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将明时分,他终于躺不住了,起身给自己来了杯黑咖啡。玻璃窗外的院子里,槭树轮廓饱满,可以想象重叠的叶片遮住夏日强烈阳光后投下的阴凉。等天彻底亮开之后,他要给查尔斯打去电话,祝贺他成年,终于长成一个肩膀足够厚实的男子汉了。查尔斯这天满十八岁,在大学主修油画。他订购了两张挪威国家美术馆的门票,等着查尔斯回家一块去看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他俩都喜欢蒙克的画,查尔斯选择学习油画是受了他的影响。
天色逐渐分明起来,灰色的云团在空中快速涌动,翻来覆去,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之中。他从前的家乡在这个季节常常暴雨不断,对雨水可以说是过分熟稔了。那种空气中湿气密度过大,潮呼呼的闷重一度令他懊恼,也曾让他整夜担惊受怕,害怕画室里的油画被水汽腐蚀,或是在湿漉漉的空气当中凭空消失。他来挪威十三年了,从一开始居无定所,抱着五岁的小查尔斯裹着薄毯子睡在地下室的硬纸板上,到后来买下郊区的独栋楼房。整整十三年了,周末在家的时候,他会默默观察小查尔斯,这个称呼他为叔叔的男孩子,一点一点长高,模样越来越像他了。他想他的身份本质上更接近查尔斯的父亲,但是在查尔斯小的时候,他告诉查尔斯自己是他的叔叔。他说,嘿,小家伙,我是你的叔叔,让我们一块生活在一个更漂亮的地方吧。
他近来时常早醒,在房间里的黑暗中,盯着模糊的石膏天花板想起从前在家乡的光景,毕竟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很年轻,刚刚在美术圈崭露头角,对未来充满信心,事实上他后来在挪威确实站稳了脚跟,获得了挪威当地美术界的肯定,他的作品频繁出现在艺术杂志上。一些挪威太太喜欢在客厅或者书房的墙壁挂上他的布面油画,多半是静物画,丁香、玫瑰或是芍药花束,立在各种优雅的花瓶里,静态之中积蓄着饱满的生命力,像马奈的《花瓶里的玫瑰和紫丁香》。同喜欢蒙克一样,他也非常喜爱马奈,近年的静物画作便是受其影响。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许多画家,高更、梵高、马奈,还有莫迪里亚尼。时下,莫迪里亚尼在年轻群体当中颇受欢迎,在地铁站里可以看到捧着他的画册的男孩或者女孩。那些没有瞳孔的斜着身体的女子交叠双手,背倚木椅子坐着,一种深度的倦怠从纤瘦柔软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懒洋洋的。他遇见她的时候,同时与莫迪里亚尼在一起,准确地说是与他的画待在一块。
那会儿,他的家乡正处多雨的冬季。他一天到晚为他的画作犯愁,想方设法护住它们新鲜的色泽,仅仅有画框是不够的,仅仅停留在笔下的水准也是不够的。他那时除了在画室画画,奔走在各处画展的现场。站在真迹面前,他相信自己会获得更精进的技巧,或者是说不清的灵感,他向来相信那种捉摸不透的玩意。
她就出现在莫迪里亚尼的画作前,一袭白色绸质套装裙,窄紧的收腰上衣,束着深棕色细腰带,A字裙盖住了她曲线好看的小腿的大半部分,脚踝处深深凹陷进去,她真的瘦极了。他当时站在另一间展厅,目光透过门洞似的隔断,见到处于相邻展厅里的她,她站在最大的那幅作品前驻足观赏。她那种光辉圣洁的气息弥漫开来,渗透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觉到了,于是走向她。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转身来,先开了口。
老同学,还记得我吗?
他看着她的脸庞,有点肃静,很圆比例又很到位的好看的眼睛,鼻根高挺,这种高耸直达鼻尖,鼻头却是收拢成小巧精致的造型,典型东方古典女性的长相。他一时愣住,搜寻记忆里关于这个女人的丝丝缕缕。他确信自己不能把她想起,便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们一块念过小学,就一年时间,我很快转学去了另一座城市,可能当时班级里的多数同学不会记得我吧。
他微笑地看着她,有探寻之意,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关于他们曾经同班的事情。然而她转换了话题。我知道有莫迪里亚尼的地方就会遇见你,我就知道。她的声音空灵又潮湿。
他十分诧异,她居然连他喜爱莫迪里亚尼都晓得。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不再说话,静静走在一幅又一幅眼睛大而空洞、神情淡漠、身姿慵懒的女子画像前。一些画作里女子的眼睛让他想起电影里僵尸的双眼,水泥灰色,凝固,无法深入。
他们来到展厅的出口处,发觉雨落得特别大,雨柱捶打在地面凿起一个个水泡,地面一时布满大大小小透明的泡沫,像是有顽皮的孩子在这吹了满地的肥皂泡泡。他们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没有带伞。他去展厅的服务台询问是否有外借的公共用伞,被告知已经借光了。他只好双手挡在头顶跑到展厅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下一把透明雨伞,又冒着倾盆大雨回到她面前把伞递给她。她接过了雨伞,来自老同学的关爱盛情难却,实在太谢谢了。我会设法还给你。
他已经开始幻想和她待在一块的情景。在平静的湖面,他们随着小舟漂流。两岸高大绿色植物森森的倒影不断在湖水中荡漾,它们断开又接起来,不断分开又很快汇合,像拼图那样,留有缝隙,却始终是完整的。他幻想自己和她也是那样的关系,亲密无间,又各自享有乐趣。他的是油画,她也会有她的,是什么呢,他一时还猜不着。
他期盼着再次遇到她,但这样的偶遇没有再发生。
许多年里,每当他想起相遇的那个雨天,她的白色裙摆被雨水濡湿了,贴着小腿,不甚明显的白色刺绣花朵盛开在裙沿处。他把已经被梅雨打湿的透明雨伞收起来,递到她的手上,她大方地接过去,道声谢谢。美术馆自动玻璃大门上是他们两个人以雨水作为背景的剪影,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那一天,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一个雨天,沙沙的,雨水的沙沙声,那么重,一直回响在他的耳畔。那是十三年前的一九九四年。他很久后才回过神来,他忘记问她的姓名,她也从没有提起过。直到查尔斯十八岁生日的这天,他都没有能够确认她是否真的是他小学时候短暂的同窗,她更像一片云,在他的头顶上空快速飘移过去,失去踪迹。
一周后,他接到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此前他从不理会这种陌生的事物,但这个夜晚,他却接了起来。她央求他去同城的儿童医院签个字,她的儿子由于心脏缘故需要做紧急手术,她出差在外地赶不过来。他放下话筒就打的士赶去医院,在住院大楼的四楼手术室前匆匆签下自己的名字。医生问他是小男孩的什么人时,他声称是患者的亲叔叔,并交代至亲无法赶来的原因。男孩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了进去,手术室的声控移门缓缓关闭。几分钟后,手术室门框上的橙色手术灯亮了起来,他坐到塑料休息椅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手术灯直到深夜十一点四十分才熄灭。他又陪伴在男孩病床前,男孩的麻醉药效没有散去,一直在深睡。他就坐在病床旁看着这个后来他抚养长大的男孩,之后困意袭来,他伏在床沿上睡着了。
随后几天,她没有出现。他在医院陪着男孩,餐点时去医院食堂打包流质食物。男孩的眼睛和他母亲一样,圆圆的,漆黑滚圆的眼珠温和地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男孩问,你真是我的叔叔,我从来没见过你呀?
当然是真的,你妈妈有事,这几天由我来照顾你。他试着摸索如何与孩子相处得更好。给男孩画天空、斑马、房屋和烟囱,灰色烟雾从烟囱口龙卷风一般冒出来,膨胀得比房屋还要大。魔鬼出现了。他给男孩扮鬼脸,男孩看着画咯咯笑个不停。他那时还不叫查尔斯,护士们进来病房喊他灯灯。灯灯,把袖子拉起来,我们来量一下体温。
他带着灯灯离开故乡时,还没有想到要给他换个名字,直到灯灯在挪威入学,为了他更好地融入当地环境,他才下决心改成查尔斯。
灯灯要出院了,作为母亲的她依然没有出现,他从银行取出自己的部分积蓄支付了住院费用,把灯灯接回了画室,当然也是他的起居室、他的住所。男孩对画架、调色盘和散落在地上的作画工具充满好奇,他后来意识到是从那时起绘画的种子播种在了查尔斯的心底深处。这是他和查尔斯的命运,紧密相连,亲如父子。
那个陌生电话号码再次显示在座机显示屏上,他认得这串号码,于是毫不犹豫接了起来。
我可能需要在外地继续待一段时间,没有更好的办法,实在是抱歉,太麻烦你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再照顾灯灯一阵子。她的语气既柔缓又笃定,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沉静。没问题,你要不要和灯灯说几句?话音未落,她就挂了,过于短暂的通话,令人难以置信它确实发生过。
如今他回想起这一切,仍然对某些部分抱有遗憾。他觉得她出事时他要是在场,也许还有反转的余地,查尔斯就永远不会是查尔斯,他会安心做他的灯灯,也很可能不会远离家乡,使用迥异于故乡的语言。他其实并不明确她是哪一天遇害的。几次来电拜托他照顾灯灯后,他有种直觉她似乎去了遥远的地方,可能短期内不会回来。在查尔斯成长的过程中,他有想过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以及他母亲遭遇的事故。几次三番,欲说又止,在查尔斯十岁那一年,他决定永世守护这些秘密。查尔斯不应该为过去承受没有必要的伤害,挪威毕竟已经是他和他自己新的天地,没有携同他的母亲,他感到很遗憾,但也只能这样了。生命里的一些事情就是这样子,只能如此了。
起初,她的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没有提起自己在外地的工作,也没有提到灯灯的父亲,只一味拜托他照顾灯灯。已经到这个份上,他没有理由再把男孩推出去,更何况他如此乖巧、安静,可以坐在画架前涂涂抹抹一整天,或者翻阅一本又一本的绘本。他试过回拨那个号码,却是来自公用电话亭的。她的一切像一个谜,他无从破解。
她改变号码打来电话不久后,他决定带着灯灯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这么晚打给你,太打搅你了。她说完一句又停住了,似乎在酝酿要说的内容。下半夜,四下都很安静,灯灯睡得很沉,抱着被子背对着他侧睡着。一小会后,她的声音终于再次从听筒内传来,湿润的、寒气十足。他绝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见过这样的声音。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告诉你近来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她从兼职的杂志社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钟,雪已经停了,天气深寒。她裹着厚厚的围巾,手上戴着皮手套,冷意还是渗了进来。她走到路口看是否有出租车经过,暗淡的雪水中,留下她的鞋跟引发的小圈涟漪。这座城市多年不见雪,却在这一年降下好几场雪。黄昏或者夜里,冷冻成天然冰柜的天地间,忽然静悄悄飘起柳絮一般的雪花,一场雪不会持续太久,但会在地面、屋顶、树丛间留下它们来过的痕迹,洁白的一道,或者一堆,点缀在这座南方沿海城市。她等了一会,有几辆私家车经过,但没有的士。三个男人从近旁的人行道对面走过来,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短款皮夹克,令她想起从前看的香港警匪电影里的混混。他们踉跄着,其中一个被自己的脚绊倒又用双手支撑着站起来,继续趔趄着,看上去他们喝了不少。她下意识微侧过脸,低头看路面上的雪迹。酒味越来越近了,发酵的、闷酸的气味笼罩下来……
她醒了过来,头非常沉重,似乎有一片层积云压在头顶。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手和脚被麻绳绑住了,缠得很紧。要命的是她的嘴被胶带黏牢,她知道这种胶带,包装电器或者较大物件的硬纸箱就是用这种土黄色胶带封住开口的,眼下她自己的双唇被人像对待硬纸箱的两扇门,合起来,黏住了。
他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事情的残酷程度,他几乎冲动地要用手蒙住听筒,怎么忍心再让她复述一遍她的经历。他试着很轻很轻地深呼吸,为承受接下来的故事做好准备。
她坐在水泥地上,背靠着墙壁,右脸旁是一扇普通的木质框窗户,没有窗帘,窗户是关严的。她往窗户靠近,艰难地一点点挪过去。见到玻璃窗外,雪又落了下来,比黄昏时落得更大,雾茫茫的,斜斜落下来。她忽然想起灯灯婴儿时在她怀里的感觉,像一只温暖柔软的小兔子。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穿任何衣物,连遮住隐私部位的都没有。她顿时明白过来。这种状况只在影片中才会发生,一个茕茕的女子在深夜被陌生男子掳走,受尽百般折磨……后面的剧情她不能想下去了,已经身临其境,头脑里却只会浮现出一些没用的情节。突然,房间的灯被关灭了,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关门声,很轻,但她知道是在关门。邻屋传来说话声,像是询问。听过一会,分辨出是警察在挨家挨户找寻嫌疑犯的蛛丝马迹,前不久新闻中报道的连环凶杀案。只有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来自警察,另一个自然是她之前在街头看到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问答毫无新意,警察一无所获地离开了。她知道没有用,但还是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太微不足道了,可能那个警察在迈出门的时候听到了雪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不会听到她拼死的求救声。
他的眼泪滴下来,把桌上的素描纸弄湿了,湿晕让他想起他们两个人的第一个雨天,也是他们之间唯一了。
那个被警察询问的男人也出去了,她一个人留在了冰冷的房屋里。她试过一些办法,把窗户弄破之类的,但也只能想象,房间空荡荡的,而她无一物蔽身。整个世界如此黑暗空寂,没有一点声音,连她自己也像消失了一般,她坚持了几天,直到连呼吸也不得不失去。她不很确定自己在被弄晕的时候是否经历了此类案件中受害者通常会遭受的侵凌,但应该是的,如果她能被发现,法医会做出结论,到那时,她会被分解,像一具动物的尸体,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
这就是她一直没能回来的原因,但是事情没有完,远没有完。
她颇费了一番劲,找到那三个男人。起初三个酒鬼并没发现她,他们也没法发现。她故意把他们桌上的酒瓶碰翻,啤酒洒了出来,黄色的液体表面浮动着白色泡沫,从桌子上流到地板上,再分岔成许多支流流向四面八方。酒瓶是突然倒下的,就像那个在人行道上被自己绊倒的醉鬼,没由来地独自摔倒了,可是缘由却大不相同,酒瓶不会把自己绊倒,他们显然醉得厉害,根本不会想到有其他东西存在。她变成了其他东西,她自己是知道的。她从那个房间离开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被折磨成那副不忍目睹的惨状,她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她已经有了目标。她尾随他们走出酒馆,马路上车流川息,就那么走在他们身后,堂而皇之地跟踪,不会有人看见她。一辆小货车载着满车的黄色塑料鸭子飞速驶过,其中一个男人的一只鞋被车轮碾过,她看得差点吓出了魂,但酒鬼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只是呆成木鸡,惊魂未定又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老子就是命大。口气里满是酒味,另两个拉着他赶紧走。
他们卧室床头柜上的台灯半夜里自动亮了起来,但是他们并没有察觉,醉得太死。她知道这种伎俩的力度完全不够,她看着房间里的每样物品,思量有什么足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罪孽。一个酒鬼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卫生间,他的眼睛几乎没法完全睁开,酒劲还没有过去。她在他走进卫生间的那刻,按下了马桶的按钮,没等他净手,马桶就开始自动抽水。他愣了一下,迷蒙的双眼盯着翻腾的水,几乎是在同时,灯一下子灭了,几个房间全部漆黑一片。没等他反应过来,另两个酒鬼也醒了,被卧室窗户剧烈的敲击声吓醒。他们以为是地震,躲在圆桌底下,三人紧贴在一块。敲击声持续了一会又安静By7MMzsmXX61YOXO4Drq1A==下来,他们继续回到床上,还没睡熟,更猛烈的异响又开始了,这回是房间里的东西都在动,好像全体发疯了一般。他们再也不能够相信眼前发生的是正常现象。
她不会忘记每天要看一看她的小宝贝灯灯,她在病床旁、在他的工作室端详着男孩,但是他和男孩都不知道她在。她不小心把一支天蓝色颜料碰掉在地上的那次,他们也没能发现她,灯灯跑过去捡起了颜料。你这个小调皮鬼。他说话间把它放在了调色盘附近。她双手掩面哭泣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她近在咫尺,却比空气还要没有存在感。他们不知道她在身边,她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她不清楚这份母爱该如何继续下去,以电话联系的方式,让灯灯永远只能在话筒里听见母亲的声音,如果是那样,她又如何解释这种无奈,一个母亲只能活在声音当中,活在虚拟里,听上去实在太牵强了。
三个十恶不赦的酒鬼,每一天会有各种惊吓在等着他们。她要创造不同的新鲜的惊吓送给他们,这份出于母爱制造的恐惧,牢牢摄住了他们。他们猜到了是她在作祟,他们努力使自己不去想到她,可他们知道,无论如何她总是在那里,恐惧的感觉难以掩藏。罪魁祸首是他们自己,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承受,继续承受。
三个酒鬼乘坐大厦的电梯,她紧随其后。为了摆脱纠缠,他们想到去人气旺盛的地方,也许那样惊吓会减少。景观电梯载着他们快速上升,街上的喧嚣透过门缝传进来,他们知道这种喧嚣蔓延到了大厦内,每一层都很热闹,人潮涌动,他们可以走在陌生人当中。忽然,电梯停住了,按键屏幕与顶上的灯都被揿灭。他们抱作一团,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惩罚。紧随而来的是凄惨的叫喊声,他们在黑暗中听着其中一位把自己的脖子扭断了。咔哒……咔哒……一连串骨头断裂的声音之后,他们中的一个彻底没了声息。剩余两个酒鬼被吓尿,瘫在地上,眼球突得厉害,魂丢掉七八分。电梯内重现光明,他们仿佛被一下子拉回了人间,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逃命一般冲了出去。
漆黑的地下室,没有窗户,他们窜到里面,把铁门紧紧锁牢。座机来电的铃声似乎从很远处传来,渐渐地,音量变得很大。他们把能够摸索到的杂物都堆在门后。铃声继续响彻黑暗。地下室根本没有座机,也没有电话线。她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他们知道了她的厉害,爱与孤独生发的怨恨在密不透风的地下室蔓延。他们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了,但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还会有什么。黑暗之中,恐惧无边无际。她要叫他们知道恐惧不会消失,恐惧会如影随形,渗透进他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今后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惊吓倒还是其次。他们被吓得够呛,但是她没有一丁点痛快的感觉。人类除了只会徒增自身的丑陋毫无用处。她只是感到太无奈,百般掂量之下,还是选择把一切告诉他,这个在莫迪里亚尼的画前与她相遇的男子。
决定离开并不那么容易,舍弃现有的一切,去另一个半球重新开始,他为此承受巨大的压力。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他要和一个小男孩共同度过长久的时光。必须离开,他知道只能如此,灯灯不能在电话里听着无法相见的母亲长大,同时出于他永久缺损的心脏的考虑。
在机场大厅,他握着大哥大让灯灯最后一次听他母亲的声音。她说,灯灯,妈妈在很远的外地出差,很久没有来看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男孩回道,不会的,妈妈,我就是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妈妈可能要去一个没有信号的地方工作很久,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我会想念你的,你要好好的,乖乖听叔叔话,好吗?
你要去哪,那里有我最喜欢的冰激凌吗,你要是回来给我带一个巧克力口味的好吗,我也会想你的,妈妈。
催促安检的甜美声音在大厅内响起,他把灯灯抱起来,把大哥大从灯灯耳边拿开,一面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说,灯灯,我们要坐飞机了。他让灯灯趴在他的肩头,把大哥大放在了落地绿植盆栽里,她还在那头说着些什么,他们已经听不到了,大厅内汹涌的人声淹没了她。他们来到安检处,穿制服的年轻男子用远红外线探测仪检查了他们周身,过了安检,继续往里走。飞往挪威的国际航班停落在窗外的空地上等待着他们,挪威等待着他们。
他在休息区落座,灯灯仍旧在他的怀里,行李箱放在一旁,离开进入倒计时。对面的挂壁电视机播送着实时新闻,灯灯被画面吸引过来,脸颊贴着他的脖颈。挪威利勒哈默尔冬奥会开幕式上,跳台滑雪运动员斯坦·格鲁本手持火炬,从路易斯卡德斯巴肯跳台滑雪场一跃而下,飞跃了一百多米之后降落在主体育场内,接着由滑雪运动员诺丁尼斯将火炬传递给了马格努斯王子,由王子点燃主火炬。画面快速闪动,厚厚的白雪,是他们很快就要抵达之处的常见之物。紧接着的新闻是蒙克创作于一八九三年的油画作品《呐喊》被盗走了。利勒哈默尔冬奥会开幕,挪威国家美术馆把《呐喊》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展厅,以供展出,然而,挪威方面可能太急于向全世界展出名画,疏忽了加强对它的安保措施。光天化日之下,四名劫匪砸碎了展厅的玻璃,仅仅花了六十秒就将这幅名画盗走。电视屏幕上一个全身黑色的蒙面人腋下夹着画,和三名相同装扮的同伙快速从画面左侧逃之夭夭。后知后觉的安保人员来到空无一物的展示墙壁前,“感谢简陋的安保工作”的字样代替了《呐喊》露出笑容嘲讽着他们。他深爱的《呐喊》被藏匿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四名劫匪把它怎么样了,还是说蒙克笔下燃烧着的血红的天空、扭曲的阴暗的大地、惊恐的人们双手抱头睁大双眼透露出万般恐惧的绝望感不小心戳到了盗贼的内心深处,他们是为共情而盗。他以前订阅艺术杂志时,也见过类似名画被盗事件,其中当然不乏戏谑的口吻,提到那些画值多少钱,美术馆有多么疏于安保。一时间,他惶惑起来,纳罕自己所处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盛大的奥运赛事拉开帷幕,肌肉、汗水、速度与激情,而在同一个国家,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偷轻轻松松就把价值不菲的油画给盗走。在他的故乡,此时此地,灯灯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早已遇害,而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有小偷,偷走了画,他们会把画怎么样?男孩好奇地问他。
呃,我也猜不着,也许换钱,也许把它们烧掉。他有点心不在焉。
烧掉,像秋天的落叶被烧掉,为什么,为什么呀?男孩还不能够理解眼前这个世界的荒谬。
查尔斯在电话里说他快要到达美术馆了,到时会在那里等他。他走进厨房把咖啡杯放在水槽上方的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晾在沥水篮上,随后重新回到卧室换上烟灰色的西装外套,昨晚他自己已熨烫过。查尔斯有着和他一样的黑色瞳仁,但是他们的血脉毫无关联,没有关系,这一点不妨碍他们已经成为最亲近的父子。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不乏貌美的时尚圈或文艺圈女人对他频送秋波,他一一婉拒了。不是没有想过组建自己的家庭,拥有一个或者三两个自己的孩子,他们或许会和查尔斯成为好兄妹,但他没有把握,不仅仅是查尔斯的缘故,更多的是他对于爱的难以把握,他似乎很难再那样爱上一个令他生发美好幻想的女人。没什么可惜的,他一直很自由,也不缺少亲情,查尔斯成为了他唯一的亲人。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待在孤儿院看雨滴从屋檐掉下来的情景,那么寂寥。他也想到画下只有疯子才能画出《呐喊》的蒙克在巴黎声名大噪后得到的女人缘是多么荒诞,紧追不舍的富婆用枪指着自己逼迫他和她在一起,蒙克威武不能屈,到底没有接受,径自转身离开。他想到和蒙克同时代的那个倒霉蛋文森特,尽管生命里也出现了一把手枪,却是用它在麦地里对准了自己的腹部。爱是好的,但很难。想到爱割耳朵送给所爱之人的红头发文森特,他觉得难受。各种说得清与说不清的原因让他单身至今。
《呐喊》在一九九四年被盗,三个月之后被警方寻回。又在二零零四年八月二十二日被偷走,一伙蒙面持枪者进入挪威奥斯陆的蒙克博物馆,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枪威胁管理员,盗走了《呐喊》。当抢匪携带油画逃离博物馆的时候,被一位旁观者拍下了照片。一年后,警方抓获盗贼,但盗贼声称为了销毁证据,已经将画烧掉。十三年前查尔斯的担忧真的变成了事实?奥斯陆市政府曾经悬赏两百万克朗寻找这幅画的下落。幸运的是,二零零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在挪威警方艰苦的搜寻之下,画作再度重见天日。接连被盗匪盯上的《呐喊》成了偷画人的心头好,而那画中人仿佛呐喊着的是“别再偷我了!”
他们来到历经沧桑的《呐喊》面前,它被挂在系列画的最前头。蒙克一共创作了四个版本的《呐喊》,每一幅都描绘了同一个画面:天空流动着血红的云层,地上蓝色的河流扭曲向前,远处的两位行人身影模糊,近处的男子扭动着身躯,双手托腮,双目大睁,张开嘴做出震惊的表情,几乎每一幅都以大胆鲜明的色彩和极具表现力的线条使其无处不凸显着焦虑和绝望。他相信每一个人或许都有过这种压抑、渴望高呼一声的时刻。查尔斯的母亲呢,应该也有过吧。在弥留之际,差不多只剩下呼气,再没有力气吸入氧气的时刻,她是多么想要大声地呼喊她的孩子,她唯一的男孩。
他们仔细观察着蒙克疯狂的笔触,涂抹间尽是压抑与沉重。忽然,他留意到那幅被盗走不止一回的《呐喊》里,男子的双眼部分与他年轻时研习油画时看的有着细微的差别。从前的笔触是由右向左,而眼前这一幅是自左往右。从前看到的时候,画作还没有被偷过。他心下一沉,陡然间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真正的它躲在了哪里,还是早已被毁。查尔斯是否也看出眼前的这幅只是赝品,它戏弄了他们,戏弄了查尔斯的生日。接着,他想起了她,记忆里的她依然青春,而他已经有了几缕银灰色的头发。他们离开她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她现在会在哪里,是否依然躲在阳光的背后看着剩下的两个酒鬼如何苟活于世。她的查尔斯,哦,不对,是小灯灯,如今俨然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想起了他和查尔斯乘坐飞机穿梭在棉花糖一般的云层之间,他记得她在电话里潮湿的想念的声音,那声音也许此刻正在什么地方,用轻柔的声调说着:生日快乐,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