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被染黑了,天空也跟着黑了,我也是,半身藏在阴影里。点了根烟,猛吸了口,烟吸到嘴里,不吐,像进了囚笼。再用舌尖抵住上颚,接着吸气,当咳嗽的感觉奔袭而来,我慢悠悠地吐出烟,烟气均匀,气质缥缈。寒冷无风的夜晚,烟头上星星点点的火光,照出轻烟扶摇直上,像小时候在角落燃烧的蚊香。
上个月还醉烟,现在已经能抽烟过肺,在学习的领域,我有得天独厚的拧巴。起初抽烟的滋味并不好,最大的感觉,辣嗓子,熏眼睛。可呛过之后,莫名兴奋,吞云吐雾的时候,内心平静,眼角热泪盈眶,两指之间夹着烟,好像被人牵着手,不孤独。
短暂放松之后,烟头往栏杆外侧戳灭,残骸包进纸巾里,再嚼两片薄荷味炫迈。我假装去露台吃了两片口香糖,顺便看了场日落,放松一下紧绷两个月的脑神经。两场活动前后脚,重点人才工作半年度总结,以及百名高校高层次人才交流会。两个月没回家了,累,也空,除了工作,没人找我。领导找我的频率,比我妈还像妈。
今晚做最后的冲刺,在会场守着,巨细无遗地再检查一遍。我跟领导说,干完这一场,我想休息。他说,必须休息。他又骗我。活动之后,还有部署、推进、宣传、总结,下一场,没有穷尽。
我往主席台中央坐着,试了试话筒,音质音量合适。再看桌椅摆放,这横平竖直的方阵,真像条纹T恤或衬衫。手机响了,是个很稀奇的人,谢行。我们几乎不联系,我都忘了存过他的号码。
他说,我爸出事了,你快点来二院急诊室。
你爸出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话在脑海里荡了荡,没说出口,显得冷漠,太不通人情世故。到临时组建的会务后勤处请假。没错,即便是属于我的夜晚,也得书面请假。
还是去了。
谢行脸色不好,刚认识他时,他挺爱笑。我们是同桌,打打闹闹,他扯我辫子,我在他手上画乌龟,做幼稚的游戏。后来成了亲戚,确切说,成了半路兄妹,就再也没见过他笑。谢行把我堵在急诊室门口说,别进去了,我爸睡着了。
我妈呢?我问。
你快把你妈接走。谢行的话有点冲,我爸实在没能力照顾你妈了。
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这是什么话,他们不是夫妻吗?你爸照顾我妈?难道我妈就没照顾你爸?我往他脊梁骨上戳,我妈还帮你带儿子呢。
你嚷什么,你妈成天走丢,我爸成天找她。今晚倒好,我爸为了找你妈被电瓶车撞了。
我急了,大声问,我妈人呢?
谢行看起来耐心欠奉,脸更难看,急不可耐地打发我。在家。我爸今年七十了,老了,不能一直替你照顾你妈。夏科长要是有一丁点孝心,麻烦把自己妈妈带回去好好孝顺。
我妈嫁给你爸,你爸照顾她天经地义。
夏小满。谢行连名带姓叫我。你别逼我说难听的话。
我还是累了,也哭了。谢行到底没说下去,摆了摆手,转身进了急诊室。我听过许多难听的话,我妈勾引他爸,拆散他们的家庭,我妈是大狐狸精,我是小狐狸精,还是拖油瓶。以前我偷偷哭,感觉天塌了,天大的丑事,快把我压死了。后来听多了,麻木了。人嘛,麻木是天性,哪有什么事,能让人永远保持新鲜感和羞耻心。
我承认,我紧张了。大学住校,毕业搬出来住,前两年买了房,独来独往惯了。冷不丁,要跟妈合住,我没有准备好,也没有准备过。可刀架在脖子上,疼也得上。毕竟是妈,被人赶出去,我是她的依靠,我得扛着。
开门进去,妈还醒着,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我叫她,她没听到,一动不动。我过去,坐在她对面。谢叔叔住院了,你跟我回家住。
妈抬眼看我,老谢怎么样了?
我敷衍说,还行,谢行会照顾他的。我帮你收拾收拾,现在就走。
她站起来,走到主卧,从衣柜里拎出行李箱,床头柜拿了一只对折钱包,证件带齐就能走。临出门,她又回房。拾掇了一下,被面捋平,拿起电视机旁的相框,还是放下了,放在固定的位置,再看了看,四下都整整齐齐。
我怀疑她早就想走了,或者一直在等我接她。我问她,妈,怎么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你知道我要来接你了?
妈没说话,路灯的光暗淡,还能照出她眼底泛红。小满,会不会耽误你工作?
当然会。我腹诽。请假的时候,领导一脸严肃,下颌僵硬地点了点,像是皇恩浩荡,赏了个天大的脸面。真难伺候。干活的时候,你最好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哪怕一周不回家,都没人报警。可提拔的时候,又嫌你是孤家寡人,没人脉依附。
你别多想,谁家没个事儿呢。忙过这阵子,我好好陪陪你。
是不是谢行跟你说了什么?妈问,你昨天刚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
我一个激灵,踩了一脚油门。手上的两个活一忙完,立刻,马上,带她去做个全面体检。
后来几天,还是早出晚归,常规工作压在手上,没办法交给别人,我也不想交给别人。最近风声鹤唳,科长要调走,科室又调来新的干部,我嗅到了不好的意味,跟领导表过态。他面有难色地表示,小夏啊,女同志嘛,还是要以家庭为重。辗转多岗位锻炼,八年抗战都成功了,还是个副的。我精准踏空了每一个人生中的重大机会,大学毕业,学院给我保研,我考公上岸,选择饭碗。之后遴选,跨区去重要部门,跟男友分手。借调上级单位,回去之后,原同事变成现领导,我仿佛游了一圈龙宫,回来还是一条鲤鱼。后来我明白了,这种踏空,从羊水中就开始了。我想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吧,工作确实没有辜负我,越干越多。
一年到头连轴转,周六也是工作日,我又请了个假,带妈去做个全面体检。我在前面领路,像个领航员,我妈惴惴不安地跟着。我知道她跟着,但是没办法回头等她。因为害怕,那种情绪很微妙,不知道在怕什么。可能怕一回头,发现她老了,发现她不见了,发现我终于成了孤家寡人。
还是站住了,转过身,妈的眼神刹那亮了,盈盈的,闪着水光。她可能一直在等我,等我停下来找她。她笑得很开心,嘴上还是客气,我腿脚慢,拖累你了。
我主动挽她,从她胳膊处,把她架牢。现在体检都叫号,不用着急,去太早,还得排队。趁着体检的工夫,我想跟她谈谈。谢行说你经常走丢,你都去哪儿了?
不太记得了。妈沉默了,好半晌没抬起头。我摇了摇她的胳膊。小满,我是不是生那个病了?以前你奶奶得了病,起头时候,丢三落四,不记得事儿,后来脾气越来越差,总是疑神疑鬼,冤枉我偷东西。小满啊,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你会不会讨厌我?
妈哭了,语调哀伤又可怜,身体不由自主发抖。
我说不会,只能说不会,虽然我不确定,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好。奶奶走时,我念初中,记事的年纪。她走得体面,糊涂了许多年,弥留之际清醒了几分钟。亲人们簇拥在病榻边,眼含泪光等着,明知她死路一条,每个人脸上流露哀戚,但心底又在期待,她到底什么时候死。
做完检查,已近中午。妈说,你谢叔叔是不是住二院?我想去看看他。
又领她去了骨伤科。领她。以前都是她领我的,领我去学校、去医院、去公园、去超市,去许多地方,最后领我回家。她是我的领航员。老谢住单间,谢行不在,请了个护工。我跟老谢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下,就摸出手机去门外,假装打工作电话。
我接受妈再婚,但不接受多一个爸。在这一点上,我跟谢行很有默契,我妈是阿姨,他爸是叔叔。
想抽烟。走到住院部角落阳台,抽出一根,闻了闻,很硬的烟草香,还有淡淡的酒香,很和谐的气味,凝神,吸了一口,双唇抿住,启开小小的“O”形,缓缓地吐出烟气,一条笔直又朦胧的轻烟,从我嘴里逸出。烟雾朦胧,像仙境,像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呵护起来。
我烟瘾不大,起码现在不大,一根足矣。又喷了点香水遮了遮味道,我喜欢这种欲盖弥彰的把戏,就像学生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成功作弊,有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刚到老谢病房门口,妈就走出来了。我说,我去跟谢叔叔打个招呼,就说走了。
妈拉着我说,不用,他要午睡了,咱走吧。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能妈不愿说,也可能是忘了。看她不自然的表情,应该是不愿说。
我请你看电影,院线大片《你好,李焕英》。
妈很雀跃,说好。很久没看电影了,讲什么的?
就说母女俩的故事。我问,你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啊,她说。我真替她捏把汗,怕她又想不起来,又要着急。四十多年了吧。你爸带我去城里看的,他骑着一辆凤凰自行车,我坐在车后面,颠了一个多小时,屁股都开花了。
什么电影,还记得吗?
妈抿了抿笑,两颊红扑扑的,《庐山恋》。真是害臊啊,我都遮着眼睛看的,总觉得不大正经。
你记性真好,这么久的事儿都记着。我连上周见了什么人,都忘了。
妈捶了捶脑袋,懊丧说,来来去去,我就记得几件事,几个人。
两小时的电影,我妈从头哭到尾,笑着也哭,哭着就是哭。我也跟着哭,抽不出空劝她,刚想劝两句,就被引哭了。我有点后悔,不该带她看电影。
回去路上,我问她,妈,我来你高兴吗?
我高兴啊。
其实是电影的台词,但说起来,那么符合我们俩。
妈来了,家才像个家。她收拾一百平方米的狗窝,把每天蜕皮进出的被窝叠好,给过期食物找到归属的垃圾桶,对角角落落的蜈蚣蚂蚁进行种族大清洗,拯救奄奄一息的植物。她起得早,变着花样准备早饭。她有一身的绝活,现包的饺子馄饨、烙鸡蛋饼、炸油条、磨豆浆、炖各种各样的粥品,南瓜粥、小米粥、八宝粥、皮蛋瘦肉粥,没有她变不出的花样。
我心里有根刺,她来了一周,还没把衣服挂起来,行李箱始终放在衣柜里,好像随时准备离开。
有一次,我忍不住就问了。衣柜空着,衣服怎么还放在箱子里呢?
她讪讪说,万一家里来人,我一直在,不太方便。
我问,家里能来什么人?
你不谈朋友了啊?
不谈。
不谈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
不谈恋爱,不结婚,你将来就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瞧我妈未雨绸缪的样子,一脸认真,简直像鞠躬尽瘁的诸葛亮,为我写了一篇呕心沥血的《出师表》。
你有女儿,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啊,特别幸福。
我问他,谢叔叔出院了,你还回去吗?
妈不说话了,像夜色似的,沉默又浓稠。她说,小满,你认识人多,打听打听,有没有好点的养老院?我想着,养老院一床难求,咱早点去排队挺好的。
我着急,追问,你跟老谢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对你不好?欺负你了?
老谢对我挺好的。
妈这人能藏事儿,她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我约谢行出去谈。谢行问我去哪里?
晚上九点,除了去清吧,我想不出更合适说话的地方。福山日夜吧。我发定位给你。
谢行到得比我早,占了卡座。一盏两米的灯座立在边上,探过一根黑色的灯管,像一个巨人下腰,弯出圆润的造型,顶上垂着半圆形的罩子,灯泡躲在里面,照耀桌上的方寸之地。我们俩都笼在灯盏的余光中。他喝柠檬水,给我点了杯长岛冰茶。他开门见山,你想谈什么?
我也有话直说,你们对我妈做了什么?
他两只手搁在桌台上,五指与五指相抵,好像在给手指做晨练。有些人在谈话之前,都喜欢做点小动作。这些年,我妈是一个人。不管以前怎么样,都过去了。现在,我想把她接回家,跟我爸住,他们可以互相照顾。等他们再老一些,我请一个保姆照看。我就不用两头跑了。
我想笑,可他的答案无懈可击。我妈和你爸是民政局登记的,领证结婚的。身上发了层薄汗,眼睛湿漉漉的,心疼妈。她肯定知道谢行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外人,所以一早收拾了行李。我嘲讽他,你让你妈和你爸住,算非法同居。谢叔叔,他答应了?
谢行说,我爸老了,就算现在不同意,将来也得同意。我爸和我妈才是一家人。
你爸老了,连自由意志都被你剥夺了。
谢行和颜悦色说,夏小满,你爸没了,还有一个妈。我爸妈健在,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将来老了,就靠我一个人。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了。《民法典》《婚姻法》的法条,在现实养老困境之前,都软弱无力。好像都没做错什么,只是他们老了。爱啊,恨啊,纠葛啊,吵闹啊,他们都不配拥有了。他们老了。要安安静静地老,断情忘义地老,不给子女添麻烦地老。子女是他们的主宰,就这样老下去了。
两眼虚空,好像看他,又没看到他。有烟吗?
他两手滑下去,搭在两只裤袋上,同时摸了摸。有。烟气绕着光圈升腾,灯光柔和,像淡黄色轻纱。他吐他的烟圈,我吐我的。什么时候学会的?
上个月。我笑了笑,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戒了吧。女人抽烟不好。
我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抽了一根,长长舒了口气。没有那么难过了。
谢行,别忘了,你也有个儿子。
我想,总有一天,谢行的儿子,也会成为他命运的主宰。
妈不见了。手机落在客厅,电话手表没人接。心提到嗓子眼,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料峭的春夜,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去物业看监控,妈晚上七点走出了小区。无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找。
我给谢行打电话,我妈不见了,谢叔叔都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谢行说,没走远,都是附近的商铺啊,超市之类的地方。你在哪里?我过来。
翻遍手机,没有找到一张妈的照片。内疚感像无边的黑夜,把我笼罩,拽入深渊。沿着小区外的店面房,一家家找,一户户问。
谢行遇到我时,我快绝望了。他拿着相框,递给我,是妈和谢叔叔的合照。我感激地看他,甚至一度想跪下给他磕个头。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感谢,拙劣地抱着他哭起来。
在超市门口遇到妈。我冲上去,拽着她,死活不放。妈,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带手机呢?
妈一脸茫然,拉开小挎包的拉链。哎呀,忘带了。再看箍在手腕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她的脸涨红了,手表没电了,又忘了。
我被吓得没有章法,怨气和火气都化作高扬的音量。你到底要买什么?
妈低声说,我想买点干艾草。以前杂货铺能买,今天走了好几家,都问不到。
我着急问,你要买这个干什么?
她只是重复,我有用,有用,怎么买不到了呢。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体检结果出来,小毛病一堆,五脏六腑没大毛病,但神经系统功能评估、头颅磁共振成像、血液生化检查都指向同一个病症。天塌地陷,又在油锅里炸了一遍。
我宽慰自己,也宽慰妈。早期干预,吃药,加上物理康复,来得及,还来得及,都来得及。妈很冷静。我一直以为她是小女人,以前靠爸,后来靠谢叔叔,如今她独当一面,在变老之前,先成长了。
我挽着她,一言不发,去地库拿车。
她转头,跟我说,小满,你相信妈,妈一定会记得你的。
我点点头。我相信她的话,她想要记得我。但她总有糊涂的时候。
妈说,小满啊,家里的水槽别积水,容易长虫子。你从小就招虫子,咬一口,就红一片,抓破皮要留疤的。
晚上八点,我去敲门。妈穿了一套肉色的内衣裤,一节节的赘肉,鼓鼓囊囊的,跟毛毛虫似的。妈,你可真藏肉。
我胖了,快七十了,一个胖老太太。
我笑着说,不WN1bC4yaI+YCxEMKF3Wrn8tcZq9yZy37mg/zvpVojyc=胖不胖,没有三高,简直是个奇迹。今晚我们一起睡。
面对将近不惑之年的女儿,猝不及防地撒娇,她错愕了一下。好啊。
我们先后进被窝,妈脱了棉毛衫,里面还有一件背心,露出厚墩墩的肩膀,白白嫩嫩。妈,你真白啊。
妈骄傲地扬起脖子,展开胸脯到脖子这块大肉,白花花的。看不出吧,老太太藏了块好肉。
我抱着她的胳膊,脸往她身上贴,这种久违的腻歪,让我热泪盈眶。原来,我已经离过去的自己很远了。我嘴上没说,但我心里介意。从她再婚时起,我一直介意别人的碎嘴、数落、诋毁,用粗言秽语来轻薄我和她。所以我用情感上和肢体上疏远她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立场,我跟她不一样,我不是小狐狸精。真蠢啊。
妈,你的皮肤真滑。手盖在她的肚腩上,摸到了沙沙的质感,镶嵌在光滑的皮肤之间,像海上的一座座岛屿。我们在床上卧谈,阔别又熟悉。你这个妊娠纹是生我留下的?
妈欲言又止。经不住我精明,察觉她有事隐瞒,追着她问。她说,跟你谢叔叔,也怀过一个。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多年前了吧,你初中的事,你跟谢行中考那会儿。我和你谢叔叔商量了一个多月。
心里闷得慌。如果妈和谢叔叔有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支持自己的父母在一起的。不像我和谢行,没有立场去支持。怎么不要呢,怕罚款吗?
妈淡淡地说,怕亏待了你和谢行。
我侧过脸,泪水满出来,洇在枕巾上。妈,对不起。
妈的手跟过来,擦了擦我的眼角。说什么傻话呢,我知道你不喜欢老谢,他人真挺好的。谢行妈跟人跑了,他没跟别人说过。一个男人不会做饭,看我们孤儿寡母辛苦,给钱跟我搭伙。
你从没跟我说过。
是啊,以前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后来你太忙了,说不上话。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了?谢行打算接他妈回去。
妈嗯了声。孩子没做错,亲妈,连皮带肉,一根藤上的。
我问,那你怎么办?
妈过来搂着我的胳膊,小声说,我有女儿啊。
你知道自己有女儿,怎么还老离家出走,你丢下我啊。我嗫嚅说。
妈想了想,破涕为笑。哪儿啊,有时候做饭收拾屋子,看东西缺了,就去补点货。她越说越小声,好像漏气似的。就是走远了,就有点不记路,小满啊,我不走,以后,我还是网购到家。
我说,妈,有蚊子。
她说,狗窝不收拾,虫子当然多。
她把大白胳膊放在被子外面当饵,我把她的胳膊捞过来,塞回被子里。
我翻了个身,身边空了,我惊醒过来,怕妈又走丢了。揉着眼,看到门缝外的白光,听到微弱的声音。妈在打电话,断断续续地哭,聊一阵,哭一阵。我想,电话是老谢来的。老两口为了顾全孩子,只能在后半夜互诉衷肠。他俩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比许多原生夫妻处得都久,就算是两棵树,也早已藤缠藤,根绕根了。
实在太困,迷迷糊糊睡了。醒来已经六点半,妈做好早饭,鸡蛋饼裹香肠生菜和蒜蓉辣酱,还有一杯牛奶。妈,你几点起的?昨晚睡够了吗?
她食指勾起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那是她的小动作。眼睛乌青青的,挺大一眼袋。我忽然明白,下眼角上两坨肉,为啥叫卧蚕,是挺像两只大肥蚕宝宝的。她说,年纪大,起得早。她又说,小满啊,有空跟我去看一看谢叔叔。
请了五天年休假。工作十几年,第一次请年休假,拿着请假单找领导签字,互看了好几眼。他如临大敌,问我,是不是身体不适?
我说,是的。
他迅速在请假单上画了个符,不断关照,好好休息。
我拿着两盒胡庆余堂铁皮枫斗,鲜花让我妈拿着,去看老谢。妈精心打扮过,穿着鸦青色羊绒大衣,衬白色羊绒衫、黑色羊毛裤,配一条橘底的真丝方巾,系在脖子上,托出慈眉善目的白脸。盘了个发髻,别在后脑勺,耳朵上戴珍珠耳钉,腕上套金镯子。走在过道,我偏头问她,那天病房里是不是有人?
妈点头,谢行的妈妈也在。
她怕尴尬,更怕让我尴尬。她用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方式,为我遮风挡雨。路上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改口,叫一声“爸”。其实这些年,老谢对我好,我清楚。但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即便心无芥蒂,见面还是客气。护工不见人影,病房里只有老谢。他斜靠床头,脸色红润了些,见到妈,笑容可掬。来了啊,小满也来了啊,吃了吗?医生说,下周能出院了。
妈说好,打心眼里高兴。脸上都是笑色。
别站着啊,坐着说话啊。老谢说,小满啊,这阵子辛苦你了。等叔叔好了,就来接你妈回家。
那一瞬间,“爸”字在我喉咙口滚动,最终还是落了下去。我说,好啊,你先养好身体。
妈坐在床边,打量老谢。小满啊,买了花,怎么没花瓶呢。
刚走到门口,我就想起来,花瓶裹进花束的红纸里了。我妈是打发我出去而已。两人要说话。
妈说,她回来了,就原谅她吧,都老了,让谢行轻省点。他孝顺,别让他两头担心,两头跑。
老谢说,我舍不得你啊。
我确诊了。很快,我会忘了你的。你也忘了我吧。妈顿了会儿,说,咱俩要不去一趟民政局,离了吧,你俩好重圆。
别胡说了。老谢咳嗽,咳嗽声里夹着哭声。小满知道吗?
知道。妈说,我现在积极治疗,加强锻炼,争取慢慢忘。我啊,想多陪小满一阵子。
原来,她是来跟老谢告别的。漂漂亮亮的模样,给老谢尊重与爱。
假期还剩一半,被人事科干部叫回去。职务晋升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生怕给无关人士畅想的机会。该怎么勾,怎么填,大家心照不宣。不出所料,依然陪跑。巨大的心理落差,好像一脚踏空,被黑暗虚空吞没。
我若无其事回家,长到这个年纪,娴熟掌握报喜不报忧的能力。妈炖了松茸鸡汤,做了豆腐皮包子,炒了干菜四季豆,蒸了秋葵。她皱了皱眉,手往鼻子下扇了扇风。小满,你同事抽烟吗,怎么沾了一身烟味。
我说,同事不抽烟。
妈不问了,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或者又忘了。盛了两碗白米饭,一人面前一碗。鼻子酸,情绪七上八下,有点难熬。妈,陪我喝点酒,好不好?
她面有难色说,血脂高临界了,我最近打算减肥。晚上要少吃点,不能喝酒,一喝就多吃。她转念一想,喝点就喝点。
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妈擦餐桌,扔垃圾,我洗碗,两个人日子过得有条不紊,也蛮好的。收拾干净,我往沙发一躺,打开电视,《你好,李焕英》的海报映入眼帘。院线影院下片了,上了电视端。妈,一起看个电影。
好啊,看啥?
我在茶几上选膨化食品。你选一部。
妈“嗯”了两声,她指着电视上大幅海报,说,看《你好,李焕英》吧,应该是讲母女俩的故事。
我脱口而出,不是看过了嘛。
妈失落地坐下,我是不是……又忘了啊。
我强忍着惊慌,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当然没看过,前阵子忙,没去过电影院,就看这部了。
贾玲为了给李焕英长脸,伪造了假的本科录取通知书,妈又开始笑,精准稳定的笑点出现,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接着该哭了。贾晓玲穿越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天而降,砸昏了年轻的李焕英。妈就断断续续地哭完一场电影。当时我问她,这都母女团聚了,还哭啥呢?
妈说,高兴,看到她们团聚,我就高兴。可我知道,她们总有一天,又要分离的。
怎么劝。我不劝了。我被她带哭了。扎实的悲伤做底色,在上面抹什么,都是黑色的。
妈这回没哭。电影戛然而止。因为停电了。从阳台望出去,整幢楼暗透了,像从小区万家灯火的热闹版图中分离出去了。
空调停了,冷气凭空升腾。冰箱停了,蜂鸣声消失了。电影停了,妈的哭声止住了。心怦怦直跳,后脑勺的筋突突发胀,害怕突如其来的冷与静。前年我也遇上停电,独门独户暗了。正好十二点。翻遍通讯录,不知道能去打扰谁。给国家电网报修,半小时后,有人敲门,我不敢开,怕有人在门口捕猎,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贴墙根躲着,装作屋里没人,直到国网的人叫来物业。独居女人不易。
我过去找妈,拥抱她。妈,有蚊子咬我。
妈说,你等着。妈有办法。
点亮手机屏幕,刺目的白光骤临,给她照路。她扶着墙壁,往厨房方向去了。不一会儿,浓烈的馨香飘过来,气味很醒目,是艾草。
妈拿着不锈钢盘子,盘上码放一颗颗矮胖的艾柱,像点燃了一群蜡烛。妈脸上整个人亮起来,好像在发光,暴雨在我眼里肆虐,落在脸上很烫。用手揩,揩不干,眼泪从指缝渗出去。
我抽噎,你买的啊。
妈说,当然是我做的。买的蚊香不牢靠,自己做好啊,就费点功夫,保证真材实料。
我捏住妈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手指。
想起来了。我打小招虫子,妈怕买的蚊香有毒。小作坊的蚊香,用的是锯木灰和六六粉做材料,用黄裱纸卷起烟筒,就是加粗版的香烟样子。不讲究配比,材料兑了就往里塞。六六粉气味太重,能熏死虫,也能熏死人。妈就自己做,这活儿最考验耐心,一到春天,她就采新鲜艾草,晒得透透干。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搬一张小藤椅,一个大塑料桶,还有一块搓衣板,一袋子干艾草,放到天井里。抓一把干艾叶,在搓衣板上反复揉搓,搓上一下午,她的手就从又红又肿变得又青又紫。
午睡醒来,妈还在搓。我说,差不多得了妈。
不能马虎,干艾草不能点,烟雾特别大,还不容易点。
我抱着小凳子过去,妈,我帮你搓。
妈说,你的小手得拿笔,搓坏了,变成鸡爪子,拿不住笔。
我就坐着,干看她忙活。搓得差不多了,艾草的叶子碎片和杂质就会脱落,剩下一团团的绒,那是艾草的茎。一蓬蓬的绒很香、很轻,柔柔的触感。妈把黄色的牛皮纸卷成五毛硬币粗细的筒,再把艾绒塞进去,满满当当的,用小木棍捅一捅,压实。用多少,切多少。放在蚊香盘上,就成了。
妈,下辈子,我们必须还做母女。我当妈,我照顾你。
黑暗,又不是那么暗,直直的烟雾,温暖又清亮,艾柱上芝麻大小的光焰一闪一闪,恍如群星璀璨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