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想到会死在那个岛上,更没想到会遇见那幅画。
我在深夜醒来,脸颊冻得发麻。卧室冰冷,感觉睡在小龙女的古墓里,暖气大概停了很久。我吸了吸鼻子,冷意穿过鼻腔,一颗劲道十足的薄荷糖在脑盖骨下融化开来。我彻底清醒,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小心地把自己整个蜷进被子里。窄窄的三人沙发陪我睡了好多年,硬度不似初买来时。睡在上面身体陷得很深,像从沙发里长出来似的,经过长久的试炼,熟睡时翻身,我不会再扑向地面,亲吻灰尘。
我点开了某个看画的App。那幅画是那晚我看的第一幅也是最后一幅画。画面左侧是一只静立的鸽子,右翅呈拥抱状,翅羽边缘成为一位少女的左面颊线条,鸽子与少女的脸紧紧依偎在一块,少女右脸的太阳穴往上部分被画成了一根橄榄枝。那幅画是毕加索的《少女与和平鸽》,但被画在了一面土黄色的墙上,没有落款。画作简介是这么写的:
羽岛,一位渔村少女画在泥墙上的《少女与和平鸽》。
我迅速搜索“羽岛”词条,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岛屿,在南方。地图上的它很像一粒豌豆漂浮在蓝色的汪洋上,散发出湿漉漉的孤独气息。在那小岛上,居然会出现毕加索的画。我试着想象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举着粗粗的画笔,在这样一面破败不堪的泥墙上绘毕加索的画,那很像行为艺术。她知道那是毕加索的画吗?我被猎奇之网罩住,当晚决定要去寻找那幅画。
回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头脑发热去做过什么事了。大学毕业后,我搬入这套位于郊外的顶楼单身公寓,起初是租。几年之后,卖掉几幅油画,相关的文创产品在互联网上却更受欢迎,几乎一上架就被抢空,显然年轻人对富有后现代感兼具实用性质的小东西更为青睐。我拿手里的那点积蓄,买下了公寓。郊区的房子不太贵,更何况是顶楼,户型十分糟糕。房东第一回带我去看,我觉得不像是人住的,卧室不到4平方米,摆不下一张床,只好去宜家买了张深米色的布艺三人沙发,铺同色床单。我睡沙发的历史由此展开。公寓小客厅朝南有扇大窗户,采光比别的房间要好上许多。我把画架立在窗前,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格外粗壮的水杉,把分别在暮春、初夏、深秋、冷冬季节拍下的照片拿出来,可以看到一株高大植物历经青春、盛年、暮年的模样。鲜绿如篦的枝叶,慢慢转焦黄色,枝叶间缝隙渐渐变多,最后只剩下最粗的那些枝干,它却能够在来年重生,把一生的各种模样再上演一遍。
我在最初眼见水杉逐渐老去的日子里画下了那几幅卖出的油画。毕业后,我几乎不主动给人打电话,也很少回复QQ消息、短信,那些同学朋友慢慢就消失了。偶尔我会在郊区的静谧里想起城市,那种密不透风,那种暗淡与沉闷。在立交桥,在生活区,那种置身其中的窒息感、囚禁感,比小时候于盛夏待在没有安装空调的房间里更难受。我画下了排列紧密的车队,不同颜色的轿车一辆紧跟着一辆,在立交桥上缓慢爬行,坐在驾驶座与副驾驶座的人被换成了可爱的猪。它们和真正的人一样,双手紧握方向盘,牢牢掌握想要抵达的方向。两颗圆如黑豆的眼睛盯着前方,充满对城市的迷惘。它们知道要去哪里,却不真正明白自己的远方。在另一幅画中,它们站在了居民楼的窗户里,贴住没被打开的窗玻璃,或是打开窗探身往户外张望。被困锁住的一张张脸孔,看起来疲惫又绝望。我把两幅画挂在私人博客上,这种倒置与悲观被解读为对现代世界的高级诙谐与调侃,看客很快买下了画。我又陆续创作了系列油画,推出文创产品,大部分被换成银行卡里的一小串数字,不多,但足以安慰我贡献了四年青春的大学生涯。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在小客厅画画的感觉,那些从树枝罅隙漏进来的光,在光里静静飘转的灰尘,让我能够一直握着画笔,从清晨画到夜晚。我也很少从沙发上掉下来了,就此决心倾尽积蓄买下公寓。
那时,我原打算乘火车去羽岛。在那个过于兴奋的夜晚,我想象自己坐着火车直到面前出现大海,必须乘船为止,像电影里的某位痴情女子,坐在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上,路途蜿蜒。一面经过她爱的那个男子待过的地方,一面追忆往日惺惺相惜的时光。在看了路程约计花费的时间之后,马上放弃了这种过于罗曼蒂克的念头,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个真正的电影主角,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车厢,等着明亮与晦暗的光影交替打在我的脸庞。更重要的是,我没有美好的往昔值得回味。
没有飞机直达羽岛,我先飞到了羽岛附近一座较大的岛屿,再从那个岛乘坐渡船抵达。在飞机上,我没有试着去想象羽岛,这对我来说相当难。我出生在北方,念大学在南方城市待了四年,毕业后又回到北方。我对海岛没有概念,只能很模糊地把它看做大海上一块极小的陆地。坐上渡船,我开始庆幸往旅行箱里多塞了件羽绒服。岛屿的空气里填满了湿重的水分子,很咸很冲的气味充溢鼻腔,怀疑在这个岛上待久后,发丛会冒出盐晶。我在甲板上试着让北风吹了吹,感觉冷风穿过我的骨头,径直灌往下一个人的骨头。
船程过半时,忽然倒起了暴雨,天色像幕布,一下拉进了昏天暗地里。乘客避躲在船舱,服务台上的贡丸汤的热气纷纷包裹住每个人,陌生又熟悉的暖意因为众人忽然拉近的距离显得过于滑腻。我给提前预定房间的一家民宿店主发去微信消息。那人头像是一块黑色,微信名白鸟,性别栏是个男字。他回道,有空房间,随时欢迎。
他开一辆七成新的深灰色大众高尔夫来渡船码头接我。轰鸣的雨水声中,我打开车门,在后座上坐了下来。我和行李箱已经被淋得通体像在浴缸里泡过,又如同被湿筛子筛了一遍又一遍。我为自己身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冒犯到了这辆陌生的车,感到深深的抱歉。也许他有点儿意会出来了。
“没想到突然下大雨,房间准备好了,到了你可以洗个澡。”他的语气夹杂在陌生与客套之间,听着有点别扭,却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谢谢,冬天来岛上的人不多吧,我没想到会遇上暴雨。”我顺着他的意思接了几句。当时在网络上查到这家民宿时,我实在难以想象它是如何生存下来的,转念想,应该得益于近年来风靡全国的小岛旅游热潮。那些住在城市鸟笼里的人会在假期蜂拥奔向这种远离喧闹的孤岛,以期短暂蜕皮换骨,求得一阵安静。
“冬天没什么人会来,夏天倒很多。”是低沉的口吻,说完又立刻沉默,好像在空气里画了个硕大的句号。
民宿是一栋二层民房改造成的纸白色建筑,门窗是黑色铝合金的,看着很清爽,建在半坡之上,离码头近。后来,我才知道,从那个岛的任意一处到另一处都很容易,都会很近,就像那时的我离死亡那么近。如今,我相信羽岛犹如镌刻在手心的掌纹,跟随在我的宿命里。我拎着行李箱走上二楼,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几乎没法看清他的模样。他站在门前快速打开,把房卡插在取电开关处,转身下了楼。
这个男人颇有清冷的气质,不太像开门做生意的。我被热烫的水冲得昏昏欲睡,随后躺在绸缎般冰凉的床单上滑入睡眠。
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睁开眼行李箱正要从身边飘走,我拼命抱住它。我们湿透了,是泡在游泳池里,很像运动功能饮料的透绿池水不断在胸前起伏。水相当冷,四面高高的墙壁把这泳池覆盖在阴影里。我冷得发抖,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行李箱却变得庞大,我的双臂无法环抱住它,它就要飘远了。紧接着,池水旋转着下坠,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一起往下坠,双脚似乎被什么紧缠住。水从耳朵鼻子眼睛嘴巴流进来,我在那个旋转下坠着的中心越陷越深。父亲站在泳池边,挺拔的身影背对着我。我想让他救我,却发不出声音。他渐渐走远,我快要看不到他了。这时,肺部与胸口仿佛无限膨胀,很快,剧痛消失了。我想很快就要感觉不到池水,感觉不到自己了。
醒来时,我想起那幅画。它应该近在咫尺,我想尽快亲眼看看它。
走下楼,见白鸟在吃早餐,一杯豆浆,几个圆面包。“要不要来点。”他偏过头示意豆浆在保温壶里。我取了只与他一样的透明玻璃杯倒满后,坐了下来。
“这个,你知道怎么走吗?”我把存在手机里的那幅泥墙上的画给他看。羽岛这么小,他不可能不知道地址。
他迅速瞟了一眼,告诉我那画也许看不了,一个月来的多场大雨毁坏了它。说完继续咬他的面包。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你特地来看这画?”他的语气很平淡,在我听来几乎凸显我此行的荒谬。
“我在网上看到,觉得有点像行为艺术,不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要把毕加索的画放在泥墙上。”我仿佛自言自语。
“不知道。”他回得很快、很干脆,似乎对那画和女孩都不感兴趣,随后端着碗杯离开了。
窗玻璃上因室内外温差蒙着层露珠一般的雾,我意识到再去问他具体地址已经太晚。那一刻,我似乎不太确定要不要坚持去看残余的部分,或许那画经过昨天大雨的洗礼早已荡然无存。
那画丢开了我。不对,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它在我看到之前已经不完整或不存在了。那画犹如遥远的星光从世界的另一端照过来,它切实存在的时刻与我见到的时刻相差了几个亿。我注视着手机上的画,提醒自己,它已非它。
我拉起羽绒服的衣领推开门,走了出去。民宿前院不大,东侧的竹枝泛赭黄,木质秋千空荡荡的,看上去很孤单。小径用人工鹅卵石铺成,在这个凋敝的季节里失去光泽,表面被摩擦过的痕迹十分显眼。两个铁艺“雾凇”字样竖焊在大门外右侧,凇字下端拉出一截棕褐色锈渍,挂在白墙上。我从坡上下来,却不知道要去哪。很快,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
琏柱37号,沿环海公路一直往西走。是白鸟发来的。不知为何,我倒以为这很白鸟,这像是他做的事。做出某些回应要推迟那么会儿。
二
海滨公路两侧栽着夹竹桃,相邻两株的枝叶交缠在街心,叶子上沾满厚厚的灰尘。二层或三层居民楼散落在更远的草地上,其中一栋的窗户玻璃已经失踪,阳台上的旧衣服如同一大块破旧的抹布,因为过于干燥变得坚硬异常,像是荒废了很久。很奇怪,那衣服居然没被大风刮走,仿佛被钉牢在阳台的地面上。那阳台也没有栏杆,光光的,看着很没有安全感。这些楼房的屋顶摆满一块块石头,大抵是为防御台风。每幢楼房大门近旁有一二个凸起,像一顶顶水泥砌的帽子,又像被放大许多倍的好时白巧克力。我走近了些,差点被吓得站不住脚。原来是坟墓,竟然与死人住在一块。脊背瞬间爬上无数冰凉的细脚虫,朝着脖颈处逼近。我转身远离了那些房屋。
父亲加班后领着我回去,在拐入巷子的瞬间,一大团火焰隔着溪水烧进我的眼底,升腾的火焰呈波浪形状,白色烟雾弥漫在火焰周围,水面有另一团炙热的火焰,明艳的黄色与红色杂糅物。
“那在烧什么?”我拉着父亲的手问道。
“不要看。”父亲几乎在我问出口的同时把我拉近,我的脸贴在父亲的腹部,细针织薄衫,刺刺的,有温度,柔软的腹部。我抬起头看到他的面颊被火光映照,橙红的光在他的皮肤上游动,像一种浮游生物,像透明玻璃瓶里轻微晃动的橄榄油。父亲在漆黑的深夜,面对一团火焰,对我说,不要看。是护卫的口吻。他让我面朝向他贴住他。是护卫的举动。
他离开多年后,我第一次想起了那个神秘沉默的夜晚,不安与被守护的安全感紧紧缠绕在一起,在心脏内壁缓慢蠕动。翌日清晨,我独自走到那堆灰烬处解开了谜团。几片不规则花布,边缘被烧得黑焦。母亲告诉我,将死去之人的衣物放在野外燃烧是家乡的安魂习俗。心收得更紧,我仿佛在母亲讲述的声音里分辨出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死亡被燃烧,释放出烟雾与热浪,匍匐在我的眼球,再次爬进我的心脏。
失去呼吸后,我见到了住在坟墓里的他们。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他们自如地在亲人身旁走来走去,好像他们从未离开。他们坐在合欢树下吃酒,剥盐煮花生,谈天论地,聊的更多的是羽岛。他们告诉我,那些楼房前的坟墓,是此地的风俗,这么做让他们觉得亲人并没有远离。形式上讲,他们已经死去,小岛已经死去,但他们又与岛屿恒久存在。从前环海公路旁设有露天夜排档,夜间总是座无虚席,弹吉他的女孩子从一张圆桌穿梭到另一张。那会儿,羽岛的夜晚浓油赤酱,鲜美动听。他们徜徉在回忆的轨道里,像乘坐海盗船,荡高后缓缓落低。也许我最终接受自己已经丢失性命的缘由即是他们,那种安然,那种漫无边际的荡。
他们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眼神里无不透出逼人的惊诧,又有种无奈的惋惜。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他们喃喃道,一时又陷入静默。
我走到了它的面前。
那面墙已经生出千万个洞,像月球表面,或许比那更糟。是一座空屋朝南的一面围墙,墙面衔接地面的一部分已经裸露出方砖,湿得很透。几乎已经看不出那画,只有一些断点的黑线布在上面,证明画在墙上存在过。双扇木门吸饱了雨水,同样破败不堪,锁锈得厉害。我拍下了那堵墙、那些残存的黑线。
它们被丢弃了很久。回到民宿,我忽然十分心疼它们。
里头暗洞洞的。打开的门缝漏入一条狭长的光亮,射在服务台连接休闲区的走廊地面。浮尘在那道光里跳集体舞,不停旋转,旋转。白鸟坐在沙发上看投影于对面白色墙壁上的电影。
“我去看了,画已经没有了,那墙很旧。”
他没有响。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见。暖气很足,不过是空调吹出来的,很闷,没有我那北方公寓里的暖气舒服。当时的我是那年冬天那家民宿唯一的住客。
电影开场不久,我坐在他左手旁的一把单人沙发上同看起来。
海底的那些镜头很美,男人、女人与橙色蓝色白色的鱼在水里游动,如果可以忽略那些惊悚的镜头,我会愿意再看一遍。女主发了神经,在海水里失去恋人。几个人一同寻找,真相剖开以后,女主投入了亲手杀死恋人的深海。我不太喜欢这部电影,它有种黑暗而惊悚的东西,和见到的那些坟墓一样,让人毛骨悚然,让我感觉被小时候亲历的那个夜晚的火焰烫伤,也让我再次想起几年来间续出现的溺水的梦境。
电影结束后,白鸟打开了顶灯,昏黄的灯光喂饱了我们所在的整个空间。我终于从黑暗中探出头,短暂地终结了恐惧。眼前白鸟的面庞无比明晰,极瘦,可以说脸上没有长肉,皮肤呈浅棕色,眼神有些散,嘴唇很薄,左眉中央断开,一条旧伤疤曲曲垂到左眼皮上,像一条细蚯蚓。
“这电影是说,人最终会被爱打倒,失去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白鸟握着易拉罐啜饮起来。罐壁是湿的,细密的水珠均匀布在上面,一部分在他的手里暖化失踪。
“那幅画看不到了吧?”白鸟起身拉开了窗帘,室内的黄色顷刻被冲淡许多,叠加的光亮令人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魔鬼。
“嗯。我比这女主惨啊,她倒是深海寻到了人,我这千里寻画,寻了个寂寞。对了,这地方有点怪。”
“你是说房子前的坟墓,呵,在我们这倒很寻常。”白鸟盯着手里的易拉罐,像是要把罐子吸入眼睛里去。
“也许对他们来说是亲切,我只感觉瘆得慌。”那时的我丝毫无法理解这种风俗。
无数无形的气泡在我们之间胀大、爆裂,一切都悄无声息。我们似乎都不太愿意继续谈论那些屋前的怪东西和这个岛的破败。
“那不是一个女孩画的。”他继续盯着手中的易拉罐,突然说起来。
“不是?”
“不是。为一幅看不到的画大老远特地飞来?”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确定它是存在的,即使没看到好像也已经见过了。”
“这里的海让你失望了吧?”他忽然这么问道。
“嗯?呵。宫本辉有一篇小说写海边的一条木船在深夜被点燃。我是北方人,看的时候努力想象被火光铺满了的海面会是什么样子,金光闪闪这种词我觉得太稀松,但是以前连普通的海也没有见过,是来这里后才有幸见识到了。”
“黄扑扑的,不是蓝天碧海。”
“实在没想到啊。”
说完之后,我才去求证我的身体里有没有失望这个词。没看到画也还好,看到与电影小说里完全不同的海也还好,这些都算不上很深的失望,也许我对自己的失望远远超过了那些。
“冬天的海要比夏天的海来得好,你信不信?”他放下易拉罐,身体往后靠住了抱枕,脸同时往后推,显得更为瘦削。他认为,冬天的海富有力量,夏天的海却是伪善的,藏了一颗污浊的心脏,面相却很慈祥。游客多半喜欢夏天来,看它的浮表。“冬天,它才显露出杀手的真意。”他这样强调道。
“杀手?”
白鸟解释,到了冬天,大海除了肃杀,还有诚意,意思是说,我就这么副模样。被推至海浪最顶层的浮沫看起来也比夏天的更真实,夏天的阳光和温度会骗人,给它裱上奶油,像一杯卡布奇诺。冬天,它不再伪装,风大的日子里它相当肆意。“更重要的是,冬天几乎没人去看海,我喜欢它坦诚的模样。”他的神情像是面前有一杯热咖啡,而他正沉醉于香气之中。
“就像你现在这样?”
“哈哈。”这回他总算是笑开了。
“所以是谁画的?”我问得很轻,不确定时机是否恰当。
三
我去住院部病房看他,父亲与他的母亲把我拦住。父亲斜偏过头,避免与我眼神交汇,告知我不必再去,以后也不要再有联系。后来我认为自己依然握有一点好运。如果他在泳池里陷得更深,他在池水里失去呼吸……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很多时候因为失眠的缘故,我总是天亮才睡着,在午后昏沉着醒来。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阳光透过白色窗帘,把窗前水杉的影子投到东侧的墙上。一天中大约有两个小时,房间里可以见到这样的阳光,再过一会儿,西移的光会被前一栋住宅挡住,一切又陷入阴影。我记得小时候父亲还在家时,我会在睡足醒来时看到树影晃在薄薄的窗帘后面。礼拜天,父亲同母亲在厨房做饭,闲谈的声音碎碎地落进耳畔,我觉得安心极了,美好得要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看看树影还在不在,那些熟悉的声音还在不在。那会我六岁。父亲突然离开以后,我不愿意自己在黑夜转过背时醒来,不愿看那些不变的树影,因为是强烈对比,近似讽刺和奚落,我觉得那也是一种落井下石的方式。它们变得极其容易伤害到我,叫我知道哪些失去了,哪些没用的还在。
努力很久没能睡着的某些夜晚,我会下楼,去空荡荡的街巷漫步。那些拾荒的人看上去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个一个孤立地捡拾着同样被遗弃的物品。一只空矿泉水瓶、一面缺角的圆镜……统统被装入背在身后的麻布袋里。几乎无法看出他们有过什么经历,为什么要去拾荒。我学他们捡起街边的一朵玫瑰花,它已经朽坏掉了一半,仍留有微弱的香气。看着它,我强烈地感到被遗弃的东西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情,它充满秘密,它们充满着秘密。我闻嗅它,把它养在清水里,尽量不去回忆,假装自己是一架生活机器,但那太难了,某些发生始终会把刺猝不及防地扎向你。
水很深,我被困在里面,一座透明的囚室。水里空无一物,无法抓住什么。我应该会消失,错失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与将要发生的一切。在被池水彻底夺走之前,我放弃了自己。但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梦境,他不会这么想,那个小男孩不会这么想。他或许只会惊恐与诧异,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在池水里无法动弹,他还不知道游泳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在水里要屏住呼吸,不要让水灌入身体。他不会知道。
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一个另筑幸福巢穴的男人,当他亲吻着他的第二个孩子,同样来自他骨血的男孩拥有了这个男人全部的父爱。我痛恨命运的奚落,试图用这种方式让父亲也尝一尝失去的滋味,却自此被溺水的梦魇缠身,如同电影里那个失去爱人的女主困锁于幻觉中。
与我不同的是,白鸟见到了她离去的背影,我得到的只是空白。九岁的白鸟望着母亲手提咖啡色皮箱,白色连衣裙在海风中撑得蓬蓬的,宛如一朵马蹄莲。他看着她用手护住差点被吹丢的巴拿马草帽,背过身去,两条黑色的缎面丝带像两尾黑锦鲤,坠荡在空气里。白鸟的母亲像一条鱼游离了他的世界。那天起,白鸟的天空开始飘起蒙蒙细雨,雨一直落,一直落,落进他的生命。
她是最先离开羽岛的原住民。住在坟墓里的他们那么说起白鸟的母亲。她那时十九岁,爱上了来岛上写生的男学生,一个乳臭未干的不知名画家,还没有从美院毕业。俩人在破败电影院接吻,啵声传遍影院。她父亲为此几乎踢断她的背,气得把她装进麻袋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了这个为爱疯狂的女孩。男画家离开后两个月,她的腹部已经隆得很高,白鸟外公(他始终不肯承认外公的身份)没能把白鸟打下来。我看到了童年时期白鸟期待她的眼神,一位目光遥渺的母亲,只一味痴望海的远方,等待没有归途的负心人。
“你真是个坏孩子,把气味都散播到了我身上,又对我献欢、撒野。”她弹掉白鸟的小手,抽身去阳台看海。幼年的白鸟使尽招数也没能讨得她的笑脸。她不是一般的母亲,宠爱泛滥,把孩子照顾到极致。那些她不会。她沉湎在自己绝望的爱情里,她才二十岁,还是个孩子。
试图理解白鸟的经历,让我痛苦不堪,那种怜悯与痛恨,根本令人受不了。他在厨房铝锅里抓冷饭吃,靠在冰箱室睡觉。他像一个孤魂,外公与母亲任由他自生自灭。他却依然迷恋自己的母亲,酸葡萄似的,如此无望。
父亲离开前夜,走到我床边悄悄问想不想吃方便面。我使劲点了点头。他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和一根香肠,撕开外包装把香肠放在平时盛汤的大瓷碗里,用筷子截成几段,又把面饼、蔬菜包和调料包放进去,移步拿来热水壶倒上烫水,把铝锅的盖子覆在瓷碗上面。我吃得飞快,面条与汤汁不断烫过舌头的刺激感能够让人轻易爱上这种毫无营养的食物。父亲那时偶尔从麻将摊回来心情好时会给自己这样的犒赏,他很喜欢半夜三更哼着曲在厨房弄方便面吃,再端到茶几上,边看电影边吃。那是他赢钱的时候。
我后来偶然思忖,父亲是出于什么想法决定在离开前,把他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包方便面和最后一根香肠送给我。他从来是独自享受那些的。
也想象过父亲离开的那天,我要是刚好醒得早,刚好看到他离开,我们之间会有怎样的对白,或者他是不是干脆决定不离开。我同父亲睡在弄堂里的躺椅上,蝉在树梢鸣唱,树荫护着我们,夏风吹在身上。那个画面在父亲离开不久后,依旧留驻在我心底的最深处,一年接着一年,杳无音讯,这种人间蒸发式的离弃迫使我亲手撕毁了那个画面。它对我不再珍贵与重要了,中考前夕,我那样对自己说。
把我杀死的是毕加索。拥有一双上帝之眼后,我看到了九岁的白鸟抱着《少女与和平鸽》临摹画待在海边,日夜为爱枯坐,两只眼睛像被火拂过,留下青黑的烧痕。他父亲留给他母亲唯一的东西,是份赝品,白鸟又把它当做母亲留给他唯一的礼物。多年后,我从手机App里看到土墙上巨大的画,无知地飞向毕加索,飞向羽岛,飞向死亡。
白鸟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确信自己被遗弃令他暴躁不已,表面却坚守着波澜不惊的平静。把书包塞在防波堤的菱形洞里,逃掉学校的课。他封闭着自己,爱意逐渐演变成剧烈的恨,流浪猫成了他撒气的对象,被吊死在树梢,宣告他愤怒的爱。我把双手按在小男孩背后使劲往泳池里推的时候,快意到了极点。对白鸟的理解差点让死后的我发疯,但是坟墓里的他们对羽岛的怀恋又把我的缠绕稀释掉了。
而立之年,白鸟在自己生日那天把那幅画搬到了土墙上。
四
“我画的。”白鸟的口气相当沉静,“有一位女艺术家,她桀骜不驯,做起行为艺术来也够狠。二十八岁那年,她创作了‘韵律0’行为艺术。在现场,她往桌子上放置了七十二件道具,包括带刺的玫瑰、蜂蜜、羽毛等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匕首、十字弓、装有子弹的手枪等。桌旁立一告示:准许观众随意挑选桌上的物品,根据需要用在我身上。起初,观众们很和善,气氛和谐。他们只是轻微挪动她,让她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动作,还有人递上一杯水,甚至是送一朵玫瑰花。逐渐地,有人开始拥抱抚摸她。三小时后,她被剪破衣服,皮肤被割出长条流出鲜血,还有人拿玫瑰花刺她的腹部。最后,一位观众举起枪预备射击她,被现场其他观众拦阻了下来。我羡慕她的勇敢,或是对肉身的轻视。这场行为艺术被标签为由信赖、脆弱和连接创造而成,但它最终引出了人性中腐臭的部分。”
“你说的是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我也很喜欢她。所以你的举动是行为艺术。”我忍不住说道。
“是。”往下,白鸟不再说话,似乎陷入某个与我无关的时空。他失去重力,在那漂浮,漂浮。
当时面对白鸟的我多么无知,死去之后的我看到,在那一刻,白鸟重返母亲身旁,闻到她头发上栀子花的香气。我与白鸟母亲长了十分相似的面孔,这种神秘的重逢是白鸟收到的意外惊喜,他太想把母亲留住。我无法不怜悯他,母亲随着轮船远去,留给他一整片荒弃的海的孤独。我甚至理解了白鸟使用乡亲们留住亲人的方式在羽岛上留下他想要的。
“不如去看看冬天的海吧?”白鸟开口说道。
“唔。”我跟着白鸟从半坡走向海岸。在路上,我想起自己也做过行为艺术。几年前,在买下的公寓里,有我从旧市集、收购站淘回来的陈旧钟表,三十年前流行的三五牌座钟、铝制的圆形小闹钟、四四方方挂在墙上的电子钟……我差不多收集了三十几只,把它们陈列在客厅贴近墙壁的地板上。后来,我拆开它们,改变了钟表的内部机械结构,让它们全部呈逆时针行走。我站在客厅的窗前,倾听它们逆走在时间里的声音,吧嗒、吧嗒,闭上眼睛,恍若时光真的在倒流。
试图纠正过去的自己,这如此荒谬,那些溺水的梦境在深夜不断缠住我,根本无法逃离。白鸟不会知道这些,我不准备把它们掏出来。
那日,天空阴霾,天色像是很难彻底亮起来了,分不清是雾还是云,灰灰白白的,涂抹在海岸上空,看不到那黄色的海了,十分清冷的薄荷凉再度侵蚀我。来时渡船上是什么心情,此刻我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你过来。”白鸟站在一堆礁石上,说道,“看脚下,冬天的海,多么美。”
我慢慢走近,爬上那缓坡。海水圈着礁石不断推来推去,再远一点依旧什么都看不清,全是雾。我感觉头发和面颊有些潮,也有点黏。我又低头去看海水,每一次流过来的路径都是不同的,返还的消失在雾后,又神奇地匍匐过来。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看到了它们在流,不停地流。
“我感到时光倒流了。”
白鸟没有回应,或者他压根听不见我在说话。在我转身的瞬间,一双手猝然推过来。
海水比想象的要冰,它们在耳畔轰鸣。我试着屏住呼吸,寻找礁石。很快胸口顶不住,就要爆破了,我倒抽一口气,海水直灌进嘴里。刹那间,我知道那个小男孩在泳池里的感受了,远比我的梦境可怕得多。那幅画,是那幅父亲临摹《少女与和平鸽》的铅笔画,它出现在眼前,贴在我卧室书桌面前的墙上,又被我揭下来撕得粉碎,无数小小的碎片掉落在海里,陪伴我,坠入浪潮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