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九月

2024-12-10 00:00王小忠
文学港 2024年12期

1

旺秀道智又要出门了,临走前,他给我打了电话,说过几日就是玛尼节了,扎西滩热闹得很。

我说,玛尼节和我没啥关系,我又不爱凑热闹。再说了前几年驻村时,几乎天天去扎西滩,也没有啥热闹的呀。

旺秀道智说,扎西滩一天一个样,别说是几年前了。

我说,既然玛尼节这么红火,你怎么不参加呢?

旺秀道智说,我和你一样拿工资的话肯定不会出门。又说,活不多,十几天就回来了。

我说,既然出去了就别忙着回来,来来回回钱都缠在车轱辘上了。

旺秀道智在电话那头笑了几声,说,你不知道,外头的世界再大,心里总还牵挂着这个破地方。又说,玛尼节不仅仅是个节日,还有某种情感寄托呢。可是我不出门挣钱,日子过不舒心,再多的寄托也是一句空话呀。

我明白,毕竟玛尼节和当地群众的信仰有关。不过也是,日子过不厚实,何谈精神的富足。我说,你想法那么多,好像都没有落到实处。

旺秀道智说,你见过一口吃成大胖子的吗?

我笑着说,那倒没有。可也不能三心二意,见风是雨吧?

旺秀道智说,慢慢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说,你的羊皮褂子加工厂怎么样了?

旺秀道智说,好着呢,一到冬天买的人会多起来。又说,玛尼节的时候,你还是去扎西滩看看吧。

我答应了旺秀道智,心里想着,还能有什么变化呢。这天午后,突然对扎西滩有了几分莫名的好奇,于是独自去了扎西滩。不大的草滩早被划割成大大小小的井字形状,各种各样的摊点都支起来了。几年前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然摆有摊点,却远远没有这么繁华。玛尼节是藏族的传统节日,对幸福的憧憬和对信仰的虔诚都隐含其内了,然而在岁月的变迁与时代的发展中,从玛尼房里传出的诵经声反而小了很多。

或许与“洛克之路”旅游线的开通有关,扎西滩提前就热闹起来了。前往扎尕那的游人到了扎西滩,无一例外都停了下来,一杯奶茶,或一杯加冰可乐,买的人源源不断,卖的人热情大方。那么多摊点中,发现旺秀道智的大姑娘也支了一顶小帐房,里面摆放着一张小桌子,七八个塑料小凳子。她见我朝小帐房走去,红着脸背过了身。

我走进帐房,坐在小凳子上,说,来一杯可乐。

她转过身,露出羞涩的神情,说,怎么好意思收钱呀。

我说,加冰。又说,该怎么收就怎么收,今天不是在你家。

她笑着说,您是我阿爸的朋友,不能收钱的。

我也笑着说,那就不喝了。

她说,送您一杯。

我岔开话题,说,今天卖得怎么样?

她说,四百多吧,卖可乐的人太多了。

我说,那你明天卖西瓜呀。

她说,阿爸不在,没人去拉西瓜。又说,就卖可乐吧,卖不完还可以退。

我点了点头,说,你要学会吆喝,要放下研究生的身段,在扎西滩你就是个生意人。

她笑着说,也就四五天时间,借机锻炼一下。

我说,防不住就是一辈子。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太对,毕竟她刚毕业。忽地又想起旺秀道智说过他同学的事来,我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旺秀道智曾说,我的一个旧同学和你有点像,但他的文化程度比你厉害,人家是研究生。

我说,研究生不一定厉害。又说,你不是研究生,知道的就比我多。

旺秀道智笑了笑,说,他和你一样,喜欢按想象去做事情。刚毕业时总说有吃天的本事,啥活都看不在心上,同事之间关系也处理不好,后来就去读研究生了。回来之后分配到歌剧院,报到的那天,院长问他,你会写剧本吗?他说不会。院长说,那你就去跳舞吧。

我听后大笑不已,说,让研究生去跳舞?

旺秀道智说,在歌剧院工作,不会写剧本,也只能去跳舞。除此之外,也可以去掏厕所。又说,估计厕所也掏不干净,因为书读到那个程度,往往会眼高手低。

我当时很气愤,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欺负读书人呀。再说了,现在农村的厕所都改建了,去哪儿掏呢?我说,你一棍子打倒了一大片读书人。

旺秀道智说,随便说说,你认真啥?又说,你不是研究生,同样眼高手低呀。

我不说话,心里默默咒骂他,你知道的比研究生多,还不是在沙场拉沙。

旺秀道智的大姑娘问我,您笑啥呢?

我从记忆中醒了过来,笑着说,研究生也是需要锻炼的,各种各样的生活都要经历,包括掏厕所,但千万不要眼高手低了。

她一边点头,一边用惊愕的神情看着我。话又说得不对了。我连忙岔开话题,说,你摆这么多凳子干啥?

她给我拿来一杯加冰的可乐,我不好意思推却,只好将可乐放在桌子上。

她说,村里老人们等会儿都会过来,草地上潮湿,就让他们坐在这儿休息呀。

我说,老人们在哪儿呢?

都在玛尼房里念玛尼呢。她说,念完就过来了。又说,阿爸临走前交代过,赚钱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让我先学会待人接物。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真还有点热乎乎的。这个研究生和旺秀道智的那个同学有点不一样,她是个务实热心的孩子。不过旺秀道智也不错,虽然不在扎西滩,我从心底暗暗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2

扎西滩更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集市,几年前那种肃穆与虔诚已不存在了。摊位上摆满了商品,从手工制作的藏族饰品到各式各样的民族服饰,从新鲜的农牧产品到各种风味小吃,应有尽有。附近村子的人们都扎了帐房,大锅小锅也支了起来,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兴奋;老人们念完玛尼,安稳地坐在帐篷前,一边端起酥油茶,一边打量来往的人群,眼珠子如同装了轴承一般。

音乐在草滩上轰响,现代舞与锅庄舞形成鲜明的两大阵营,网络直播将热闹传送到天南地北。尽管如此,不起眼的角落里依然有卖经幡和龙达。附近的山坡上,有人放飞龙达,也有人悬挂经幡。就在那夜,我又想起了几年前的事儿来。

到了四月底,村里大多人都要去牧场。我看得出,很多年轻人并不喜欢去牧场,他们眼里满是手机中不断重复着的各种奇异的世界,那个虚幻的世界不能带来丝毫的物质补给,却也不能让人心安下来。在精神与物质的权衡下,他们带着各种不情愿,最后还是去了牧场。诞生在草原上的人们,其实看到的世界应该更光明更辽阔。

与年轻人相比,老人们稳多了。老人们合适当生活的向导,然而却屡次失败,因为他们的经验带有片面性,或不合时宜。失败让他们失去了作为向导的信心,接下来只好在光阴里安度晚年,可那种无法更改的坚定的生活信念永远留存着。

年轻人去了牧场后,村里静了许多。没过多久,孩子们去了学校,村子就彻底静了下来。我突然听见车巴河的声音轰然鸣响,多么深厚的交响乐,我忽略它们已经很久了。沿着车巴河,我走遍了所有村子。是的,我体验着生命中必须体验的世界,完全放弃了诗歌和童话。但我不知道,这样的体验能给我带来什么结果?那样的结果能否改变我对生活的重新认知和想法?

那是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中午,我又去了车巴河最远的一个村子。已经习惯了出没于各个巷道及外院里屋,喋喋不休地自我介绍,苦口婆心地讲解惠民政策。多么伟大的演说家,悲哀的是我的演说从来就没有感动过自己。我把想象确认为一个能够理解的事实时,我想我应该能够在这个基础上构建起新的生活。然而我又错了,在不断的错误进程中,我的生活多出了烦恼、焦虑,甚至无法融入的孤独。很长一段时间,我成了驻村工作队的随从,成了车巴河边的一个流浪者。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兢兢业业地做着该做的事,但群众依然不认可,有意无意地将我晾晒在村委会小二楼上,不闻不问。

我的一个队员每到一户都很受欢迎,我一直在想,工作不深入民心是因为村里的年轻人都去牧场了吗?其实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里。

那个队员叫丁子牙,本地人。丁子牙告诉我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就是驻村工作队队长。

村里人竟然不认识我?不是来过无数次了吗?我说。

丁子牙说,群众都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入户的那天恰好是娘乃节,“娘乃”在藏语中是闭斋之意。藏区僧俗把纪念佛祖的活动取名为“娘乃”,不言而喻,是为了纪念佛祖当年的苦修行为。娘乃节期间闭斋者全天缄口不语,不能吃喝,或去丛林草坡幽静之处休息,或在家闭门不出,或三三两两去寺院燃香煨桑、默念玛尼以示内心之虔诚,直到第三天晨曦微露,才解除斋戒,方可喝茶进食。选择这个时间入户,本来就是错。无论怎么解释,或是简单比画,他们只是摇头,抑或同样用手比画着,彼此不知其意。

丁子牙真是费尽心思,群众也露出了笑容。你们都玩过扑克,扑克里有两个王,实在记不住的话就想玩扑克,那样你们就会想起来,队长姓王,就是扑克里那个“王”,王队长的王……

丁子牙就是这么说的。多么聪明的家伙,这样一下子就记住了。然而我的心思并不在类似的说笑上,问题的关键在于沟通,不同语言与文化需要多么漫长的时日才可以相互达成一致。

这天,我再次去了车巴河最深处的那个村子,他们依然说不上我的名字。奇怪的是,都知道我曾帮忙给村里维修水磨坊的事儿。于是我逢人就说,曾帮你们维修水磨坊。这样一说,大家都热情起来,同时也给我反映了许多困难。不希望他们记住我的名字,我只是想,怎样才能替他们解决些实际存在的困难和问题。

四月算是春和景明的好日子了,可车巴河边还在飘雪。朋友在电话里高兴地说着花花绿绿的往事,说着争风吃醋的乐趣,说着跌入低谷而又柳暗花明的虚惊,还说吃了鲜美可口的枇杷。我已经和热闹芜杂的现实有了距离,不过也应该吃个枇杷,枇杷的味道都想不起来了。

离开村委会小二楼,直接去了扎古录镇。走遍了所有水果店,就是没有枇杷。走进最后一家店铺时,那个本分的老板娘张大了嘴巴。

她问我,你要枇杷干啥?种吗?要去山上挖呀。

我说,不是你说的那个枇杷。

她说,枇杷只能长在山里,家里很难种活的。

我和她之间也无法沟通了,我们都说着枇杷,然而却不是同一个东西。她所言枇杷实际上就是高山杜鹃,因为这一带把高山杜鹃也叫枇杷。此枇杷在车巴沟没有,而彼“枇杷”(高山杜鹃)在车巴沟何曾缺少过?

我又说,枇杷是一种水果,很好吃的。

她说,你们就喜欢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车巴沟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回到村里,打开电脑,我认真看着枇杷,似乎真的是十分遥远的东西了。我想,我必须带些枇杷来到车巴河边,其意不在吃,我只是想证明,的确有一种果子叫枇杷,像玩扑克要知道有两张王一样。

3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了扎西滩。除了去看热闹,还有道路交通劝导的任务。艳阳高照,扎西滩丝毫没有疲倦之意,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村里几个交通劝导员干劲十足,对骑摩托不戴头盔的群众不厌其烦地讲解。我趁机脱下反光背心,混入人群中。左转右转,就碰到熟人——扎西草的阿妈,她将开在贡巴的商店搬了下来。各种服饰,还有各种帽子和鞋,堆满了不大的帐房。两部手机同时开屏,她用直播方式卖货,顾不上招呼前来帐房的顾客。

我笑着说,忙坏了吧?东西让人拿走了都不知道。

她依然忙于直播,没有回头,说,随便拿,又不是啥值钱东西。

我说,你还认识我吗?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想了一下,说,前几天见你背着照相机满山胡跑呢,怎么又跑到扎西滩来了?

我笑着说,我来买草帽。

她也笑着说,草帽没有,毡帽有。

我说,你一个人顾不上呀,扎西草呢?

她想起来了,用惊奇的口吻说,记得你前几年就找着买草帽,到现在还没买到吗?

我说,前几年的早破了。

她说,牧区的人不喜欢戴草帽,你去扎古录镇吧,那儿一定有。又说,不说草帽我还真想不起来,你就是我们家扎西草的……那个……

我笑着说,是朋友。又问,她还在医院吗?

还在医院。她说,这几天去县城学习了,你见不到她。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的胆囊已经切除了,再不会深更半夜去打扰你们家扎西草。

她笑着说,原来那样,是我错怪你了。你不会还生气吧?

我说,半夜敲你们家扎西草的房门,肯定是我的不对,怎么会怪你呀。又说,你是来扎西滩直播吗?

她说,直播了才有更多的人知道,人家才来买。一边说,一边忙着调手机支架。又说,要不你来帮我播一会儿?锅里的洋芋都着了。

才发现帐房角落的锅里冒出来股股黑烟。我赶紧过去掀开锅盖,底层的洋芋已经烧得焦黑了。我笑着说,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点儿,洋芋就烧成炭了。

她笑了起来,一边把烧焦的洋芋挑出来,一边说,一忙就忘了。不过洋芋这样才好吃,你也吃吧。

我接过洋芋,咬了一口,夸赞说,洋芋这么好吃,扎西草真有口福。

她点头说,河边沙地里的洋芋就是好吃,你要是喜欢,下次到我家商店里来。又说,扎西草有口福,你也有。

我连忙岔开话题,说,你直播,我可帮不上忙。

她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只是随便说说,直播间里都是老熟人,你一进来他们就会跑光的。

我笑着说,我有那么难看吗?

不是难看不难看的问题,是语言习惯的问题。她一边收拾锅里的洋芋,一边又回到手机支架前,说,除了卖衣服,顺带卖些酥油茶、青稞酒、藏香什么的,这些东西城里人都喜欢,可我们家扎西草很反对,说我天天泡在手机里,都熬老了。你看我老了吗?

我说,比前几年年轻了。

就是嘛。她说,坐在商店里等着老,还不如开开心心地直播。

我点了点头,说,怎么高兴怎么来,别管她。

她又说,你要是有空,多来我们家坐坐,扎西草经常提起你呢。

我笑着说,有时间一定会去。我看着她手脚忙乱,再不想打扰,就悄悄离开了。

相比前几年,扎西滩确实有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喧嚣是对传统的背离?我漫步其中,思绪不禁又开始纷乱。从来就没有放下偏执?还是一直沉溺于追求高大虚空的形式?自以为心门已敞开,可这样的敞开真能引领自己走向现实中的幸福?不能怀疑,更不能活于执念中,必须接纳新的光芒,才不惮于现实的惩罚呀。

4

夏日已过,秋风随起。山坡上的蚂蚱失去了弹跳的力气,高原上的柳絮才开始肆意飘飞。柏木林转变了颜色,车巴河的流水声变得尖利起来,河岸边稀疏的杂草低头吟唱,山峦被薄雾笼罩,显得神秘而宁静。窗外的大片青稞也在一夜之间被送到了磨坊,送到了遥远的牧场。

村子安静极了。正午的阳光并没有减弱它的毒劲,到了午后,河风如强盗,呼啸着席卷而来。河岸边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命都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对这个季节的热爱与害怕。我透过窗户,望着辽远的天际,那斑斑星光忽闪着,让我顿时跌入孤独的漩涡。我再次想起那个唯一会解方程的黑脸大汉,我的好朋友旺秀道智。

玛尼节最后一天,旺秀道智果然回来了。他一来就大呼小叫,说我太懒,房间如猪窝,还说扎西滩都热闹翻天了……我不得不跟随其后,再次来到扎西滩。对我而言,再热闹的草滩也撩不起巨大的欲望来。似乎是过了那个地儿,店也不是那家店了。

所有摊点没有撤离的意思,人反而越来越多了。从甘南卓尼出发,要去扎尕那,扎西滩是无法绕过去的。因为道路偏狭,车辆过多,前几日洛克之路都火出了圈。大家为拍照抢地,或为排队上厕所而相互谩骂,甚至大打出手……带着满腔兴奋,也带着一肚子恼火,何苦呢!

扎西草的阿妈依旧在直播,她的帐房里新添了不少东西。直播的高潮时刻,她拿起一个金黄的洋芋,笑呵呵地说,各位老铁们,你们知道吗?洋芋不仅是我们高原上的美食,还是一种充满爱的礼物。

直播间里的观众纷纷回应,洋芋就是家乡的味道。还有人说,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收到这个洋芋了……

扎西草的阿妈微笑着继续介绍,洋芋是我们车巴河边沙地里种的,纯天然无污染,可以煮着吃、烤着吃,希望你们喜欢这份来自高原的礼物……她真是训练有素,直播带货的技巧已炉火纯青了。说到此处,她放下洋芋,突然拿起一款枕头,说,今天我特意为大家准备了新的礼物,希望它能给你们带来家的温暖……

旺秀道智像个孩子,每到一处,都会深情专注、恋恋不舍。不远处有个丫头也在直播,周围没有观众。我走到她的摊点前,认真看了起来。

丫头口齿伶俐,举止大方。摊点上摆放着席箕草编织的玩偶,装了相框的植物标本,还有几本介绍地方风物的书。

我问她,一天能挣多少?

她说,不到一百块钱。又说,植物标本一个一块,要的人多些。

我看了看她做的标本,说,给花朵们签个名,让天南地北的人们带回去,也是对甘南的念想。

她说,做起来太麻烦了,夹到书里,半个月才干呢。甘南的旅游季很短,根本来不及。

我说,想想办法,趁年轻,趁美丽的季节。

她笑了笑,说,靠直播卖这些标本和玩偶,根本撑不起那么多漫长的岁月。小富即安,谁说不好呢。

我点了点头,说,小富即安,多好。

直播间人气不旺,她也是偶尔回应几句。丫头见我蹲下身,接着告诉我说,喜欢在空闲时间编织玩偶,用彩色画笔勾勒出它们可爱的造型,赋予高原特色与民族特色。她很自豪,像遇到老朋友一样,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我还会在上面绣上一些祝福语,像扎西德勒之类的。那些植物标本选用的都是高原上很小的花,它们的生命力极强,不容易在恶劣的气候与环境中夭折。每个标本里,我还准备把种子也加进去……

我好奇地问她,这些手工艺品价格如何?

丫头回答说,每个玩偶都在十几元到几十元间,要看制作的复杂程度。有时候,我会把制作过程拍成小视频,放在网上。那样既能分享自己的爱好,还能赚点外快。

我不住点头,甚至有点喜欢她,为她的上进与真诚,为她的创意和勤奋。我说,也许有一天,你就拥有自己的创意店铺了。

她笑着说,那当然好啊,不过现在还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我说,你毕业了吧?

她说,毕业快两年了。又笑着说,学的是小学教育,我热爱那个专业,可是专业好像不爱我,考了几次,再也没有信心了。

我说,有一份热爱的心,再加一份脚踏实地的勇气吧。说完之后,心里顿时有股酸楚。我们这代人多么幸运,从未担心过毕业后的出路问题,换了现在,我能比得上眼前直播的这个丫头?

她坐在屏幕前,微笑着面对成千上万真真假假的观众,也面对着貌似救世主一般虚伪的我。但她不卑不亢,用清晰有力的声音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还告诉我,不想成为网红是假话,但更喜欢那个专业,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梦想……

只要有梦想,就有各种可能实现梦想的机会。不过梦想最容易从精彩处跌落,变成虚无,令人悲伤不已。这个丫头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激情和梦想。岁月已流逝,但那份热爱、激情、梦想,乃至勇气,似乎没有被彻底点燃。被遗忘的梦想,在生活面前早已变得暗淡无光,我再也没有像她这样在镜头前光芒四射的勇气了。但我不能就此放弃呀,用一颗热爱的心,踏踏实实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我从人群里找到了旺秀道智,将他强拉出来,朝村委会小二楼走去。

那片山顶上的青稞地再不能荒着。我说,河岸边水磨坊附近的草地也要利用起来。

旺秀道智说,你和潘金莲一样。

我听着又笑又气,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和潘金莲搭上姊妹关系了呢?

旺秀道智说,潘金莲一边要这样,另一边又要那样。你一边让我们去保护,一边又让我们搞破坏,说的和做的不一样。

我说,跟你讲不通。又说,也不能说是破坏吧?都不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吗?

旺秀道智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等明年开春了我把门前的那片地改建一下,弄几个大棚,种蘑菇怎么样?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做调查了吗?做可行性分析了吗?车巴河四周哪儿不是蘑菇呢?

旺秀道智立马不高兴起来,说,这不都是你要做的吗?你不是最喜欢做那些吗?

我笑着,说,你误会了我的意图。

5

秋天越来越浓了,柏木林渐渐萧瑟起来。好几次,我抱着膀子在河岸边来回走动,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对时间的过快流逝做出抗议。河面上的枯叶,渐漂渐远,它们都在寻找一个完美的、最后的归宿。鸟儿掠过天空,留下一串悠长的鸣叫。抬头望着碧蓝干净的天空,我的心中又涌起莫名的惆怅来。这样美好的日子里,我不知道怀揣了多少次梦想,许了多少次心愿,也不知道发过多少次豪情壮志的誓言,一切终究未能实现。在错误的想法和虚伪的做法中,我失去了美好的季节,错过了可贵的年华。我决定要在车巴河边走一程,再走一程,一直到天边挂起彩云。金色的九月里,当我踏着厚实的大地,就一定能让内心平静下来。

水磨坊附近的那片地平整,墒气足,它作为村里仅有的保畜牧场,说实在话,太小太浪费。然而谁都不敢妄自去动,尽管村里牛羊越来越少了。让那片地仅仅以保畜牧场的虚名而存在?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兴办合作社,留下来的牛羊并不多,牧场也在逐渐缩小,但大家对那片保蓄牧场难以割舍,说它是牧业曾经繁荣的最后见证。还说那片土地蕴藏着祖辈的智慧和汗水。村里引进过适合小规模养殖的牲畜品种,也利用附近的田地种植过经济作物,但对那片地从未打过主意。

有天中午,我和几个老人再次说起了那片地。他们的说法惊奇的一致,说保蓄牧场是冬牧场的一部分,平常不敢使用,除非万不得已。大雪封山,牛羊无法觅食时,才去保蓄牧场割草。换句话说,保蓄牧场就是救命的牧场。又说,富裕起来了,就不想放牧,但不能动了根本,对牧区来说,保蓄牧场就是根本呀。

我也说了我的想法,可他们说,这里是牧区,和农区不完全一样。如果真要物色沙地养鸡的最佳地点,并不是这里,而是河边的小灌木林……

我再次到河岸边,已经是九月上旬了。都忙碌着,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人与人之间的富裕或贫困永远不会站在同一个天平上,然而当我驻足河岸边时,发现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真实和满足,精神层面上的贫富是完全可以划等号的。即使在现代化快速发展的今天,那片保蓄牧场依然不能动,就是因为它代表着大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

我低头穿过一片沙棘林时,一群花脖子嘎啦鸡呼啦啦飞出灌木丛,消失在河岸深处。斜阳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岸边的枯草随风摇曳,对面的柏木林一片欢腾,万物歌唱金色的九月,大自然繁衍着无穷无尽的故事,而我,只是一个过客。

抬头望望干净的天空吧,金色的九月一定会让你的心灵亮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