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与老翁别

信息胶囊前记

3023年，拂晓时分，四维超正方体空间指挥站向我发送了一条消息：26小时后，空间站将随宇宙一同坍塌。随消息发送而来的还有一粒信息胶囊，我可以将想说的话存入胶囊。在空间站坍塌前30分钟，指挥中心会将所有信息胶囊投入虫洞电梯，传送给2023年的自己。不过，成功率只有一千亿分之一。也许，没有一粒信息胶囊能传送到2023年。但我仍然为你写了一段程序代码，我想把它当作你的一段特殊人生经历。无论你能否收到这粒胶囊，祝你好！

3023年的你 写于空间疗养院

2023年大数据时代 程序员9527家中

听闻犬声，我从电脑桌上爬起。电脑里的陈家村幽晦如铁。我晃了晃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犬吠依然，风在吹，水在流。我打了个哈欠，在键盘上敲下一串代码，风息了，水静了，犬吠止了。犬吠、风、水，这是我的闹铃。

我刚才所说的陈家村也并不存在，这不过是我用代码堆砌出的村庄，代号陈家村。这几天来，代码编成的我一直生活其中。老实说，现实生活中的我，对生活常常感到局促。我不会和别人交往、没有娱乐、不敢用眼睛注视别人。但我却是一个天才的网络工程师，代号9527。在我所堆砌的这个村庄里，有车、马、牛、人和房屋，还有一条狗的幼崽。它的脖颈系着一条红丝带，鼻子是三角形的。我昨晚投宿在它的主人家，今早该走了。

阁楼上，鼾声阵阵。那是主人家在熟睡。身为远客，半夜不告而别，是不合乎礼仪的。扰人清梦，是不道德的。我本可以输入一串代码，使天亮，使主人家醒。但自然自有它的律理，我们已经改变它太多了。在虚拟世界里，我想顺从自然。我轻声拔掉门栓，打开门，走向前路。

前路是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陈家村的世界并非我有意创造的。每天清晨，我的墙面都会准时出现许多代码。也许这些代码是随太阳光发射而来的吧。我依照墙上出现的代码进行下一步的创造。这些代码开头是乱码，我也不清楚是谁写的。我的家里再没其他人会写代码了。每当我将这些代码输入电脑后，它们就在墙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当那些代码在墙面出现时，我就会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久违的亲切。透过这些代码，我的心灵能清晰地感受到，世界上另一个我在和我对话。未来的我想要指引我些什么？是未被现在的我们所认识的科学定律，还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神秘预言，我想，这是很重要的事。但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

就在我举头遐想的一刻钟里，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今天的代码。我禁不住跑过去看看，用手抚摸那些代码。这让我感到敬畏。我迷恋这些符号，这是我与外界，与未来的钥匙。当我投入代码的世界中时，就如一只落入油桶的小鸟，无法脱身。

我很快地记住了墙上的代码，将它们敲入电脑。当我从陈家村走出，行着悠悠的路时，世界忽然变了颜色。如铁一般幽晦的陈家村已经发出腐臭的气息，眼前是一座散发着金光、充满着活力的寺宇。牌匾上写着——金阁寺。外表困顿的我躲藏在路边的一个偏僻角落，观察着金阁寺——我想，这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我将手从键盘上拿下，瘫在躺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敢确定是否还要继续输入代码。眼前金光闪烁的场景已让我惶惑。我不得不停下来抽根烟。

这时，父亲站在门外敲门。他轻声推开门，见我坐在电脑前抽烟。我转头看看他，发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受刑时的痛苦。我不知道他的表情之下藏着什么话，但我知道他一定有话等着我。

“爸爸不是来给你送阳春面的。”他说。

“我知道，”说时看了看他的手掌，“我没看到你端了碗。”

他似乎还有话要从嘴边滑出，又倏地收住了。他缓缓走进我的房间，脚步充满谨慎，如同蹚地雷一般。目睹此情此景的我，一种想法油然而生，随即脱口而出：

“你出去吧。”

父亲弯腰捡起一双筷子，放到桌上，笑笑对我说：

“爸爸想陪你抽根烟。”

我没有再次驱赶他。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着了，房间里重又鸦雀无声。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时间过得真快，爸爸都能陪你抽烟了。”

“是的，没什么比时间更快了。”

我知道这是他在暗示我已到而立之年了，并且责备我整天躲在房间捣玩电脑。我讨厌这样的暗示与责备。我对人生的憧憬不是一座一座难以翻越的山，而是肉眼可见的欢乐。在人生的山峦面前，我是羸弱的。爸爸用他强劲有力的声音说：

“我替你约了个医生，要不明天去看看？”

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刻下了丑陋的皱纹，我冲爸爸大声嚷道：

“你出去，快点出去，”边嚷我边用手将他推出门外，“我没有病，没有精神病，没有自闭症，你们全有病。”

将门反锁后，房间里的寂寞一点一点增长，我重又回到电脑前，决定走进那富丽堂皇的金阁。输入一串代码后，我从路边那个偏僻的角落出来，走向金阁。

在通往金阁的路旁，有两栋丑陋的木屋，木屋里传出少女的欢笑声。我转进路旁的小道，站立在木屋前。这时候天蒙蒙亮，她端着一只木盆出门倒水。伴着水被倾倒掉的声音，扑来了一阵温湿的香味。她抬起头来时看到我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本能地想敲入一串代码，冲她打个招呼，但我的手在键盘上停住了。那是一位耳朵很好看的少女，并不是一个老妇。假如面前站立的是一个老妇，我会在这破晓的小路上露出笑容，并与她交谈。现实中的我并没有过恋爱经历，而木屋前的这个美丽少女，却有可能成为我的妻子。

就在这恍惚之间，那少女已照设定程序端着木盆朝我走来。她如一个精灵般打量了我一番，开口说道：

“你这怪样子……你来这干什么？”

第一次接受一位漂亮女孩的问话，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惊慌和怯懦，我盯着她的嘴巴看，默不作声。她如车铃般飒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再不说话我可要走了！”

我的血脉偾张着，缓缓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她凑到我跟前，眨了眨眼。那对眸子像水面泛的光。这种情景下，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看着她如风般将要离去的身影。我一鼓作气，吐出了一句话：

“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这种问题实在唐突，可我真不知道要和一位少女说些什么。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好被她责骂的准备。经过一阵沉默，当我再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她却笑了。我感到十分诧异。她走过来，和我肩并肩，向着金阁的方向指了指说：

“你看，想要娶我，你必须先拥有那座金阁。”

我不懂那金阁有什么好的。可当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看去时，那座金阁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这实在是我见过最美的建筑。在空中，金阁的檐像低飞的燕子一般轻盈，它的顶如同一只饮食露水的金鹤。我不由地向她感叹道：

“金阁真美，甚至比你还要美。”

她笑了，笑起来和金阁一样美丽，她附在我的耳边，对我说道：

“我叫鹤子，你记住了，你要娶鹤子，就要先拥有金阁。”

我对她的要求感到荒唐。我向后退了一步，严肃地向鹤子承诺道：

“我是爱你的，我是永远爱你的，我对你的爱，不需要金阁证明。”

鹤子似乎不喜欢我的严肃，她变得有些沮丧，将身子背了过去。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道：

“鹤子，你很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了。金阁比你更美，但没有人比金阁更美。拥有金阁后，我会更爱金阁，而不是你。”

鹤子拔腿就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脚踝比一节莲藕还要白，她的身段简直是一株挺拔的小白杨。我没有勇气失去如此美丽的鹤子。我跑上前去拉住了她，答应她我会得到金阁，再娶她为妻。她抱住了我。我猜她感受到了我澎湃的心跳。

鹤子将我拉进她的家中——那栋破败的木屋。木屋的屋顶很矮，需要我时刻弯着腰。在这栋破屋里，我又恢复了对鹤子的自信。

屋外的鸟叽叽喳喳叫着，草叶上的露珠随着太阳的升起慢慢消失。鹤子系上了围裙，为我煮了一杯咖啡。咖啡磨得很粗，上面还浮着一些残渣。我边喝咖啡边与鹤子聊天。鹤子在灶台边揉着面团，她要烤一个面包，这是我们今天的早餐。聊天中，我愈发觉得鹤子是一个好姑娘，无论是外在的容颜还是内在的修养，都无时无刻激发出我想要强烈爱她的冲动。

趁着鹤子做早餐的间隙，我将双手移下了键盘。我背靠电脑椅哈哈大笑起来。虽然我清楚地知道，鹤子只是一串代码，但鹤子所给我生活的温暖和爱情的滋润，是我在现实中从未体验过的。纵然鹤子只是一个电脑人，我却爱鹤子胜过爱自己。墙上的代码依然源源不断地出现。现在我开始怀疑了，这些不知来自哪的代码，不会就想让我谈段虚拟的恋爱吧？这实在使我好奇——那位向我传递信息的人，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继续照着墙上的代码编程……

鹤子将面团切成小段放进烤炉，木炭在炉腔内缓慢燃烧。鹤子走了过来，在我面前坐下。她开始与我讨论结婚的细节。结婚的地点必须在金阁，为了配合金阁的金碧辉煌，还需要一套白色的婚纱。我向她阐明，我是一个传统的人，包括我的父母也是，所以我更喜欢她穿红色的嫁衣。她当即反驳，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寺宇内穿红色，无疑会将她衬托出俗气，假如是白色的话，则更显她圣洁。我不得不表示赞同。她还向我要求，她的首饰必须是铂金镶钻的，黄金不要，玉也不要。我感到一些压力，纵然是在虚拟世界中，我也急切地想向她坦白，我只是一个穷小子，但理智告诉我，决不能这样说。可我却不想对鹤子做出虚假的承诺，这可是我的第一段恋爱。

我无法敲下真实的回答，但程序还在运行。我想起了前几天用过的ChatGPT。现今的AI比人聪明多了。它的回答严丝合缝，不会使人伤心。面对鹤子，我难以动用我最真诚的语言。我只能在程序中引入ChatGPT模块，让它替我作答。

“当然，婚礼是一种象征和表达爱的方式，浪漫的婚礼有助于创造美好的回忆和共同的经历。”（ChatGPT作答）

鹤子很高兴，她端来刚烤好的面包让我快点吃，吃完她要带我去见识金阁的美妙。我将脖子伸长，脑袋几乎与桌面平行，以尽量缓慢的方式进食。

当我们来到金阁脚下，一个老翁正好从金阁中走出来。他端着一支烟斗，绕着金阁走了一圈，好像鸟儿都会和他说话，他和小鸟打着招呼。鹤子告诉我，那老翁是金阁寺的住持。我张大嘴巴看着他。老翁看到了我，他冲我笑了笑。鹤子带着我走向前去。鹤子调皮地说：

“住持，我身边这个男孩对我说，他会成为这里新的主人。”

老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感到有些难为情，对老翁说道：

“我从不敢将自己的德行与金阁相提并论。金阁是如此的美妙，让人望而却步。”

老翁抚了抚他的白胡子，说道：

“这还不是金阁最美丽的时候。”

“最美是什么时候？”我和鹤子张大嘴巴，异口同声地问。

“最美时候的金阁，是被熊熊大火燃烧时的金阁。”

“真可惜！”我和鹤子感叹道。

“那时候，有人放了一把火。世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见过大火中的金阁。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您给我们讲讲大火中的金阁呗。”鹤子说道。

“大火中的金阁是明亮的，比现在黄金制的金阁还要明亮。我在火海中看到了金阁的骨架，是清瘦的，是灵逸的，像一只火中的凤凰。”

“见到那情景您有什么感想呢？”我问道。

“我没有一点怜惜之情，”老翁淡淡地说，“我一面担心着它随风飞起，一面害怕它在火海中倒塌。”

“那确实是惊心动魄。”我说。

“从此我就知道了，”老僧看着我说，“美就是走钢丝绳一样的危险，它足以调动你最深刻的感情。”

我不懂他这句话。老翁向我指指背后的金阁，继续说道：

“如今的金阁，是在废墟之上重建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翁向金阁走去，拍了拍金柱，说道：

“现在金阁再也不会燃烧了，可它依旧美丽，这是平淡。”

我和鹤子看着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老翁见我俩疑惑，最后说了一句：

“不能忍受平淡的金阁，只会是一片废墟。”

说完，老翁重又回到台阶上吸着烟斗。我与鹤子同老翁道别后，围着金阁看了看，随后走入了森林之中。

这是六月末，天气晴朗，树木遮蔽了大部分阳光。我们的鞋子一踩一个脚印。树木阴影中，各类小鸟飞来飞去，像一个音乐盒挂在头上。

正欣赏着鸟鸣，忽然听到父亲在楼顶喊叫，立刻将我从虚拟世界中拉了出来。我将键盘推入桌下，站起来，活动活动关节。我对父亲的召唤已经习以为常。他时常变着法地想与我交流，可这往往适得其反。我对他笨拙的关爱感到可笑。我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我不出门不说话并不能证明我有病。可还是得上楼。我无法拒绝一个长辈的关爱。

楼顶上，烈日高悬。穿着黑色衬衫的父亲站在密密麻麻的盆栽中浇着水。他见我上楼，远远地就将另一只水壶递给我。他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仿佛凝固了一般。我懒洋洋地接过水壶，同他一起浇着水。每逢这种时候，父亲就喜欢开始他的说教：

“人呐，就应该看看花，晒晒太阳，人毕竟还是自然的动物，总在笼子里可不行。”

我忍不住在心中暗笑，又不便反驳他，便说：

“我才从森林中回来，这些小花小草实在没有大树有意思。”

父亲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质问道：

“你真去森林了？什么时候？和谁？”

我自然懂他此时在想什么，他在想，他的儿子大约实在是有病吧，而且病得不轻。但这并没有什么，他是永远不会懂我的奇妙遭遇的，兴许说给他听，他还以为我看科幻看疯了呢。我说道：

“就在刚刚啊，和我的女朋友鹤子。”

他没再出声，只是默默地浇水，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我随着他的路径浇着水。他却转过头来对我说：

“水不用浇两遍的，你回去吧。”

他说话时牙齿在阳光下白灿灿的，像金阁散出的光芒。我将水壶放到地上，就跑回房间。这时程序已将我和鹤子带到一处空旷的农田，农田上有一些农人与树的阴影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直至看到他们喝水的闪闪发光的水壶，才能够发现他们的身影。

鹤子见到这一幕，刹那间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说：

“你知道吗，像这些农人一样，永远也不能成为金阁的主人。”

“我觉得他们的木屋也蛮好的。”

“那不好，”鹤子坚定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像大多数人一样。”

“那我怎么样才能成为金阁的主人呢？”

“你要么有足够的财富，”鹤子说，“这样就能将金阁买下。”

“我觉得我并没有挣那么多钱的手段。”

“那么你就要有权力，取代金阁的老头，成为住持。”

“成为住持需要超凡的德行，而我很普通。”

“那你真是太没劲了，”鹤子说，“那你只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再造一座金阁。”

“我只有爱你的能力。”我坦诚地说。

“这能力并没有什么用，亲爱的。”

鹤子已经泛出泪光。这泪光让我能够宽容她的一切。我恳诚地对鹤子说：

“我爱你，我不愿看到你痛苦，所以我宁愿你选择金阁的老翁。”

“可我并不爱他！”鹤子斩钉截铁地说。

这时已到正午时分，太阳毒辣。我用手挡住太阳光，望着天空，对鹤子介绍了一位诗人的话：

“不要太靠近太阳，太阳会将你融化。”

说完后，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沉默时，风突然变凉了，吹得我的脸庞生疼。

“我们分手吧，”鹤子说，“结束我们这段几小时的恋情。”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鹤子已经转身走了。她的侧脸在黑发下若隐若现，美得令人沉醉。金阁寺在她身旁，远处是星星点点的山丘。阳光那么强烈。我看到金阁寺在燃烧，熊熊烈火，再没有比这更动人心腑的场景了。

待到鹤子的身影消失，我独自一人穿过树林，走到金阁寺下，独与老翁作别。

我退回桌面，删除了所有代码，关闭了电脑。

房间里重回寂静。代码还在墙上出现。将近日暮时分，终于出现一行中文：

亲爱的2023年的我，预计这段代码传输完成时，我已同四维超正方体空间站消失于246年了。我如今有一种强烈的感受——似乎一切都会回到原点。我倒并不悲伤，只是惊奇于人类、人生之趣味。代我向2023年的人类问好，愿你们的生命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