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的墙

2024-12-07 00:00张起源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24年11期

霞光透过窗棂,晚风带走了白日在我身上留下的余温。风拂过,吹动梁上的六角铜铃,丁零、丁零零,此起彼伏。

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送走了仲夏的骄阳,吹谢了昨日的百花,连坚硬的石灰也在它的轻抚下变得松脆。我四下望了望,又有几块白灰从我身上脱落,在地上碎成齑粉,留下碗口大的窟窿,露出了里面深灰的墙体。不过幸运的是左侧的那半首诗倒是耐久,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是泛潮时褪了些墨色,如今依旧清晰可见。

酒家在通往京都的驿道边上,虽是个偏僻之处,但来往的商旅使这儿有了几分热闹。我依稀记得,那个少年是随一支商队自姑苏而来的。到底是江南水土养人,和在边塞闯荡的商人相比,他像是出窑的白瓷,加之又刚中了榜,眉宇间的豪气像是出鞘的剑。我在这里驻足了那么久,看着窗外这条驿道上曾踏过多少这样的少年。每三年就有这样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寒窗磨砺数载,只等今朝入都,以求名动京华,一剑光寒十九州。

只见他坐在了我边上的四方桌上,要了一壶酒。不过他的酒量有些逊色,不过三盏就晃着脑袋,摇摇欲倒。我在一旁,看着他仰着头,似乎在思索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猛然搁下酒盏,叫了店小二,要了墨和笔,自己两手一撑桌子,忽地站起,握着笔,在我素白的身上题下了半首诗:“我自桀骜少年臣,不信鬼神不信人。”

他腰间的佩剑柄硌在我身上,引得我浑身微微振动。一笔一画似是银钩,横竖笔直,钩折遒劲,迸发出巍峨的气势。一刹那,汹涌的豪情几乎将我冰冷的石灰表面都热得有些微微发烫。写罢,他把笔往桌上一搁,又坐下续上半盏酒。

凉意渐渐消去,我身上的墨迹渐渐干了。沉默着,他的头越来越低,最后趴在桌上。

从此之后,无数的酒客欲续下半首,却终归讪讪搁笔,慨叹望尘莫及。

就这样,我身上的石灰落了又补,补了又落,看着白灰缓缓飘落在地上,碎成了斑斑点点的白迹。店小二总会将它扫去,像扫去每一个夜晚的繁星。一旁炉香的青烟,温着时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蒸发,只留下泛红的炭灰在风里忽明忽灭。

霞光从我的身上消失,我的身躯也逐渐冰凉,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星光。入夜,客多了起来,楼下激起的阵阵喧闹声,像纤手在古琴七弦上猛地一扫,打断了我的思绪。人老了就喜欢追忆往事,墙也一样。十余载的风尘,从意气风发到功败垂成,也够我好好咀嚼一阵子。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马嘶声。似有什么预感,我抬头,看到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服饰并不华丽,但很干净,衣裳的褶皱显出他一路的舟车劳顿。他款步上楼,仰头就看到了我身上的半首诗,稍稍一愣,便径直走来。

我看到他腰间的佩剑柄上皓白的络丝暗淡了不少。他的指尖抚过那句诗,略显粗糙的指面和冰凉的石灰摩擦着,有点像晚风吹过,很舒服。

“这么多年了,还留着啊。”男子垂下眸子,我看着他眉宇间的锋锐已褪去,多了如玉的温润,只是那抹掩饰不住的落寞给他染上了一层阴翳,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宝珠蒙尘的惋惜。

“小二,笔墨!”

只见他用力画去首联的“自”字,改成了“本”。似乎是不假思索,即刻便题下了后半首诗:“占尽人间怙恩后,全数归还流落身。”

青锋终成玉卯,兑尽骄傲的永远是返璞归真,就像盘古这样桀骜的神灵,也终化作流云和清辉。那一个少年,不知有否撞破那堵南墙。纵妙手,能解连环,也不知他是解开了那个环或是到了它的反面。

他直起身来,最后看了我一眼便策马远去。

香膏在文火慢煨下渐渐融化,若将人生比作焚香的过程,就如瑞龙脑香,只有在熏烧中才能还原那份冷香,才能领悟世态炎凉。

多么希望那个少年是沉香,随着时间的沉淀,香味越发醇厚,越发心无旁骛。

香炉的青烟袅袅升起,梁上的六角铜铃依旧响着,丁零、丁零零……

身上的白灰悄然掉落,碎得星星点点,像一道银河,把过往与将来分隔。

指导教师:王科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