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的一个早晨,我从太原市迎泽大街打车前往火车站。
天空湛蓝,我拿着一把伞。
司机好奇地问:“不下雨你还拿伞?”我说这是接人的联络工具。司机笑了:“哦,是暗号。”
我去接二舅。他少小离家,定居四川省江油市。记忆中,他上一次回老家时,我还在外祖父家玩泥巴。几十年不见,估计是认不得,所以事先约定,我举伞为号。
在我心目中,二舅是一个传奇人物。母亲经常念叨,二舅十二岁在桥头完小念书,有一天自己报名就跟着部队走了。单膀孤人,东奔西走十几年,最后在四川安了家。走时候一个小孩儿,现在全家十几口子。
十二岁小小少年,自主离家,跟随部队转战千里,最后成家于大西南。想想这画面,我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英雄人物。
等在出站口,其实不用举伞,人流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二舅。他几乎就是大舅的复制版,只是个头比大舅高一些,面色比大舅白净一些,实际年龄比大舅小六岁,但看上去要年轻十六岁。从这一次接站开始,我和二舅熟悉起来。我请他讲述少年参军,转战千里的故事,他口气平和,波澜不惊,仿佛在叙谈一场漫长的旅行。
二舅生于1933年农历十月,兄弟姊妹八人中排行老三。七八岁时在老家保德县东局村上了几天私塾,1944年到十五里外的桥头小学读书。半个月回一次家,背上小米,再独自走十五里山路到校。
保德县为革命老区,早在1941年,中共晋绥二地委、晋绥二专署、晋绥第二军分区、八路军120师独立二旅旅部、晋绥边区第二中学等一大批机构便驻扎于此。桥头村是保德县第一大村,地处交通要塞,由独立二旅36团驻防。部队整日操练巡逻,出入街巷,孩子们对军营也就不陌生。学校自然也少不了革命教育,孩子们既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也唱“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1945年7月,日本投降前夕,有部队的人来学校讲话,说招收随营学校,包食宿,愿意上随营学校的同学自愿报名。部队的人演说之后,学校老师也出面动员,说随营学校既能读书,还能锻炼,希望同学们积极跟随部队,早为革命立功劳。二舅时年未满十二周岁,家里贫困,每月三十斤小米也是一个负担,随营学校不用从家里背米,还能为革命立功劳,二舅觉得是好事情,没和家里商量,自作主张报了名。
全校二百多小学生,报名者三十几人,大都家境贫寒。最大十五六岁,最小就是二舅这个年龄。草草培训一番,他们学会了打背包。部队给每个孩子发一块白毛巾,一个搪瓷茶缸,第三天就开拔了。
来不及和家里打招呼,二舅将自己薄薄的被褥打捆成一个行军背包,将无法打捆的羊毛条毡丢在学校,另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其实是一张字条,和毡放在一块,让学校转交家里人。
三十多个少年整队集合,背起行军包,唱了两首歌,然后告别家乡,迎着朝阳一路向东,朝岢岚县进发。队伍编为四个班,每班一名荷枪战士带领。带二舅这个班的大约是军官,挂一把盒子枪。
踏上征程那一刻,十二岁的二舅没有丝毫恐惧,倒是觉得好新鲜,只当是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读书,不用背米,有吃有穿,估计最多三两年,小学毕业就回来了。岂料这一去千里万里,十几年奔波不停,最后落脚于大西南。出发时小小少年,归来时已鬓发斑斑。
每天或者三十里,或者五十里,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从保德到岢岚,一路大山,莜面栲栳栳山药蛋,饭能吃得饱。不知走了几天,来到岢岚城,发了军装,二舅穿起来如同袍子。换上宽大的军服,少年们继续走路,过五寨,走到神池县。神池刮大风,气候凉爽。休整五天,带队的讲了一番纪律,继续开拔,走到了左云县。
最后队伍在左云县正式驻扎,却不是随营学校,而是进入了120师第二野战医院。四个少年班被分到了医院下属的四个所,当上了看护员,协助护士照料伤员,提水,倒尿,清理卫生。二舅分在直属所,有两名医生,一个护士排,总共三十来人。让这小小少年奇怪的是,伤员里面居然还有两个日本俘虏。打杂以外,大人们会抽空给他们讲一点护理知识。
在左云县安顿好,二舅给家里写了信。一个多月之后,外祖父肩挂褡裢,手提一根枣木棍,风尘仆仆来到医院,说可是费周折了,好不容易才找到。外祖父在医院住了两天,看过二舅他们的工作,方才知道不是随营学校,而是随营医院。我大舅1943年加入八路军120师36团,已经在战场上和日本鬼子打了两年仗,是一名机枪手,头部挂过彩,好在伤得不重,依然还在火线上。看见二舅小小身影进出忙碌,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开上前线,外祖父既忧虑又伤感,避开人悄悄对二舅说,咱回吧,这里吃苦受罪,随时有危险,你大哥已经在前线了,一家有一个参战的就行了,我已经看好了路,咱趁黑夜回吧。二舅说不能当逃兵,坚决不回。外祖父没奈何,只得仔细叮嘱一番,第二天背起褡裢,提上那一根枣木棍,独自返回保德县。
不出外祖父所料,在左云县住了一年,1946年7月31日,大同集宁战役打响,医疗所开上了前线。二舅说驻扎的地名忘记了,反正离大同不远,已经能听到枪炮声。伤员一批一批抬下来,医护人员忙得团团转。期间有两名少年看护上前线接伤员,不幸牺牲了。一名是河曲县人,另一名就是和二舅同时参军的保德小学同学。
大同集宁战役打了一个半月,大同城没有打下来,傅作义采用围魏救赵战术,致使我军反倒丢掉了集宁城,不得不在8月16日全面撤退。这是整个解放战争中我军少有的一次失利,罗瑞卿将军后来评论说:“大同战役,实际上是一次败仗……影响了晋察冀地区在大半年时间内,在对敌作战中都处于被动地位。”
战役失利,撤退自然混乱。临时征集来一批民夫,分小组抬起伤员就走。情急之下,十三岁的二舅也被委以重任,独自带领八个民夫抬起两副担架上了路,朝南往神池县撤退。
立秋已过,天气不算太热。出发时前后还能看见一些队伍和担架,但走着走着,就全散了。黄土路上,各小组自行前进,再没有了呼应,只有路两边或高或低的庄稼相伴。走十里八里,停下来歇息一小会儿,起身再走。二舅的装备,除了行军背包和那一块白毛巾一个搪瓷茶缸子,肩上还挂着一个药箱,里面有伤员需要的简单药物,还有一颗手榴弹。二舅没学过扔手榴弹,临出发往药箱里放了一颗,为自己壮胆,也为吓唬别人。一路上两名伤员的吃喝拉撒和换药全由二舅处理,忙得团团转。
兵荒马乱,撤退担架有时相跟上了,有时自己一组单独行进。隔三五十里,村子里就有部队的兵站。到站上,二舅出面和站上人员接头,安排民夫和伤员吃饭住宿。第二天,兵站的人告诉下一站村庄的名字,再特别给这十三岁的押送员比划一番道路情况,带好干粮,二舅就学着大人模样,吆喝八个民夫抬起两副担架继续前行。
十三岁小小少年,指挥八个大人抬着两副担架,走在大撤退的路上。走过怀仁,走过山阴,走过金沙滩古战场,走过阳方口古关隘,三百多里路,走了整整七天。第七天日暮黄昏时分,四副担架终于抬到了神池县的集合地,民夫齐全,伤员平安。二舅将伤员和那一颗手榴弹一并交付医院,长长松一口气。
此次撤退,直属所四十几副担架,有好几组在路上出了事———民夫扔下担架逃跑了。其中一组担架扔到了河里,押送员也被打伤。二舅回忆说,自己遇上了好人,八个民夫虽然有五个是大同附近的人,一路念叨说越走离家越远,兵荒马乱,家里也不知怎么样了,真想折回去。听着民夫反复念叨,二舅心里直打鼓,只得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稳住民夫,稳住自己的情绪。好在念叨归念叨,八个民夫最终都没有折回去,坚持将担架抬到了目的地。或许他们可怜带队的这个小娃娃,不忍丢弃,也或许是担架上那位连指导员一路教育起了作用。指导员大腿骨折,伤情不算严重,有一把盒子枪。
任务圆满完成,医院为二舅记大功一次,由看护员升为正式护士。撤退路上七天的历练,于二舅来说,简直能胜过平时的七年,此后所有行军打仗,执行各种任务,全不在话下。
伤员转走以后,部队在神池整编集训一段时间,于1947年春天南下抵达绛县。在一所临时医专学习半年后,二舅升为医生助理,继续跟随部队医院在晋南一带执行任务,参加过临汾战役。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二舅所在医院加入南下大军行列。他们从风陵渡启程,过黄河,经西安到广元,然后一路步行入成都,修整二十多天,然后开到内江,参与剿匪战斗。一次二舅在成渝铁路附近站岗,发现有两个人摸过来,二舅大喊一声,营房的人赶出来,那两个人迅速转身钻入了铁路隧道内。其时内江土匪很多,站在地里是农民,转身就变成了土匪,四处抢东西,防不胜防。二舅说摸过来的正是两个土匪,如果发现不及时,不喊,有可能就被摸哨了,很危险的一次经历。
内江剿匪半年以后,部队开到重庆,野战医院正式改名为第二后方医院。从晋南到重庆,二舅一路表现不俗,再次立功受奖,奖状印在一块二尺大的白布上面,至今还在:
崔增荣同志在解放战争中,在大陆上最后消灭蒋匪帮解放西南的长途进军中,表现了政治坚定,高度的责任心,坚决执行命令,想尽办法克服困难,完成任务。
在途中认真的(地)遵守和执行了三大纪律八项主义,并高度广泛的发扬了阶级友爱与帮助,保证了顺利到达目的地,成绩优越,特奖为三等人民功臣,以为全军楷模。
西南军区卫生后勤部第二后方医院党委会1950年4月22日
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二舅所在医院也紧张训练,筹备入朝。1951年春天,二舅随一支医疗队赴朝参战。出了丹东,刚走到新义州,医疗队就遭美军飞机轰炸,汽车翻下公路,滚到了沟里。车上的人和医疗器械洒了一坡。二舅说,这是他平生第二次遇险,人被摔在坡上,居然没受伤。医疗队尚未参战已被炸残,只好掉头返回。
回到国内,二舅被派到天津第二军医大学工作兼学习一年,然后调入北京和平医院。在北京和平医院,二舅结识了我的二妗。
1953年春天,二舅与二妗结婚。婚后不久,二舅奉命再次开赴朝鲜。此时战事已基本结束,正在举行和平谈判,准备交换战俘。二舅的工作是看护美国伤兵俘虏。看护三个月,俘虏交换完毕,二舅重回北京和平医院。1955年,二舅和二妗先后调到大连志愿军疗养院工作。
从1949年南下开始,二舅调动频繁,好不容易在大连安顿下来。不料1958年1月,上级又动员二舅走北大荒。二舅一则感觉自己身体不适应北大荒的气候,二则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拖家带口行动不便,不愿意去。部队的人说不去北大荒就得复员回老家。二舅说,那就复员吧。
二舅要复员回农村,二妗也义无反顾,决定辞去疗养院护士工作,与二舅同行。
部队战士转地方有两种形式,转业或者复员。转业就是转到机关或工厂,成为干部或者工人,工龄从参军那一天算起。复员则是回村当社员,此前在部队的经历一笔勾销。二舅复员,按规定只能回老家保德县东局村务农。
1958年春节过罢,二舅和二妗办理了复员手续,带着两个女儿从大连启程,经北京,过大同,在北同蒲线的阳方口镇下了火车,准备换乘客运卡车回老家保德县。阳方口地形独特,在一个大风口上,二舅一家回来的时候,正值春季,黄土高原刮大风时节。一下火车,迎面一阵大风卷来,刮得二妗一个趔趄。阳方口火车站与汽车站相距三里地,下火车后需步行到汽车站买票乘车。大风中黄尘弥漫,人眼难睁,呼吸困难。二舅参军后在这一带驻扎过,习惯这恶劣气候。但二妗自小在温润的成都平原长大,何曾见过这等阵势。踉踉跄跄走出不到一里地,二妗坚决不走了,说风刮得人也站不住,这样的地方没法生存。二舅想一想,和二妗商量,不回保德,那就到江油,反正二妗也是复员战士,到江油也能接收。于是一场大风改变了安家计划,两口子拉着大的,抱着小的,随即转身再回火车站,买票南下,沿着二舅当年的进军路线,走太原,过西安,两天一夜,来到了江油县。
两口子到兵役局报到,没遇什么麻烦,被安置在了二妗娘家所在地江油县三合公社龙桥大队。岳父家住不下,二舅一家租了一间民房安顿下来。
脱下军装就是农民,二舅和二妗参加龙桥大队集体劳动。1958年8月,江油县随全国运动,大炼钢铁,炉火照天地,昼夜不息。漫山遍野都是人,工地需要医生,二舅被安排到了矿山医务所,为大炼钢铁服务。二妗到一所小学做临时代教。大炼钢铁几个月收场后,二舅下山,到城关镇卫生院当了医生。再后来他又当过公社医院院长,县中医院副院长,直到退休。
与前半生相比,二舅的后半生波澜不惊。他一门心思看病,从来不提早年参军的事情。或许是军医之故,或许是成都平原气候养人,虽然上过战场,但二舅性情温和,有几分书生气,与大舅的暴脾气形成鲜明对照。
2024年3月,我到江油市看望二舅。二舅与二妗同年,都是92岁。二妗耳背厉害,拄杖而行,精神还好。二舅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每天坚持行走一万步左右,特别是那气色神态,轻盈如微风,平静如湖水。我知道,二舅心底铺展着的,是一个无比祥和明媚的世界。
二舅在部队获过几次奖,但他从不提起,孩子们也不大清楚。这一次在我的要求下,二舅取出部队发的奖章和军衔,除了那一张印在白布上的奖状以外,还有“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赠”奖章一枚,“解放奖章”一枚,“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一枚,还有一些肩章军衔,我认不出级别,二舅说是副排级。
江油是李白出生地,李白有诗云:“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我在江油转悠两天,深感江油是个好地方。青山绿水,沃野田畴,从地理气候,人文环境,再到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宜居。二舅二妗一共养育大三男二女五个孩子,都事业有成。二舅少年时代艰苦奔波,老年生活开心滋润,或许这就是命运的一种回报吧。
【作者简介】高定存,山西省保德县人,1957年生。1982年1月毕业于山西农业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获《黄河》年度优秀作品奖、《山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出版有散文集《黄河往西流》《祖辈的黄河》《书路散记》。《祖辈的黄河》获2019—2021年度赵树理文学奖。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