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时间演进的现代性诠释与反思

2024-12-08 00:00张晓兰
理论月刊 2024年11期

[摘 要] 社会时间是现代性研究的重要课题,更是现代生活变革的一面镜子。时间结构具有自然循环时间和标准线性时间双重节奏。随着人类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这两种时间节奏呈现出生命时间与社会时间之间愈发激烈的对抗。现代资本主义对时间进行了重塑:标准线性时间获得主导地位,时间权力掌控着自然生命节奏;时间被纳入资本域,成为可交易的商品;时间成为衡量劳动的尺度,生命基质被劳动时间统治;时间充斥着虚假欲望,主体意志被消费时间所消磨。时间不仅是马克思批判资本剥削的武器,也是开启人类解放的重要切入口。如果说时间是衡量人类解放程度的标尺,那么人类解放在时间维度上就意味着发展生产力,节约劳动时间;谋求时间正义,增加自由时间;回归生活本身,重构意义时间。

[关键词] 现代性;社会时间;自由时间;时间正义;人类解放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11.001

[中图分类号] A811; B15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11-0005-09

作者简介:张晓兰(1984—),女,哲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副教授。

时间不仅是计量社会生活的刻度,也是建构生活意义的向量。对时间的理解大致可被划分为三种类型:其一,指向客观物理事实的“自然时间”;其二,聚焦人的现实生活体验的“生活时间”;其三,关注社会结构和秩序建构的“社会时间”,它强调时间所具有的社会属性,将其视为集体产物。

关于社会时间,涂尔干指出:“时间的概念或范畴不仅仅是我们过去生活部分或全部的纪念,还是抽象的和非个人的框架,它不仅包含着我们的个体实存,也包含着整个人类的实存……据此安排的时间并不是我的时间,而是普遍的时间,是同一个文明中的每个人从客观出发构想出来的时间。这足以暗示我们,这种时间安排应该是集体的。”1时间是由社会所规定、由社会成员集体认定的,并以此促成集体行动和社会生活的生成。“根本上说,时间范畴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社会制度。”2 时间制度中的日、星期、月、年等计量单位同工作、节庆、休息等集体活动相对应,虽然这种时间制度并非逼迫人们一定要做什么的“绝对命令”,却作为一种行动规范深刻影响着人类的现代社会生活。同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据不同时间制度,形成个体与社会之间互动的行为观念和实践方式,最终也塑造着整个社会的运作模式。

由此,从现代性反思的视角出发,时间即把握现代精神观念和建构社会秩序的深层枢纽。从根本上说,社会时间的演进史,就是本体论意义上人的生存状态的展开史。“谁控制了时间体系、时间的象征和对时间的解释,谁就控制了社会生活。”1马克思将时间、资本、劳动、生命关联起来,深刻揭示和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权力运作,强调“对人所经历的不同时间的观照,就是对人的观照”2。而这种社会和历史意义上的时间同自然时间有本质区别,离不开人自身,以及人的活动和感受,衡量这一时间的不是自然性的物理尺度,而是社会性的人的尺度。这种时间在根本上是人的生命尺度,是人的发展空间。因此,只有深入探究时间结构的内在张力,揭露现代资本的时间权力运作,才能摆脱时间经济价值至上的原则,确立人的时间主体性。只有在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的比例得到公平合理的调配时,人才能在“自由时间”和“发展空间”的双重维度上获得真正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一、时间结构的双重节奏及其相互抗争

从人本身所具有的自然和社会双重属性来看,时间结构存在两种节奏,即两种计量方式:一种是源于自然维度的“自我计量”,表现为自然循环的时间节奏;另一种是源于社会维度的“他物计量”,表现为标准线性的时间节奏。时间结构双重节奏之间的关系,在不同社会形态中有所差异,对其辩证关系的阐释有助于揭示社会时间的演进和异化根源。

(一)自然循环的时间节奏

在钟表发明以前,时间主要遵循宇宙和自然规律而变化,人们按照天体运行所形成的日月交替、周而复始的自然时间展开活动。尤其在自然经济主导、以血亲为纽带的农业社会条件下,包括昼夜、四季,以及动植物的繁衍、成长和死亡等在内的自然时间节奏,都与人类的各种生产活动密切相关。农历就是典型的自然时间节奏:二十四节气变化贯穿着万物生长规律,“春言生、夏言长、秋言收、冬言藏”,这些自然节律深刻影响着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在这个阶段,除了自然节律以外,人们还主要根据宗教仪式和风俗节日等因素为自然时间赋予人类生活意义,形成有规律的集体活动。

无论是自然节律还是人类有规律的活动,相较于现代社会标准化时间来说,都体现出了自然时间结构所独有的特点:一是模糊性。自然时间以季节和年月为单位,变化周期较为漫长,界限较为模糊。因此,人们的时间观念和规则比较粗略,主要以“时”(包括小时和时辰)为度量单位划分一天,情势紧急的重要时间点就用“刻”来表示,像“即刻”“刻不容缓”等。这一时期,对时间的粗略、简单划分就能满足日常生活需要,人们并不需要“分秒必争”的细小划分。二是情境性。在这个阶段,时空还未彻底分离,人们对于处在什么时间的判断往往与具体地点相联系,时间在与空间的密切关联中就被赋予了情境性和非抽象性。三是多元性。由于各地方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差异,人们的自然生产和生活方式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特别是自然经济处于封闭状态,各地的交往和联系有限,使得各地的人们持有各自的时间和生活规律。四是循环性。自然节律时间依照天体旋转呈现出周期性循环规律,人们的生产和生活也呈现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周而复始状态。可以说,这种自然时间结构发生在现代性形成之前,人的心灵结构、集体行为和社会规范合乎自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秩序也合乎某种无须反思的自然正当。

尽管人类长久以来不需要统一的时间体系,但情况随着现代化发展而有所变化。随着世界各地的空间联系日益密切,人类明显感觉到现代文明需要一个共享的时间体系。进入现代社会,时间与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除了在自然层面表明四季轮转、生命长短的刻度以外,时间开始对人的行为施行全面统治。时间成为一种社会性的装置,并在多种时间装置的碰撞过程中,呈现出一种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时间设置,即标准线性的“钟表时间”。

(二)标准线性的时间节奏

虽然自然时间曾是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但随着现代化发展,它已不是人类生活运作的主要时间结构。现代化的进程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时间也由此进入能够被标准化衡量的严密范畴。近代工商业发展、交通工具不断改善、社会交往频繁等都对时间的具体性和精确性提出了更高要求,时间结构为了适应现代社会生活而演进,转变为共享的世界标准时间体系。工业时代整个社会的有序运转主要依赖于精准、抽象、客观的时间,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与同步化活动也依赖于统一标准化的时间表。时间结构随着工业社会发展逐渐变迁为标准化的线性时间,这个阶段的形成源于多种重要因素的交织共筑,而最主要因素有两个。

一方面,精准测量时间工具的发展进步,即钟表的发明和精细化。“在古埃及的城市周围树立起来的方尖碑就是根据太阳照射的影子来测算物理时间的器具。14世纪,第一台机械时钟被制造出来,它所利用的原理就是钟摆的等时性,最初的时钟体积巨大,一般都被安装在教堂的钟楼上,取代了之前由教士定时敲打的铜钟。”1从太阳照射的影子到沙漏,再到钟摆运动,测量时间的工具不断发展进步,直到人类发明出钟表,才真正拥有了准确计算和测量时间单位的工具,时间才从情景化、模糊化的自然时间中脱离出来,具有了自身的抽象性和客观性。并且,随着“钟表精度的提高,使计时朝越来越精细的方向发展。比小时更小的时间单位开始出现,并出现在钟表的刻度盘上。最初的钟表只是一根时针,1550年左右增加了分针,1760年左右出现了秒针。在钟表将时间计量得越来越精细时,社会生活的节奏也随之被加速”2。另一方面,世界统一的时间参照标准即格林威治时间的形成。精确测量时间的工具如要对社会生活发挥重要作用,还有赖于时间参照标准的统一,即确立全球统一的时间划分。16世纪以来人类就一直努力建构统一的时间体系,1884年华盛顿国际子午线会议才确定从本初子午线起按照“东—正”和“西—负”双向计算经度180度,将一天分为24小时。但这一规定未能得到各国立即响应。直到20世纪,格林威治时间才被世界各国和地区视为全球统一时间3。

时间标准化演进过程在根本上源于全球化的深入推进。时间与社会生活运作紧密契合,不仅因为测量工具的精确化、时间参照的标准化,更重要的还在于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测量时间方面,资本主义发展使劳动价值得到估算,时间可以被买卖交易,成为衡量劳动的尺度和资本增殖的工具;在标准时间方面,资本主义发展使劳动同步化,劳动时间规则开始全面影响日常生活。“现代时间的核心就是指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本质上是世界时间,它才是协调全球地方时间同步化的格林威治时间的基石。”4

(三)双重节奏的相互抗争

自然循环时间与标准线性时间在人类生活中相互交织,保持特定的平衡状态,只有这样人类生活才能持续稳定、良性运转并制度化自身。但随着社会发展,这两种节奏不断呈现出围绕时间占有力量展开的激烈抗争。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抗争就已存在,但彼时线性时间尚未对自然时间构成威胁,自然时间依然占据社会主导地位。随着社会经济和技术的发展,自然循环时间与标准线性时间之间的相互抗争变得愈发激烈。

在资本主义社会,线性时间节奏以同质化、统一性的力量占据主导地位,不断消解着现实生活的差异性,使现实生活时间变得碎片化和非自然化。由于技术运用和社会分工,人们的工作步骤不断精细化、单一化、重复化,从而导致时间的等级化、碎片化、无意义化。劳动者的劳动价值被贬为最低等级,工作时间内的活动变得片面、单调且无法体现人本身的创造价值和生命意义。由于资本逻辑的统摄,工作时间不断延长,自然的夜晚和睡眠休息时间不断被侵占,人们的生活全面去边界化,一切时间都变为同质化的工作时间,彻底打破了自然的昼夜规律和生命作息节奏,超长劳动和超快节奏使生命不堪重负。“现代社会的深层矛盾就是个体生命时间与社会劳动时间之间的矛盾,前者遵从由使用价值主宰的昼夜划分的自然式时间尺度,后者遵从由交换价值主宰的分秒必争的计算式时间尺度,一切生命时间和使用价值都要经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转化才具有其价值。”1

标准线性时间占据主导地位,不断消解个体生命的主体性,在一定意义上也反映出现代人个体与社会、身体与心灵之间的分裂。这种分裂本身呈现出的是:人们在工作时间越感到抽象乏味,在非工作时间就越倾向纵欲享乐,生命个体不断在这种分裂中积蓄反弹的力量;但因其对身体和心灵自然本性的挤压,工作方式及时间的生理—心理生态失衡,这种反弹极易演变成某种畸形的发泄,并由此衍生现代社会被虚假欲望掌控、追求感官刺激的颓废文化。所以,针对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双重节奏之间的矛盾,我们必须深入挖掘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剥削和时间确权的运作过程,从而展开批判并谋求时间正义,探索从标准线性时间统治中解放出来的发展之路。

二、现代社会的时间权力统治及其批判

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一直存在着时间占有和管控的隐秘性权力斗争。马克思深刻揭露出,资本主义社会治理的重要手段就在于时间管控。这种管控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时间被纳入资本域,单位时间成为交易商品;二是时间成为衡量劳动的标尺,劳动时间统治生命基质;三是时间被虚假欲望所充斥,消费时间磨灭主体意志。

(一)时间被纳入资本域,单位时间成为交易商品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演进把一切都裹挟到资本场域中去,时间也不例外。时间由此带上了钟表的刻度,具有了标准化特点,从传统自然恒定、持续流淌的原生形态转变成一种有限的、稀缺性的资源,一种可切片出售的商品,这在根本上引发了可买卖的时间与私人的生命时间之间的矛盾。

实际上,时间交易很早就已经在西方出现,如“高利贷者除了对钱的欲望之外什么也没卖,因此,正是时间,他们卖出的是白天和黑夜”,但在当时的宗教视角下,“时间交易就是盗窃”2。宗教改革之后,人们逐渐接受利息,时间也就从神的恩赐转变为世俗交易的对象。同时,货币经济快速发展也对时间的可计算性、精确性提出了更高要求,因为“产品、工作和服务之所以能够被衡量和交换,正是借助时间的这种共同的、去背景化的价值。不是季节、成熟、生长和衰退、高兴和痛苦的变化的时间,而是不变且抽象的钟表时间,在后者中,不论背景和情感如何,一个小时都是相同的。只是定量且可分的钟表时间才能转化为金钱”3。也就是说,“人们交换的是时间而不是技能;出卖的是劳动时间而不是劳动。时间成为一种可以挣、可以花或者可以节省的商品”4。

现代社会的“主流时间观是与三个特别的隐喻联结着的——时间是金钱;时间是一种有限的资源;以及时间是一种有价值的商品……时间和金钱越来越成为可交换的商品;时间是一种手段,只有通过这种手段才能占有金钱,同样,金钱也可以被用来购买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金钱会增值,同时,现在投资时间,旨在将来赚取金钱”1。“时间就是金钱”在现代资本主义商品时代真正成为现实,成为工业生产的效率和竞争法则。在资本逻辑支配之下,时间成为生活的指挥棒,现代人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劳动时间成为生活的全部,甚至连闲暇都成为一种负担和无聊,最终他们陷入追求感官刺激的消费和娱乐之中。

(二)时间成为衡量劳动的标尺,劳动时间统治生命基质

时间是特定事物自我展开的过程,而人自我展开的方式就是劳动。在这个意义上,时间表现为劳动时间。人类为了获取物质生活资料就必须开展劳动,这种活动起初具有被动的谋生性。随着生产力发展,这种谋生性的必要劳动在人类活动中的占比本应越来越低。而在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统治下,为谋生性劳动付出的时间不但没有缩减,反而大幅增加,劳动时间成为大众的普遍命运。资本由劳动来定义,而劳动是由时间来衡量的。劳动力的价值估算涉及量化时间,而劳动活动的同步化开展涉及质化时间。工人的整个劳动过程被劳动持续的时间所计量,这就成为劳资交易的依据,成为资本增殖的秘密。马克思将劳动区分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与此对应的劳动时间则呈现出作为主体的活劳动时间和作为客体的一般劳动时间的双重样态。

在人类社会的不同历史阶段中,双重样态的统一性问题有不同的显现。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使用价值占据主导并服务于社会生活,劳动者和所有者天然地直接统一,这就意味着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直接统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打破了这种直接统一,在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基础上确立了雇佣劳动制度,通过支配劳动力商品来钳制工人的生命基质,导致客体的一般劳动时间成为一种物质力量,全面支配和统治作为主体的活劳动时间。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劳动本身的量是用劳动的持续时间来计量,而劳动时间又是用一定的时间单位如小时、日等作尺度”2,资本家对劳动力的雇佣一定意义上就是对劳动时间的购买,雇佣劳动在本质上也就是劳动时间的物化,即标准量化的“死劳动”对生命主体的“活劳动”的吸纳。也就是说,本应作为主体创造性活动确证的量化时间,日益变成一种主体时间的异化形式,量化时间以其可计算性对生命自然节奏进行重构,将一切社会交往都纳入时间管控之中。

“对象化工作日支配更多的活工作日,这是一切价值创造和资本创造的精髓。”3资本家无限延长劳动时间,导致工人生命基质遭受双重摧残,即身体上未老先衰、精神上麻木不仁。资本主义延长生产的时间主要依靠剥削和压榨工人的生命时间,但这同时也激发起工人阶级谋求解放的意识。资本主义的时间政策不断从延长转变为缩短,并从法律上限制工作日长度,这表面上是一种社会进步,但本质上意味着时间权力的运作更加隐秘,资本主义开始通过增加单位时间内的劳动强度来间接侵占工人的生命时间。因为“劳动强度的提高,可能使一个人在一小时内耗费他从前在两小时内耗费的生命力”4,“缩短劳动时间的最有力的手段,竟变为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的手段”5,甚至包括“前劳动过程之劳动时间的无偿占有”。为了克服昼夜自然时间限制,资本家采取换班制度,这种机制表面上是灵活调节工人时间,但实质上导致工人对时间彻底丧失了主体性和确定性。工人的吃饭和休息都处在不规律状态,一切的调节都是为了最大限度投入生产。科学的管理带来更为细致的分工,工人在单位时间内配合机器运转不断增加劳动强度,加快劳动节奏,在极度的紧张感促逼之下,工人为了不被机器取代而甘愿加入时间竞赛之中。

(三)时间被虚假欲望所充斥,消费时间磨灭主体意志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发展,“让劳动者消费得起商品”成为资本逻辑的新形态。因为产品只是在消费中才成为现实的产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剩余劳动时间产品化,从剥削剩余劳动时间转变为对自由时间的侵占,使非劳动时间消费化。资本在过度积累的情况之下,必须要通过消费来带动循环机制,也就是说除了商品生产的劳动时间外,非劳动时间也要以消费时间的补充形式成为生产时间的副产品。资本通过消费时间统治使其权力统治更加隐蔽,给劳动者增加了虚假需求,缓解了资本生产过剩的危机,消解了劳动者的斗争和革命意志。可见,消费是资本逻辑和时间统治的重要环节,现代社会就是消费社会,它将消费娱乐填进劳动者仅有的一点自由时间当中。这种填充的前提就在于欲望的生产,也就是需要的生产。需要既包括维持生命正常运转的动物式自然需要,又包括对舒适和便利的个体化需要,后一种需要可通过对欲望的膨胀和扩展而被塑造。“一方面,人的欲望的扩张不断地推动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资本的积累又使人的欲望空间不断扩张。”1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所生产的需要已从实物商品的使用价值转向虚拟的符号价值,构筑了一种景观社会。由此,这种欲望的扩张不再仅仅是商品需要,而且表现为虚拟的符号消费和景观消费。符号和景观通过大众媒介赋予个体以身份地位、创造性和个性的解放幻觉,在根本上却是消费文化和消费心理对自由时间的无孔不入的渗透,最终人们的休息、娱乐和消费都被裹挟进了资本的生产主义和消费主义运转轨道之中。

“今天,生产的东西,并不是根据其使用价值或其可能的使用时间而存在,而是恰恰相反——根据其死亡。死亡的加速势必引起价格上涨速度的加快。”2商品和作为商品的时间都被抽去了使用价值,一切都屈从于以时尚为幌子的消费逻辑——同时也是生产逻辑。对于现代人来说,商品的使用价值不再重要,被虚假需要和大众传媒所引导的时尚成为个性自我的风向标。正像鲍德里亚所说:“生产和消费——它们是出自同样一个对生产力进行扩大再生产并对其进行控制的巨大逻辑程式的。该体系的这一命令以其颠倒的形式——这正是其极端诡谲之处——渗入了人们的思想,进入了伦理和日常意识形态之中:这种形式表现为对需求、个体、享乐、丰盛等进行解放。”3消费时间连接着自由时间与生命时间,使我们在电脑旁的生产线上忙碌奔波,在网络化的消费场里疲于奔命。工人的生活被大众传媒制造的景观所左右,逐渐丧失了主体诉求和本真渴望。“自由时间被视为‘消费时间’,表面上人们可以按照自由意志开展消费活动,但实际上‘需要’是被生产出来的。”4在消费主义对生活的全面统治之下,人们误以为动物式的休息和娱乐式的消费是享受自由,将时间的意义限定为对物的纯粹占有和对符号的膜拜。尤其是在娱乐至上、“躺平”文化和享乐主义等观念的传播和影响下,人们要么沉浸于低级娱乐活动,要么崇尚过度消费,深陷电商平台的营销幻境之中,导致人在自由时间中呈现为一种分裂状态。虽然在马克思看来,自由时间包括闲暇时间,但真正的自由发展不是原始的松散、无意义的娱乐和消费状态,更不是屈从于必要劳动框架的补偿逻辑。总而言之,消费自由是一种虚假自由,消费时间不是真正的自由时间。积极的自由时间根本上等同于自由劳动时间,意味着在劳动过程中主体意识的自由展现和个性发展,最终使劳动成为人的积极劳动,时间成为人的意义时间。

三、社会时间的合理分配及其解放之路

时间不仅是马克思揭示和批判资本剥削秘密的重要武器,而且是人类解放的重要切入口。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探寻人类解放之路,这条道路在根本上是人向自身本质的复归之路,更是时间解放之路。马克思强调,“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在这个意义上,时间就成了衡量人类解放程度的重要标尺,即人类解放在时间维度上就意味着发展生产力,节约劳动时间;谋求时间正义,增加自由时间;回归生活本身,重构意义时间。

(一)发展生产力,节约劳动时间

社会时间结构的变化呈现出社会历史的进步过程,也反映出人的自由本质的实现过程,即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之间呈现出反比例的变化。一般来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增强,必要劳动时间必然会缩短,自由时间相应也会增加。这可以说是社会历史发展在时间维度的不变规律,生产劳动的发展在时间上就表现为劳动时间的节约。从劳动分工发展的视角来看,“社会为生产小麦、牲畜等等所需要的时间越少,它所赢得的从事其他生产,物质的或精神的生产的时间就越多。正像在单个人的场合一样,社会发展、社会享用和社会活动的全面性,都取决于时间的节省。一切节约归根到底都归结为时间的节约。正像单个人必须正确地分配自己的时间,才能以适当的比例获得知识或满足对他的活动所提出的各种要求一样,社会必须合乎目的地分配自己的时间,才能实现符合社会全部需要的生产。因此,时间的节约,以及劳动时间在不同的生产部门之间有计划的分配,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仍然是首要的经济规律。这甚至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为规律”2。劳动的发展带来社会需求的多样化发展、生产活动的多样化展开,这在时间维度上意味着可以从某种单一且同质的劳动中节约时间,并将其用于新生产部门的发展,从而增加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总量,丰富社会物质财富,促进社会文明进步。同时,时间节约意味着从事等量同质性劳动的人数相对减少,这就使一部分人可以从某种单一劳动形式甚至社会总劳动中脱离出来,从事其他创造性的社会活动,这一切都为人类解放创造了重要条件。

时间节约蕴含在现代科技应用所释放的生产力潜能之中,但科技发展并不等于科技向善,节约时间也并不等于增加自由时间。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悖论就在于一边运用科技提高生产率节约时间,一边将劳动者的全部时间纳入生产之中。而马克思的思想同狭隘经济主义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他强调生产率的提高可以在增加物质产品的同时缩短工作日,产生更多作为人的自由发展前提的自由时间。只有劳动生产率极大提高,再加上社会关系发生重大变革,才能使必要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从而给人创造出在科学和艺术等方面的发展时间。到那时,社会财富的尺度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自由时间,人们的交往方式和交往关系也将发生重大变革,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的对立将会被消解,人的生存时间将全部成为真正的自由时间。

(二)谋求时间正义,增加自由时间

随着智能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必要劳动时间有缩短的趋势。现代化工厂开始以机器代替工人,甚至出现无人商店、无人驾驶汽车等,那么我们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了吗?事实上并没有。一方面,机器代替工人可能出现失业性的时间剩余,失业者虽然可以享受休息和自由,但这是缺乏生存基础的非本真自由。在必要劳动框架之下,休息时间是必需的,但为了恢复体力和精力的补偿性休息时间,依然从属于谋生性强制性劳动,缺乏时间的独立性和主体性,不属于积极的自由时间。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社会,虽然社会发展缩短了劳动时间,大大增加了自由时间,但自由时间仍然没有得到公平分配,它并不属于全部社会成员,尤其不属于劳动者阶级,而是被一部分非劳动者阶级所垄断。正像马克思所指出的,在私有制和社会分工条件下,劳动者所创造的非劳动时间,就表现为少数人的自由时间。这些不劳动的人不仅从剩余劳动中获得赖以维持生活的产品,而且“不劳动的社会部分的自由时间是以剩余劳动或过度劳动为基础的,是以劳动的那部分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为基础的;一方的自由发展是以工人必须把他们的全部时间,从而他们发展的空间完全用于生产一定的使用价值为基础的;一方的人的能力的发展是以另一方的发展受到限制为基础的”1。这实际上反映出了社会时间分配不公平的问题,资本的增殖逻辑一方面缩短着必要劳动时间,另一方面将生产发展产生的本属于劳动者的自由时间转化为剩余劳动时间从而增加利润,或者将多余的工人淘汰掉,不仅剥夺其自由时间,甚至连必要劳动时间也一并剥夺,从而降低成本。

在数字化时代,传统劳动模式不断拓展为平台经济等新型劳动模式,这种新型劳动模式呈现出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之间关系的新变化。依赖平台的劳动者不再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而是可以自由选择劳动时间,表面上看时间变得更加弹性化、自由化了。然而,就时间的主体感受来说,当代社会增加的时间并未完全展现出马克思所设想的自由时间的积极方面,反而悖论性地滋生了现代人普遍的时间焦虑、时间贫困。人们感受到的不是科技带来的自由,而是时间的加速和失序,是自由的“新异化”。真正的人类解放就是通过限制资本权力来谋求时间正义,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处置的自由时间,一生中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必需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那么,他就还不如一头载重的牲畜。他不过是一架为别人生产财富的机器,身体垮了,心智也犷野了。现代工业的全部历史还表明,如果不对资本加以限制,它就会不顾一切和毫不留情地把整个工人阶级投入这种极端退化的境地”2。人向人本质的回归,就是对“作为人类发展空间”的时间的真正占有,是人对属人的自由时间的公平享有。

(三)回归生活本身,重构意义时间

人类解放有赖于自由时间的增加,但相较于量上的增加和分配的公平来说,如何利用自由时间,即自由时间是否被切实用于人的自由发展、是否内化于生命意义,就显得更为重要。因为当今时代,商品生产和交换逻辑已经成为不可抗拒的力量,人们无法将节约下来的自由时间完全用于高级活动,而是仍然为了物质生活需要,将时间纳入资本统治下“生产—消费—再生产—再消费”的循环轨道当中。人们或许意识到了时间的宝贵,但这往往建立在以物为目的的基础上。人们要么极端压榨时间(过劳),要么以消费娱乐虚耗光阴(过闲)。依照马克思的观点,这本质上依然建立在贫困的基础上。只有自由时间成为真正财富的衡量尺度,属人的意义时间得到重构,人们才能摆脱这种境地。“这是一种坚持了自然时间的客体性、坚守了社会时间的主体性而达于意义时间的主客体统一的属人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时间的自然性、社会性和属人性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意义时间不是对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的替代,而是将它们作为‘遗产’悦纳到自身的生成之中,一如共产主义那样。”3这就意味着“为了物质而生产”的自然强制和“为了生产而生产”的社会强制,都不再主宰社会时间,人可以根据自身的天然差异和多样选择创造性地享受生命时间。总而言之,马克思的时间理论不仅是揭露资本剥削秘密的一种致思理路,而且是由劳动时间推进到自由时间的革命探索。

四、结语

现代性具有变动不居的本性,很多思想都将其系于一种加速的时间框架之中。现代性在高速直线的时间之流中永不停歇地追求未来,不断将过去视为落后状态而将其抛弃,并同时将现在变成过去。高速的线性时间是冷漠的、无生命的,它使社会脱离了自然的限制,也使生活丧失了经验和意义。“随着现代生活节奏持续地加快,我们开始越来越感受到与地球上生命节律的脱节,我们不再能感到自己与自然环境的联系。人类的时间秩序不再与潮起潮落、日出日落和季节的变化相联系。相反,人类创造了一个由机械发明和电脉冲定时的人工的时间环境:一个量化的、快速的、有效率的、可以预见的时间平面。”①工业文明创造了一个脱离自然的“人工世界”,人类的一切生命活动在这个世界展开,时间不再遵循自然韵律,而是系于机械重复的运转之中。技术时代的生活都被精确定时,像上班打卡、列车表等,整个社会在时间表的规范之下快速运转。任何人都不能摆脱时间,但时间却又不属于自己。劳动时间不属于自己,每个人必须按时完成自己岗位上的工作任务,这些任务可能不是自己愿意做的,更不是自我价值的体现,只是为了生存而出卖时间和自由。所以,现代人不断争夺八小时之外的娱乐时间,然而紧张工作后的疯狂娱乐,并没有使人拥有真正的自由。尤其在互联网时代,时间有了弹性的空间,仿佛人们可以调整工作时间的边界,但这根本上却是对生命时间的蚕食。时间在资本主义社会以货币形式呈现出自身的价值,成为经济活动中被精心安排和计算的重要对象。马克思曾指出,商品的价值标准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商品的具体价值必须被量化,劳动力要想成为商品,就要使其本身被量化。因此,劳动时间就成了劳动力交换中物化时间的度量。这样一来,时间不仅成为衡量商品价值的标准,而且成为可以买卖的商品,甚至成为一种通用的货币形式。劳动者可以出卖自己的生命时间来延续生命,资本生产关系正是运用时间权力来管控人的劳动时间和消费时间,达到将人的生命时间转变为资本利润的目的。

马克思的时间理论是对资本主义生产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双重批判,并且强调资本生产—消费的过程也为时间的解放创造了条件,因为,“共产主义对人的解放说到底,无非是时间的解放”②。马克思深刻阐明了这一解放的条件:一方面是社会关系层面的解放,“社会上的一部分人靠牺牲另一部分人来强制和垄断社会发展……的现象将会消灭”③,即摆脱少数人无偿占有多数人劳动时间的状况;另一方面是生产力层面的解放,“这个阶段又会为这样一些关系创造出物质手段和萌芽,这些关系在一个更高级的社会形式中,使这种剩余劳动能够同物质劳动一般所占用的时间的更大的节制结合在一起”④,“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那时,财富的尺度绝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⑤。也就是说,随着劳动时间缩短,自由时间会逐渐增加并成为财富的尺度,进而凝聚为自由劳动的生存方式。这就是所谓的“自由王国”,它“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⑥,并且将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作为其根本目的。由此,人的生命时间彻底摆脱了外在于人的时间权力支配,完全自由自觉地展开,人真正拥有属人的意义时间和发展空间。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时间理论就成为反思现代社会的时间危机、生命政治等理论课题的重要切入口。

责任编辑 罗雨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