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清白似故人

2024-12-09 00:00:00谷矿强
牡丹 2024年23期

槐花在我印象里一直都是菜,而不是花。

小时候,老家后院有一棵刺槐,野生的,长在杂草丛中。起初家人都不在意,等小树长到一米多高时,被父亲发现。他怕槐树长大后影响房子地基,就要拿斧子砍掉。母亲见这棵树青枝绿叶、生机勃勃的,心生怜悯,就劝父亲再等等,说眼下还不碍事,再长几年就能当椽子用了。就这样,小槐树躲过一劫。

或许是感念母亲的救命之恩。这棵槐树格外有灵性,趁人不注意偷偷生长,没过几年,挺拔的树干就超过了平房顶,弯曲的枝丫如一把大伞撑在屋顶西南角。冬天落叶,不遮挡阳光,夏日蓊郁,为人送来清凉。

一天中午放学,我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循着味儿来到后院,抬头一看,原来是槐花开了,一嘟噜一嘟噜白玉铃铛般挂在枝叶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我扔下书包,嘴里喊着“槐花开喽,槐花开喽”从后院跑回前院,攀着木梯往房顶爬。母亲闻声从厨房出来,顺手拎起一个塑料盆跟在后面。

这棵槐树长得真是地方!树干紧挨着后墙,枝条延伸到屋顶上方,手一伸便可摘到串串槐花。我捋下一把塞进嘴里,满嘴都是清甜芬芳的感觉。母亲看我吃得停不下嘴,急忙叮嘱:“槐花暴,不敢多吃,小心流鼻血。”她把盆往我面前一放,笑着说“捋吧,等会儿给你摊槐花鸡蛋饼。”

那个年代,春季正是缺菜的时候——白菜烂、萝卜康,豆角、黄瓜未扯秧。为了操持一家人的饭菜,母亲想尽一切办法,为我们烹饪所谓的“时鲜儿”,柳芽儿、榆钱儿、构穗、面条菜、灰灰菜等。柳芽儿带苦味,也不经吃;榆钱儿生吃甜,拌玉米面蒸熟后有点噎人;面条菜、灰灰菜只是点缀,显得面条不那么寡淡罢了。唯有槐花,清炒、蒸、拌馅均可,做法多样,成了农家春日里的一道大菜。

槐花采摘后,要先焯水。鲜花投入滚水,立马就蔫了,花瓣颜色由洁白变为青白,就边略带点暗红的花蒂也变成了青绿色。如今想来,那么娇美柔软的花朵放进铁锅里煮,似乎有些残忍,然而当年的我却没有一点怜香惜玉,满腔都是对美食的渴望。

槐花烫几秒钟捞出,控水,初始炮制就算完成。接下来要怎么吃,完全看个人喜好。我喜欢吃刚焯过水的槐花,细碎,绵软,水润,清甜,没有一丝异味。焯过水的槐花放凉,加入精盐、味精和辣椒油,就可以拿来拌米饭或配粥。槐花摊鸡蛋也简单,碗底放槐花,磕入两颗鸡蛋,搅散,往热油锅一倒,煎熟即食,香得我直迷糊。父亲耐烦蒸槐花,槐花拌面蒸熟,淋入蒜汁调味,我却觉得这样吃失了花的香气。母亲喜欢用槐花做馅,把鸡蛋、粉条、韭菜拌在一起,包大包子或饺子。在所有吃法中,我最爱吃母亲做的槐花水煎包,皮焦馅鲜,一次能吃十几个。

小芳是我同桌,身体瘦弱,头发枯黄,眼睛却又大又亮。她来自山区,来我们村上学属于借读,学校不管食宿,她只好住在她二姨家。她二姨家在寿安街东,俺家在寿安街西,中间隔着十几户。她姨父爱喝酒,姨妈好打牌,两口子经常吵架,隔些日子就要上演一出“打金枝”,街上人都已经习惯了。

一天早上,我走进教室,看到小芳趴在座位上,头埋得很低。我弯腰一瞅,原来她在偷偷啃馒头。她发现我,迅速把手里的半个馒头塞进书桌,红着脸坐直身子,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我坐下,假装不看她。她拿起一本书,打开,竖起,遮在面前,继续咀嚼嘴里的食物。可能是馒头太干了,或是她有点心急,结果被馒头噎到了,她开始打嗝,随着身体颤动,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扭头看她,她赶紧伸手紧紧捂住嘴,努力抑制气息。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来,脸憋得通红,就连耳朵也红了。

我突然觉得她特别可怜,忍不住问:今天早上没吃饭吗?她摇了摇头,泪水盈盈欲滴。

那天中午,母亲做了槐花水煎包。吃饱喝足后,我拿塑料袋又装了四个。母亲问我缘故,我说下午有体育课,怕肚子饿。母亲笑着打趣:不会是给哪个女同学捎的吧,要真是那样,你叫她来咱家吃。我大窘。

匆忙跑进教室,发现小芳果然还在。趁同学们还没来,我赶紧从书包里掏出包子递过去,说:快吃吧,水煎包,热的。她愣住了,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包子,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我知道她不好意思,把包子往她桌上一丢,扭头跑出教室。

下午放学时,她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用蓝色水笔写着两个字:谢谢!

周日下午,我正在自家院里修自行车。猛一抬头,看到她站在大门前,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我赶紧放下工具,几步跑到门口,想同她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她也笑了,说:“我刚从老家回来,后山的槐花开得晚,我上午去捋了点儿。”我伸手去接,却发现两手沾满油污,只好尴尬地缩回。她抿嘴一笑,把袋子轻轻放到门口石墩上,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纤弱的背影,我才想起应该邀请她到家里坐坐的,即便她不肯,态度总该要有的。真笨!

我怀着满腔遗憾回到家,打开袋子,芬芳扑面而来。

初中毕业后,她随母亲去了信阳。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一次,她二姨来串门,对母亲说:“俺外甥女小芳说你做的槐花水煎包特别香,你说我都没吃过,她咋知道哩?”母亲笑笑,问小芳现在的情况。她二姨说,早些年在饭店打工,后来自己开店,如今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母亲总说,槐花是穷菜、救命菜。每年后院那一树槐花,她总舍不得浪费,一把一把捋下,分装小袋送亲戚。剩下的,焯水,晾干,用袋子装起来,一直吃到来年春天。

我劝她,妈,现在什么菜都不缺,谁还稀罕这个。

母亲笑了,捻起一朵花放进嘴里,细品着说:槐花多好啊!清白,香甜,不挑水肥,不图好看,好吃还不花钱……

谷矿强,现居洛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文学院特约创作员。作品见于《中国纪检监察报》《河南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