劳动领域中的应用,既能够推动人的解放,也有可能加剧人的异化。从本质上看,技术是人的对象化力量,是人在实现自由全面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力量。因此,发挥人工智能技术在劳动领域的作用时,必须强化“人”的主体性,强调人工智能技术与人性的统一。因此,必须“使人工智能技术不能突破人的限度,也不能超越人的规定,使人工智能技术的‘人性’始终‘属于人’、‘为了人’”[ 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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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ificial Intelligence, Digital Labor, and Human Development
HAN Jin-Qi
(School of Marxism, Hangzhou Vocational amp; Technical College, Hangzhou 310018, Zhejiang, China)
Abstract: The advent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 has expanded the scope and meaning of digital labor, revealing certain positive factors that could potentially lead to labor liberation and the 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of human freedom. However, at its core, the positive aspects of digital labor in the AI era are ultimately geared towards the inherent nature of capital self-expansion. It still relies on the appropriation of human creativity as a prerequisite and reinforces alienated labor by separating human intelligence from the individual. In view of Karl Marx, the alienation of labor stems from the capitalist application of the machinery, while on the contrary the application of machinery is separated from their capitalist use within the machine system. Therefore, in the AI era, because the digital labor contributes to the 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of human freedom by reducing necessary labor time and transforming human-machine relations, it is essential to harness capital and establish ethical legislation for AI technology.
Key word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digital labor; human nature; capital logic
(责任编辑:孟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