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机构嵌入社区邻避现象的生成逻辑及治理路径

2024-12-06 00:00:00魏智慧訾先伯
江汉学术 2024年6期

摘 要:社区嵌入式养老模式是应对人口老龄化的重要举措,但养老机构在嵌入社区的过程中却时有会面临邻避效应的问题。通过运用空间社会学理论对国内多个典型案例进行研究,总结概括出了四种邻避类型:物理挤压型、权力失衡型、邻里隔阂型和心理不悦型,并进一步分析每种类型背后的产生原因。接着,根据上述四种类型分别提出了相应的治理路径:激活物理空间、调整权力空间、重构邻里空间与疏导心理空间。养老机构嵌入社区过程中的邻避问题就是养老事业发展在空间维度上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还需坚持空间正义的原则维护各空间主体的权益。通过重塑空间中各种结构和关系,激发空间的主体性,推动社区养老空间的良性再生产。以期为社区养老机构从“邻避”走向“迎臂”提供实践路径和方法,不断完善目前社区养老的服务体系。

关键词:社区养老;养老机构;邻避效应;空间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D669.3;D669.6 文章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24)06-0094-11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24.06.009

一、问题的缘由:养老机构嵌入社区的空间困境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明确提出:“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发展养老事业和养老产业,优化孤寡老人服务,推动实现全体老年人享有基本养老服务。”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结果显示,目前我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已达到2.64亿,占总人口的18.70%,预计到2053年将达到4.87亿的峰值。“银发浪潮”严峻形势将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养老压力,这已成为全国人民“急难愁盼”的重要问题。一直以来中国人的养老观念是养儿防老,家庭承载着重要的养老功能。但是随着家庭结构和功能的不断变迁,传统的家庭养老模式已难以较好地完成照料老年人的任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中为我们提供了方向:“完善社区居家养老服务网络,推进公共设施适老化改造,推动专业机构服务向社区延伸,整合利用存量资源发展社区嵌入式养老。”[1]这意味着未来养老模式不仅需要家庭的参与还有社会力量的介入,养老空间从私密空间的家延伸到社会空间中的社区,将可能会实现养老空间的重构与整合。同时社区养老模式也满足了老年人“在地老化”(aging in place)的愿望,不能因为他们身体机能的退化而将他们与曾经生活的社区隔离,最大限度地保有他们“自然”生活状态,在自己熟悉的社区空间当中安度晚年。

但是作为社区养老服务的提供者之一的养老机构在嵌入社区时,有时会面临一定的空间困境的问题,使养老机构无法较好地嵌入社区当中。近年来,养老机构遭到反对和抵抗的案例也逐渐增多,在上海、武汉、重庆等多地已经出现过养老机构遭附近社区居民反对的事件,有时甚至还会引起严重的集体性行为,呈现了“一建就闹,一闹就停”这样的困境局面。在学理上学者们将其界定为邻避效应。一边是老龄社会对社区养老的需求加剧,另一边居民反对养老服务中心设在家门口的“强硬态度”。那么养老机构嵌入社区遭遇邻避效应的生成逻辑是怎样的?有什么样的路径可以进行治理?这些将是下文所要回答的问题。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框架

(一)文献回顾

邻避效应(NIMBY)最早是由O’Hare所提出来的,用来表示一些公共服务或者设施虽然为全体公民所共享,但是不希望建立在自己家附近这样的一种现象[2],类似于中国成语当中“以邻为壑”的含义。也有学者从社会态度上进行定义,认为邻避运动不是在技术、经济、行政方面的理性探讨,而是群体情绪的反对态度[3]。从他们的口号“Not In My Backyard”,即“不要在我的后院”,也可以看出居民对于自己附近空间的重视。这一概念最初是用来描述垃圾场、核电站、变电站等具有极高负外部性的设施,但是近年来养老机构嵌入社区过程当中也出现类似的情况。尽管相较于核项目、垃圾焚烧场等设施养老机构的负外部性较小,但是仍然可能会引发邻避行为。并且针对不同种类的养老设施和服务类型,居民的反对程度也有所不同。有学者研究发现临终关怀医院的反对最强烈,养老院属于中度邻避设施[4],而日间照料中心也可能会引发周围居民的心理不适[5]。在此情况下社会公众担心设施的负外部性影响到自己,自己的空间权益被剥夺进而引发的空间抗争行为。

针对养老机构嵌入社区邻避效应产生的原因,学者们纷纷从各种视角进行分析:从利益争夺的角度看,政府、机构和居民之间出于各自的不同利益,特别是在经济上产生了纷争[6];从价值观念的角度看,居民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朴素的生死观,导致居民产生了强烈的心理不悦的感觉,进而反对养老机构入驻[7];从社会信任的角度来看,居民对于相关部门以及养老机构的不信任,导致了三者之间刚性的矛盾状态[8]。对于邻避问题的解决,学者们也展开了积极的讨论:第一类是从制度方面进行完善,认为可建立公民的参与机制和表达途径,通过引入第三部门进行监督和评判,完善相关的程序制度建设[9];第二类是从利益补偿的角度进行,认为应该建立合理的回馈与补偿机制,通过金钱的补偿建立运营商的良好形象,缓和与周边居民关系[10]:第三类是从舒缓焦虑的视角,着手风险源头解决民众的内心焦虑,消除对于邻避设施的恐慌[11]。综上,学者们基于各自的学科领域,为认识和了解养老机构的邻避困境提供全景式的概览,为解决邻避效应提供了良好的思路和方法。但是上述研究尚未能够提供一个核心概念进行整合分析,也忽视了养老机构邻避现象的发生背景以及核心因素其实是空间。同时对于空间生产中的价值考量较少,基于空间正义视角的影响因素组合研究相对匮乏,因此笔者希望借助空间社会学理论进行分析。

(二)理论基础和框架

空间社会学的出现就像是海德格尔对于存在的呼唤一样,空间不再是作为一个背景板或者附属物,而其本身就可以发展出一套本体论,让这个尘封已久的概念重新纳入研究者的视野。列斐伏尔是空间社会学理论的集大成者,他认为空间并不是简单的物,其背后涉及一种社会构型。空间囊括了产生之物,并在这些事物的共存性中包含了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与作用。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当中,空间并不是一个静止的物理属性的容纳物,而是会反思和能动的。它会不断地对原有的空间结构和空间关系进行重塑与再生产,实现从“空间中事物的生产”到“空间本身的生产”。其实这也就类似于韦伯所说的“祛魅化”,只不过这是在空间维度上的体现。接着列斐伏尔通过使用“生产”这一概念破除了原本的主客观的二元对立,和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了空间生产的“三位一体辩证法”[12],即空间的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表征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s)。“空间实践”对应的是物理空间,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空间。“空间的表征”是与符号和知识所关联起来的,它是被概念化的和构想的,对应的是心理空间。“表征的空间”是以日常生活为基础的活生生的空间,其中有着各种社会关系和权力运作,因此是社会和权力的空间。并且它们三者并非抽象和理论的,而是统一于具体的实践过程中。在列斐伏尔的基础上,英国社会学家大卫·哈维发展了空间正义理论。在他看来,空间生产过程中的不平等是空间不正义的根源,因此空间正义的建构必须立足于对空间生产过程的批判、完善和矫正[13]。并且他还提出了“城市权利”的概念,这是一种集体性的权利,即每一个居民都拥有享受和使用城市的权利。实际上,空间正义就是社会正义在空间维度上的体现,让社会公众的空间权益更好地表达和维护。以空间正义为价值导向,平等地保障每一位居民的城市权利,调节空间矛盾与冲突,让更多阶层和利益群体的人能够共享城市发展的结果[14]。

上述的理论为下文的分析提供了框架与思路,养老机构遭遇邻避的问题实际上是与社区在空间维度上“脱嵌”的问题。社区的空间首先是一个外部的物理空间,存在着一定的范围与边界,当养老机构进入社区的时候会遭到原有空间的物理排斥;其次,在养老机构的嵌入的过程当中改变了原有空间关系中的“势能差”,产生了空间中纵向的权力博弈和横向的居民利益争夺;最后,空间除了可以往外扩展也可以往内延伸,还是具有心理属性的,养老机构的进入影响了其中情感的流动与生产。此外,在此过程当中应该以“空间正义”作为基本的价值观,保障居民的城市权利,将“邻避”转换为“利邻”(本文的论证框架如图1所示)。

三、养老机构邻避现象的空间生产逻辑

笔者通过对2015—2023年近八年来的典型的案例进行梳理,最终选择了其中10个具有代表性的案例进行研究,原因有以下三点:首先是案例具有权威性,来源于学术调查研究和官方报道,论述详细真实且可信度高;其次,为了更直观地比较养老机构邻避现象的全貌选取了不同原因类型的案例;最后,从时间演进以及全国不同地方中进行筛选,使得案例的代表性和整体性更好。最终,对这些案例的邻避原因、行为体现以及最终后果总结归纳出了四个类型,并绘制如表1。

(一)物理挤压:外部空间生产中的资源紧张

土地一直以来都是城市空间生产的重要载体,是各类政策规划和落地的重点。物理挤压型是中国城市化高速进程下城市空间急剧膨胀所产生的,基础设施不断在社区空间中下沉渗透,使得空间配置问题的矛盾较为突出,加剧了社区内空间资源紧张和用地困难。这反映出社区养老空间在规划设计与现实生活存在着一定的“堕距”,即当前政策治理需求同物质空间在变迁速度上存在滞后性,现有的空间基础设施和服务还无法满足居民的需求,导致了社区养老空间中的不平衡、不匹配的情况。这是“堕距”在空间维度当中的体现,也是邻避效应产生的物理基础。

空间实践是一个外部的空间,是各主体得以存在的平台。空间实践蕴含着实践者的资质、实践的空间条件和实践活动的具体展开[15]。对社区养老机构的邻避现象的分析,需要对于其空间实践的外部环境展开研究。首先,“增量型”设施的急速增加。面对城市公共服务规模激增和品质要求提升,增量规划是当前最主要的邻避空间生产模式,也是最为普遍的邻避型空间冲突形态[16]。由于原本社区当中养老服务与设施不足,这意味着在城市社区开发当中需要进行一定的更新与改造,这就带来了“增量型”的邻避空间生产。在C1案例中,2020年该区出台《居家和社区养老服务改革试点工作实施方案》,提出到2020年,该区要建成30个养老服务中心、197个社区养老服务站,基本实现11个街道197个社区养老服务设施全覆盖。到2022年建成51个养老服务中心,城市养老服务设施社会化运营率达到90%以上。在强硬的行政指标下,养老设施修建数量增多、建设速度加快,邻避的问题也就集中暴露出来了。其次,加大对于公共空间资源的消耗。随着高档小区的不断再生产,房产价格也越来越高,社区的公共空间也成了一种稀缺资源。C1案例中的《社区居家养老服务设施建设标准》中规定,街道养老服务中心原则上不低于1500平方米,应设置文化教育区、生活照料区、托养护理区和运营管理区等功能区域,其中托养护理区应设置20张以上养老服务床位。社区养老服务站原则上建筑面积不低于300平方米,老年人口较少的社区不低于200平方米,有条件的还要设置日间照料床位。而C2社区此前并无规划,只能够寻找社区中仅存的闲置房间进行利用,无形中占用了社区的公共空间。最后,原有空间的边界打破。随着当代城市空间的不断分割和生产也形成了一定的区隔,居民们会有较强的领地意识,会对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有着严格的区分。C2案例中的居民担心将封闭式小区改变为开放式小区,外来人员以及车辆进进出出,侵占到自己的私人领地。于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物理空间的主权和边界,就会形成一种排斥反应。

(二)权力失衡:纵向空间生产的利益博弈

权力失衡型是指居民与当地政府因为各自的利益、诉求、信息等方面有差异,在进行决策、反馈与监督等方面存在着权力与地位不对等的情况,最终未能有效平衡和兼顾各方主体需求,从而导致空间权力的分配失衡。在福柯的思想体系中,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或者说是权力的容器[17]。他在《规训与惩罚》中举了边沁的圆形敞视建筑监狱的例子,完美地展现了权力的空间化原则,在一定程度揭示了权力作为一个生产实践背后隐匿的一整套的策略和逻辑的空间面向。而社区也蕴含着权力的运行逻辑,社区空间的性质呈现出自治和行政之间的连续谱[18]。参与社区治理的主体便在这一连续谱上不断互动,由此产生了社区空间权力的运作动力。

邻避效应的产生也正是空间中权力表达与博弈的体现。首先,空间生产决策中民众主体缺位。空间生产通常是由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的决策体系,民众参与被排斥在决策之外。有学者用“增长联盟—社群联盟”分析邻避问题,增长联盟主要是指政府官员、运营方和专家代表,而社群联盟主要是指地方民众,在空间生产的过程当中,增长联盟采是一种单方向决策过程,损害到社群联盟的利益和空间权益[19]。在案例C3中,政府并没有事先征集居民关于养老机构的选址、规模、招标等方面的意见,直接给出最后的结果公示,造成了决策主体的缺位。以行政主导的方式管控空间,导致政府力量的过强而居民参与的不足,这在其他案例中也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其次,空间生产过程的封闭。很多养老机构进入社区的项目迟迟没有公开,存在刻意隐瞒关键信息或者被动提供信息的情况,导致居民的知情权和参与权受到了侵害。C4案例中关于养老机构建设的信息公开存在模糊,直到快要建成的时候居民才发现社区存在这一项目。在公示阶段,事发小区还没有向业主交房,并没有居民入住,有相当一部分人不知道要建一所社区养老中心。这样“先斩后奏”的建设模式,使居民成为自身生活空间改造中的“他者”,在社区养老建设过程中没有获得感。所以即使养老机构的资质和引进程序符合相关规定,居民们对此也是反对的,认为自己的空间知情权益没有得到保障。最后,居民表达渠道和维权路径不通畅。C5案例中居民在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时,往往会发现没有制度化的反映渠道,导致表达不畅或维权失败。最终随着事件的不断酝酿,居民们可能会通过线下发放传单、聚集拉横幅、破坏设施、聚集堵路等方式进行发声,博取更多的关注以进行维权。有时甚至是会以打架斗殴的粗暴方式,与社区养老机构的工作人员爆发直接冲突,最终造成了两败俱伤的场面。

(三)邻里隔阂:横向空间生产中的利益争夺

邻里隔阂型是指居民对于社区公共事务持淡漠的态度,或者考虑事情从自身的利益出发而不去管别人的利益,认为养老机构嵌入社区会损害自己的利益。嵌入式养老机构“利”与“弊”辐射范围基本重合,从根本上而言,邻避设施之所以为“邻”所“避”, 原因在于设施本身“多数人得益、少数人受损”的天然特性。邻避设施本身是正负外部性的结合体,正负外部性之间的利益鸿沟天然存在,进而激发了民众天然的趋利避害心理,催生了邻避效应[20]。

邻里隔阂型的产生主要是如下原因:首先,居民之间的“原子化”与“陌生化”。“邻避效应”中的“邻”反映的是一种邻里关系,这是一种基于地缘形成的空间关系。在差序格局的中国社会中,邻里之间可以被视为初级关系中的共同体,并且中华民族一直以来都有“与邻为善”的传统美德。现代人的居住空间发生了改变,邻里之间的社群关系也逐渐淡化。大部分居民之间处于一种“沉默的”的状态,很多时候是“脱嵌”于自己“附近”的空间,在庞杂的城市当中难以“再嵌”[21]。

其次,居民个体利益的分化带来了空间利益的分化。特别是在传统的单位制社区解体后,基于地缘形成的人际关系开始松散。不同利益主体基于各自立场考量进行实践活动,缺乏传统共同体的互信互赖。养老机构进入社区本身是一件造就民生福祉的公益项目,但是居民会在公共利益与个体利益之间进行理性计算,尤其是会针对其带来的负外部性进行考量。尽管其效益是全体公民共享,居民也能理解和赞同这一政策,但是不要建立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呈现“利益就近,而风险就远”的空间分配逻辑。C6案例中居民认为社区停车位本来就不足,如果开设一个养老机构,那么会有更多的车辆在此聚集,会造成车辆拥挤、交通堵塞、环境噪音等问题,进而拉低小区档次和影响生活品质,最终导致房价下跌。毕竟居民当初选择该地段是看中了房子未来的升值空间,不愿意有任何负面因素的干扰和影响,害怕自身利益受损。

最后老年人地位下降。目前代际失衡场域中的老年人权力式微,成为年轻人所主导的关系空间。相较于青少年,他们的需求似乎是应该“靠边站”和被边缘化的[22]。布迪厄在他的空间化的场域理论中提出行动者在场域空间当中具备三种资本: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随着个体生命有机体的机能老去之后,个体对于三种资本的所拥有的数量和质量也会下降。由此在社区的空间场域当中,老年人的三种资本逐渐削弱,对于空间生产的话语权力减弱了。案例C7是一个青年人居多的一个社区,与建设养老服务中心相比,居民更希望建设商场、超市、电影院等基础配套的生活设施。居民不愿意自己周围都是失能、失智的老人、康养患者和护工等。有部分家长担心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环境下长大,会损害孩子的身心健康,变得暮气沉沉。这反映出社会对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和负面态度。从“老人跌倒扶不扶”再到近年来网络中呈现的一些“倚老卖老”“碰瓷”“脾气差”等负面形象,居民们害怕老年人增多会引发民事纠纷惹,导致各种麻烦上身。当老龄歧视嵌入某种社会制度安排中时,个体层面对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和情感排斥就会演化为整个群体的价值判断,隐性的认知歧视和情感歧视就会转变为显性的行为歧视,出现抵制性的邻避行为[23]。

(四)心理不悦:内部空间生产中的剥夺感

心理不悦型是当地居民对于建设在自己家门口的邻避设施,心理产生了消极情绪和恐惧情结[24],故而邻避效应在学界也可以称为邻避情结。由此居民们产生了一种空间剥夺感,即邻避设施周边居民基于自身条件而对现在与未来产生的价值期待与现实之间存在的差距,进而产生的一种相对剥夺感。当剥夺感上升时,公众就会产生极强的不满情绪[25],这是对心理空间的一种折射。

社会学家中,齐美尔最先对空间进行了社会学的研究,他认为心灵属性是第一位的,因此空间是具有心理属性的空间。如同他所说的“空间从根本上讲只不过是心灵的一种活动”[26]。由此邻避效应不仅存在于外部的空间当中,同时也经由外部空间对内部的心理空间产生影响,形成一种构想的空间。首先来源于居民对“社区养老”概念的模糊不清。在C8案例当中居民谈及社区养老机构时多停留在以往的认知层面,并不清楚其与养老院的区别,更不知道社区养老机构现村的运营模式、服务边界、开展业务等。例如将“慢性病管理”理解为收治危重病老人,必然会涉及“临终关怀”等业务;将“喘息服务”中的“喘息”理解为失能老人的呼吸困难,是医院为减少死亡率转移社区的;将“助餐服务”理解为对外开设餐馆,涉及排油烟排放和明火等安全隐患问题。这是公众教育在养老服务领域中的缺失,大众对养老服务一知半解或者不甚了解,最终导致了不必要的恐慌和焦虑。其次,居民对养老机构一种污名化的倾向。例如C9案例居民在联名信当中写到“一墙之隔让我们居民眼睛里看见的是停尸房,耳朵里听见的是死者家属的悲鸣、哀泣,嘴鼻里呼吸的是病房里污染过的空气,闻到的是停尸房里散发的死尸的异味。”居民们认为如果开设养老机构,势必经常会有救护车和灵车开往自己所住社区,到处充斥着黑纱、鞭炮和哭声,这会带来晦气。所以会将养老机构和“疯人院”“死人院”“停尸间”画上等号,甚至有“死人院滚出小区”这样简单粗暴的标语。这与中国人朴素的生死观密不可分,反映出死亡教育、生命教育的缺失,是人们不愿接受社区养老机构的另一重要原因。人们的养老观念落后于社会老龄化的速度,形成了在构想空间当中的堕距。此外,居民不断放大的风险焦虑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贝克认为在风险社会当中人们的内在驱动力由“我饿”变为了“我怕”,“不安全”的社会评价体系取代了“不平等”社会评价体系[27]。政府和居民的知识背景、生活经验、评判标准等不同,对于养老机构嵌入社区的风险判断也不同。居民由于自身的理解有限、信息不对称还有了解不充分等方面,会放大养老机构进入社区带来的风险,时常会出现“先入为主”“无中生有”“夸大其词”等情况。C10案例中,在小群的业主群当中也经常散播一些负面臆想诸如“养老院住的是高危病人”“各种病毒细菌传染”“危害居民身心健康”等。在以谣传谣的过程当中,社区养老机构的形象完全变样了。居民的价值、态度和行为也在此过程当中互相影响,恐惧的情绪得到传播和加剧,让附近居民人心惶惶。

四、治理路径:养老空间的重塑与再生产

在哈维看来无数非正义和权利剥夺在空间当中发生,尤其是空间生产实践中空间权利差异引起的空间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从近年养老机构遭遇邻避效应的事件来看,目前在社区养老空间当中存在着各种非正义的现象。因此在今后的城市空间生产当中应该坚持空间正义,在空间生产的全方位和全过程当中维护居民的城市权利。从空间正义视角考量设施选址影响因素组合,更能把握邻避空间生产动力、破解邻避空间压迫问题。将空间视为开展特定治理行动的前提,注重空间的治理价值,尤其关注社会主体的观念和行为如何受空间影响,以及空间最终如何影响治理效果[28]。从这个意义上讲,空间除了作为一种治理技术,也更是目的本身。

(一)激活物理空间:合理规划选址,优化外部资源

物理空间作为社区养老服务的发生场所,承载着各种社区养老服务和活动。比尔·希列尔提出了空间句法理论,并且指出建筑及城市的空间布局会对人类行动和社会交往方式产生较大影响。因此对社区养老空间的大小、位置、距离进行合适的尺度调整,规划空间中的结构排列,将可能塑造新的融洽的社会关系[29]。

首先,以系统化和差异化的思维进行养老空间的布局和建设,尊重本社区的差异性。从微观尺度来优化空间设计,养老机构采用嵌入式、小规模、分散型的方式进入社区,规划选址在确保邻近居民的同时,也要使其本身恰当地融入周边物质环境。对社区居民的负面影响一定要限制在最小范围内,比如尽量选择相对独立的区域,不要和原住户共用电梯等;设立一定的空间缓冲区,与居民的住宅保持一定的距离,中间用围墙、道路和绿化隔开。其次,提前布局规划养老空间。在今后的楼盘开发建设过程当中要像对学校、医院、商场那样进行规划和布局,将养老设施也一同考虑进入,而不是现在“打补丁”一样缝补入社区。此外对所在社区的老年化程度进行考察,对于老龄化程度比较高的社区,受到的阻力会小一些应该及时推进建设;而对于老龄化程度低的社区则可以采用几个社区联建的形式,形成一定规模的共享养老区域。最后,加强适老化空间改造。在今后养老空间的建设当中,注重到老年人群体的特殊性,根据他们的日常行为和生活习惯进行空间改造。建立15分钟生活圈,保证养老服务设施的可达性和可及性。同时,也要对养老产品的功能、空间尺度、环境外观都作出调整,迎合老年人的生理和心理需求。打破物理空间中对老年人的区隔,确保老年人的活动空间不会受到挤压。但总而言之,比起在空间当中养老机构的外形嵌入,更为关键的是实质性的服务嵌入。所在的社区应尽量避免占用居民的生活空间,以最小的空间实现最高效的养老服务,如助餐配送、助浴助洁、家政保洁等服务提供上。让养老机构的服务真正地嵌入社区,打通社区养老的“最后一公里”。

(二)调整权力空间:加强制度供给,平衡空间权利

权力空间作为一种社会网络关系的表征,并不是一种固定和静止的空间关系,而是一个可以通过一系列社会实践在不同尺度上进行权力关系建构与重构的过程[30]。邻避抗争的本质是各利益主体对于自身相关“空间权”的博弈,渴望通过抗争的方式对空间权利关系再分配和社会关系进行重塑。因此需要在权力空间当中坚持社会权力的公平公正,保障居民权利不被侵犯并能顺利表达。

首先,加强空间的共同治理。邻避问题的解决需要利益相关方在共同话语体系下的持续协商沟通、形成价值共识、达成空间权力平衡,以化解实在的邻避冲突。而在中国具体的邻避情景当中,可以发挥本土特色的“党建引领”作用。党建组织具有强大的连接网络优势,为主体合作提供信任保障,统筹协调各方主体的利益。发挥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建立定期沟通和协调机制,促进养老工作的有效衔接[31]。这样能够最大程度增强社区居民的主人翁意识,增加社区自治的力量,共同求得多方的“最大公约数”,最终实现“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公众参与新形态。其次,保证养老空间生产过程公开透明。强调空间正义,除了重视空间分配的结果,更要关注的是空间分配的过程。正如哈维所说:“社会资源应以正义的方式实现公正的地理分配,不仅关注分配的结果,而且强调公正地分配的过程[32]”。应该将养老机构引入社区的全过程公开和透明,在程序上体现出其正当性与合理性。例如建立社区议事制度,打通居民参事议事的通道,让空间生产在阳光下运作。通过事先建立议事规则,选择议事代表组织化参与,程序化和过程化议事流程,做到一事一议。政府还应通过公示、公告、听证会、座谈会等方式公示信息,同时借助微信公众号、微博、视频号等社交媒体扩大披露范围。最后,提供制度化、合法化的反馈渠道,及时回应公众问题。需要提供多样化的监督反馈渠道,包括市民热线电话、门户网站留言反馈、电子邮件等。社区工作人员也要主动上门拜访,询问居民的意见,并及时改善存在的问题,在这一领域中形成主动提供服务的生动图景。让弱势群体可以发声,能够大大减弱空间剥夺感。

(三)重构邻里空间:增强社区社会资本,实现包容性治理

推进养老机构嵌入社区,实际上也是在推进社区中人们社会关系的嵌入,是社区共同体建设的一个重要契机。通过社会资本赋能,可以使社区内部成员更好地团结为一个整体。对于社区共同体建设来说,社会资本是社区共同体之“体”,社区养老是社区共同体之“用”,创造社会资本和社区养老建设可以统一起来,“体”“用”结合[33]。

首先,需要去呼唤社区的同体意识,增强居民内部的横向联结。这需要家庭、邻里、养老机构等共同维护和配合,构建邻里互助的社区文化,尽可能地让老年人在互助的共同体当中生活。例如可以举办社区睦邻文化节,公益集市、志愿服务等,为社区居民融入提供活动机会,在活动当中增进居民的感情。其次,发挥正义物品的补偿效应及其作用机制。相比较于物质或者货币的赔偿,正义物品的补偿更能够唤醒人们的责任意识,而不是以理性的计算收益为筹码。社会正义的共识就是弱势群体优先得到照顾,它将有可能重新唤回居民们对于养老的责任感,承担起同在一个社区的居民责任[34]。例如积极推广“时间银行”的模式,今天的服务来赚取时间币,等自己年老时以储存的时间币来获取服务[35]。这种形式既解决了居民自己将来养老问题,又使现在老人得到照顾且不失对原有环境的亲切感。通过时间银行这一中介,使社区居民邻里结对进行互帮互助,将长远利益与短期付出进行了捆绑和转化。养老并不是某一个群体的事情,而是和每一个个体都息息相关,也应该纳入全生命周期管理当中。最后,塑造孝老敬老的社区文化氛围。对于老年人来说他们也曾经拥有“正常”的社区生活,不能因为他们身体机能老化而忽视他们的权利,被曾经生活的社区所区隔。应该保障他们的养老权利,最大限度地使他们的老年生活“正常化”。重拾社区孝老敬老文化,建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理想图景。对辖区居民开展广泛的宣传与敬老专题教育,设立社区敬老日、建立孝道文化宣传栏、开展“最美家庭”的评选活动等。此外,充分发挥老年人力资源,组建银龄人才队伍。挖掘在艺术、医疗、教育等方面的老年人才,在社区内开展艺术培训、红色讲堂、四点半课堂等,发挥老年人余热。低龄老年人也可与成为社区志愿者,为其他年轻住户提供志愿服务,改变社会对老年人的刻板印象。从被动地照顾到主动地参与,老年人争取了自身的话语权,这也是“积极老龄化”背景下的要求。

(四)疏导心理空间:化解邻避情结,治理消极情绪

“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的、主观的空间,是人的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界染色、过滤、变形、编辑后所建构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36]居民们内心产生的邻避情结正是这样的一种心理投射。因此,养老机构嵌入空间除了需要与外部空间相适应,更需要与个体的内部心理空间相嵌。邻避情结,不宜简单划定为自私、虚伪、狭隘等负面情感状态,这非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会遮蔽真实的民意诉求。政府应该重视居民的情感诉求,不应该视其为非理性[37]。

首先,消除刻板印象,正确认识养老机构。打破公众对养老机构的固有形象,让公众从心理和认知上接受其存在。应该为大众普及社区养老的概念,确保他们在认知上接受这些设施,例如开展养老专题的讲座、实地参观养老机构、开放项目体验活动等等。为公众树立正确的生死观,科学地看待人生老病死的整个过程,并且将老龄化看作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并纳入全生命的周期管理中。在融媒体时代,可以采用更加娱乐化和生活化的方式进行宣传,如歌曲、脱口秀、相声、rap等形式,在欢声笑语中让居民接受了这个概念。同时,发挥社区能人的作用。社区能人能够实现以普通居民的身份和广大居民进行接轨,可以发挥熟人网络的优势,从个体微观视角进行有效宣传。其次,加强风险监管。请权威的第三方机构及专家组评估养老机构,对建好之后的环境、生活、卫生等方面出检测报告,并且在政务平台主动公布公示。在养老机构建设过程中进行风险监督,弱化公众的风险体验,重塑居民的风险感知,改变公众对养老机构的刻板印象,达到消减邻避效应的功效。最后,建立社区养老与情感治理的耦合机制。“情感并不外在于空间,空间也不是对情绪无动于衷。”[38]通过空间中情感的召唤,能够重新去链接个体、社区与社会。养老机构嵌入社区更多时候是来自上级政府的指派任务,其采取的行动具有强烈的管理思维和逻辑,这也导致了养老机构嵌入社区过程当中所发生的技术或制度失效的问题。而社区养老的情感治理是一种柔性的策略,通过“软秩序的链接”能够弥补正式制度中的不足与堕距[39]。建立社区心理室,安排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与居民真诚地进行沟通。鼓励居民的情绪表达,将恐惧、害怕、担忧等消极情绪发泄出来,营造出温暖包容的情感空间。消除居民对于养老机构的情感排斥,避免潜在的邻避冲突走向实在的空间抗争。

五、结语:从“邻避”走向“迎臂”

邻避效应的出现从短期而言是一种困境,反映出目前社区养老模式现存的问题,但从长远来看是促进社区养老不断完善的推动力。与邻避效应相对的是“迎臂效应”(Yes-In-My-Backyard,YIMBY),最早由中国台湾学者丘昌泰提出的,即邻避设施建设没有遭受居民的反对甚至受到居民欢迎的现象[40]。从“邻避”到“迎臂”,是养老机构邻避治理的方向与目的。养老机构的邻避问题就是养老事业发展在空间维度上所遇到的困难和挑战,需要把握邻避效应的空间病理机制。注重社区养老的空间结构和空间关系,将空间作为重要考量因素纳入养老的分析图景之中。社区养老机构不能靠政府的行政力量和企业的资本力量“强推”,需要关注在养老政策实际执行当中民众的反馈,以“居民需求导向”逐步取代“政府供给导向”。在培养了良好的民意基础之后,推进养老机构的社会化与专业化才变得“水到渠成”。要做到不仅“惠民生”更要“暖民心”“顺民意”,增强人民群众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未来高新科学技术与养老的深度结合或许可以提供一个良好契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邻避效应的问题。运用大数据、物联网、云计算等新一代高新科技进行赋能,使新兴技术要素在社区养老空间内聚集,虚拟空间与传统的社区空间进行融合,这是对养老空间的重组。这一情况下社区体现的更多是依托与链接的作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物理空间的争夺与挤压,从根源上大大减少了邻避现象的产生。通过技术手段能整合和优化各部门的优势,协调各方主体的利益并衔接匹配,盘活碎片化的养老资源,发挥聚集效益和规模效益,挖掘地方性传统的潜在价值[41]。技术服务还可以做到信息之间的实时共享与处理,有效解决主体间信息不对称的问题,畅通彼此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这将是对传统社区养老模式的整体优化和升级,是实现智慧居家养老的重要途径,还是智慧养老机构延伸服务范围的有效载体[42]。但是也要警惕技术带来的一些弊端,如“数字鸿沟”、隐私泄露、数据滥用和道德风险等方面的问题,避免陷入“技术主义”的牢笼当中。空间生产不仅是一个技术过程,更需要把“人”以及“人的美好生活”纳入居住空间生产的考量[43],真正做到以人为本。诚然,本文仍有许多不足,未来的研究可以在本文的基础上进一步量化养老机构的空间地理要素之间的关系,如通过GIS空间分析技术对社区养老的空间作出足够的数据分析,最终预测出良好的养老空间模型指导现实中的设计规划。同时还需要更多实证研究探求新兴技术对于社区养老的影响,特别是在邻避效应方面的实践效果,探索其背后具体细微的解决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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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洁岷

(E-mail:jiemin2005@ 126. com)

收稿日期:2024 - 05 - 16 本刊网址·在线期刊:http://qks. jhun. edu. cn/jhxs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失智老人家庭照护者的社区支持体系研究”(24BRK016)

作者简介:魏智慧,女,河北唐山人,天津理工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博士,E-mail:hayley365@126.com;訾先伯,男,云南昭通人,天津理工大学社会发展学院硕士生,E-mail:Socialhum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