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歌声
一个男人在巷子里唱歌。
他坐在青砖砌成的方墩上,和着手鼓拍打出的节奏,漫不经心地吟唱着一首曲调平缓的民谣。
他的女人坐在他的左侧,右肩轻轻倚靠他后背,慢悠悠地刷着手机,波西米亚流苏大披肩缤纷艳丽的图案,映衬出她白皙姣好的面容。
男人已进入中年,岁月之斧在他身上留下浓重的时光雕刻印迹,宽脸,厚肩,腰部有明显的赘肉隆起。但他的装扮——青果领棕色夹克、黑框眼镜、波浪形的黑色头箍将长发整齐地往后捋——以文艺气息遮盖了中年的无趣和油腻,如同春天的垂柳可以让一塘死水变得清新灵动。他和她此刻姿态如此放松,如此气定神闲,如此旁若无人,仿佛这里不是人群熙攘的街市,而是属于他们的私人领地,他们家的后院。春日天空湛蓝的午后,他扶起墙角一株歪倒的兰花,她在堂前擦拭一只瓶子,黄狗摇着尾巴从后院晃到大门口,一朵花悠悠落在濡湿泥地上,塘里的鱼儿跃出水面追逐一只蜻蜓——也许应该置身这样的环境,才能让他们拥有如此舒适惬意的表情。
可这里是宽窄巷,此刻是晚上七点多。人们如群鱼般在迷离灯光中游弋。卖双流兔头、卖老腊肉、卖串串、卖熊猫工艺品的摊贩勤力地吆喝着。茶楼门口身着汉服的年轻女子,用带川味普通话温柔地招徕顾客。游人摩肩接踵声、衣袂摩擦声融入夜色,化作晚风中一个个飘渺的音符。可这喧闹的人潮和市声,仿佛与那个男子无关,他只是淡然地唱着自己的歌。我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侧耳细听,歌词穿越嘈声淡淡传入耳中:
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一宽一窄苍老的巷
巷子里的每寸时光
都会变得懒懒洋洋
你可以装好你的行囊
来到这老巷
品一杯盖碗花茶香
听一听岁月咏唱
你好宽窄巷……
我知道宽窄巷已不再安静,繁华的商业气息盖住了巷子的苍老,历史躲藏在小摊、商铺、茶楼映射交织的灯光背后黑黢黢的老屋里。但此刻,我却觉得这首《你好,宽窄巷》与眼前的景象如此妥帖,毫不突兀。透过它平实的旋律、简单随性的歌词,我仿佛看到了宽窄巷的前世今生,看到青瓦黛檐,黑梁镂栏,以及“老井翠竹映青莲”的古旧和苍翠;看到大爷在门前竹椅上,慢悠悠捏起茶盖刮走漂浮的叶片;看到小贩扯着脖子吆喝,叫卖声在悠远的巷子里回荡——这是真正的市井风情,蕴藏着时间的辽阔与深远,最真实,最烟火,也是最成都的味道。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知道成都与民谣的关系,来自一个北京胡同里长大的男孩。他用干净质朴的声音,唱出了他心中的成都:安静,文艺,还带一点点忧郁。他的歌流传开来,他的成都成了无数人心目中的成都。如果循着歌声去寻找,当地人会告诉你,没有真正的玉林路,准确地说应该是“玉林西路”。而小酒馆真的叫“小酒馆”,招牌上还有英文“Little bar”。这条路上,诗人翟永明和她的“白夜”已成了传说。多半也遇不到颇具传奇色彩的“小酒馆”老板娘唐蕾。你可以在这里打个卡,却无法补齐赵雷没唱完的故事。真正的玉林,就像歌词的另一面,也许有一点点文艺,但绝不安静,更不会忧郁。这里不是阳春白雪,而是火锅、串串、麻将一样的世俗和庸常,是百姓日常生活的一个切面,是不那么商业化的宽窄巷。
这个夜晚,我在宽窄巷偶然撞见的歌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也许我们生命的每个阶段都等待这样的时刻,等待着一首歌来撞击心门。这些歌曲我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清单:《外婆的澎湖湾》《橄榄树》《同桌的你》《外面的世界》《白桦林》《白衣飘飘的年代》……歌声串起我们对世界和生命的认知,带我们从稚拙童真走向世故老练。
这个夜晚,我听到的这一曲民谣,似乎就是我等待许久的一首歌:简单质朴的歌词,平静舒缓的旋律,以及演绎者闲适的腔调——宽厚、超脱、豁达,耐得住淡茶清欢,懂得了岁月悠长,知道了不争也有我的世界,把日子过得更像日子——人到中年特有的腔调,或者说成都特有的腔调。
走出巷子,夜深了一些,街市依然喧闹。我手捏一盒CD,牛皮纸封面,一百块五张的民谣。那个男人的歌声依然若有若无地传入耳畔:
依然热闹的街旁
想起与你相伴的时光
在每个晚上
这里的故事即将开场……
这里的故事每天都在登场。
耙耳朵、熊猫以及盖碗茶
那个叫皮金的男人回家有点晚。喝酒,砌长城,摆龙门阵,厮混到大半夜。
脚步踉踉跄跄回到家,一盏油灯还亮着,火苗如豆,在木窗上乱窜。心顿时慌了。蹑手蹑脚推开门,婆娘叉着腰怒目而视。他想起在众人面前的豪言壮语,不禁挺了挺胸膛。婆娘葱根般白嫩的手指,迅速捏住了他肥厚的耳垂,用力一扭。他腰一松,腿一软,双膝顺势跪在了地上。
在“成都院子”剧场,丑角皮金收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和掌声。
剧场不小,挤挤挨挨地摆放着老式木椅,来自天南海北的看客众星拱月般围着戏台。盖碗茶卖八块钱一份,有伙计拎着长嘴茶壶不停穿梭,距离两米开外向茶盏里注水。有人笑得控制不住身体,胳膊肘不小心碰翻了身边的茶碗。
笑料来自角色之间鲜明的对比和反差。皮金娘子身段娇柔、肤白貌美,却偏偏性格火辣、强势霸道,活脱脱一个母老虎。皮金粉鼻子、樱桃红唇、小红肚兜和藕粉绸缎裤,扮相丑陋滑稽,外强中干。在外面牛皮吹得有多大,在婆娘面前就有多卑微。戏台上,只见他头顶煤油灯,在地上打滚、钻板凳、翻跟斗,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只为平息婆娘的怒气,博得美人一笑。他超凡的绝活令人赞叹,滑稽的动作和表情令人忍俊不禁。
地方戏曲是一个地域性格在舞台上的映射。川剧海纳百川,融高腔、昆曲、胡琴、梆子、民间灯戏各家之长,反映出四川南北交织的文化和川人开阔包容的胸襟。大部分人看川剧,等的是一场压轴戏——川剧变脸。斗篷翻飞,折扇挥动,浓墨重彩的脸谱瞬间变换了颜色,还辅之以喷火表演,场面相当炸裂。而我却对《皮金顶灯》的男主角印象更深刻,更难以忘怀。
对皮金这样怕老婆的男人,成都人称为“耙耳朵”。“耙耳朵”一词,据说源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自行车作为主要代步工具的时代,成都男人心疼老婆,有人别出心裁地在自行车一侧焊上一个偏斗,让老婆坐得更舒服。偏斗长得像耳朵,有人戏谑地称这些男人“耙耳朵”,引申出了怕老婆的意思。换作有些地方的男人,听到这话可能要跟对方干一架。可成都男人心态很好,不紧不慢地回一句:“咋子嘛,老子就是个‘耙耳朵’!”听这话,不但不恼,自嘲中似乎还带点沾沾自喜的意味。如果你去搜索男人怕老婆城市排行榜,成都必定排在第一位。有好事者还考证,说成都男人怕老婆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至宋朝。著名的典故“河东狮吼”男主人公陈季常,便是四川人,和苏东坡是老乡兼好友,苏东坡甚至有点八卦地将他的“事迹”写进了诗里。足见川地“耙耳朵”的历史悠久。
皮金这个舞台形象,走的是滑稽诙谐丑角路线,虽然夸张,却凝聚了成都男人的许多特点,豁达、温和、幽默,懂得变通,能屈能伸。他扮相中最突出的粉鼻子,给我感觉跟熊猫特别像。甚至萌萌的表情,翻滚的动作,都与熊猫高度神似。我怀疑川剧丑角的演变过程中,融入了对熊猫肢体语言的观察和体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动物。天府之国给予了川人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滋养着独一无二的熊猫。熊猫贪吃、懒散、性情温和,这些个性特征,在当地人身上多多少少能找到影子,估计与这片土地独特的资源禀赋有关吧?
那天我路过酒店边上的小区,见一群人围在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下喝茶、聊天,阳光透过枝桠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点点。一个中年男人,正放下手中的盖碗茶,懒洋洋地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表情居然有点萌萌的。
那一刻,我想起了舞台上的皮金,想起了公园的熊猫明星花花。一大群人围在栅栏上,举着相机、手机等待花花,可花花只顾趴在树床上呼呼大睡,留了个臃肿肥厚的背影给众人。等了许久,花花终于醒了,只见它张开双臂,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表情萌萌的。“咔嚓!”“咔嚓!”人们一边惊喜地尖叫,一边迅速摁下了快门。
公元761年的一场宴席
公元761年春天,住在成都远郊的杜甫在家请了一次客。
客人是一个姓崔的县令,虽然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级别不高,但毕竟也是一县之长,比他当过的那个虚头八脑的“杜工部”有实权多了。何况,现在杜甫大致已恢复布衣之身,无钱无权、贫困潦倒的文学中老年一枚。他住的茅屋破旧寒酸,除了有限几个亲戚好友,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往。因此,杜甫对这次请客相当重视,动员全家洒扫门庭院落、准备饭菜酒肉,还请隔壁邻居来作陪,场面相当热烈: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客至》
诗歌创作大概要讲究视角、逻辑、韵律,所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次宴席,是一个个由远及近、由虚到实的场景,仿佛真实鲜活的画面透过文字渐次出现在眼前。但在我看来,它大概就是杜甫和客人之间拉一拉家常,举杯前说的几句客套话。
从这个角度看,诗歌可能要倒过来这样读:崔县令啊,您能来寒舍做客实在是太荣幸了!可惜我这个地方位置有点儿偏僻,来不及到市场上买点好菜好肉。日子也过得有点紧,只能拿一杯老酒招待您这位贵客了。不过,我这个地方风景还是不错的,房子边上绿水长流,可以看到鸥鸟每天成群结队来觅食。门前那条长满鲜花杂草的小路从来没扫过,今天专门为您打扫干净了。这道柴门平时很少打开的,今天特地为迎接您而打开了。住在隔壁的老朱、老斛和我关系不错,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让他们过来陪您喝几杯,大家一起热闹热闹。这段话讲得得体,谦虚而不卑微,亲切而不过于亲热,可见杜甫心情颇愉快,与崔县令关系也不错。
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这大概是史上最寒酸的一次宴席了。场地是破旧的茅草屋,用具是粗碗旧杯,吃的是山村果蔬粗菜,连陪客都是山野农夫。但我认为,这也是史上最亲切、最重要的宴席,比著名的鸿门宴、群英会、贵妃醉酒、杯酒释兵权都重要。那些宴席盛大、隆重、奢华,有帝王将相、酒池肉林、美女环伺,但偏偏没有宴饮的乐趣,宴席的参与者只不过借着酒局的名义,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实。再来看看杜甫组的这个局,轻松,实在,有人情味,透过文字,我们似乎还能听到来自1200年前宾主的欢笑声,闻到历史深处飘来的酒香。
这次宴席另一个重要之处在于,它标志着进入知天命之年的杜甫,完成了心灵的转场。他不再愁苦流离、郁闷忧愤,而是逐渐变得豁达开朗、闲散雅达。他从庙宇、祠堂、博物馆中的圣人像中走出来,从课本中、大部分人想象中那个忧国忧民的符号中走出来,化身为一个有人情味、懂得生活情趣的小老头,一个可亲可近的邻居杜老伯。
这一切,要归功于“蓬门”后面那座茅草屋。在这间简陋无比、一遇刮风下雨便岌岌可危的茅屋里,杜甫一家前前后后住了近四年时间。那也是杜甫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
在文学史上,柴门似乎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大部分时候代表着辛酸、贫穷和落寞。在刘长卿那里,是孤寂苦旅上的寒冷和无助。在叶绍翁那里,是功名事业的无望和挣扎。一道柴门,就像一把沉重无情的铁锁,锁住了失意文人通向幸福通达人生的大门。
可在大半辈子苦哈哈的杜甫这里,这道柴门却代表了幸福和安定。关上它,可以享受妻儿绕膝的天伦之乐。亲手种下的蔬菜长势喜人,过段时间就可以采摘。桃、梅、李、竹、松也长高了,春天一到,桃红李白竹绿,茅屋平添了几分雅致。自己养的鸡、鸭、鹅日渐肥壮,偶尔可以宰一只解解馋,补充一下家人的营养。闲暇的时候,听听小雨落在茅屋顶上的声音,看看窗外那座常年不化的雪山,与妻子来一场对弈。这些平淡生活中的小确幸,杜甫很满意也很珍惜。
推开柴门,花木交错小径尽头,住着几位友善的邻居,经常上门送上一把刚刚采摘的小菜或水果,偶尔还会约起来喝喝酒聊聊天。再往前一点,便是美丽的浣花溪。杜甫经常在溪边走一走,看看花压枝头、江水静流,听听虫鸣螽跃、鸟语蛙鸣。一景一物落在笔下,文风也完全变了,原来沉重忧愤的词句,逐渐被“细雨、微风、幽树、弱柳、戏蝶、娇莺”这样轻盈闲适的字眼取代。
杜甫有幸,历经战乱烽火、颠沛流离之苦后,在草堂获得了一段宁静安稳的时光。成都有幸,以天府之国的博大胸怀接纳了这个落魄老人,以一道柴门、一间草堂为一个伟大而孤寂的灵魂,锁住了一片短暂的栖息地。
天空阴暗、云层低垂的午后,我站在草堂前简陋的柴门底下,不禁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目光越过杂草丛生的小径,越过绿树修竹掩映的茅草屋——人们按照杜诗修建的南邻房舍,越过1200多年漫长时光,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老人——他还不到五十岁啊!就那么羸弱苍老,背着破旧的包袱,携妻挈子踏着大唐破碎的国土,沿着花草繁茂的小径走来。
一段相互成就的不朽佳话由此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