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源
高源,洛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陈伯吹新儿童文学创作大赛桂冠奖、“小十月”文学奖、金近奖等。出版诗集《你是水晶、冬天、葡萄和鸟》,出版小说《落叶蝴蝶》《长安梦》《蓝莓日记》《秋安》。作品入选国家出版基金项目、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全国“百班千人”书单,版权已输出至俄罗斯等7个国家。
1
我是一个被诅咒的人。
今生我注定无法幸福,除非在十八岁之前得到一百个人的爱。
故事要从我出生前讲起。
那是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黄昏,空气里飘浮着草莓和菠萝的甜味。我的爸爸和妈妈手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商量着晚饭吃些什么。
或许是两人之间幸福的气息过于浓烈,一只饥肠辘辘的魔鬼被吸引过来。
“好香啊,”魔鬼羡慕而陶醉地吸了吸鼻子,“我还从来没尝过爱的味道呢。”
于是他拦住这对年轻的恋人,可怜兮兮地祈求:
“把你们的爱分我一点吧!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开什么玩笑,”爸爸火冒三丈,“我怎么能把爱分给一个魔鬼!”
妈妈瞥了一眼魔鬼的脸,嫌弃地往爸爸身后缩了缩,小声嘀咕:“魔鬼怎么配得到爱嘛。”
“可是你们有那么多爱,满得都要溢出来,”魔鬼在半空中失望地翻个圈,挥着拳头愤愤地叫道,“这不公平!”
爸爸懒得争辩,拉起妈妈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魔鬼被激怒了。它追上去,指着妈妈微微隆起的小腹诅咒道:
“你们未来的女儿将永远也得不到幸福,除非在她成年之前,有一百个人爱上她,对她说‘我爱你’。她得到的每一份爱都会被我吃掉!我要吃够一百份才罢休!”
听到这话,妈妈惊恐地捂住脸,险些昏倒。爸爸扶住她,以他惯有的高傲和自负安慰道:“别担心!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可爱、善良、聪明,能轻而易举赢得很多人的爱。拥有那么多爱,她一定会幸福,这不是魔鬼所能决定的。”
“哼,那就等着瞧吧。”魔鬼冷笑两声,化作一团厚重的乌云,晃悠悠飘向天边,遮住了黄昏的落日。
几个月后,我出生了。
诚如爸爸所言,我从小就惹人喜爱,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在我的幼年时代,爱来得异乎寻常地容易,无论是熟悉的亲人还是路过婴儿车的陌生人,谁多看我一眼都会醉心倾倒:
“小宝宝真可爱,我太爱你了!”
类似这样的表白,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一样,接连不断地从大人口中批量生产出来。听到对自己孩子的夸赞,爸爸妈妈得意地扬起嘴角,守在一旁的魔鬼则是忙得不亦乐乎——
那么多爱,我收获一个,魔鬼就吃掉一个;收获一个,吃掉一个;收获一个,吃掉一个……
沉甸甸的爱,湿漉漉的爱,脆生生的爱,软绵绵的爱,黏腻腻的爱……魔鬼吃那么多不会消化不良吗?
博取大人们的喜爱,似乎是小孩子特有的魔法。毕竟,面对单纯闪亮的眼睛,光滑嫩弹的皮肤,天真纯净的表情,玩具一样精巧可爱的小手小脚,谁能无动于衷呢?刚出生那几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丰盛的无条件的爱就源源不断地涌来。
照此势头,得到一百个人的爱似乎不是什么难事。爸爸妈妈都很欣慰,对我的未来充满信心。
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随着长大,一切都变得不再轻松。我渐渐意识到,爱是需要努力争取才能得到的。绝大多数时候,我被人爱,是因为我有被爱的资本——拔尖的成绩、横溢的才华、光鲜的外表、乖巧的性格、有趣的灵魂,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似乎与爱无关的东西。
为了得到爱,我不得不争取并维护这些讨人喜欢的资本。我努力学习,精心打扮,待人温和,尽量顺从他人……我像拼命赚钱的大人一样,兢兢业业地赚取爱,像可笑的守财奴一样,一枚一枚点数爱的金币。最终那些金币最终都落进了魔鬼的口袋,我则像个穷光蛋,两手空空,精疲力竭。
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迫切地需要爱,世界上恐怕没有谁像我一样,对爱近乎走火入魔。我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被诅咒的人,只有从一百个人那里得到爱,才能从魔鬼那里赎回幸福。
我在这条漫漫长路上奋力挣扎,无数次怀疑是否有抵达终点的那一天。
2
就这样,在过去将近十八年的辛苦人生中,我收获了九十九句“我爱你”。它们来自各行各业、各种性格、各个年龄段的人:
家族里的远近亲戚,小区的物业、保安和邻居,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和老师,课外辅导班和社团里的朋友,校门口的小摊贩,以及公交车、餐厅、书店和网络上接触过的陌生人……
因为人数太多,我连名字都记不全。我把他们按顺序编了号,记录在一本比字典还要厚的笔记簿里——这样的笔记簿,我当初买了整整一抽屉,没想到至今只用完了一本。
在我刚学会写字的那几年,我会为每个爱上我的人写下好几页。他们睫毛的长短,发梢的颜色,紧张时嗓音的变化,偏爱什么口味的冰激凌,衣服上的淡淡气味,我们之间发生过的小事,表达爱的情景等等,都被我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我郑重地接受,并妥善保管那些爱,直到它们被魔鬼吃进肚子,不复存在。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十二三岁之后,我就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和耐心,即便写,也只是潦草地记下他们的名字。
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也很难解释清楚。我发现爱这个东西,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很多时候它并不能使我快乐,反而会带来挥之不去的痛苦。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消耗着我内心的力量,磨损了美好的憧憬。逐渐被掏空的我渐渐感到倦怠和麻木,甚至冒出过放弃追求幸福的念头。反倒是魔鬼,自始至终都对爱这种美味兴致盎然,充满渴望。
多久没打开这个关于爱的记事本了。我费力地把它从书架底部抽出来,随手翻翻,回忆接踵而来,带着灰尘和微光……
3
37号,毛毛,小学三年级爱上我的小男孩。
那个学期毛毛坐在我正前方,每天上课,我一抬头就会看到他干净的后颈。他有着女孩子一般秀气的尖下巴和圆圆的大眼,笑声清亮,被老师点名提问的时候容易紧张,习惯用手指去抠校服的拉链,每次喝豆浆都要加很多糖。
就是这样一个略显腼腆的男孩,有一次我受到邻班同学欺负的时候,他竟攥着拳头冲了出去,结果在走廊上被对方打得鼻子流血,还被老师拎去办公室训了半天。当他蔫巴巴地回来,在我面前轻轻坐下,我完全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内心的感动被蒙上一层不安、歉疚与困惑:都怪我,他才倒了霉。为另一个人而伤害自己,这是明智的吗?
在一个柳絮飘飞的春日上午,做完课间操,我和同桌结伴回到教室,刚坐下,就发现文具盒下面压着一小片纸——
“我爱你”,只有这三个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也没有标点符号。
正跟同桌说笑的我,看到纸条,顿时失了声。
“你怎么了?”同桌问。
“没、没什么。”我慌忙把纸片揉成一团,紧紧捏在手心。砰砰砰,心跳的声音那么响,不会被人听到吧。
毛毛扭过头来,80b82fe7c9a2ed33d0f01d8f64a7f38a9aa66c4e073f918775e53e9079585433不太自然地冲我一笑,又若无其事地扭了回去。那是他的字迹,作为每天检查组员作业的小组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们一起手拉手走到学校门口。有云,夕阳淡淡的,柳絮粘在校服上,成为永不融化的雪花。我们还很小,但小孩子的爱并不是游戏。
“我会永远保护你。”至今我都记得,毛毛说这话时,脸上的严肃和骄傲。
可惜,那句坦率稚嫩的爱,那句被手心汗水洇湿的爱,无法在我这里停留太久。魔鬼敏锐地嗅出了爱的味道,以最快的速度吞掉了它。
“齁甜,”魔鬼咂咂嘴,“害得我都要长蛀牙了。”
毛毛并没有做到他说的“永远”。爱会带来惊喜,也会造成失落。
……
44号,石老师,小学四年级遇到的舞蹈课老师。她刚刚大学毕业,年轻美丽。
她身材修长匀称,眉眼细长,涂着鲜艳的唇色,飘飘的长发随意地盘起来,不安生的碎发在颈后探头探脑,好像纤细的春草,好像她就是春天本身。当她为我们示范动作,随音乐舒展四肢,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仿佛面前是一只天鹅在湖面优雅滑行。
舞蹈班的小女孩,没有一个不爱慕她的,大家都暗暗模仿她——发型、穿着、举止、语调——幻想着未来能长成她的样子。我也喜欢她,但我并不想成为她,因为我对舞蹈毫无兴趣,报这个课程是被妈妈逼迫的。
石老师脾气好,对每个学生都很温柔,对我尤其如此。最后一次课程结束后,很少与家长交流的她,竟毫不吝啬地在妈妈面前对我连连夸赞:
“在教过的孩子里,我最欣赏的就是她了。她有舞蹈天赋,什么动作都学得很快,谦虚、认真、安静,不怕吃苦,压腿的时候再疼也能咬牙忍住——哎,跟我当年简直一模一样,看到她就好像看到小时候的我自己。以后可能没机会见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随即她蹲下身,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颊,说出了她对我的爱。
奇怪的是,那份爱的到来并未使我内心震颤,它被魔鬼撕碎咀嚼的时候,我也没有感觉特别惋惜。
“看上去鲜艳诱人,吃起来却寡淡无味。”魔鬼撇撇嘴,扫兴地抱怨道。
多年之后,回忆起石老师的那番话,我恍然意识到,她说爱我,可能只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她从前的影子。
这么说来,恐怕她真正爱的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
53号,小鹿,我初中时最好的朋友。那种好,是“好朋友”“闺蜜”“知己”“姐妹”这些词全部叠起来也触不到的程度。
我们很像——相似的性格,相似的喜好,相似的习惯,相似的对爱的渴望。初中刚入学,彼此都还全然陌生的时候,我和小鹿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吸在一起,缠在一起。这力量我看不见,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就像微风、想念、梦之类的东西。
我们背同样的书包,扎同样的发辫,怀揣同样的梦想,甚至说同样的口头禅。穿着校服走在校园里,无意间瞥到对方,会有种照镜子的错觉。当我们有好心情或坏心情要说,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猜到,或者感受到了。什么都无须费心解释,我们默契得如同透明。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在熊熊燃烧的友爱中被彼此灼伤。
小鹿对我太依赖了,无论上课还是假期,无论学习还是休息,总是与我黏在一起。久而久之,我不免感到压抑和束缚,有时我仅仅想要自己待着,或者和别的同学聊聊天而已。
那天课间休息,我和转来的新同学聊得火热,没顾上回答小鹿的问话。放学时小鹿没有等我,一个人飞快地走出教室。我知道她是因为被冷落而生气,便追上去道歉。
她阴沉的脸色以严冬的方式罩住了我:“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和某同学玩?”
听似恳求,语气却是命令式的,劈面而来,不留反驳的余地。
“为什么?”我倒吸一口冷气。
“你说呢?”她讥讽而挑衅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只落网的猎物。
“我有权和别人交朋友,但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明明知道的。”
“不,你跟她交朋友,就是对我的背叛。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陪伴。”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感到冷。
她想占有我,以爱的名义。而我又怎么能够拒绝,怎么忍心摆脱?那时我才知道,爱也会让人窒息,就像无形的悲伤勒紧人的脖子。
说来可笑,最后竟是魔鬼帮我解决了难题。当小鹿的那句“我爱你”被魔鬼一口咬碎,我感到的不是失去爱的怅然,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啊啊啊!”魔鬼龇牙咧嘴,原地直跳,“酸死我了!辣死我了!怎么会有这种味道的爱啊!”
……
79号,阿述,高一寒假在书店认识的学长。
书店很小,却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窗前有排木质吧台和座椅,那个冬天,我经常点一杯喝的,取一本小说,坐在那里消磨掉咖啡气味的午后。
还在读大学的阿述,假期来书店做兼职收银员,同时负责整理书架、打扫卫生。顾客稀少的工作日,他也会随手抽本书,坐在踩脚凳上安静地读。
有一次我要把书还回原处,他却恰好坐在两排书架之间,挡住了我的路。看他读得那么投入,我实在不忍心打断,便把文学书插进了历史书的区域。正要离开,他却猛地抬起头来:
“请不要把书随处乱放哦。”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他说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我——也难怪,大雪天还跑来书店看书的人,实属少数。他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当时我已经十六岁,离十八岁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爱上我的人算下来总共才七十多个。魔鬼在一旁摩拳擦掌嗷嗷待哺,一分一秒地流逝都令我焦虑不安。
是时候加快收获的速度了,我想,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得到阿述的爱。
我在网上搜索他的社交主页,了解他的喜好和性格,为了迎合他而改变自己。他喜欢长发女孩,我就把头发留长;他对哲学感兴趣,我就去读黑格尔和萨特。
奇妙的是,他也在悄悄地讨好我。我常喝拿铁,他便开始研究咖啡;我爱读外国小说,他也越来越频繁地在文学书架间徘徊;我爱穿蓝色衣服,不知何时,书店荧光广告板上的字也全部换成了蓝色。
可这一切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无论是违背自己的喜好,为别人做出改变,还是看着别人有意地迎合我,我都感到深重的疲惫。
我例行公事般得到了爱,然后眼都不眨一下地投喂给魔鬼。
“为什么我从中吃出了苦味?”魔鬼叹了口气,“爱竟如此苦涩,这是何苦呢?”
……
笔记簿像个菜单,记录着九十九份被魔鬼吃掉的爱。
但有一份爱从未在上面出现过,它最重,最深,也最持久。那便是来自父母的爱。毫无疑问,他们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他们从不把这份爱说出口,魔鬼自然也没有抢夺和吞食的机会。
想起爸爸妈妈的爱,我的内心总是有些复杂。都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是世界上最无私的。小时候,他们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确实给过我心安和满足。可当我渐渐长大,想要自己决定今天穿什么,明天吃什么,后天放假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却依旧对我的生活保持绝对的控制:
“牛奶必须喝完!”“我已经给你报了辅导班,暑假乖乖去上课。”“不要跟某某同学玩,你要跟成绩好的朋友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听话!我们都是为你好……”
更令人沮丧的是,我越长大,就越觉得他们的爱是明码标价的。
比如上周,妈妈牺牲工作和休息的时间,亲自送我去上补习班,并坚持要在凛冽的寒风中等我上完课出来,带我回家。这大概就是爱吧,但似乎更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和责任,仿佛指着我的鼻子警告:
“你看,妈妈这么辛苦,你要是不考出个好成绩,怎么对得起我?”
事实上她本没有必要这么辛苦,白白折腾自己。如果她能坐在家里喝着热茶悠闲地等我回去,甚至忙于自己的事顾不上接我,我心里反而会更好受些。
爸爸一向为我自豪,他喜欢把我的考试成绩排名、参赛照片和获奖证书美滋滋地拿出去炫耀。要知道,邻里之间、同事之间,甚至亲戚之间,攀比都激烈异常。我有几项特长,在年级排第几名,能否考上重点大学,都关系到他的面子甚至在家族中的地位。
这不是错觉——在我得到好成绩的日子里,他显得比平时更加爱我,对我疼爱有加;而如果我考砸了还闹着要吃冰激凌,他就会恼羞成怒地斥责:“考这么差还有脸吃?”
他们那些忘我的付出、伟大的牺牲、慷慨的给予,当真是“无条件”的吗?为什么我觉得更像是一种交换——他们爱我,前提是我满足了他们完美的构想和脆弱的虚荣心?
这样的爱,不知魔鬼能从中吃出什么味道。
大概是咸吧,咸得难以下咽。
4
晚自习下课,我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走出校园,有意无意地错过了末班车。
坐在公交站空荡荡的长椅上,我抱着书包,独自吹着夜风发呆。疑似幸福的车灯眼看着近了,呼啸而过,眨眼间又远了,星星点点,都与我无关。
明天就是十八岁生日了,可我还差一份爱没有补齐。我与幸福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近——我与它之间,只隔了一份爱,一份爱而已。
“抓紧时间呀,你只剩三小时了!”
不知何时,魔鬼出现在我身边,它没有书包可抱,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哦。”我满不在乎地应着。
“你可真淡定啊。要知道,零点过后,你就满十八岁了!第一百句‘我爱你’有着落了吗?”
我瞥了魔鬼一眼,它是那么火急火燎,好像这件事不是关系到我今生的幸福,而是关系到它的幸福似的。
“我得不到了。没时间了。”
“喂喂喂,说什么呢!”魔鬼叫起来,“你可以的!加油!”
“或许吧,关键是,我好像……好像没那么想要了。”我兴味索然地说。
“开什么玩笑?”魔鬼一下子跳起来,在半空中团团打转。“你已经攒了九十九份爱了,怎么能功亏一篑!”
“那么请你告诉我,爱是什么。”我猛地站起来,书包咚的一声跌在地上,“爱是飘忽不定的好感吗?爱是自恋吗?爱是自私的占有吗?爱是心甘情愿失去自我吗?爱是无休止的索取和控制吗?”
魔鬼仿佛被吓到,后退一步,莫名其妙地瞪着我。
“得到一百份爱之后,我果真可以幸福吗?别骗人了!我不觉得被爱是幸福的,我只感到了压力、束缚和困惑。从小到大,我一次次得到爱,然后一次次受到爱的折磨。我硬撑着爬起来,在爱的泥淖中跋涉穿行。现在我累了,懒得挣扎了。你走吧,我没有爱可以给你吃,我也不要你承诺的诅咒解除之后的幸福。”
我失控地喊着。我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站立不稳,哭了。
魔鬼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又是挠头,又是叹气。沉默了一会儿,它把我的书包从地上捡起来,掸掉灰尘,轻轻搁在长椅上。
“那我告诉你:爱不是幻觉,不是期待,不是欲望,也不是枷锁……爱就是爱,不是别的。”
我抹了一把眼泪,诧异地看着它。
“你得到的那些,是不纯粹的爱。真正的、纯粹的爱,是无条件的,是温暖喜悦的。爱很珍贵,很美好,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连我这个魔鬼都渴望得到爱。”
“……”我不知该说什么。
“爱会使你幸福的。”
“……”
“虽然人们通常不肯相信魔鬼,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
“吃过那么多种爱,尝遍爱的滋味,我发现,大多数人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就好比,同样的食材,有人能把它做得美味可口,有人却把它糟蹋得难以下咽。这是方法的问题,不是食材的问题。再说,他们给你的爱,或许味道不好,可你呢,你能给出美味的爱吗?你会爱吗?”
我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我自己也有爱吗?我一直以为爱都是从外界来的。
“吃了九十九份爱,竟没有一份出自你之手,有点可惜啊——啊,啊嚏!”魔鬼说着,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懂得如何爱别人,首先要懂得如何爱自己,这两者其实是一码事。你爱自己吗,你好好对待过自己吗?”
我又一次被问住了。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根本不爱自己!”魔鬼说,“为了得到爱,你每天都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无视内心真正的渴望。事实上,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做你自己吧,真实的自己。”
“怎么才算是爱自己?”
魔鬼大笑:“这条路很长呢,慢慢学习吧。现在,你赶紧背着书包回家,别把自己冻坏了——这就是爱自己的开始。”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机械地背起书包。双脚已经冻麻了,走起路来有些吃力。魔鬼跟在我身后,像是一种护送。
走了几步,我猛地立住了:我忽然明白了第一百份爱可以从哪里得到——不是从别人那里,而是从我自己心里。
第一百句“我爱你”,由我来对自己说。
魔鬼一口吞掉了它,我的爱却并未因此枯竭。更多的爱从我心中涌出,无穷无尽,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富有、慷慨、舒畅、踏实。
“太美味了!”魔鬼欢呼着,满足地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我感觉到了幸福——与诅咒的解除无关。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