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立业:返乡青年“再农化”的运行逻辑

2024-12-08 00:00田雅馨
理论月刊 2024年11期

[摘 要] 中国城乡关系正在从分割走向融合,“逃离农业”向“再农化”的转变也在同步发生。返乡青年的“再农化”是城乡关系转型的微观实践,这种实践表现为成家立业。返乡青年的成家立业遵循生活逻辑、市场逻辑和社会逻辑,它们构成“再农化”的运行逻辑。在生活逻辑中,留不下来的大城市、脆弱的亲密关系和以生活为中心的生活革命在成家这个生命周期转折点,推动青年离城返乡的个体选择;在市场逻辑中,为了立业,追求经济收益的青年发展资本与劳动双密集的特色农业、对接价格波动的全国大市场、形成互助合作的生产组织,实现农业现代化经营;在社会逻辑中,土地流转的关系基础、雇佣劳动的社会基础和身份认同的政治基础呼唤青年村庄嵌入的需求,他们重构村庄社会关联,将业立在乡土社会。由此返乡青年的成家立业推动“再农化”,而这也折射出城乡关系融合的宏观进程。

[关键词] 返乡青年;生命周期;农业现代化;村社关联;再农化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11.015

[中图分类号] D442.7; F241.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11-0138-1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村土地制度改革研究”(22FSHB025)。

作者简介:田雅馨(1998—),女,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一、问题的提出

随着我国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的推进,不均衡的工农城乡关系对农民构成巨大吸引力,农村剩余劳动力大规模进城务工,务农劳动力大幅度削减,“空心化”“农民荒”成为我国现代化道路上的突出问题1。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建设农业强国,确保我国掌握粮食安全主动权,夯实粮食安全的“压舱石”功能2,面对农村发展的复杂形势,“谁来种地”的问题成为关键。2024年中央一号文件聚焦该问题,指出“以小农户为基础、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为重点、社会化服务为支撑,加快打造适应现代农业发展的高素质生产经营队伍”3,形成综合的生产经营主体体系。

国务院办公厅于2016年颁布《关于支持返乡下乡人员创业创新促进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的意见》,鼓励“返乡下乡人员创业创新”,“将现代科技、生产方式和经营理念引入农业,提高农业质量效益和竞争力”1。随后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快推进乡村人才振兴的意见》,指出“坚持把乡村人力资本开发放在首要位置”,“吸引各类人才在乡村振兴中建功立业”2。贺雪峰提出“中坚农民”概念,将那些留守村庄流转土地、获得与外出务工收入持平的中农群体视为现代农业经营主体的有生力量3;夏柱智进一步提出“中坚青年”4概念,将回乡创业从事农业生产、积极参与村庄社会事务的返乡青年视为沟通现代农业与乡村秩序的有力担纲者,将返乡青年视为解答“谁来种地”问题的关键。

学界对返乡青年务农的相关研究主要从三方面展开。第一,主体发展性视角。新生代农民工出于向往城市的好奇心进城务工,打工的挫折经历将城市光环祛魅,青年产生离城返乡的逆城市化冲动5。同时,结婚生子的生命周期“催熟”青年,他们逐渐追求家庭本位的生命预期,“过日子”逻辑主导青年为照顾家庭、赚取家庭发展收益而回乡创业6。他们在城乡文化交替中开拓乡村产业、追求家庭伦理、反思城乡差距,并建构从“半城半乡”到“伴城伴乡”的生活方式,主动地融入城乡协同发展进程7。

第二,村庄嵌入性视角。返乡青年需要处理职业化与成员权的利益协调关系,将现代农业经营模式嵌入传统村庄社会8。在生产经营过程中,青年群体通过挖掘当地农业资源、组织雇佣本地劳力、带动小农户衔接大市场,将家庭经营与村社发展结合起来;在乡村振兴道路上,青年群体沟通城乡要素市场,将年轻的有生力量灌注乡村秩序建设,成为“空心化”村庄的中坚力量9。同时,大龄返乡农民工与返乡青年在劳动力使用中形成配合,退养型村庄与现代化农业实现互嵌10。

第三,制度支持性视角。返乡青年的生成是城乡二元中国向城乡融合中国转型的产物,其中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农地经营流转制度设置与农业产业链的延长拓宽为青年提供“再农化”基础,农业由精耕细作的劳作转为对接市场的经营行为1。在此过程中,职业农民教育培育制度发展起来,地方政府加大了技术培训的教育力度,青年农民得以用科学种植技术装备头脑2。但是,将职业与高学历等同的偏离实践也在发生,农业金融保险制度不完善加大了经营风险,农民难以被组织起来的困境也阻碍了降本增效的现代农业经营模式的推广,制度供给仍有完善空间3。

以上研究分别从返乡青年的主体实践、村庄社会基础的嵌入性问题和地方政府的制度性供给方面论述返乡青年的“再农化”机制,具有启发意义。然而既有研究仍有两大局限性。第一,忽略返乡青年兼具追求经济收益和维持村社关联的双重属性。农业生产具有特殊性,它不仅是专业分工问题,更是社会关系问题。返乡青年不仅要从事专业化的现代农业生产经营,还要在乡土社会的基础上将现代农业发展起来,因此维持和村庄社会的关联具有重要意义。这需要青年将农业经营的市场逻辑与社会逻辑融入经营实践,而这种双重性被既往研究所忽略。第二,忽略城乡关系变迁的主导作用。中国城乡关系正在从分割走向融合,在这个过渡时期,城乡分割依然存在,向往城市生活的青年进了城而扎不了根,他们被隐约地拒斥于城市门槛之外;城乡融合又正在发生,农业生产革命席卷农村,规模化农业经营成为创业“蓝海”,农村在召唤它的孩子们回归故里。这种兼具微观生活实践与宏观国家转型的城乡关系视角未引起足够重视。

基于此,本文以城乡关系视角为切口,透视返乡青年“再农化”的运行逻辑。“再农化”是在“逃离农业”的前提下提出的,农村形成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结构,试图通过渐进城镇化的方式逃离与落后挂钩的农业生产;而今,接受城市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青年返乡重操旧业,这既源于城乡关系融合下农业现代化转型的推动,又源于青年体验城市生活后的主动选择。青年的“再农化”不同于传统农业的精耕细作,他们必须处理市场逻辑与社会逻辑的关系,确保一脚踩着现代要素市场,一脚踩着村庄社会认同。笔者及所在团队于2023年7月在安徽P区J镇开展了为期20天的田野调研,其间对乡镇干部、村干部、返乡青年、小农户等主体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返乡青年不仅引入特色种养殖业带动当地农业转型,而且还担任村干部职务参与治理当地社会事务,返乡青年正在成为“中坚青年”和我国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重要力量。

二、城乡关系视角与“再农化”路径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工农城乡关系先后经历1949—1977年的农业支持重工业发展、1978—2011年的农村支持城市化建设,与2012年以来的以工补农、以城带乡的融合发展三大阶段4。渐进式改革调整城乡分割的二元体制,农村资源被市场、政府、社会力量盘活,并逐渐形成农业规模化生产、农产品市场化流通、产业化联合体形成、乡村振兴项目资源落地、农村治理现代化转型等农业农村政策体系5。在城乡关系由分割走向融合的过渡时期,我国同时面临两方面情境:一方面,城乡差距与区域差距逐渐拉大,公共服务供给有待强化,城乡要素市场尚未健全,中西部农村人口流失严重,农民老龄化、乡村“空心化”,巨大的社会分化正在中国上演1;另一方面,农业领域正在发生革命,世代务农的“乡土中国”转向农业集约化、市场化的“城乡中国”,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与小农户形成社会分层,农二代逐渐成为农业现代化的带头人2。

作为能动性主体,我国农民在长期“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的实践中形成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结构与渐进式的城镇化方式3嵌于城乡二元关系,农民的生命周期与城乡流动紧密相关。恰亚诺夫在《农民经济组织》中提出家庭周期说和劳动消费均衡论,即农民的生产规模根据家庭劳动力供给能力和家庭发OR5OrA3WjdLVObHv9/6ENw==展消费需求而定,并且,家庭的发展是有周期的,农民会在消费需求高时扩张生产规模,在代际任务完成后再次缩小生产4。置于工业化、城镇化与半工半耕结构并行的中国情境,家庭发展周期与劳动力配置方式勾连。农民会在年轻时外出务工以获得家庭发展收益,在年老时则退守村庄以地养老,个体的生命周期服务于家庭再生产目的5。

这种微观的生命周期选择正在随宏观的中国城乡关系变动而改变。随着现代化农业向青年群体展开就业机会,青年开始出现“再农化”的逆流。资源向农业的涌流使农业由劳动力不计成本的投入转为资本密集型现代农业经济,农业领域的生产剩余正在超过务工收入。与父辈相反,青年初入社会之际,他们抱着对城市生活的渴望进城务工,“逃离农业”驱动着青年离土离乡。一旦青年面临结婚生子,落地生根的城镇化预期、肩负顶梁柱的家庭责任与漂泊无定的打工生活形成张力,家庭生命周期的更迭与农业领域的革命就会推动青年的“再农化”。这种“再农化”首先是生命周期下的个体选择,其次也是嵌于中国城乡转型背景的微观实践。它表现为返乡青年的形成与城乡空间的挪移,他们从城市重新回到农村,通过经营农业来获取家庭发展收益。

由此,返乡青年的“再农化”呈现为成家立业的路径选择,它遵循生活逻辑、市场逻辑和社会逻辑三重逻辑。从生活逻辑来说,“成家”的人生任务将个体生命周期嵌于城乡关系变迁的社会背景中,将青年从城市召回农村。从市场逻辑来说,农业逐渐变成一种能够盈利的经营活动,追求经济收益的返乡青年引入现代生产要素改造传统农业,通过土地规模流转、资金技术投入、对接全国大市场,实现农业现代化经营。从社会逻辑来说,农业的外部性特征使社会交往构成其重要环节,熟人社会的身份认同不仅能减少农业雇工的劳动监督成本,还能够减少诸如偷窃、哄抢等行为,村庄嵌入的需求要求青年在现代化经营的同时也要延续熟人社会的人情往来,积极参与地方治理事务,将农“业”牢牢地嵌于农村、农民当中,以满足农业生产的社会基础。返乡青年的“再农化”因而表现为生命周期更迭与离城返乡选择的生活逻辑、追求经济收益与农业现代化经营的市场逻辑和村庄嵌入需求与重构村社关联的社会逻辑(见图1)。返乡青年“再农化”的这三重逻辑发端于成家立业的个体选择,它作为城乡关系转型的微观实践,透视着从“逃离农业”向“再农化”转变的整个城乡关系转型的宏观进程。

在半工半耕结构的既定语境下,个体生命周期的更迭也是城乡空间的挪移。离城返乡是青年成家的仪式,他们告别城市生活的闯荡体验,选择回归安稳的家庭生活,重返乡土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对于农村青年来说,成家的生命周期与城乡关系紧密地绑定在一起,城市是生产空间,其中孕育着机会与风险,乡村则是生活空间,其中内含着安稳。

(一)留不下来的大城市

文化水平有限的农村青年,他们进城从事工地工人、服务业等体力劳动。这些工作机会远离城市消费生活,全天候生产的劳动强度和包吃包住的宿舍制度将青年的时间都统合起来,休息时间也服务于劳动再生产的目的。被去大城市看看的好奇心心理驱动的青年来到城市,首先体验到的是繁重的劳动强度、被约束的时间安排和无法跻身其中的边缘感。

我以前在工地上包小工程跑了几年,做外架的高空作业。工地不做高空作业,工资就低,只有做危险的工作,拿高工资来补贴家用。外架一天350元,必须有特种操作许可证。后来我在工地上做过心脏手术,不敢再高空作业了,干工地也不是长久之计。(访谈记录:小政,35岁,20230715)

大城市被视为生产空间而非生活所在。青年可以用繁重危险的体力劳动换取高额务工收入,但这种以身体为依仗的工作有期限。一旦他们遭遇身体问题,大城市的生活就将其排斥在外。而最初驱动青年进城的好奇心,逐渐让位于省吃俭用的节俭生活与疲惫不堪的工作生活,大城市的消费体验和“符号”的攀比在农村青年面前竖起一道高墙。青年只能重复父辈半城半乡的生活方式,在大城市积累财富后回县乡买房生活。留不下来的大城市形塑了一种漂泊无定的生活,其间体验的不安全感不断拷打着青年的内心。

(二)脆弱的亲密关系

城市是一个陌生人场域,青年远离村庄熟人关系而混居于务工宿舍,遭遇浪漫关系成为大概率事件。而婚姻的契约承诺正在短期化,婚姻不再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永恒象征,村庄舆论规则的弱化、城乡空间的远距化均为亲密关系的脆弱制造了条件。失去熟人和规则的制约,青年的婚姻趋于不稳定。

我对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好奇,到外面跑时间长,人就跑散了。尤其对婚姻关系来说,周边的例子太多了。厂里人太杂。附近年轻人离婚的,很多都是因为出去打工关系淡了。(访谈记录:小蔡,30岁,20230706)

城市生活将青年从传统社会中解放出来,他们在掌握个体性的同时也迷失在打工世界中。打工生活的短期相遇使青年不用考虑承诺,他们可以肆意享受短期亲密关系而不用背负责任,这使亲密关系不再有沉重价值,而是漂浮起来成为享乐主义。打工也在考验既定的婚姻关系,如果青年不是出于相爱而谨慎地与对方携手一生,婚姻本身也会变成可被替代的。务工收入更高的可以满足婚姻的物质需求,擅长甜言蜜语的可以满足婚姻的情绪价值,当婚姻关系变成可被替代的,亲密关系也不再能经得起考验。青年成家是生命周期更迭的一个节点,出于对稳定婚姻生活的追求,返乡青年选择离城回乡,和复杂的打工世界分割。

(三)以生活为中心

中国正在经历一场从“以生产为中心”到“以生活为中心”的“生活革命”1,父辈形成的外出务工赚取家庭收益的方式,正逐步让位于以家庭照料为核心的生活态度。日常生活地位的上升也在形塑青年离城返乡的态度。

我在大孩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外出打工了,大孩跟着我们随读,心里面非常亏欠。小孩出生后想着老出去打工不行,没法照顾老人小孩。老人六七十岁,放学接小孩,路上车又多,老人小孩都不安全。他农机也开不了,我回来可以帮家里撒撒肥料、干干重活。(访谈记录:大壮,36岁,20230710)

情感体验的重要性在于弥合农村半工半耕结构下的家庭角色缺席。过去,匮乏的物质基础推动父辈离开家乡赚钱养家;现在,农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现代农业经营体系的建设为青年回归家庭提供了物质前提。漂泊的生活难以为子代提供良好的教育环境,而抚育子女的精细化趋向使青年愈发注重教育投资和精神陪伴;逐渐年迈的父辈也需要青年担负起“顶梁柱”的家庭责任,履行赡养老人的义务。“以生活为中心”的生活革命推动一种细腻的情感体验生成,家庭不仅是物质报酬的给予,更是日常相处的生活体验。与之相匹配,农村也正在发生一场农业革命,人口流失与农地撂荒给予返乡青年流转土地的机会,他们得以利用在城市接受的先进技术与理念改造传统农业。成家的生命周期更迭恰逢农业经营方式的转型,青年因而具备离城返乡的前提基础,得以成为从事农业生产的青年农民。

三、市场逻辑:追求经济收益与农业现代化经营

从“逃离农业”到“再农化”,农业属性从辛苦劳作的传统小农转为资本密集型的现代农业,返乡青年的立业因而才能锁定农业。嵌入现代农业经营体系,返乡青年从事农业生产首先是一种追求经济收益的市场逻辑驱动。中国食物消费结构的转型使高附加值的肉蛋奶、水果蔬菜等特色农业发展起来,一场隐性的农业革命席卷中国,小农经济成为资本与劳动双密集的特色农业1。J镇返乡青年抓住发展机遇,返乡发展包括草莓、葡萄、蛋鸡、白鹅等在内的特色种养殖业,实现农业现代化经营。

(一)发展资本与劳动双密集的特色农业

改造传统农业的关键是引入现代生产要素,高效率地配置土地、劳动力和资本要素的使用方式。在适度流转土地的基础上,特色农业提高单位面积的资本与劳动投入量,使土地具有高附加值。返乡青年把务工储蓄当作启动资金,投身于高产值的农业经营;并以不计成本的家庭劳动力精细管理生产过程,形成资本与劳动双密集的特色农业。

1.资本投资的准入门槛。以草莓种植为例,经济作物的土地租金在800元/亩左右(高于粮食作物500元/亩的租金)、肥料400元/亩、农药6000元/亩、雇工费用5000元/亩、大棚搭建15000元/亩,草莓种植户至少流转5亩土地,启动资金在15万左右。对于进城务工赚取劳务费的青年来说,他们手头积蓄有限。

我犹豫了一整年,跟家里人商量,母亲、老婆都支持。毕竟要投入20万,当时我是纯借钱,兄弟姊妹借了五六个,老丈人拿了10万出来。(访谈记录:大福,33岁,20230713)

面对特色农业的高投资准入门槛,返乡青年敢不敢投,要看胆量,胆量、见识、魄力因而成为青年农民的象征。资本密集的特色农业首先考验青年的融资能力,青年的打工积蓄、家族的支持力度均构成经济实力的组成部分;其次考验青年的个人素质,闯荡精神与农业经营捆绑起来,农业不只是生产行为,更是区隔职业农民与普通打工阶层的社会身份标识物。资本投资的高准入门槛将特色农业推向一个高点,草莓种植投资约3万元/亩,占收益的三分之一,农业的高产值吸引那些渴望创业的青年跻身其中,而身份标识又使“再农化”具有社会意义,吸引更多的青年成为专业农民。

2.劳动密集的生产管理。经济作物种植需要投入密集的劳动力,频繁地查看作物生长情况。精细化的生产管理要求返乡青年不计成本地投入劳动力,灵活配置家庭劳动力资源,雇佣大量农闲雇工进行管理。与传统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不同,特色农业的密集劳动隶属于科学技术指导。农业生产现代化不仅是生产方式的现代化,更是人的现代化。返乡青年需要精细地学习农业管理知识,超越传统农业对地方性知识的依赖,将先进的生物技术引入农业领域,以人的知识装备确保农业的高产值收益。

葡萄的田间管理非常讲究。2月至4月,排水系统要做好。4月,葡萄发芽时要抹芽2—3次。5—7月,要去花絮去副穗、摘星、除草,梳果至少3次,还需要梳花;每个枝条要打14—20片叶子,才会有好的光合作用。等长到2—3片叶子时,要杀菌、除草,预防灰霉病、黑痘病等病虫害。施肥更是一门技艺。葡萄萌芽期,要施生根肥,施氮磷钾复合肥,保证5—10斤/亩的平衡肥。膨果期,要施膨果平衡肥,确保每亩20—40斤的水溶肥。6月葡萄转色期,要加转色肥。10—11月采收完,要增加月子肥,每亩地上5—10斤的水溶肥。冬至前后,还要施基肥。(访谈记录:徐姐,35岁,20230716)

(二)对接价格波动的全国大市场

劳动与资本双密集的现代农业面向市场供需关系,它要求突破封闭而自我循环的传统农业,跻身农业流通环节,对接全国大市场。成长在互联网时代的返乡青年擅于搜索市场资源,与远距离的陌生人建立相对稳定的交易关系。他们将青年对互联网技术的敏感和城市经历对敢闯敢拼精神的塑造融合起来,对接价格波动的全国大市场。

1.寻找稳定的市场销路。J镇没有特色种植养殖基地,缺乏先期的品牌效应,离城返乡的青年需要自己打开销路。他们擅用抖音、快手等互联网平台发布种植养殖情况,吸引客户前来问价。为降低远距离下的信息不对称,客户会前往J镇查看实际情况,青年也会在客户交付定金后打包发货。在长期的陌生人接触中,青年积累、筛选出一批基于熟人信任的交易关系。伴随参与特色农业农民的增加、种植养殖规模的扩大,销售逐步由分散式转为承包式。

这里全部都是订单式的,和经销商签了协议。两天一车、一车几百箱地送走,十几户要2—3个销售商来向大市场直供。土鸡蛋有小、中、大三种报价,都按照蓝天网F地区的报价来讲。(访谈记录:大培,36岁,20230709)

通过与经销商在长期互动中建立兼具利益共同体和感情共同体的私人关系,J镇特色农业得以与全国大市场稳定对接。其中,返乡青年的生产经营行为嵌入农业产业链,在销售环节形成一套基于协商的、与经销商分利的秩序。不仅如此,青年还会积极拓展在产业链中的位置,从生产环节向上游拓展至育苗环节,向下游拓展至销售、加工环节,尽可能占据高附加值的产业上下游。

2.应对波动的价格风险。与主粮种植不同,特色农业受供需关系影响大,价格波动区间大。

15年养了7元/斤的“火箭蛋”,17年都开始养鸡,2018年鸡过剩,1.8元/斤的鸡蛋我贴了将近20万。有的搞不下去不想干,鸡从13亿只掉到了9亿只,行情一下子就上去了,我把亏本又赚回来了。(访谈记录:生军,37岁,20230710)

返乡青年为赚取家庭发展收益,置身于波动的价格市场,以价格风险来换取高收益回报的机会。他们应对价格风险的主要策略是长周期经营,坚持到最后是青年能够在风浪中取胜的关键。返乡青年从事的农业已不是精耕细作的辛苦劳作,“再农化”指涉一种利润大、风险大的投资经营,其中青年表现出比普通打工阶层更加大胆的闯劲。就算亏损大,依仗年轻本钱,他们摔一跟头还能爬起来,重振旗鼓再投入生产经营。而一旦盈利,波动的价格风险就会转化为超额利润,

我养了3000只商品鹅,14年以前在上海做小吃,2019年开始喂鹅,一年20万,喂出了一辆车,去年还买了房。(访谈记录:多星,34岁,20230713)

返乡青年立业是为了成家,为赚取家庭发展收益,支持家庭城镇化的目的,青年投身于风险较大的特色农业,以此在全国大市场的供需变化中谋求家庭发展可能。

(三)形成互助合作的生产组织

对接全国大市场的前提条件是规模化生产,这样才有可能吸引外地经销商来此收购农产品。青年个人的发展能力是有限的,为了实现与大市场的对接,他们成立诸如种植合作社、养殖协会等生产组织来互助合作,将当地农户组织起来共同发展特色农业。

1.农业技术指导。在白鹅养殖协会带动下,J镇形成安徽最大的白鹅基地,全镇共发展55户养殖户养殖50万只鹅,55户中大专学历以上的返乡青年占据一半,余下一半则为当地农户。返乡青年会为新养殖户提供技术指导,传授养殖经验知识。

新养殖户喂的周期长,死亡率还高。我们90天的时候一天喂三顿,90—120天的时候一天喂两顿,120天的时候一天喂一顿,大小鹅要分餐吃,不然越大的越大,越小的越小,会造成死亡。(访谈记录:从飞,34岁,20230717)

科学喂养方式不仅可以减少成本,还可以降低死亡率,提高农产品品质。这种养殖技术源于长期实践和经验学习,养殖协会的存在实现了互助生产,减少了当地农户跻身特色农业的学习成本。技术指导通过熟人社交网络的传导,将返乡青年和当地农户组织起来。他们在立业的过程中也在实现自身的社会价值,带动乡土社会迈向农业现代化。同时,互助合作的技术指导帮助青年降低了生产经营过程中的损失,这些青年大多不曾有过农业生产经验,他们在立业的过程中重新学习农业知识,组织化的技术指导可以帮助青年尽快步入专业化轨道。

2.集体价格协商。分散的农户与流通环节对接时居于弱势地位,合作互助的组织则可以增强青年农民的谈判能力。这种谈判主要表现为集体价格协商,并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方面,彼此可以从不同销售渠道比对价格,增加流通环节的利润透明度;经验丰富的农民还可以帮助不成熟的农民进行价格谈判。有了合作组织,返乡青年可以尽可能地在销售环节争取利益,增加农业经营收益。另一方面,彼此可以共同购置农资等生产资料,争取优惠价格,降低生产投入。组织起来的农民购置需求量大,就可以占据谈判的优势地位,将生产投资成本尽可能地压低。集体价格协商机制将独自经营的返乡青年嵌入合作互助的农业组织,青年不再是离城返乡的孤独个体,而是被一整套现代农业经营体系吸纳的社会成员。组织的存在降低了返乡青年经营特色农业的难度,从未接触过农业的青年在“再农化”过程中获得组织支持,因而他们得以在互助合作中谋求农业收益。嵌入现代农业经营体系,组织的存在为青年提供职业化、专业化机会,立业因而可以将农业变成一种追求经济收益的经营活动。

四、社会逻辑:村庄嵌入需求与重构村社关联

成家立业是返乡青年“再农化”的核心动力,当他们将“业”锚定农业领域时,必须面对农业的双重属性。农业不仅是一种市场活动,更是一种社会活动。农业生产紧密地嵌入地方社会,熟人社会网络和地方伦理规则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农业的市场化生产。为此,返乡青年不仅要解决对接市场的现代农业经营问题,更要积极重构村庄社会关联,才能确保土地流转的关系基础、雇佣劳动的社会基础和身份认同的政治基础。

(一)土地流转的关系基础

自分田到户以来,农民在世代耕种的传承中形成强烈的地权意识。J镇自2022年才出台土地流转政策,部门推动的市场化改革尚未成熟,当地还保持着自发流转的状态。自发流转使土地遵循内外有别的差序格局,只有成为“自己人”,打好关系基础,青年才有经营现代农业的机会。

1.亲门流转与人情往来延续。青年逆着城市化趋势返乡种地,村庄青壮年劳力大多外出务工,空出来的土地给予返乡青年以流转机会。土地之于农民的意义,使他们担心土地流转后土壤肥力下降、土地面积减少。为降低交易成本,青年往往进行亲门流转。

我的土地是叔叔大爷的,一个门子的。我用大地换小地,把地调成一个整块。村里的土地比较零散,丈量过后把田埂打掉了,一开始村里人不愿意破田埂,我就找他家门的人去协调。(访谈记录:小陈,34岁,20230720)

亲门关系将土地流转吸纳进人情往来的互惠圈,这种深厚的熟人信任和互惠互助的伦理规范消解了土地流转的重重阻碍。一则,青年用以大换小的方式调整土地,充分保护亲门的土地权益,一个门子的“自己人”也放任青年打破田埂、平整土地,基于土地的纠纷化解在人情往来中。二则,青年利用亲门间接地说服村里人,巧用熟人社会层层嵌套的差序格局,将疏远的关系转化为熟人之间的协商,一切矛盾都通过人情关系运作得到消解。其中,返乡青年也延续了父辈的人情往来关系,他们将农民的社会关系网络主动烙印在自己身上,以换取规模化经营的可能性。

2.土地流转与保护性价格。J镇土地租金有三种价格,分别是外地租金、本地粮食作物租金和本地特色农业租金。外地租金随行就市,农产品当年收益好,农民就势上涨租金或回收土地自己耕种,这给外地农民造成种地阻碍。而本地则施行一种保护性价格。本地人置身于层层嵌套的熟人关系网络,作为关系最近的亲门流转,土地基本免费给青年耕种,或收取少量的租金以示情谊;那些需要给付租金的土地,则稳定在粮食作物500—700元/亩、经济作物800元/亩的价格(外地人租金可能上涨至1000元以上)。这种土地流转的授权也是稳定的,一旦土地给予青年耕种,青年就可以按照口头协定或流转合同长期承包经营,不必担心土地被别人要回去。这种保护性价格给返乡青年营造了一种保护性的农业生产经营,他们在人情往来中延续了父辈的社会关系,被接纳的青年继承了父辈农民的身份属性,这个身份帮助他们在熟人关系网络中获得认同。有了村庄的认同,撂荒的土地可以以较低的交易成本流转给青年,他们得以在规模化经营基础上发展特色农业。

(二)雇佣劳动的社会基础

发展资本与劳动双密集型的特色农业,必须嵌入地方社会,通过身份隶属获得雇佣本地劳动力的权利。返乡青年的村社关联是跻身本地劳动市场的敲门砖,从父代积累的人情往来能帮助青年解决劳动监督难题,而青年为本地老人提供的就业机会也迎合了他们的劳动需求。

1.雇主与雇工的生计嵌套。农村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其间“中坚农民+老人农业”构成农业生产主力军。作为“中坚青年”,返乡青年需要雇佣劳力进行精细的田间管理,除草、剪枝、施肥,每一个环节都生产出非正规的就业机会;作为以地养老的老人,他们在耕种自家户均2亩的土地之外,还会在周边找寻小工机会,以赚取生活费用。雇主的招工需求与雇工的劳动需求因而匹配起来,双方基于生计而彼此嵌套。乡土社会低消费高储蓄的生活方式与勤劳苦作的劳动习惯养育了闲不住的村庄老人,他们习惯于将健康的劳动力变现为生计来源,增加储蓄来确保安全感。从雇主的行为逻辑来看,农业雇工必须嵌入村庄社会基础,通过与村里人打好交道、处好关系,人家才愿意来卖个面子。这种平等的关系达成与等级秩序的雇佣关系不同,更符合邻里互助的处事原则。通过返乡青年与普通农户的生计嵌套,彼此形成了互惠互助的合作关系。

2.劳动监督的关系化运作。农业的田间管理活动烦琐、零碎,难以标准化地管理监督,因此,工人“磨洋工”问题很难解决。而村庄社会基础通过将雇佣关系意义上的劳动监督转化为社会关系意义上的舆论评价,使劳动具有了社会属性。

雇工活要细致,本村人干少了自己也会过意不去。本地人干得不好可以开玩笑去讲,实在干不好就不再找她。她们工人自己也会讲,我干得好还快,你干得不好还慢,她们自己也会嫌弃落后分子。工人监管上不怕“磨洋工”,人多了肯定会磨,我妈妈有时候也会看着。要是真做得不好,我不说我妈也会说,面子上不好看。(访谈记录:东东,32岁,20230719)

熟人社会把劳动与村庄伦理规范隐形勾连起来,劳动质量经雇工群体的社会评价转换为道义问题。不仅如此,雇工与雇主的关系也具有社会关系属性,“磨洋工”不只是雇工个人的投机行为,更会影响到其与雇主的日常交往。由此,雇工的自觉意识、雇工群体的舆论约束、雇工与雇主既有的日常交往构成了一张社会关系网络,以低成本的关系监督取代了高组织成本的劳动监督。劳动监督的关系化运作使返乡青年的“再农化”具有社会基础,有了本地劳动力的支持,资本与劳动双密集的特色农业才能发展起来。

(三)身份认同的政治基础

从“逃离农业”到“再农化”有一个代际认知观念差距,父辈依然秉持逃离农业、进城务工的价值理念,青年则视农业为一片创业“蓝海”,其中孕育着致富机会。面对父辈的不理解,青年通过政治身份来获取村庄的身份认同。

1.身份尴尬与政治角色赋能。青年离城返乡,其背离祖辈“逃离农村”的叛逆行为首先会遭遇村里人的不理解。

我刚回来的时候,村里人会在背后嚼舌根。说有本事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你干什么不好还回来种田。种田能挣几个钱,挣再多还不是个“泥腿子”。后来我去参选村干部,扶贫的时候帮了他们好多,他们也就不再说了。(访谈记录:晓东,34岁,20230716)

年轻人处于进城务工的鼎盛年龄段,返乡青年则被农村视为不精于配置劳动力资源的人。面临身份尴尬,青年一方面埋头创业,用特色农业的高收入向村庄证明,经营农业也能实现进城买房、让孩子接受城市文化的目的;另一方面则积极参选村干部,让政治角色为自己的身份赋能。J镇“空心化”的村庄留下退养老人与无法外出打工的中年人,青年作为经历过城市生活、资源开拓能力强的“中坚农民”,担负起守护村庄的政治责任。青年群体在经营农业之余也积极建设村庄、走访村民。有了村干部的身份,村庄对青年农民身份的质疑逐渐转化为政治身份认同。拥有了政治角色,青年的“再农化”具有了合理性。

2.村庄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返乡青年作为经济利益在村、社会关系完整的“中坚青年”,同样也构成村庄治理事务的中坚力量。为方便经营农业,及时了解惠农政策,为拓展市场资源增加政治势能,青年会积极竞选村干部;出于对村庄身份认同的需要和朴素的乡土情感,青年也会积极参与村庄公共事务。村庄公共事务包括自上而下的行政事务和自下而上的群众事务。之于前者,承担村委干部和积极分子的返乡青年被整合进基层科层体制,乡镇的任务下派和考核排名使青年必须向村庄输入公共资源,进行公共服务供给的合理分配。之于后者,青年和村庄保持紧密的人情往来,熟人社会孕育的情感、年轻人照顾“空心化”村庄的使命担当使青年能力所能及地帮助农户。特色农业吸引留守农民加入其中,青年为他们提供技术指导、经验传授、市场资源,带动小农户对接大市场;村庄基础设施有待完善,会开挖掘机的青年积极出力修缮村庄设施。返乡青年对村庄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使“再农化”拥有政治基础,他们反哺村庄的努力得到在村农民对其权威的认可,这种权威认可夹杂着农民身份认可,使青年将“业”扎实地立在乡土社会中。

五、结语

中国工农城乡关系正在发生从分割到融合的重要转型。随着现代农业经营体系的建立,“逃离农业”向“再农化”的转变也在同步发生。青年是城乡关系转型中的能动性主体,他们成家立业的微观实践推动着现代农业经营体系落地乡土社会,因而个体的生命周期带动了整个城乡关系转型的宏观进程。本文将返乡青年“再农化”的运作逻辑概括为成家立业,它遵循生命周期更迭与离城返乡选择的生活逻辑、追求经济收益与农业现代化经营的市场逻辑和村庄嵌入需求与重构村社关联的社会逻辑。在此过程中,返乡青年实现了“再农化”,地方社会也实现了农业现代化转型。

返乡青年是解决“谁来种地”问题的关键,也是乡村振兴的坚实力量。青年正在逐步开拓被视为落后的农业领域,现代生产要素的引入使农业成为一片创业的“蓝海”。高附加值的农业生产标志青年敢闯敢拼的创业精神,高收益回报更能吸引返乡青年跻身其中。这批青年群体正逐步扭转“逃离农业”的价值理念,他们的“再农化”让农业焕发生机,也标识着精耕细作的传统小农经济正在让位于职业化、专业化的现代农业生产方式。青年的就业选择是社会发展的指南针,他们是城乡关系融合发展的证明,也是推动乡村振兴的主力军。

责任编辑 杨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