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后半叶,伴随着当代社会的变迁与发展,“个体的崛起”已然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全球趋势。在西方学者的推动下,以个体为核心关切的个体化理论逐渐发展成型并成为当代重要的学说之一。该理论通过对个体与传统机制以及制度结构之间复杂互动关系的思考为理解当代社会的变迁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大约在同一时期,在中国社会转型的推动下,普通个人在日常生活与行为实践等方面也展现出新的变化,西方个体化理论则为我们理解个体实践的变迁提供了可参照的理论资源。考虑到中西方社会在政治制度、社会结构以及文化传统方面的差异,借鉴西方理论并对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予以学理反思,有助于增进我们对当代社会变迁的理解与认识。
关键词:个体化;社会变迁;西方理论;中国探索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当代社会学的个体化理论:西方脉络与中国图景研究”(19YJC840010)
中图分类号:D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1-0011-06
一、引言
自20世纪后半叶起,西方国家在政治社会领域开始出现一系列变化,包括阶级意识日渐式微、性别关系日趋平等、家庭结构更为多元化、就业方式更加弹性灵活、公私领域之间关系的重新调整,以及倡导个性发展与自我表现的文化逐渐兴起。面对日渐涌起的社会趋势,西方学术界开始对当代社会的个体实践迸发出浓厚的研究兴趣,其中,不仅涉及普通个人在生活方式以及行为选择上的改变,而且包括现代社会制度对个体实践的形塑。(1)在此之后,个体化日益成为西方学术界的重要命题,而旨在学理层面对此有所探究的个体化理论也备受当代学者的关注。
与之相应的是,中国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也历经了翻天覆地的社会变迁,普通人的主观意识、精神状态以及在日常生活实践等方面都呈现出了新的特征。受西方理论的启发,普通个体的变化在近年来成为学术界的关注热点,学者们开始借鉴个体化理论来思考与探讨个体与国家、社会之间互动关系的调整,以及这一系列变化对政治、社会和文化的意义。考虑到中西方社会在政治制度、社会结构以及文化传统等方面的差异,学者们也意识到在借鉴与参照西方理论的同时,中国不能直接照搬西方理论。因此,如何突破西方理论与中国经验之间的“鸿沟”,实现二者的整合与反思则是个体化理论在中国的实践所必须面对的重要议题。基于此,本文旨在以当代个体化理论为核心关切,通过相关文献的考察,概括当代个体化理论的基本内容,并在此基础上,结合该理论在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实践来检视其理论应用的普适性以及限度,最后返回中国语境,探讨中国个体化的探索路径并对其予以学理反思。
二、当代个体化理论的基本内容
作为社会现象的个体化本身并非是当代社会所独有,早在西方社会的现代转型之际便已出现(2),普通民众开始从传统的约束中解放出来,并尝试确立新的个体关系。(3)作为理解社会变迁的重要命题,个体地位以及相关的行为实践一直以来都备受西方学者的关注。那么,在现代化的持续推进中,尤其是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之下,个体实践是否会呈现出新的变化或趋势呢?实际上,大约从20世纪中后期起,基于欧洲国家的现代化发展经验,以乌尔里希·贝克(以下简称贝克)、安东尼·吉登斯(以下简称吉登斯)以及齐格蒙特·鲍曼(以下简称鲍曼)等为代表的社会理论家,先后在其著作中对当代社会的个体化实践展开了深入探讨。在他们的推动下,以个体为基本关切的个体化理论逐渐发展成型,并成为当代西方社会的重要理论学说。接下来,本文将从以下几个面向对当代个体实践以及个体、国家与社会之间所展现出的结构性变化展开进一步阐述。
(一)“传统”机制的消解
毫无疑问,现代化对普通个体的生活实践以及相应的角色规范、社会关系带来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早在16—18世纪之间,西方社会的现代转型使得普通民众的个体地位开始得到确认,人们不仅获得了更多的自由和权利,而且也逐渐从传统或前现代时期的角色要求与关系形态中解脱出来。(4)与此同时,他们围绕工业社会的制度安排及需要,尝试建立新的生活模式与意义框架,比如核心家庭、稳定婚恋、专业工作以及阶级认同等。然而,正是这些“铭刻在工业社会”之上、被视为“传统性的组成部分”在现代化急速推进的过程中“逐渐瓦解和粉碎”。(5)
大体来看,这个进程要追溯至20世纪70、80年代。伴随着西方国家相继进入到发达工业阶段,其社会和政治在现代化的推动之下经历了“一个根本的转变”,如贝克所言,即“从第一现代性向第二现代性转变”。(6)按照贝克的解释,这里的“第一现代性”是基于现代民族国家以及集体组织,西方社会在工业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以就业为主的劳动社会以及所确立的生活秩序与行动逻辑。而“第二现代性”则指涉西方社会进入到发达工业阶段后,基于工业社会所确立的传统参数的消解与重新探索。
这场剧变主要得益于全球化浪潮的推动。在现代科学技术的带动之下,不仅资本、商品、信息以及人力资源等生产要素冲破空间界限,开始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动(7),而且不同地方以及社群之间的联系也愈发紧密,推动了多种力量的共同参与。(8)这一系列的变革也带动了普通人在主观意识以及个体实践等方面的变化。1977年,美国政治学教授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基于欧洲六国的调查数据指出,发达工业社会正在历经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不同代际群体正逐渐从重视经济利益、物质安全的“物质主义价值观”向强调自主、自我表现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转变。(9)作为更广泛的文化转向的一部分,自我表现价值观的兴起正不断重塑着发达工业社会的政治与社会景观。
具体到普通个人来说,现代化的迅猛推进导致普通个体日益从传统语境意义上的身份标签、角色规范或集体框架中解放出来,而那些能够为人们的生活实践提供传统安全感或稳定性的知识、信仰以及制度系统其作用在日益减弱,这就是贝克在《风险社会》一书中论及个体化时所提到的“脱离(liberation)”“稳定性丧失(loss of stability)”,而人们在生活实践方面则需要“重新整合(reintegration)”(10), 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与规范形式。
大约在同一时期,吉登斯在其对现代性的思考中也多次谈及传统的影响或作用在当代社会所发生的变化。伴随着现代化进入到激进化或晚期的阶段,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突破了过往的社会秩序轨道,这个世界开始陷入某种“失控”的状态。在吉登斯看来,这与20世纪70、80年代所兴起的全球化浪潮有着密切的关联。全球化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确立了跨越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以国家为主的传统中心力量其权威与合法性遭到了挑战,相应的权力结构、组织关系等日渐瓦解。受此影响,过去用来维持社会生活秩序的各种传统、规范、惯例等正在受到威胁,每个人都时刻处于流动与不确定的生活之中,需要重新构建和规划日常生活实践。一场所谓的“去传统化(de-traditionalization)”进程正在当代社会展开,不仅公共制度而且日常生活都在远离传统。(11)
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学者们着力关注的是西方社会在进入到发达阶段以后,普通个体在生活境况以及主观意识方面的新变化。因此,这里所谓的“传统”并非是指前现代社会或远古时期的信仰、知识或惯习传统等,更多是指在工业社会所确立的集体框架、意义来源、角色规范以及社会义务等,而这些在发达工业阶段逐渐成为所谓的“僵死的机制”。(12)比如在传统工业社会里占据重要地位的阶级观念,到了20世纪下半叶就日渐消逝,“阶级”已经成为一个“僵化的概念”,这尤其反映在当代青年群体身上。(13)家庭不再是一个经济单位,以浪漫为基础的婚姻日渐取代过去经济合同式的婚姻。(14)传统意义上以“核心家庭”“稳定婚姻”以及由男性从事经济劳动而女性承担家务的性别分工安排的模式日渐衰落,妇女开始从家庭照顾以及家务束缚中解脱出来,女性劳动就业率日渐高涨。与之相伴的是结婚与生育年龄的推迟、生育子女数量的减少以及非婚生子女的增加,而高攀的离婚率、晚婚率以及激增的单身或单亲家庭直接挑战了父权家庭的结构与价值。这些互相强化的趋势未必宣告家庭的解体,但毋庸置疑的是,人们正日渐按照自己的要求尝试各种类型的生活方式,并开始向性别、婚姻以及家庭的传统规范提出强烈的质疑。(15)
尽管个体化进程不可避免会伴随着“传统”的消解,但“传统”的式微并不是说它会彻底地消失,而是会以“非传统”或是新的方式持续发挥影响及作用(16),成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需要重新思考、重新诠释以及重新选择的文化资源(17),尤其是对于那些拥有深厚传统文化的社会来说,个体与“传统”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复杂,且充满张力。比如在韩国,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家庭在支持经济发展和巩固现代化进程的同时,在日常生活中造成过于繁重的家务负担与责任,致使现在的女性不得不在个体选择与家庭生活中寻找新的平衡、建立新的互动关系。(18)同样在中国,家庭日渐成为普通人在个体化进程中抵御生活风险的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依靠(19),这就要求家庭成员在参照个体意愿的同时需要构建新的家庭关系。(20)
(二)个体化与制度化的互构
个体化意味着“去传统化”或既有集体框架以及意义来源的解体,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普通个体而言,他们并非可以完全按照自身意愿实现自我解放。实际上,普通人在生活实践中的变化“不再仅仅是私人境况,而且总是制度性的”(21),现代社会制度对个体的影响在不断增加。因此,个体化理论不仅聚焦普通个体在现代社会的崛起,还对制度的作用尤为重视,特别是现代个体与当代制度之间的复杂关系。
现代化进程将人们不断地从传统义务以及支撑关系中抽离出来的同时,又迫使他们“重新嵌入”或“整合”进现代社会制度当中,并依靠现代社会的福利、教育以及劳动市场等制度体系来实现对日常生活的安排与重建。尤其是到了20世纪下半叶,伴随着日渐兴起的新自由主义改革(neoliberal reform),许多国家或地区逐步撤销对社会的管制,开启私有化改革,并通过各类制度激励来唤起普通人的积极性,以减少国家对社会总体的福利投入。(22)一方面,国家在不同程度的撤退以及市场机制的拓展使得人们在日常生活的安排以及自我实践方面享受越来越多的空间、选择与自由,他们可以公开表达自己的情感、欲望以及理想,并尝试规划自己的人生轨迹、追寻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普通个体在当代社会的崛起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摆脱制度实践的影响与约束。(23)事实上,现代社会的制度安排将各式各样的要求、控制以及限制纷纷施加给个人(24),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被牢牢限定在一系列引导和规范的制度网络中,他们被迫成为积极主动和自己做主的个体。(25)人们需要直接面对日常生活中与日俱增的风险与不确定性,而且要肩负越来越多的责任,并承担其行为选择的后果。换言之,在传统机制日渐式微以及国家逐步撤退的背景下,他们只能日益依赖既有的制度,并试图借助各类制度体系来实现对个体生活的安排与重建。从这点来看,个体化强化了制度对个体生涯的塑造能力,增强了人们对制度机制的依赖,因此,当代个体化进程带有鲜明的“制度”色彩。
在这个进程中,普通个人日益成长为现代社会的主体,并在个体生活的安排与规划中发挥中心作用。人们不再依循“无须置疑”的传统规范,而是需要在一系列的生活选择中开始“为自己而活”,包括重新确立社会关系、构建主观认同、规划生命历程等。换言之,选择成为当代个体的特征。人们开始面对一个需要自主选择与快速决策的世界,“我是谁”“我该如何生活”成为人们在每天的生活中不断思考与反复回答的问题。(26)也就是说,个体化增强了日常生活的反思性,人们需要在一个充满各种信息、选择、对话、协商以及妥协的过程中来根据自己的反思与判断实现对生活的积极管理。
然而,这并非是说个体可以随意建构独特的自我或变得“与众不同”。(27)恰恰相反,无数的个人在对制度网络进行重新嵌入的同时,现代制度的塑造以及引导力量迫使人们必须依托制度所限定的机制以及规则来设计自己的人生轨迹,通过与教育、就业、劳动市场以及福利政策等制度的结合,最终这种自相矛盾的发展会导致“制度性个人主义”,而个体的发展轨迹也可能会日渐走向“标准化”或“彻底一致的生活”。(28)
在个体化与制度化互相强化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当代社会个体实践与制度结构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一方面,普通个人的“个体意识”日益增强,不仅表现在日常生活里不断增长的个性需求,而且在政治与社会实践领域对制度提出更多的要求,普通公众不再满足于传统政治的参与方式,而是渴望在政策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并享有更多的言论自由以及发言权。(29)另一方面,现代制度在通过政策调整扩大个体的自由、空间以及自主权的同时,反过来也强化了个体对制度的依赖。“为自己而活”的现代个体在独自面对生活实践中的风险与不确定时,又不得不借助既有的制度机制来实现对日常生活的安排与重建。从这点来看,个体化意味着个体解放与制度约束的并存,或者说处于持续变动且复杂的角力进程之中。
基于前述的梳理可见,个体化理论的核心主题是观照普通个体在当代社会的崛起,但相较于20世纪占据主流地位的新自由主义理论,个体常被视作独立自主的理性行动者,在追逐利益、实现自我的同时,拒绝不必要的公共或社会干预(30),当代个体化理论不仅关注个体在生活境况以及主观意识层面的变化,而且更为重视个体与国家、社会之间复杂而又紧张的互动关系。必须指出的是,个体化理论主要是基于欧洲国家现代化的发展经验所提炼总结出来的,在向不同文化或社会环境进行推广的过程中,应该如何实践以及相应的使用限度有待进一步说明。
三、个体化理论的普适性及其应用限度
西方个体化理论的提出是基于20世纪欧洲国家的现代化发展经验,那么,以欧洲或西方社会为参照系的理论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其他不同类型或发展状况的国家或社会?在梳理完个体化理论的基本内容之后,我们有必要讨论该理论在实践过程中的普适性及其使用限度,尤其是在一些与西方历史文化传统以及政治体制、社会结构迥然不同的非西方社会或特定国家,对该理论适用性的探讨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结合个体化理论的发展背景与理论内容来看,该理论是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适性基础的。其一,对于生活在不同国家或地区的人们来说,虽然文化或制度环境的不同会带来个体化实践的差异,但毋庸置疑的是,人们对于个体自由、权利以及个性发展的期望是一种普适的价值或文化诉求。其二,尽管个体化根植于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发展经验,但大多数国家或地区在总体发展方向上与西方世界的转型是相似或相近的,基本都是从传统走向现代,只不过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家而言,现代化发展的具体路径或实践轨迹与西方国家不尽相同而已。因此,个体化在不同国家的实践也是具有大体相似的现实背景和基础的。此外,西方社会的个体化与全球化进程具有紧密的关联。全球化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传统工业社会的现实境况,致使在过去所形成的传统机制难以发挥相应的作用或影响,而这个问题在全球化的带动下波及到非西方社会,并伴随着不同国家的现代化进程而深入到人们的社会生活中,比如生育率降低、离婚以及单亲家庭的数量激增等。从这几个面向来看,无论是从个体的价值诉求,还是从不同国家的现实发展以及全球趋势来看,非西方社会的个体化实践与西方国家都具有相似的基础,所以说,个体化理论是具有一定的普适性。
个体化理论的普适性意味着该理论在非西方社会的应用是有意义的,但这并不是说就能够以“拿来主义”的姿态直接适用,换言之,个体化理论的普适性也是有限度的。
其一,从理论基础来看,个体化理论着眼于西方国家在现代化的高速发展或者说进入到发达阶段,普通民众在个人境遇以及生活实践等方面所展现的新变化。伴随着现代化的持续推进、经济水平的提升,人们不再将经济与物质追求视为首要的价值取向,强调自主与自我表现开始成为一种强劲的文化趋势。(31)同时,受到全球化以及国家政策调整的影响,普通人不断增长的个性需求不仅影响着他们的公共参与,也在重构他们的家庭模式与亲密关系。个体化学说即是对西方国家在这个进程中,普通人的个性需求与社会结构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复杂互动关系的理论观照。对于现代化发展路径不尽相同的其他国家或地区来说,在适用该理论时,不应忽视其相应的应用限度。
其二,从现实情境来看,非西方社会的个体化进程要更为复杂。一方面,不同于西方发达国家历经几个世纪的工业化大体实现了传统社会的现代转型,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大都开启较晚、进入工业文明的时间较短,前现代社会的现代转型与现代化的持续发展同步进行,因而普通个体在寻求自我发展时所面对的传统基础要更为复杂,尤其是对类似中、日、韩这些具有深厚文化传统的东亚国家来说,普通人既要直面前现代时期遗留下的传统惯习,又要面对工业化进程中日渐形成的传统机制,其所面临的挑战要比西方社会更为严峻和复杂。另一方面,现代化发展主要依靠的是国家作为最大的权力主体,这就意味着普通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需要面对一个强大的国家,与此同时,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很多非西方国家的个体观念仍处于发展中,这样使得非西方社会的个体与制度结构之间的关系展现出一定的特殊性。比如有学者结合韩国女性的个体实践指出,个体化看似反映出普通女性日渐增强的个体意愿,实则是在现代化以及传统文化迫使下的无奈之举,更像是一种“没有个人主义的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 without individualism)。(32)从这点来看,探索非西方社会的个体化进程显得格外必要,正如贝克夫妇所言:“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个体化进程在世界所有地区都表现为同一种基本模式;以为它在所有地方都采取同样的制度形式;或者认为在所有地方都会趋向同一种生活行为模式,并引起相似的社会矛盾和冲突”(33)。
实际上,受西方理论的启发,已有学者开始尝试探讨东亚社会的个体化实践。比如基于对韩国社会的考察,张庆燮等发现一种“去家庭与风险回避式的个体化”(defamiliation and risk-aversive individualization)日渐兴起。在传统文化以及现代化机制的共同驱使下,家庭承担了大多数的福利功能以及照顾责任,这样使得越来越多的韩国女性不得不以重返个人生活或有意识地推迟组建家庭的方式来回避过于沉重的家庭负担。(34)同样在日本,受到全球化以及政策实践的冲击,传统的稳定与整合机制相继被摧毁,个体化趋势逐渐显现,而在并不发达的福利政策的影响下,人们普遍陷于“追求自我实现”与“寻求稳定”的冲突之中。(35)近年来,香港的社会调查数据也显示,香港的个体化趋势也日趋显露,不过尽管人们表现出寻求自由的渴望,但传统的责任以及义务依旧影响着人们的个体选择及实践。(36)
上述思考反映出不同国家的个体化进程是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因此个体化理论在应用到特定国家或地区时应结合其现实情境,包括现代化发展状况以及具体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与文化传统,而非直接“照搬”西方的理论与经验。在接下来的部分,本文将回到中国语境,探讨个体化理论在中国社会的实践与探索。
四、个体化理论的中国探索
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古代中国是一个注重集体而非个人的社会。大约在20世纪初,现代个体观念才在新文化运动的推动下开始在中国的土壤里萌发,但这一时期的战争使得个体意识难以得到持续发展。1949年之后,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将普通民众吸纳进“单位”组织里,在强化国家或集体意识的同时也削弱了个体观念。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及之后汹涌的市场化浪潮推动了中国的个体化之路。普通民众的角色认同、社会实践以及文化生产等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过去以国家或集体为本位的身份观念逐渐在解体,现在的人们开始借助更为多元的文化资源构建自身的身份认同,从个体本位出发,强调自身独特的权利和需求,逐渐呈现出较强的“个体意识”。这一变化契合了20世纪末在全球范围内所出现的个体化趋势。因而,大约在2000年之后,个体化理论被逐渐引入到中国的学术讨论中,越来越多的学者们开始借此来观照中国社会在转型过程中所呈现的新变化。
早在2003年,在美华人学者阎云翔就开始关注普通个人在私人生活领域里的变化。基于对北方农村的长期民族志调查,他指出家庭变迁中个人的因素日趋重要,伴随着父母权威及其地位的下降,年轻一代在私人生活实践中获得更多的自由、空间与权利。(37)同样地,都市家庭也呈现出相似的变化趋势。沈奕斐在对上海家庭的研究中发现个体地位的变迁重塑了当代社会的家庭结构,并催生出以个体为本位的新型家庭结构(iFamily)。(38)在此过程中,人们不仅开始改变对传统家庭观念的理解与认识(39),要求家庭关系的进一步调整(40),而且以更为积极主动的姿态追求个体利益、表达私人欲望以及个人情感。(41)可以说,个体的崛起已然发展成为一种强劲的社会趋势。(42)然而,在中国近几十年来的现代化发展以及传统文化的共同影响下,中国的个体化展现出不同于西方实践而更为复杂的景观。(43)
一方面,个体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个体选择的强调使得人们开始经历从传统家庭关系结构中脱离的过程,但家庭作为传统社会资源在被个体“脱嵌”的同时,又经“再传统化”而成为人们回应个体化实践中的风险以及不确定性的有效工具。比如贺美德和庞翠明的研究发现,年轻人在强调个人利益、权利以及追求的同时,也显示出对家庭责任的重视,将家庭视为抵御日常生活不稳定因素的最重要且唯一可以依靠的集体。(44)钟晓慧等结合独生子女的家庭研究指出,父母一代参与子女的购房消费行为不仅是满足其对两代人之间亲密关系的期待,也是对市场环境下个体化风险的积极回应。(45)从这点来看,传统资源以及机制以“再造(re-making)”的方式在中国社会的个体化实践中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46)
另一方面,国家在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也不容忽视。国家不仅推动着个体化潮流的发展,而且在个人、市场、社会团体、公共机构以及全球资本主义等多方的互动实践中发挥着关键的引导作用。(47)已有研究发现,高校毕业生在寻求自我发展的选择与空间的同时,也在就业选择实践中积极响应国家的发展需求与号召。(48)另有学者在对中国志愿者协会的研究中指出,志愿者在参与志愿服务的实践中呈现出较强的个体意愿,不过在谈论社会议题或弱势群体时,他们很少对现存社会政策或权力结构表达否定或批评的声音。(49)基于对一所农村高中教育实践的观察,贺美德指出,国家在有意识地鼓励人们在某些领域中获得自由和空间以实现个体发展的同时,也要求个人加强对既有体制的依附。(50)面对国家在不同领域的“选择性引导”,普通人在生活实践中呈现出不均衡的“个体性”:在私人领域里强调以自我为中心并积极追求个体权利,而在社会或公共领域则成为“理性的利己主义者”(rational pragmatist),以“政治后卫”(51)的姿态选择以最安全的方式将个体利益最大化。(52)
可以说,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研究方兴未艾。个体化作为一种理论视角,为我们探索当代中国的社会发展提供了新的视野和思路。一直以来,“国家与社会”的二元分析框架是国内外学者研究中国社会转型与变迁的主导性视角,但该视角较为注重宏观结构或制度层面的关系变化(53), 缺乏对普通个体的关注,因此有学者指出该视角在中国的运用更多是在规范层面,难以很好地解释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复杂机制。(54)而个体化理论则致力于提供一个有别于“整体立场”(the standpoint of the whole)的认识视角,它尝试突破主流社会学对个体的严格限定,不是简单将其视为“社会中的个体”,而是强调从个体的视角对社会变迁以及所呈现出的问题与冲突进行思考与分析。(55)
这一视角或认识立场契合了学界对现代性的反思,传统的社会规范、行为规则以及集体框架等在社会变迁的背景下逐渐被打破、瓦解或重构,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与张力凸显,使得个体本身在实践过程中的作用变得尤为重要。同时,结合中国的本土情境,中国社会的变迁不仅表现在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结构性调整,还反映在普通人的主观意识及日常行为实践的改变。个体化理论对普通个体的观照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过往理论视角重视制度或结构而忽视个人的局限性,同时该理论并不否认宏观层面上制度对个体实践的作用与影响。从这个意义上看,该理论能够很好地呈现和解释现代个体与制度变迁之间更为复杂的互动关系,有助于增进我们对中国社会变迁的理解与认识。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根植于欧洲国家的理论构建,个体化理论在中国情境运用时会受到本土现实情境的影响而展现出一定的特殊性。首先,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进程是在以国家为主导的现代化发展战略的背景之下展开的,那么普通个人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来自国家的引导和影响。换言之,崛起的个人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在国家设定的参数中活动,而无法获得完全自主的地位。这就意味着个体化的核心在于个体与国家之间关系的调整或变迁,而非西欧那样的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范畴转型。(56)其次,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社会所形成的文化资源与追赶发达国家的现代发展需求以及全球化所带来的后现代特质密切交织,呈现出前现代、现代以及后现代状况叠加的压缩性特征。(57)面对如此复杂的现实情境,普通个人在日常实践中不仅受到不同主体的影响与塑造,而且还需要应对不同的规范或要求,这使得个体化的过程变得尤为复杂。除此之外,中国社会缺乏西方国家稳固的个人主义观念传统以及成熟的民主文化,这些复杂的境况使得普通个人的崛起以及个体与制度之间的互动过程充满冲突与张力。因此,个体化理论在为理解中国社会变迁提供新的视角与思路的同时,其在适用的过程中仍需依托本土情境,结合具体议题来探索中国路径。
注释:
(1) C. Howard ed., Contested Individualization: Debates About Contemporary Personhood, Palgrave Macmillian, 2007, pp.1-23.
(2) E. J. Weber, A Modern History of Europe: Men, Culture and Societies from the Renaissance to the Present, Norton, 1971, p.19.
(3)(4) U. Beck, J. Willms, Conversations with Ulrich Beck, trans. by Michael Pollak, Polity Press, 2004, pp.62-108, pp.11-61.
(5)(10)(21) [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8—9、156、160页。
(6)(24)(55) [德]乌尔里希·贝克、[德]伊丽莎白·贝克-格恩斯海姆:《个体化》,李荣山、范譞、张惠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35、29—35、14—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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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德]乌尔里希·贝克等编著:《全球化与政治》,王学东、柴方国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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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4)(16) [英]安东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全球化如何重塑我们的生活》,周红云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0、49—62、33—48页。
(12) [德]乌尔里希·贝克、[德]约翰内斯·威尔姆斯:《自由与资本主义——与著名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对话》,路国林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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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美]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转型》,张秀琴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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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Lisa Rofel, Desiring China: Experiments in Neoliberalism, Sexuality, and Public Culture,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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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周晓虹:《全球化、社会转型与中产阶级的建构——以中国为对象的比较研究》,《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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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如曹正汉:《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弹性:1978年以来的变化》,《学术界》2018年第10期;胡颖廉:《从“总体”到“整体”——新中国70年国家与社会关系变迁》,《天津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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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段然,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陈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