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的一天,我坐在摩拜广场布来咖啡馆的一张软沙发里,黑咖啡释放出室内浓稠的幽暗,人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音乐声在头顶旋转,磨着粽黑色的豆子,将液体倒进每一只敞开的杯中,我用全部身体吮吸着咖啡的香味。咖啡馆的门开了,一个少年走到我跟前。
“我是你的儿子,也许你还不认识我。”
“可是我还没有妻子呢。”
浓浓的咖啡味使我的声音听上去又苦又香,少年用明亮的眼神舔干净了它,“那我们一起去寻找母亲吧!”
他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白净,开着一小丛一小丛的粉刺,头发很长,乌黑发亮,夹杂着微微的汗水,一绺绺披散在脑门上,就像刚刚在外面玩乐尽兴后回到家里。在那些头发的绺条之间留出三角形的空隙,像别在脑门醒目位置的一个族徽。
我注视了他一会,点点头,于是我们就出发了。由于时间正是下午,我们便决定朝东走去,那样就可以背对着太阳,让阳光射到我们的后背上。它在我俩的肩胛、背部、屁股上投射了大量的热力,这些热力是一只大手,推着我们向前走。两个影子倒在地上,像两只小黑狗一直跑在我们前面引路。它们静默着,一句也不吠叫,只是跑着,对路旁的风吹树叶声、飞过的虫子、头顶盘旋的鸟儿也从不好奇,始终守在我们跟前。只有飞驰而过的货车会让它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微微的颤栗,我们也跟着抖动起来。
我们并肩走着,少年已经和我一般高了,唇边甚至已经冒出了隐隐的绒绒之意,这就像一棵树,已经准备独自去品咂雨雪的滋味。有时我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他的后面,他好像努力压制身体里的弹簧,但效果不明显,阳光照着他的浅灰色T恤和运动裤套装,像是要把他融化在这下午的空气中。
我加紧几步,与他站在一起,问道:“我是否给你取过一个名字?”
他高兴地转过脸来,很认真地回答:“就是儿子,那个最为正式的名字。”
我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只能是这个名字,第一个名字,在一切名字之先的名字,赋予我父亲身份的名字。这个回答让我很满意,同时又感到了责任。如今我俩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他的母亲,只有她能使我自己成为丈夫,使他成为儿子。
随着我们不断向前走动,我能感觉到太阳也在往下落。我们走得太快,踏步太用力了,每一步都踩在它身上,它只好往下掉,向山顶靠拢,寻找一个支撑点,寻找一个让它重新升起的地方,人们又能再一次见到它熟悉的面容。
“我母亲长什么样子?”
我一惊:“什么样子?——你知道,我们分开得太久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更别说记住她的样子了。这件事就是这么奇怪,当我在心里想象她时,她是如此清晰,如此亲切,就像我和她头顶头碰在一起。而当我想要用语言去描述她时,她就躲开了。我的舌头触碰不到她。”
“可能她就是希望我们动身去找她。”他的兴奋劲并没受到我说的话影响。
“你说得对,当我们找到她,和她面对面站在一起,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把她的身体抱在怀里时,她就会完全确定下来,再也不是不可捉摸的了。”这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让我犯疑虑。
“可是我们怎么确定她的存在,怎么知道她肯定就在那里呢?说不定我们会无功而返。”
“父亲你担心太多了。我们仨是一个整体,一个稳定的三角形,既然现在两条边都已经确定了,那第三条边也就是唯一的呀!”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赞许地拍拍他的脑袋,他头上的三角形徽章被我弄乱了,他用手扒拉了几下头发,它又出现了。现在好了,解除了担忧,只剩下一件事,我们只要去找就行了。而且,当“父亲”这两个字突然向我射来的时候,我的耳朵忽然一热,这个称呼太奇妙了,也太深奥了。我一时都想不明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她呼唤我的名字时,那将会更加奇妙,我无法想象从她唇中吐出的两个字会像蚕一样吐出多少丝来,把她和我缠连在一起,那些丝带有黏性又充满了韧劲,透明、纤长,甚至可以绕着地球一圈再转回来,而那只吐丝的蚕,此刻我们正在寻找她,在她变成一只蛾飞走之前。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离开城市后的第一个小镇,它冷清破败,房屋低矮,街道荒凉,老人们拄着拐杖在街上走来走去,几条野狗相互追逐、撕咬,不时发出一声狂叫。我们沿着主路进入镇子,在一个路口,一个腰上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坐在店铺门口一直看着我们,他的双手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着,好像想拿出什么东西,但又犹豫不决。就在我们离他越来越远的时候,他跑了过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
“找我的妻子。”“找我的母亲。”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也在寻找我的老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志同道合的人,这不由让我对他说的产生了兴趣。他在前面带路,领我们去他家里。一路上,他的两只手仍然藏在口袋里,我已经不再想他会掏出什么了,那两只手不会立刻掏出什么来的,它们在孵小鸡,一只手做窝,一只手坐在上面孵着,但还要好久,小鸡才会破壳而出,用毛绒绒的嫩黄小嘴唧唧叫出声来。但也许它永远也不会叫,那只手不让它叫,它也许有米粒吃,有水喝,但就是不能唧唧乱叫,那样就谁也不知道它已经出生。谁知道呢,也许他口袋里的小鸡已经孵出,也许它们本来就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他的两只手总是放在里面安抚它,恐吓它,让它始终保持安静。
他告诉我们他找不到老婆了。“我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娶回来的老婆就这么不见了,一个大活人,真是奇怪!”他转过脸朝向我们,我发现他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人显得很虚弱的样子。开了这样一个头之后,他开始了详细讲述,他说他们刚刚结婚一年,他们一直很相敬相爱。他努力做鞋——他是一个鞋匠,他和鞋子一样沉默——而她则将家收拾、布置得像个天堂。他每天回家来,身上带着好闻的皮革味,走进屋里,有时候咳嗽一声,有时喊她一声“喂”,于是她开饭。他们坐在桌边,慢慢将夜晚嚼碎,吞下去,等到夜晚沉默的硬块在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洗完了澡,而她站在窗前或是坐在沙发里对着电视发呆,他又喊一声“喂”,于是他们一起上床睡觉。这样的日子平淡,简单,但又有滋有味,让他做鞋时手上总是充满了力量,打斩、绷楦、缝线、打孔,每一下都准确有力,让鞋子紧紧地包裹着脚背。但是,在不久前的一天,他回到家,发现老婆的身影变得半透明了,穿过她的身体能看到身后的厨房、餐桌。而几天之后,她就消失不见了,他大声喊:“喂!”但就是没人回应。他在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又向街坊邻居打听,张贴寻人启事,但仍一无所获。如果一只羊丢了,找不到羊圈,它总会被别的牧羊人发现,但是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到空气中,彻底无影无踪。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在做鞋之余,他总在街头张望,希望会与她不期而遇,或者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一条小路通向他的家,这是位于小镇边缘的一套民居。进门是客厅,主人很热情地邀请我们到沙发上坐,我没有坐,问他卧室在哪一间,他指了指沙发旁边的一扇门。我推开门进去,屋子里很暗,帘子都拉上了,有一股闲置已久的特殊气味。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我摸索着往里走,慢慢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发现这间屋子很深,堆了不少东西,显得影影绰绰。在我向前走的时候,手边有时是柔软的棉布的沙沙声,有时是台子上的杂物的轻响,我的两只脚像嗅探犬一样谨慎向前。它们探查的路径不断深入,然后显得越来越犹疑,因为它本来以为十秒钟就可以完成的任务,现在却发现似乎永远没有结束,它不断向前,而前方又不断出现,如同深夜出行时车灯连续打开的黑暗。就在双脚变得烦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的对面飘过来:
“啊,竟然有人来到了这里。”
双脚立住,眼睛凝神,我看见在黑暗深处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你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吧?”
“女主人——这倒是个新名词,至少比一个字好。你又是谁?”
“我和儿子一起寻找妻子,在镇口遇到了你丈夫,他说他找不到你了,说你消失了,于是请我来帮忙。”
“我一直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里。”
“那为什么他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并不是我自己想要隐身的。你是否知道,女人的血是透明的,我们天生就有隐身的倾向,但只要有人经常呼唤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不会隐身,就会在房子里走动、打扫、做饭。可是我的丈夫太沉默了,他像一只楦头一样,只知道使劲往生活里顶,只看着生活的皮面把它包裹起来。他对我的称呼既不是三个字,也不是两个字,而是一个字。一个月前的那天傍晚,下着雨,我做好了饭,站在窗前等着他回家来。雨丝细密闪亮,像一枚一枚小针,有几枚闯进了屋里,扎到我身上,竟然真的感觉到了痛。他回来了,熟悉的皮革味,一步一步走进来,我转过身迎接他,他喊了一声‘喂’,那一个字就像一颗子弹,瞬间把我击倒在这片幽暗中,再也走不出去了。”
“可为什么我却能看到你?”
“因为你是陌生人,你身上没有子弹。”
“那就让我用这陌生的善意带你出去吧。”
我引导她走出深深的房间,走到她丈夫跟前。她丈夫连忙握住我的手,使劲摇着。我从他握紧不放的手中抽出来,告诉他应该去拥抱他的妻子,并且以后要多多唤她的名字,两个字或者三个字,而不是一个字。
“只要你叫她的名字,她就再也不会消失。”
他好像是第一次尝试似的叫了一声,她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微笑了。我认为应该把这个时刻留给他们,于是向他们告辞。鞋匠让我稍等片刻,他跑进隔壁房间里,捧出两双皮鞋,说我们要走那么长的路,肯定用得着。他妻子脸红着责备他:
“两双鞋子能派多大用场。”
“可是我们也没有更好的东西送给他们呀。”鞋匠抓抓散乱的头发,似乎很伤脑筋。
“我们有的。”她很神秘地笑着,把我们领出客厅,站在旁边的一间低矮的杂屋门口。鞋匠很疑惑地看着,她推开门,两匹马相互挤推着嗒嗒走了出来。鞋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看她,又看看我们,用手抚着马背,逆着鬃毛摸了一把,仿佛要看看这是否是真实存在而并非幻觉,两匹马低低地嘶鸣了两声。
“哪里来的马匹?”鞋匠疑惑不解。
“如果我告诉你,它们是我名字中的另两个字你会信吗?”她的脸上有一丝狡黠,“你总是只喊我‘薇’,而另两个字长期被丢弃一边,在寂寞中它们就化成了两匹马,在马厩中日日练习踏步。它们肯定能跑得很快。”她说着将缰绳交到我们手里。
辞别了鞋匠夫妇,我们又回到了镇上,胡乱找了一家小旅馆,安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继续赶路。这时速度比之前就快多了,骑在马上,树林和山岭惊慌地急速倒退,以免赶不上已经进入过去时的回忆,也可能是惊异于这旧时代的交通工具,竟然闯入了21世纪。我们在马背上聊起这两匹马的劲健,聊起那一对夫妇,儿子问我是怎么找到那个消失不见的妻子的,我告诉他当我走到卧室深处时她就在那里,她并没有消失,只是她的丈夫看不见她。
“她是不是穿越到其他世界?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在我们生活的空间中,并不是只有一个宇宙、一个世界,而是有很多个宇宙和世界,它们是平行的,我们只能在其中一个当中生活,但外力的作用可能会使它们实现交互,导致穿越。”
“也许她说的‘子弹’就是你所谓的外力?”
“还有一种可能,她自己内在的情感压力导致体内温度不断升高,最终爆燃,这就烧穿了平行时空的间隔。”
“你这个解释听起来更合理。”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父亲,我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密伦娜。我所爱的女人只有一个名字,总是叫密伦娜。”
“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我的母亲一定也很美丽。”儿子没有看我,望着远方,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马蹄声声,踏着黄色的泥土路,传来的每一次马蹄声仿佛都在呼唤着密伦娜、密伦娜、密伦娜……这蹄声就是发向远方的讯息。随着我们持续向前,走村过镇,翻山越岭,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那些来自我的朋友、熟人,但最终大多数消息都被证明是误传。它们就像马蹄飞溅起的泥土,一路跟随着我们,又迅即落地远去,落在车辙里、泥水中。但至少我们用它们做下了记录,可以将此地排除在外,逐渐缩小寻找的范围。我们跑过了一个又一个城镇、村子,把一片又一片树林、田野抛在后面,我们已经跑出了西部和长江中游群山连绵的地带,逐渐进入了平原和丘陵。早晨和黄昏,那些在田畴山丘上飘荡的雾气把阳光散布得异常均匀而有质感,像一层有着轻微折光的透镜。有时是一连几天的细雨,千千万万颗雨滴像老天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于是找到我们,把话全部倒出来,撒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它们说完之后,我们心里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俩都沉默着,在万千言语中沉默着,有时一刻不停地行进在雨中,有时站在旅馆的屋檐下看雨。
渐渐地,需要寻找的地域越来越少,然而我却感觉离她更远了。以前在崇山峻岭之间,在山边小道上行走,虽然山头高耸遮住了视线,但我总觉得密伦娜就在某处等着我们,而现在常常可以一眼望穿好几个村庄,却清楚地看见她不可能在那里,她消失了。越看得清楚,就越是引起失望,落空。只有一次,希望像一朵云彩降临在我们面前。那是当我们正跑在路上的时候,一辆警车从后面追上了我们,用几声轻轻的“嘀嘀”让我们勒住了马的脚步。一个帽子只盖住脑袋一半的警察走到我们面前,仰着头,双手叉腰站定:“我听说你在找自己的老婆?”
“是的。”
“跟我走,说不定你能找到她。”
这让我和儿子都来了精神,我把身子前倾,急切地问他:“她在哪里?”
“我们破获了一起拐卖妇女案,有几位无法联系亲人,你来看看吧,或许能把你老婆领回去。”他的双手从腰部释放出来,在空中挥舞着。
忽然想笑,但是我拼命忍住了,没有作声,假装去看儿子;儿子似乎比我还要迷惑,他抬起一只手扒拉头发,仿佛这样有助于捋清思路。
“你如果跟不上,到前面找S城公安局即可。”他又挥舞了几下右臂,好像是指示地方,然后就走到车门边。
“不,我不会去的。”我看他在车门口停下,转过身来,“我是在寻找我的妻子,我要历尽千辛万苦走到她的面前,我从来没想过妻子是可以领回来的,即使是一件奖品也不可以,那不可能是她。”
这时,迷茫从儿子身上转移到了他脸上,他站在车旁边似乎在辨方向,才迟迟没有离开。接着,他摇摇头,嘴里低语了一句“不可救药”,就驾车走了。
这刚刚吹起的肥皂泡瞬间破灭了,虽然它也迎着光线透出了一丝七色光和晶莹,但它破灭得如此不堪,让人感觉啼笑皆非。当它“啪”的一声消失时,就把肥皂水溅到了我们脸上,我们用力擦拭了好长时间也擦不干净。更可恨的是,我们还找不到一个怒目而视的对象,这让我们有种莫名的烦躁。尤其是,一日日骑着马,马不停蹄地向前走,儿子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了,路人投向我们好奇的目光已不能补偿他内心的倦怠,虽然他从未对我说起,但他的眼神在一天天失去原有的神采。
“我被这匹马给绑架了!”一个中午,他终于忍不住叫道。
“可是你省了多少力气呀。”我试图安慰他。
“步行虽然累,但是我却感觉是自己在走,我的脚连着我的心,可是这匹马虽然跑得快,我却根本无法和它建立起联系,始终是它在跑,而不是我。”
“我知道你想要自由的感觉,闭上眼睛吧,就像任你的双脚随意走一样,听凭马儿往它想去的地方跑。”
然而雨又下来了,典型的南方的雨,并不大,但一刻不停,均匀、细密,确保每一滴都落到地上,还给泥土。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几十公里,我们只能冒雨前行。细雨迷蒙,绿色的田野、连绵的山林、低矮的山丘、静默的村庄全在雨水中洗着,湿漉漉的,朦胧一片。我们仿佛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但滴嗒的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脸和手脚,又从雨衣中钻进来,侵入衣服的纱线,沿着细长的丝缕慢慢走到了中央,我们在心脏那里也听到了水声,像一根舌头不停地舔着,舔得口干舌燥,而外面的水却进不来,不能给它止渴。我们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抹去脸上的雨水,用手挡在额头上,望一眼远处,渴望有一堆由砖块、水泥、沙石组成的坚硬的蔓延物在雨水中站立,迎接我们,让雨水在它们身上披挂不住,又掉下来。我们俩都不说话,忍受着清冷、无聊,坚持往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一个小城,看到第一家旅馆,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
儿子一躺到床上就沉沉睡去,我借着余光打量了一下室内。我们没开灯,光线很暗,只看得出房间里除了两张床,就是一把椅子、一个长条桌、一只圆形的小茶几,一台笨重的电视机横在床尾,屏幕上微微露出反光,像一位凶狠的莽汉露出的凶光。我推开窗户,发现它正好紧挨着一条河,这时雨基本上停了,但是窗外一直响着流水声。对岸有人在钓鱼,他穿着一件透明的雨衣,把钓竿架在一个用枝桠做成的支架上,自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打盹,丝毫不担心鱼儿顺着鱼线和鱼竿爬上来,钻到他的篓子里,把鱼饵吃光。但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诱饵,而他当然不用担心自己被吃掉。其实他和鱼都明白,他们都在吃着同一种诱饵,那无形的手源源不断地把它投下来,他们只要闭着眼睛就行,甚至连嘴都不用张,无论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它都会溶解,都有一样的含量。
看了一会,倦意上来了,我也让自己躺下来,这时我发现在钓鱼人不远处,有一座小桥,一个人站在桥上看水,水势很大,就像他刚好被冲到这里。他把双手背在背后,防止它们干扰了双眼的观看,不时地慢慢走动,就像流水与他的双眼之间有一条线,水流动,牵引着他也在动。他一会走到桥东,一会又走到桥西,似乎按捺不住,因为这水流得没有道理,但他又留不住,无可奈何。流水声在我的耳边哗哗响着,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浑茫,渐渐变成了一首歌,响在半空中:
流水潺潺,路远且长。
自西向东,心神荡漾。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一个女声,绵长、空灵,流播在低矮、潮湿的空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如飞天舞过头顶洒下的歌雨,这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我仰起头来,张开嘴巴,迎接水滴,每一滴都甘甜如饴,每一滴都在我的肺腑间准确地找到空隙,找到那些枯干的角落,滴下去,润泽开,使花开树长,枝繁叶茂。蓊郁之气在我的胸腔里累积,树干与枝条扩展生长,我像一座被阳光照亮的森林,植被、地衣、灌木、树冠,皆呼吸着雾气与水分,将一种欲望与意趣培育得饱满、茂盛,生机勃勃,那些不断伸展的枝条和叶片就要从我的喉咙里爬出来,爬过窗户,到河流中去喝水。
这时,窗户一动,一个女人从那里爬了进来,她椭圆形的脸像一条小舟,流水的嘴唇闪着微光,她的双脚藏了起来,就像一条鱼浮在水中。当她走动,我感觉她就像一条河正在流向我,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米莱娜。”
“噢,密伦娜。”
为了防止这条河流漂走,我抱住她,咬住她的嘴唇,将那些湿漉漉的枝叶吐出一些到她的嘴里。我是还给她,这本是属于她的,是她一直在滋养着它们,甚至连我也是。
也许是我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使劲扭过头去,大叫起来。我想她这是要为我唱歌了,她是要试试嗓子,她的声音多嘹亮啊。我松开她,拉着她的手,一刻不停地抚摸着,又把它抬起来,送到嘴边,这时有人摇着我:
“父亲!父亲!”
是儿子摇晃着我,使我醒来,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她瘦小、憔悴,两眼惊骇不安,像是要随时逃走。门开着,把风雨放了进来,吹着她单薄的衣衫,刚才她可能就是这样被吹进来的。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她迅速抽回了手,掩着脸,跑出去了。
“父亲,你做了什么梦?”
“我没做梦啊,快拦住她,她就是你母亲,我们日夜寻找的人。”
“你搞错了,她只是另一个旅客。”
“怎么会错,我问了她的名字,她就叫密伦娜。”
这下轮到儿子愣住了。就在这时,一个胖子大步从门口闯了进来,对我怒目而视,指着我命令道:“你,到大厅里来!”
大厅里没有人,只有旅馆老板自己坐在柜台后边,看见我过来,使劲瞪了我一眼。面对面坐在旧沙发上,我把自己记得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儿子坐在一边,一直低着头。胖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始终没有作声,直到我不再说话了,才用眼角瞟了我一眼。
“你还在说梦话吧。”
“我清醒着呢,我出来找妻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老婆叫什么?”
“密伦娜。”
“可我老婆叫米——莱——娜。”他的声音像一把锤子,把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地擂碎,哗啦啦掉在大厅的地上。
“那不是一样吗?”
胖子转过身去,大声对老板喊道:“拿纸和笔来!”他气急败坏地在纸下写下三个大字,然后把它们扔到我面前:“写下来。”
不用写了,他写的是“米莱娜”,耳朵有时会欺骗我们,但眼睛不会,墨水更不会。但我还是抓起笔写下“密伦娜”还给他:“是我搞错了——它们听起来太像了。”
“光听名字有什么用,你老婆长得什么样不知道吗,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我不知道她的长相,实际上我从未见过她,更谈不上结婚,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她的原因。”
“这可真是奇谈!”胖子勃然大怒,站了起来,把本子朝地上用力一甩,“你别跟我胡扯,别想把你的好色行径蒙混过去!”他的话像一段废木头,隔着茶几朝我用力扔过来。我又羞又愧,不知如何说服他,不知如何才能让两根不同的木头长到一棵树上。我抬眼看到坐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儿子,于是对他说道:“我的儿子可以作证。”
没想到儿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涨红了脸,两只眼睛像双筒猎枪一样对着我:“你太不应该了,不该随便把一个女人就当作自己的妻子,虽然她的名字听起来很像,虽然她一不小心走错了房间,但是这一路走来,难道你还不明白要找到她不可能那么容易吗?我看你是对寻找厌倦了,想中途放弃,就想随便找个人来代替吧,你这种行为真是让我都害臊!”他激动不已,这让他累着了,他喘着气走到另一个角落去,不搭理我,也不打算帮我了。
让我又没想到的是,胖子对儿子的这番话并不满意,他对着儿子的后脑勺说道:“我不管你们是否在唱双簧,但我要警告你说什么‘随便找个人’来代替,这也是对我老婆的另一种侮辱,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她就是唯一的。”说完这些,他又转过来得意地看着我,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坐了下来,将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身体靠上了沙发靠背。
“你说你在寻找老婆,但是你却不认识她;你没跟她结婚,却称她为老婆——你的每句话都在反对另一句话。”
“我确实是在寻找妻子,我儿子刚才的话从反面也可以证明,至于你指出的矛盾,这就是我们的差异之处。你只能设想一个具体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只相信肉体上实在的占有,而我相信通过意念、通过热望就可以确认她的存在,就能激发起我去寻找的行动。一个心灵的事实,一道精神的方程,等待我去证明它,证实它。”
“你这个油嘴滑舌之徒,不揍你一顿,你是不会老实的!”胖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作势向我扑过来,要把我撕碎。
一个声音从大厅的角落里传来:“不要动手。”胖子愣了一下,低低地呢喃着:“米莱娜”,扭头寻找声音的方向。那个女人从暗处走到我们中间,看着我,轻声说道:“我理解你,你这个做梦的人,一个为了妻子不远千里来回奔波的的人,即使在梦里也是在寻找,当你还没从梦中醒来,哪怕只看到一点妻子的影子,哪怕这个影子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女人,只是你从远处的想象,你也要用力把她抓住,不松手,这就是你抱紧我时我所感觉到的。我刚才叫喊,不是受到了侵犯,而是你送出的爱的力量太强大,让我承受不住,让我惊慌。误会的产生是由于我作为一个具体的女人,恰好在这时候出现在你面前,这就造成了混乱。”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非常清晰,让胖子呆住了,而我也惊喜于她说出的话是如此贴合我的本意。说完这些,她转身对丈夫说:“我们走吧,火车就快来了。”他顺从地牵着她的手走了。
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让我坐了好一会儿没有动,窗外的流水声汩汩而入,在潮湿的地板上游动,蜿蜒,从裤脚钻入我的身体,它们这些柔软的蚂蚁,就要一批一批聚拢来,一起把我抬走,把我抬入那不息的河流之中。
晚饭我俩都没胃口,但还是让人送了两份饭食到房间里来。我们各自低头慢慢咬嚼,筷子在餐盒中扒拉着,像在其中寻找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但我们什么也没找到,虽然室内的灯光很亮,它也不能发现不存在的东西。我的舌头所遇到的那些酸与辣,那些块茎与细丝,都像是一种口腔里的解剖小实验,只有从米饭中嚼出的一点甜,算是夜晚来临时的安慰。胡乱吃了几口,我打算去扔掉吃剩的餐盒,与刚好站起身的儿子撞到了一起。回到房间后,他就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这时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奇:
“你的脸上怎么已经有皱纹了?”
“哦,可能没休息好。”我随口说,同时也有了新的发现:“你的下巴上也长出小胡子了。”
他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接过我手中的餐盒,走了出去。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这两句对话终于让我俩都轻松了一点,就像被堵住了的水终于又可以继续流淌了,它的水位一再长高终是让人不安。毕竟我们还要一起走下去,还要继续寻找密伦娜。正想着,儿子回来了,他的样子显得有点兴奋。
“我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找不到母亲了!”
“因为我们都变了样子,无法相认吗?”
“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三角形吗?以前我们认为两条边是固定的,现在才发现两条边其实一直在变,所以第三条边也就无法确定下来了。”
“可是我们没法让自己不变。”
“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我们可以等她,而不是去寻找。应该让她和我们相遇,但不是作为一个寻找后的目标。”
“你的意思是让它自然发生?”
他两眼放光,微笑着点点头。
经过这次事件,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爱情和水一样,是自然流淌,是一个浪头突然打过来,恰好溅到正在河边嬉戏的你的赤足上,它带来惊喜与快乐,是从枝头滴到你脸上那一滴水所带来的悸动与铭记。如果你执意要去捧起一泓水,它也会从掌缝中漏掉,你携带它,它会从你的身体中蒸发,顺着衣衫的丝缕提前溜走。
我们把马留给了店主,换上火车,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漫游。我们已经向东走了很远,现在决定倒过来,自东向西,随便登上一列火车,随着它东游西荡。在装满人的车厢里,我们不再逐一去扫视每个女性的面孔,不再留心去听邻座甚至另一节车厢里人们的谈话。我们像火车原住民一样,对车厢内的逼仄和车窗外的无限,一切都习以为常,心里很安定。白天,是紧逼的皮革坐椅、用旧的金属马桶、不断晃动的车厢接合部、上上下下相似又不同的脸庞。夜里,黑暗护送着一切,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流水在小石子上轻轻撞击出的笑声,笑声撕开夜的包装纸,将薄薄的黎明像一件礼物送到人们面前。长长的列车,从广阔的地平线上穿越而过,它们一纵一横两条相交线始终连接在一起,一直向前移动,穿过城镇、平原和山野,去寻找那第三条边。
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清晨,当我醒来,车厢里仿佛深夜宴会结束后般安静,睡梦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轻轻行走,把它轻盈和飘逸的脚印留在他们的身体里。我洗了把脸,重新回到座位上,过道里一个如栀子花般洁白的女子正朝着我走来,轻轻坐在我的面前,她神秘的微笑驱使我情不自禁地与她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密伦娜。”
我学着她的样子笑了。
我看见窗外的青山在平原上弓起脊背,世界才刚刚诞生,耳边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我摸向儿子坐着的地方,我的手摸到的是虚空。
文学港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