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市伦理是指将城市作为道德主体的研究。人类现代社会的发展同城市文明密切相关,在城市化发展阔步加速的中国,城市的道德建设问题显得至为重要。以“汉派”小说为代表的城市文学作为解剖对象和观察渠道,梳理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前后关于城市伦理的四个重要阶段:平民伦理、商业伦理、功利伦理和市民伦理,近距离审视武汉城市所表现出来的纷繁复杂的伦理吁求和社会道德问题,进而透视和分析中国当代城市道德伦理的曲折发展历程。
关键词:“汉派”小说;城市伦理;文学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1-0107-07
武汉城市伦理的发生与流变,与中国当代城市变化和社会生态息息相关。武汉自近代以来就享有“东方芝加哥”美誉,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中国当代城市伦理的源起、转型、流变、拓展都或隐或显地表现在城市社会的发展中,通过梳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城市伦理的结构和功能上的变迁,以及由此而来的道德问题上的演变。“汉派”小说可谓是武汉市民社会的“忠实记录”,武汉城市的流变与“汉派”小说的一系列变革紧密相连,从人民到平民、从市井到城市、从新写实到精英批判、从世俗时代到辉煌历史,无不记载着中国城市中伦理生活的流变,甚至细致入微地展现了城市的生活方式、谋生方式、人际交往、情感关系等道德伦理问题。本文拟从“汉派”小说角度对城市伦理进行观照,深入了解武汉当代市民社会的道德问题与伦理吁求,同时也为开拓当代城市文学研究的提供一个新的参照。
一、日常生活空间与平民伦理
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伴随着中国城市向经济中心的功能转型,尤其是1978 年以后的经济体制改革,对于武汉城市的最大影响就是经济体制的转轨,随之带来商业化、市场化、城市化、市民化等新的社会环境的历史变革,由此引发了城市居民转向经济体制“市民”身份的悄然转换。而市民的核心伦理从政治伦理转向了平民伦理,具体表现在文学创作中,主要有赵致真、陈龄、效耘等一批本土作家的市井小说创作,以及吕运斌的武汉汉正街的小商户故事等。平民伦理最为明显的表现是对日常生活空间的专注,如池莉对于城市平民中的谋生者生存状态的关注,立足于私人日常生活领域来表现市民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并认可人生的价值。
(一)“市井”小说与平民伦理萌芽
翻阅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文学期刊,可见一篇篇情趣盎然、别开生面的“市井”文学作品流行一时。在这股“市井”小说风潮中,“汉派”作家不甘人后,如赵致真《小巷的琴声》(1982)、陈龄《小巷风情》(1982)、效耘《胭脂巷十九号》(1982)等“小巷”系列市井故事,不仅生动表现了武汉城市“闾巷”深处的人生百态,同时也展示出具有浓郁“汉味”的市井风情。作家陈龄曾谈道:“这里不是城市的中心,但也绝对不是城市的边缘。”(1)市井不过是城市中心的边缘地带,对于作家而言,是具有创作诱惑力的。这一时期,无论是北京的钟鼓楼旁,还是上海的石库门里弄,抑或武汉花楼街的丽影……多少参差交错的市井,联结着千家万户的故事。多少风雨剥蚀的街巷家墙,历经了市井细民的人生悲欢。
关注世俗民情成为平民伦理书写的特点之一。“汉派”的“市井”小说转而描写城市街巷中的市井细民,而这些城市居民同新中国文学中描摹的共和国人民面貌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不过是波澜壮阔历史中的一粒尘埃,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是个体手工业者、小摊贩、工人、家庭妇女、学生、小职员、待业青年,甚至包括有过劣迹的青少年……他们很多是文学政策中曾经禁止涉足的“中间人物”“灰色人物”。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对城市平民的一次历史“正名”,不仅是对市井平民身份的认同,也是对他们生活环境、生活习俗和道德伦理的认同,强烈激发了城市市民阶层强烈的自我表现意识。譬如武汉火炉般特色的热、大街小巷绵延的板床阵、光着膀子纳凉的人们、街头过早的摊贩、富有特色的地方饮食、热闹喧嚷的菜市场、老旧剥落的街巷墙面、鳞次栉比的电线杆子、穿梭江面的码头轮渡、泼辣的汉骂,等等,这些武汉大街小巷中的风俗画卷,都将文学引入了新时代的人间烟火。在这些市民文学作品中,作者们倾向于传统价值的回归,或者对淡泊、平静生活态度的肯定,这是对长期追求“精神性、集体性和超越性幸福观”(2)的某种纠偏,同时也是对平民世界物质性、个人性和日常性幸福观的肯定。
(二)“汉正街风情”与平民身份意识
吕运斌的创作更加关注武汉的民俗民风,其作品向“平民”身份意识转换过程中比较有代表性。早在1979年,吕运斌便开始发表作品。80年代初期,他曾有一个巴尔扎克式的创作构思,那就是以“汉正街风情录”为题,对武汉人所熟悉的汉正街中的人物进行描写,并先后创作出《过街罗裙》《唐寡妇店前》《蓝铁皮货棚的“老K”》《第五十七尊罗汉》等富有武汉风味特色的短篇小说。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有评论认为:“吕运斌的创作突破了早期武汉叙事中单纯描摹地方风景、模仿方言口语的做法,开始从文化的层面对武汉的市民生活、民俗风物进行考察,被称为‘汉味小说第一人’。”(3)
吕运斌的“汉正街系列”讲述了很多小生意人故事,如“摆过小人书摊,吹过糖人,卖过老牌钢针”的货郎老K; “老唐德记”铜匠铺里那位离夫丧子、不得不卖血凑本钱的唐寡妇;“江南成衣行”从卖扣子起家终于重振家业的女老板;挑起老祖宗留下的“武昌翰林院”布幡却以卖面窝起家的“面窝西施”;等等。每个平凡人物的背后都是一个故事、一段辛酸的过往,这些在奋斗历程中受尽磨难的小人物,却在市场经济早期有一种“身份焦虑”——这种焦虑既有来自传统“士农工商,商为末位”的价值定位,也有来自“为富不仁”的道德偏见。他们在积极改变自身经济地位的同时,也在艰辛地寻求提高社会身份。如《第五十七尊罗汉》中的徐泮经,总想改变“低人一等”的看法,于是求助于新闻机构,花大价钱捐钱修缮罗汉金身,获得报缝中名不见经传的一句宣传“有家卖塑料用品的个体户,一次捐款五百元修建归元寺”;《过街罗裙》里的何意如,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但在情场上面对有关“哪个单位工作?”的询问时,却落荒而逃。这些都反映了特定年代的认识惯性与身份期待。
(三)“谋生者”与平民生活哲学
“日常生活是基本的不变的部分,这是人类存在不可或缺的基础。”(4) 80年代中期,池莉笔下的武汉平民世界富有代表性意义。她的创作在继承萌芽期间第一代“汉派”小说基础上不断推陈出新,非常认同这种日常生活空间,以至于武汉成为文学创作“新写实主义”主要策源地之一。日常生活成为核心与恒在的东西,从每一天生活的细节中娓娓道来,衣食住行、家长里短、工资物价、结婚生子、鸡毛蒜皮等,在不厌其烦的生活叙述中,表达了一种庸常无聊的生活态度、一种烦恼无边的人生状态、一种一地鸡毛的日常环境,然而这就是日常生活的本身样态,是城市平民作为“谋生者”的形象表达。烦恼人生最大的哲理其实不是烦恼与牢骚,而是学会忍受烦恼,忍受每天的日常生活。人们只有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切地活着。这种活着,就是在无意义的状态中去寻找生活的意义,一种艰难困苦中忍辱负重的求存状态,一种“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不屈不挠。如《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生活秀》中来双扬、《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的猫子和燕子。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种诗意在池莉这里,就是武汉市民生活强健的哲学。
在“汉派”小说作品中,武汉城市日常生活空间往往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它不仅是人物活动的背景,更是人物情感、思想和道德观念的投射。通过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绘,作家们揭示了平民阶层在社会变迁中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如何在有限的空间内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和道德的坚守。平民伦理作为“汉派”小说书写的重要主题,反映了普通人在面对生活挑战时所表现出的道德勇气和智慧。在这些故事中,我们看到不同人物在家庭、工作、社区等不同日常生活空间中的互动,如何在这些互动中形成和维护自己的伦理观念。这些伦理观念与传统的道德规范遥相呼应,但又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个人色彩。
二、市场经济转型与商业伦理
武汉城市最大的变化,便是从改革开放初期转向了经济相对繁荣的商业社会。武汉延续着20世纪80年代初期“两通”(流通、交通)的城市发展战略,从基层设施上不断改进商业发展环境,又一次发挥“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划分和建设商业贸易区,将“汉正街”打造成华中地区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和商品贸易中心。南来北往的货物、不断积聚的商家、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还有大量涌现的“万元户”,都是商业社会初步成型的标志。在这场商业风潮的影响下,一批“汉派”作家展开对于“汉商”“鄂商”的奋笔书写,力图连接起武汉历史悠久的商业传统和未来发展的脉络。
(一)城市传奇与商业道德理想
武汉自近现代便开始的“城”的塑造,也带来了“人”的命运变迁。其中最大的命运改变,来自于到武汉务工的农民奋斗历史,这个迁移过程直到今天都没有断绝。何祚欢敏锐地意识到这一批批由农而商的外地人,在武汉所带来的“城市传奇”——“农民可以在一夜之间变成富商”(5)。从80年代中后期,他便开始客串小说创作,其《养命的儿子》《失踪的儿子》《舍命的儿子》三部“儿子”系列是个人代表作。小说聚焦民国时期旧汉口市民群落,描绘了一批从湖北农村进入城市打拼的外地青年们——所谓农民的“儿子们”的人生与命运,演绎了从农业社会向工商业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人生百态与伦理变化。“三个儿子”作为乡村的“出走者”,离开乡土在武汉汉正街的打拼经历,说明他们已开始接触、了解并认同了城市商品经济社会的生存法则、经商理念以及价值取向。他们是那个时代的 “先行者”,也是脱离乡土社会融入城市文明的第一批冒险者与“成功人士”。在日常生活和商业活动中积累的经验和教训,成为其立足城市的经商哲学和伦理原则——勤勉持家的创业奋斗观念、以德为本的商业经营理念、谨慎处世的商业交际原则等。事实证明,这套小商人的伦理原则在早期的创业阶段是行之有效的,这不仅让他们站稳了脚跟而且积累了一批客户资源,这才是他们在无田无产的城市社会立足的根本。客观地说,这几种伦理观都是偏于保守型,但也符合城市商业社会早期的未成熟状态,由于缺乏一个相对公平公开的经营环境和一个相对开放自由的生存环境,很多来城市闯世界的“儿子们”只能选择这种求生、求存、求稳的偏安型伦理价值观。但这种带有小农意识的商业伦理,显然是经不起现代商业社会大风大浪的,也不适应市场经济的竞争淘汰机制,只能满足在原始积累阶段的暂时喘息。
(二)《风流巨贾》与重商主义伦理
伴随着市场经济深入发展,武汉城市的商业社会及商业伦理也在逐步完善。创业者们已不满足于资本积累阶段的谨小慎微,他们在寻找更大的商业格局和商业气象,而“汉派”作家们描写的重心也从小商人角色过渡到民族资本的繁荣发展——从新时代的创富传奇中去勾勒武汉商业经济的发展蓝图。任常(王仁昌)作为汉正街经商的个体户作家,本人曾是80年代中期市场经济活跃时代的弄潮儿,是那个年代最早的一批“万元户”。1989年他创作出版了24万字长篇小说《风流巨贾》。这在当时引起很大的社会反响,一些读者和粉丝甚至到汉正街去寻找“陈思翮”。故事讲述了一段令人振奋的创业史、发展史:高考失利的陈思翮从接受母亲的一个靠租书度日的小书摊,逐渐开始了聚沙成塔、积土成山的艰辛创业历程,后来甚至带领身边朋友和广大个体户,成为融资百万之巨的联合公司。这种商业传奇不亚于今天的马云、刘强东的发迹史,确实引得读者瞩目。
重商主义伦理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提升商贾的社会地位和身份。且不说中国数千年来有“重农抑商”“轻商鄙贾”的历史偏见,但随着商业市场的搞活发展,商人群体的价值观念和传统思维也在发生变化,关于陈思翮的身份认知,无疑是一种历史纠偏。“汉正街的个体户迥异于老一辈商贾,他们已是新时期新兴的劳动阶层,或者叫新的生产力。”(6)在商业经济体林立的今天,解决大量就业,搞活市场经济,增加国家财富,这些具有新时代气息的新商人形象,也是重商主义伦理的集中体现,是对商贾传统形象的一次历史正名。但重商主义也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那些没有准备好富裕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广大商户,小说中也指出了他们在伦理道德方面的一些问题。譬如,汉正街很多商户说到底是为了生存而经营,其理想追求就是“小富即安”。为了逐利,他们也会投机取巧,偷奸耍滑,甚至开始贪图享乐,赌博风气甚嚣尘上,人们对这些“暴发户”的看法亦颇为负面。这些问题,在作品中都有客观呈现出来,显出作者对武汉城市商业伦理的一种深度思考。
商业伦理是随着商业社会的发展而产生的,是现代市民社会构建中的一个重要组成。“社会道德在商业领域的具体化或个别化,是商业系统职业伦理规范的综合,商业行业的道德心理、道德品质、道德习惯、道德传统代代相传的历史积淀。”(7) 商业发展对市民伦理的影响,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我们要肯定其积极、进步的一面,对出现的问题,也要有能够抓主流,同时规避一些不良因素。考察商业伦理的进步与否,主要看它能否满足广大市民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能否以更人道、更公平、更诚信的契约精神促进社会良好风气,要将商业伦理道德放在传统与现代、国家与个人、当下与未来的维度探索其发展方向。
三、世俗生活发展与功利伦理
90年代的武汉,经过长达十多年的商业经济发展,整体规模不断扩大,城市人口不断增加,人们的物质生活大幅改善提高,但与之同时产生的一些问题也在不断凸显,如社会诚信问题、经济道德问题、官场腐败问题、法治公正问题等,从市民社会建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不断走向成熟但又不完善的时间。如果横向比较的话,西方的城市发展也遇到过同样的问题,马克思·韦伯认为“世俗时代是现代性发生转折的重要标志”(8) 。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们更加热衷于当下的、现实的、符合个人需求的利益目标。从伦理学角度来说,我们步入城市伦理的功利主义时代,即所有神圣的东西和崇高的价值都被“解构”了,关于个人的幸福才是唯一的生活目的。面对武汉城市的世俗时代,许多“汉派”作家面对日益激化的城市矛盾、底层市民的生存等问题,集采不同的题材,创作不同的故事,展开了相关的探索与反思。
(一)生活竞争法则与唯利主义
作家方方观察城市的视角带有一种批判性,喜欢审视城市中隐藏着的 “恶”,其作品常带给读者一种比较辛辣和炙痛的感觉。从1987年到2013年,她关于这一类的写作大概有十多部,耳熟能详的如《风景》《出门寻死》《落日》《万箭穿心》等。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具有城市功利主义特征,强调“功利或最大幸福原则为各种道德生活的根本”(9) 。在方方的家庭小说中,很少能看到温情脉脉的氛围,反而充满了一种人性的异化与唯利主义的倾向。这对于研究世俗化时代城市伦理中的功利主义提供了参考文本。
方方的写作偏向于展示家庭伦理中隐藏的“恶”,呈现的是家庭成员与血肉至亲所带来的心理压抑与精神戕害,这也侧面显示出了武汉这座市民城市中某些原生家庭的问题所在。父母本身教育文化程度不高,他们对于子女的教育要么棍棒,要么宠溺,导致孩子性格的扭曲与道德伦理观念的缺失。如小说《风景》中,长期被父亲和哥哥姐姐打压的七哥,其家庭关系就像动物世界的食物链,在这个家庭“爱”已不在,剩下的都是“恶”,这种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虽然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同时也表现出对种种家庭伦理价值的冷漠和排斥。《出门寻死》的主人公是一个家庭主妇,每日的劳作不仅没有得到家人的理解,反而是家庭成员给她带来的精神伤害,这使她陷入了一种近乎“无物之阵”的心理压抑之中。从伦理学角度来看,这部小说生动还原了普通家庭生活中的一种“冷暴力”现象,及其背后所潜藏的私欲主义。《落日》中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更是“触目惊心”,故事讲述丁老太因为“老而无用”,结果被含辛茹苦养大的两个儿子活着拉到火葬场的荒诞现实,反映了特定物质条件下的人性裂变与异化,尤其是家庭亲情向仇恨转化,亲人间的人性撕咬更加深入到灵魂层面的拷问。这些小说让我们见证了城市家庭问题的残酷性,以及唯利主义思想所导致的恶果,而发展健康的城市市民伦理关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二)城市生存环境与生态危机
90年代是城市建设日新月异的年代,但大量涌入的人口和市政建设的滞后性,也带来城市生存环境的艰难。1949年出生的胡发云,无疑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作家。他对于武汉这座城市有着不一样的体验和感情,始终密切关注着都市人的社会生态环境。他很早就以《高层公寓》为题,推出了一系列反映都市人生活的作品:《天地之间》中,高层公寓所造成的天地之间的空间割裂感;《时间格》中,都市人生活起居的规范化;《二楼、六楼》中,都市人生活方式的模式化等。这些小说从不同侧面呈现了都市市民的生态环境——刻板沉闷的规范生活方式和割裂隔绝所带来的孤独与惶惑。中国早期的城市化发展,是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的,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城市环境。胡发云的《老海失踪》,为我们弥补了关于城市伦理与自然伦理之间发生冲突的一个重要关注点;《射日》则反映了娱乐消费业发展给居民生态造成的伤害;《射日》的背景被放置都市夜生活之中,对于莲子街居民来说,无人不知的娱乐天地就是“金太阳娱乐城”。午夜十二点开始,帅哥美女、灯红酒绿,这里才是娱乐城的“良辰美景”,是销魂处也是销金窟,这是娱乐消费时代的产物。娱乐城嚣张跋扈的存在,对一街之隔低矮杂乱的居民楼造成巨大的生活困扰。一边是消费时代的“幸福生活”,另一边却是水深火热的煎熬——这些往日这座城市的主人如今在商业经济时代沦为贫困人群,不仅要为微薄的收入发愁,还要忍受娱乐城声、光、烟的考验,还有那面金碧辉煌的玻璃幕墙。同样是居民生态,有时人类对生存权益的追求还不如一只动物,城市社会中的市民原本应该在一种更加符合人文、公平、自由的环境下生活,但城市生存的现实却很难实现这种高质量的城市伦理标准。可以说,胡发云的小说创作为现代城市生态发展提供了一种深层思考。
(三)城市底层写作与善恶伦理
随着90年代关于“底层写作”潮流的兴起,很多作家包括“汉派”小说作家在内,都将目光关注到城市底层民众,但不同作家的性格底色和精神内核,使得他们各自关注的问题并不一样,这也显示了“汉派作家”的写作呈现了城市文明的多样性。如刘继明与魏光焰:刘继明倾向于写都市文明的“恶”;魏光焰则倾向于表现底层道德伦理的“善”。刘继明擅长讲述“城市寓言”,常常运用一种形式主义和象征主义的手法,赋予作品更加丰厚的意蕴,他的作品氛围多指向城市人焦虑、悲观、忧愁、压抑、孤独的心理状况,作品主旨则刺入了人类欲望、贪念、功利化的价值倾向,这对于现代城市文明的健康价值观、市民伦理观都有一定的警示意义。魏光焰善于给人一种生活的希望,哪怕面对这种充满悲苦色调的底层生存。她笔下的城市底层女性,在生存困境中备受人生之难、生活之苦,但却毫无怨言,总是像“太阳花”一样阳光灿烂,以微笑和乐观示人。她们自律自尊自爱,从未泯灭过良知,始终坚守着道德底线,与真善美同行。在经济转型时代,人们很容易被利益和欲望蒙蔽双眼,城市变得理想缺失、价值失范的环境中,魏光焰的小说迸发出“伦理之光”,树立了一种城市伦理的道德理想。
以上“汉派”小说中关于城市中功利主义的多种面相,它们共同拼接起武汉城市的“全景图”,家庭的、社会的、底层的、生态的,故事不一样,但他们关注到功利主义的严重危害、城市生态的困境、城市文明的善恶兼备,并将城市中的真实人性、道德标准以及个人生活需求等多个层面的问题,凸显出来引发社会警惕,同时积极为城市伦理的未来发展提供探索路径。
四、城市文化发展与市民伦理
21世纪以来,武汉城市经过平民世界、商业社会的发展,逐渐形成了市民社会的雏形——对于市场法则的强调、对于个人利益的注重、对于契约式社会平等关系的吁求,以及对于个人空间独立的思考等,这些都是市民社会的代表性特征。市民社会强调基于个体生存和发展基础上的多元性文化,“这种文化反对传统文化所欲求的集体一致性,试图在多元价值并存的价值目标的相互性关系中获致社会的公共性和个人生活的伦理意义”(10) 。对于武汉这座城市来说,其中蕴含的文化类型很多,无法一一呈现,本文选取码头文化、职业文化和婚恋文化作为代表性的研究对象。那么,这些文化为武汉市民伦理的建设和拓展带来了哪些积极因素呢?
(一)码头文化与传统伦理的现代价值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历史与文化,由此形成一个城市的性格。传统文化中所蕴含文化精神,往往会化作一种伦理标杆或者伦理规范,沉淀在一座城市的市民社会建构中。武汉作为近现代快速“发迹”的大都市,同样有着自己的优秀文化传统,如民众耳熟能详的码头文化、辛亥首义革命文化、新中国以来的城市建设文化、武钢文化,等等,它们共同见证着武汉城市的变迁,锻造了武汉城市精神,也成为了城市道德建设的伦理基因。
许多“汉派小说”也将码头作为小说创作的对象和素材,像董宏猷《汉口码头》、邓一光《窄巷》、钱鹏喜《花会》、孙克西《汉阳造》等,这些作品努力还原当年父辈们“打码头”的身影,成了缅怀父辈荣光的一种纪念方式。《汉口码头》叙述了一位叫黄天虎的乡下人“闯汉口”的发迹史,塑造的便是老武汉的“码头”江湖。黄天虎从底层草根中成长起来,知道码头工人的疾苦,他将码头工人从“打码头”的江湖争斗中,扭转改变成一股不可轻视的底层工人力量,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诚信侠义的伦理精神,以及通过利益契约方式的联合,历经武汉风云变幻的时代能够站立潮头不倒,成长为一代有情有义、有勇有谋、富有爱国精神的汉商。作品中所蕴含的以“码头文化”为代表的传统伦理价值,已经融入现代伦理的建构中,并发挥出持久的生命力。如码头工人的任劳任怨、勤劳朴实,正是这些品质铸就了武汉人的艰苦奋斗精神。又如,武汉码头本是一个融通四海、八方来财之地,如果没有开放包容的气度与胸襟,也不符合武汉“九省通衢”的城市定位。还有义气、重诺的侠义伦理,令市民关系显得重情重诺,与担当、责任、守信等现代伦理精神结合,可谓殊途同归。此外还有奉献、爱国的价值伦理,武汉在近现代史上也是饱经战火沧桑,在人民身上的反抗精神却始终并未断绝,那种“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显示出传统伦理在特殊时期所孕育的强大力量。
(二)医者仁心与职业伦理的道德操守
作为现代市民城市,人们除了家庭面对最多的便是工作职场,职场环境、职场规则、职场文化,也是武汉这座市民伦理的重要组成。徐世立的《儿科医生》探索了一个重要的话题:在我们今天的城市发展过程中,应该具有怎样的一种职业伦理?故事的主人公是63岁的武汉同仁医院儿科主任白人初。他医道精湛且淡泊名利,在医院和同行中有着非常高的赞誉,被认为是一个“纯粹到几乎另类的楷模级医生”。但就是这样一个楷模,在退休之际,在其职业生涯的第43个年头,他突然摒弃以往的云淡风轻,毅然决然地投入到名利的漩涡之中,非要竞选同仁医院的院长职务——这个被他曾经推脱过四次的职务。小说触及了近些年医院市场化运营以来的诸多隐秘话题:竞争对手以“生意经”为改革目的,医院医德医风呈现下滑趋势,大家以营利为先,医疗事故频出。这些现象都令他痛心疾首、大声疾呼。小说中白人初发表了泣血演说之后,因为情绪激动倒在竞选讲台上,差点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场关乎“道德坚守”的卫道之战,虽然白人初失败了,但还是将一种相对民主的氛围带入了医院,将一种坚守德性的职业标准带给了年轻医生。尽管这部小说对白人初的塑造未免有些过于理想化,但这些带有坚守意味的传统职业伦理道德如何适应市场化发展的社会现实,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话题。《儿科医生》中没有给出现成的答案,但是白人初的努力无疑值得肯定,它是一种极有意义的探索和一种前瞻性的思考。
(三)婚恋文化与情感伦理的价值吁求
作家姜燕鸣对民国时期的女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式的喜欢,她将自己的一部小说命名为“汉口的风花雪月”,对汉口女性自近现代以来的爱情价值观展开描写,为武汉城市的伦理建构提供了多样性的价值判断。以《倾城》为例,创作背景被放置于1938年的峥嵘岁月:那一年国运危急,南京已经陷落,政府机关沿着长江水路一路向西,武汉成为当时中国的战时首都,日军也尾随而至,中国开展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武汉保卫战。武汉人民用自己的方式,勇敢担负起守土抗敌的责任。那么,这座城市中的女性们呢?她们在战争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作家塑造了四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著名的交际花徐瑗;热血的青年爱国学生罗佳莉;旅店的女老板宋香菊;逃脱旧式家庭的大小姐龚云素。战时的爱情轰轰烈烈、弥足珍贵,在爱情选择上,有的代表以革命的爱情伦理观,有的代表功利,有的代表奉献,但在民族危机的大背景下,她们最终是“殊途同归”——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国家利益面前,她们不仅有着现代市民的情感追求,也有为国牺牲的公民道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英雄儿女的爱情价值观是确立武汉现代市民伦理道德的一个重要标杆。
陈汉柏的《市井雨》出版于2005年,与80年代初期的市井小说相比,当年某条熟悉的街道中很多人事物已经消逝不见,如今的武汉已是错综复杂的现代城市格局。小说中人物众多,有省长、公司经理、记者、画家,更多的是市井平民——打工妹、下岗职工、麻将馆麻友等,还有一些社会中的强势存在如市井青皮流氓,作品几乎涵盖了这座城市从上到下的各色人等。以山村女孩萧芹枝来武汉打工的经历,将上述人物“串珠”式关联起来,多维度地描写了这座城市在经济文化转型期的时代之变。萧芹枝的故事并不是一条健康的情感走向,而是一个纯洁的天鹅陷入泥沼的过程。她的故事,仿佛都市酸雨下受到影响的市井人生,她的情感价值观被慢慢地腐蚀转变。但作者并没有把萧芹枝塑造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复仇女,佛家语说立地尚能成佛,何况还没有彻底泯灭良心的她呢?她和吴北山的故事,让人想起茶花女,一份愧疚之情在她心中埋下向善的种子。她对家乡的建设和对乡亲的帮助,牺牲自己成全弟弟,以及对朋友们的行侠仗义,这一切被整合到小芹子身上,寄予了作者的道德理想——给那些在城市中被损害的人提供了一条道路——那就是在都市酸雨的腐蚀面前,只有坚强的体魄和灵魂,才能在洗礼中重获新生。
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文化,这些文化作为“活的精神”,影响和充实着城市中市民伦理的内容和规范。当然,伦理不是立法,它所谓的规范也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强制性,而是市民生活中的一种价值认同与行为主导。限于篇幅,仅从以上几个“城市剪影”来展示武汉当代伦理的发展。总体而言,城市文化的多样性,城市故事的多元化,成为都市市民伦理建构中的特殊元素,成为武汉城市伦理发展变化的优良基因,为现代市民社会的建设提供成长养料和经验警示。
五、结语
在探讨“汉派”小说与武汉当代城市伦理的文学书写过程中,我们不仅见证了文学如何映射出一个城市的灵魂,也感受到了作家们对于城市伦理变迁的深刻洞察。通过对“汉派”小说部分作品深入分析,我们发现,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武汉这座城市的历史脉络,更通过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城市居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在当代武汉,城市伦理的书写呈现出多元化和复杂化的趋势。一方面,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传统的伦理观念和价值体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另一方面,城市居民在面对新的社会环境和生活压力时,也在不断地调整和重塑自己的伦理观念。这种变化在“汉派”小说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作家们通过不同的叙事角度和人物塑造,展现了武汉人面对变革时的困惑、挣扎与适应。“汉派”小说家们在书写城市伦理时,往往不避讳现实中的矛盾和冲突,而是直面这些社会问题,通过文学的形式提出思考和批判。他们关注个体命运,关注普通人在城市变迁中的生存状态,以及如何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个体与集体之间寻找平衡。这种书写不仅丰富了武汉的城市形象,也为读者提供了反思当代城市伦理的契机。我们应当认识到,文学作品是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能够反映城市的历史和现实,还能够引导和塑造城市的文化精神。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中,我们期待“汉派”小说能够继续深入挖掘武汉的城市伦理,展现更加立体、多元的城市形象,为城市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贡献更多的文学力量。同时,也希望更多的读者能够通过这些文学作品理解武汉,感受武汉,从而与这座城市建立起更加深刻的精神联结。
注释:
(1) 长江文艺出版社编:《湖北中篇小说选(1979—1982)》 ,长江文艺出版社 1983年版,第223页。
(2) 杜素娟:《市民之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 170页。
(3) 吕运斌:《第五十七尊罗汉》,《芳草》1985年第7期。
(4) 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
(5) 何祚欢:《养命的儿子(中短篇小说集) 》, 武汉出版社2006年版,第448页。
(6) 蔡凯如:《钱与道义的默契》,参见《湖北作家论丛》第4辑,长江文艺出版社 1991年版,第 79页。
(7) 江雪莲:《现代商业伦理》,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年版,第11页。
(8) 马克思·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 57页。
(9) 密尔:《功利主义》,参见周辅成编、陆艺译《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商务印书馆 1987年版,第285页。
(10) 王新生:《市民社会论》,广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7页。
作者简介:李汉桥,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205;李克靖,关山高级中学教师,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