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1
(大事记:7月13日,北京赢得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9月11日,恐怖分子劫持民航客机撞击美国世界贸易中心;10月7日,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获得2002年韩日世界杯出线权;11月10日,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北方炎热异常,电视新闻里,专家将此归结为“厄尔尼诺现象”。七月的一个午后,陈一苗赤裸着上身,坐在卧室书桌前,将早上骑车从音像店买回来,名叫孙燕姿的新加坡籍女歌手的最新专辑拆开外包装,取出散发着墨香味的歌词本,磁带倒扣进随身听,音量键调到最大档,没多会儿,旋律从耳机中缓缓流出:
“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
像拳击手打出的直钩拳,这首《绿光》一下把陈一苗震得晕眩。一曲播完,陈一苗倒带,听到第三遍,身子随着节奏晃动,嘴上也哼哼起来。他一连听了五遍才心满意足,播放下一首。
第二首是一首抒情歌曲,陈一苗打开歌词本内页,他越看孙燕姿越觉得她和他暗恋的隔壁班班花董依依有几分相像。陈一苗弯下腰,在书柜正下方熟练地取出《神雕侠侣》下册,随手一翻,夹在书中的照片随即显现。那是高一运动会结束,全体师生大合影。照片中,获得短跑男子组第三名的陈一苗站在后排右侧,拉拉队员董依依穿着红色短袖和白色百褶裙,手举金色花球,蹲在前排正中央,笑容灿烂。这是陈一苗保存的董依依唯一一张照片。他看了眼董依依,再看一眼孙燕姿,两个人都是齐耳短发,巴掌脸,骨架不大。当然,孙燕姿要比董依依更漂亮,那是因为她看起来更成熟,更有女人味,明星嘛,出专辑也需要做造型,化妆。陈一苗心中默想。
随身听“咔哒”一声,A面五首歌曲播放完毕。陈一苗打开机盒,手动给磁带翻面。每当这时,陈一苗就期望赶紧高考,这样他就能有机会换CD机了。两年前中考,陈一苗不出意料地考进市重点高中,这台“爱华”牌随身听,是他妈妈李萍当时买来送给他的,以兹鼓励。李萍答应陈一苗,来年他要能顺利考上一本大学,就送他心心念念的索尼新款超薄CD机。
迟迟未等到歌曲播放,陈一苗隐约间听到敲击声,他想着可能又卡带了,便摘下耳机,按下暂停键,打开机身一看,磁带完好无损。这时,敲击声更大了,陈一苗寻声找去,才发现是有人在敲门。他站起身的同时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不到五点钟,爸妈都还没到下班时间,那敲门的会是谁?陈一苗询问着哪位,顺手开了门,夕阳下,金色光线中站着一位妆容精致的短发女人。
“你好,你是陈一苗吧?我是你妈妈公司的员工,我叫叶亚楠。”
叶亚楠歪着脑袋,笑着冲陈一苗挥手打招呼。陈一苗和叶亚楠对视了两秒,迅速败下阵来,他从来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异性。
“这是我家自己地里种的西瓜,刚下来,头茬的,可甜了,我给萍姐带了些尝尝。这事儿萍姐知道,她让我送到家里。”
陈一苗这才注意到叶亚楠的脚边放了个编织袋,他连忙蹲下抱起,放到厨房的空地上。他慌慌张张,说着笨拙的话语,招呼叶亚楠在客厅沙发坐下。他试图打开空调,却一时找不到遥控器。
叶亚楠笑着说:“你别麻烦了,我这就走了,出租车在楼下等着呢。”
陈一苗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可乐递给叶亚楠,叶亚楠说了谢谢,接走放在桌子上,并没有喝。陈一苗坐到叶亚楠侧面的椅子上,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他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穿上衣。他又羞又臊,扭头跑到自己的房间,穿上湖人队篮球服,又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拨了拨刘海,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奔赴球场,迎接决赛的球员一样,再次走进客厅。
那天之后,许多年内,陈一苗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为了谈成一笔生意深夜陪客户应酬的KTV,带女儿买冰淇淋的甜品店等等场景,只要《绿光》这首歌的旋律一响起,他如同被设置好程序的AI,脑海中会自动浮现出那年夏日黄昏中,身穿红色吊带装,牛仔短裙,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的叶亚楠。
对于少年陈一苗来说,叶亚楠完全超出他对美女这一概念的认知。叶亚楠和小家碧玉的董依依,甚至和远在异国的歌星孙燕姿都不一样,她的美貌像是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锋锐无比,仅看一眼,就再也难忘记。更不用说叶亚楠短裙下那双又细又长的美腿,和叶亚楠闲聊的那几分钟,陈一苗像是做贼心虚的小偷,完全不敢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去。直到日后陈一苗去了北京,读了大学,二十岁的他才后知后觉,这个世界上形容一个女人的美,除了可爱、漂亮、好看,还有更高级的词语,比如性感火辣、不可方物,比如十七岁时他初次见到的叶亚楠。
如今已四十岁的陈一苗,年轻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如同冰雪融化,气球升空,早已没了印象。唯独与叶亚楠的相遇,他牢牢记得是哪年哪天。不单是因为叶亚楠美得发光,还有个特殊原因,在他遇见叶亚楠的前一天,陈一苗和他爸爸陈援朝有过一场父子对话。确切说,是陈援朝特意找到陈一苗,想和他聊一聊有关他暗恋董依依这件事。
陈一苗的班主任丁老师与陈援朝是多年老友,两个人同岁,还做过几年邻居街坊。陈援朝下海经商前,三十多岁那阵子,成天有事没事都会约丁老师在内的几个发小打牌泡澡,喝酒吹牛。后来陈援朝生意越做越大,丁老师也成了重点高中的班主任,弟兄们的聚会也就随之减少,有时甚至一年到头都凑不齐一次。所以当陈援朝接到丁老师的电话时,先入为主以为对方是约他喝酒,没想到丁老师语气严肃地对他讲:
“老陈啊,别总忙着赚钱,都快掉钱眼里了,你家陈一苗你得好好管管了。他马上就要升高三,心思却没完全放在学习上。一苗不只是你们老陈家的希望,也是我们这一届年级组押宝上一本线的种子选手。咱俩都是一苗那个年纪过来的,按理说男孩子青春期对异性有点朦胧感情很正常,但怕就怕他分不清主次,沉迷其中,胡思乱想,耽误了学习,到头来考不上理想的大学,那不只是你和李萍,我都得跟着抱憾终生。老陈,少男钟情这种事,李萍去说不合适,毕竟她是当妈的,一嗦说多了,一苗不但听不进去,没准还会更加叛逆。你是他老子,也都是男人,有些话只能你去和他说,这小子我了解,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你。”
陈援朝去世三周年祭日那天,陈一苗蹲在他墓碑前烧纸时回忆了一下,他年少时与父亲关上门,一对一聊天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陈援朝主动和他聊青春期对异性有好感那次,令他印象最深。
那天晚上也不知是陈援朝事先与李萍商量好,还是碰巧只有他爷俩在家,陈援朝调低电视机音量,点燃一支烟,递给陈一苗。陈一苗有些局促,陈援朝瞥了他一眼说:“抽吧,老丁早和我说了,他逮住过你在学校厕所偷偷抽烟。”
陈一苗接过烟,放进嘴前瞟了一眼,是中华牌。
“你要抽就抽点好的,我的烟就放在我卧室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想抽自己拿。但你最好别被你妈发现,她要是训你,我可装作不知道。”
陈援朝先问了问陈一苗会考成绩,又问他高三哪天开学?想报考哪所大学?这样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直到陈援朝灭掉烟蒂,续第二根烟时才绕到谈话主题。
“我看你床头的海报换了,是又换偶像了?前两天不还是什么苏慧伦嘛,现在挂的这个短发像假小子一样的女孩叫什么?”
“孙燕姿,新加坡歌手,一个新人。”
“这名字挺好,听着是个女孩儿名,就是长得有点像男的。”陈援朝自认为讲了个还算好笑的笑话,他看了眼陈一苗,陈一苗无动于衷。陈援朝轻咳一声接着说:“你现在不喜欢长发的,改喜欢短发的了?”
聊到这里,陈一苗心中已大致猜出陈援朝想和他聊的究竟是什么。他装傻充愣,表情却不失真诚地回答:“我喜欢哪个歌手,和是不是女的,长发还是短发没有关系。主要是歌好听的我都喜欢,我床尾还贴着周杰伦、许巍的海报,你没看到吗?”
看这小子不接茬,陈援朝索性也不再绕弯子,他收起笑容,直视陈一苗,语气却不是很严肃:“儿子,你听我讲,你快成年了,抽点烟,喝点酒都没有问题,一个男人,这都是迟早的事。当然了,你这个年纪,对女人好奇,有好感,也很正常。就像歌词里唱的,春风不解风情,吹拂少年的心。爸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爸理解你。只是呢,每个人在有限的时间内,精力也是有限的,得聚精会神,全力去做好一件事情。就像当下,我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我的生意做好,做得更大更强,给咱这个家多赚点钱,给你和你妈未来更好的生活。而你眼下最重要的事,那肯定是明年的高考,你要为你自己,为咱老陈家,也为了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老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儿子,你和其他男孩不一样。你要不是学习的料,我保证不会管你,可你偏偏会读书,打小成绩就好,从来没有让我和你妈操心过。你是太多人的期望了。爸爸的话,你懂吧。”
陈一苗也灭掉了烟蒂,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陈援朝抢在他前面又说道:“换个角度说,你只有考出去,考到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都市,你才能有机会遇见更聪明、更漂亮的女孩。远了不说,像你近两年喜欢的这些女明星,苏慧伦、王菲、梁咏琪,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对,孙燕姿,这些女明星就算是小地方出来的,也没一个人成名后在小地方待吧。所以说,儿子,你记住了,只有你变得优秀,强大了,你遇到同样优秀、完美的异性概率才更大。前些日子,我路过你们学校,刚好赶上你们放晚自习,我在车里看了得有十分钟,不怕你生气,你们学校那些丫头片子,一个个还是花骨朵,小豆芽菜,都还是学生,含苞待放,没长开。一苗,等你考上好大学,去了大城市,你会知道真正值得你迷恋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找,爸都会替你去找。”
那场父子对话,陈援朝没有拿出父亲的威严,简单粗暴禁止陈一苗早恋,聊天全程更是只字未提董依依。陈一苗活了大半生,值得庆幸感恩的事儿不多,能和陈援朝这样,亦父亦友,开明不说教的老爹父子一场,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陈一苗还想着陈援朝即使不训斥他,至少也会冷嘲热讽他几句,没想到他竟如此尊重、理解自己。陈一苗内心涌起一股热流,他让陈援朝和李萍,以及丁老师把心放到肚子里,他陈一苗不是糊涂蛋,他知道孰轻孰重,更不会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抱憾终生。他当场向陈援朝表态,高三一年他会查缺补漏,认真复习,目标瞄准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陈一苗的慷慨激昂,反倒把陈援朝给听激动了,他硬塞给陈一苗两盒中华烟以及五百块钱,让他暑假尽情玩耍,注意安全就行。
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的那两天,陈一苗所在的小城民众集体陷入节日般的狂欢中。碰巧又赶上陈一苗高中最后一个假期,尽管只有短暂的两周,但对即将要读高三的他来说,已弥足珍贵。假期第一天的家庭晚餐,陈一苗与陈援朝和李萍达成一致,这个短暂且难得的假期,他随心所欲,自主安排,可以不用学习,甚至连书都可以不用打开,玩就玩个痛快。可是小城实在太小,当街拦一辆出租车,十块钱能绕城一圈。再加上陈一苗未满十八岁,玩来玩去无非也就是约三五好友在网吧玩反恐精英、录像厅看录像、台球厅打台球,太阳一落山,去夜市大排档撸串喝冰啤酒。朋友中属陈一苗家境好,零花钱多,小哥几个吃喝玩乐,一天下来基本上每一场都是陈一苗请客买单,哥几个齐声向他致谢,调侃陈一苗为陈总。
小城男人们夏日里吃大排档,无论年纪大小,喝到兴起,都喜欢脱去上衣,坦诚相见。好像只有这样子喝酒吃肉,才是对夏天最基本的尊重。假期最后一晚,陈一苗和几个即将一同奔赴高考战场的好友去城南露天夜市聚餐,美其名曰末日派对。
不知是谁先带头脱去上衣,陈一苗没多犹豫,也和大伙一样,赤裸着精瘦的上身,任由啤酒像湍湍溪流般顺着脖颈滑下,在胸前流淌一片。有人提议玩骰子,陈一苗带头响应,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摇着骰盅,嘴里大呼小叫。三局两胜,他败下阵来,愿赌服输,一口气喝干一大杯扎啤。他那流里流气的模样,不熟悉他的人看到,会先入为主认为他是混社会的小青年,很难将他和市重点高中的尖子生联系在一起。
叶亚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陈一苗先是感到后背一阵凉意,他下意识回头,看到的是昏黄路灯下,一张美得没有边际的脸。
片刻间,四周忽然如深海般静谧,陈一苗呆呆地望着叶亚楠,他明明看到她的嘴在动,却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可记得你,陈一苗。”叶亚楠一字一顿说出陈一苗的名字。陈一苗这才晃过神,他慌忙站起身,不小心踢倒一地空啤酒瓶,叮当声四下响起。
或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陈一苗明明知道他眼前站着的这位美女是谁,却一时叫不出她的名字。他耷拉着脖子,挠着脑袋,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极了课堂上被老师突然点名,站起来回答不出问题的差等生。
“前些天咱们俩还在你家里见过,你忘了吗?我是你妈妈公司的,我叫叶亚楠。”
“阿姨好。”陈一苗瞬间红了脸。
“你还叫我阿姨?”叶亚楠故作生气状,“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叫我阿姨。我说了,你叫我姐姐,或是直接叫我叶亚楠都可以,你是成心气我吧?”
陈一苗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迅速摇了摇头。叶亚楠被陈一苗这蠢样子逗得直笑。
“你八几年的?”
“八四年,八四年十一月。”陈一苗抬起头看了眼叶亚楠,又迅速垂下眼睛。
听到陈一苗的年龄,叶亚楠笑得更加唇红齿白,她忽然靠近陈一苗,直视着他说:“你喝这么多酒,萍姐知道不得揍你?”
“我妈不会揍我,我喝酒她知道的。再说我也没有喝多……”猛然间,陈一苗似乎一下子想起什么事,几乎是跳向桌子的另一侧,在一堆汗津津的衣服中翻出自己那件,往身上胡乱一套,全然不顾他的邻座在一旁大喊他踩痛了他的脚。
“你……是不是穿反了?”
听到叶亚楠这句话,陈一苗一愣,低头看了眼,发窘的样子惹来众人哄笑。
陈一苗绕到电线杆后面,背过身换起衣服。待他再次出现在叶亚楠面前,叶亚楠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仰起头,伸手帮他整理衣领。一时间,陈一苗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仿佛有人按下暂停键,同桌的那几个小伙子全都看傻了眼,闷不做声。
“你和我弟弟同岁,我大不了你几岁。记住啊,以后再见到我,叫我姐就行。阿姨都把我喊老了。”叶亚楠说着冲陈一苗甜甜一笑。陈一苗僵在原地,机械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被急促的汽笛声打破,陈一苗转头望去,只见从路边一辆红色宝马车的驾驶室内走出一位穿着米白色衬衫,黑西装裤的高个男人。男人一步三晃走到叶亚楠身旁,瞥了一眼陈一苗,一把搂住叶亚楠的肩,不耐烦地说道:“楠楠,催你半天了,走不走?你看后面的车堵成什么样子了。”
叶亚楠试着挣脱男人紧锁着她的臂膀,她面露不悦,压低声音对男人说:“这是我公司李总的儿子陈一苗,在市一中读书,明年高考,学习成绩特别好,是李总一家的骄傲。”
男人这才认真打量了陈一苗,眼睛里少了些警惕的冷光,嘴角也挤出一抹笑说:“一中的啊,小师弟,我也一中毕业的,冯XX,认识吗?”
“我知道,冯副校长。”陈一苗迎着男人的目光说,“我爸朋友。”
“我小舅。”男人抽了抽嘴角,不屑一顾。“你们继续喝。老板,他们这桌算我的,肉串再上两把,酒不够再加一箱,先走了,小兄弟。”
男人用手包拍了拍陈一苗的胳膊,几乎是架着叶亚楠朝前走去。
直到那辆车在浓浓夜色中消失不见,陈一苗才转身坐回到坐位上。男孩们瞬间如同沸腾的火锅,噼里啪啦,七嘴八舌。有人说那辆车是宝马最新款,售价大几十万,全市都没有几辆。有人说那个男的是他表哥的朋友,市税务局局长家的公子哥。还有人意味深长地坏笑,不停追问陈一苗刚才那个长腿大美女是谁,和他什么关系?
有那么几分钟,陈一苗低着头,不吭声,一杯接一杯喝着冰啤酒。晚风拂过,陈一苗的衣领上泛起一阵阵好闻的香气。那天晚上,陈一苗人生中第一次醉了酒。
二、2018
(大事记:2月7日,美国SpaceX(太空探索技术公司)将一辆特斯拉跑车送入太空;7月16日,短视频平台“抖音”宣布,全球月度活跃用户突破5亿;10月30日,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先生因病逝世;12月18日,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
接到陈援朝、李萍出车祸的噩耗时,陈一苗刚结束一场管理层会议回到办公室。有个归属地为河北的陌生号码,在他手机充电期间连着打了二十多通电话。陈一苗刚回拨过去,对方立刻接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知他,载着他父母的车辆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严重的多车连环追尾事故,现在伤员已送至附近医院救治,请家属尽快赶来,处理相关事宜。
没有奇迹发生,陈援朝当场就没了生命体征,李萍在手术台上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随陈援朝去了另一个世界。陈一苗三十六小时内签了两份死亡通知书,他来不及悲伤,烟却一颗接一颗不离手,他想的更多的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陈援朝、李萍六十岁那年双双皈依佛教,有了宗教信仰。事发前半个月,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晚饭。饭桌上陈一苗与陈援朝聊起刚去世的远房亲戚的葬礼,半晌没吭声的李萍接过陈援朝的话茬说:“小苗,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帮我找一个清净的寺庙,按照佛教的仪式流程送走我。你听我的话,最好别按照山西老家的风俗哭灵守丧、吹吹打打地把我发落了。”
李萍的话陈一苗听时不以为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既然李萍有言在先,陈一苗就得把她的话当做遗言照办,他吩咐公司下属,在事发地附近的山中找了个百年古寺,请了数十位高僧为陈援朝、李萍做法事,诵经超度。
遗体告别仪式上,陈一苗独自一人站在父母遗像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笼罩他全身。来送别陈援朝、李萍夫妇的,少说有二三百人,多数是他们俩各自公司的员工,还有两人的直系亲属、生前好友。人群顺着陈援朝夫妇的遗体绕行一圈,走至陈一苗身前,与他握手,说着节哀等宽慰话语。陈一苗一一鞠躬,答谢回礼。
说不好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其他原因,叶亚楠走在吊唁队伍的最后面,她戴着墨镜、口罩,穿着一袭黑衣,只有珍珠耳环发出一抹白光。尽管再见已是十七年后,陈一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亚楠姐,谢谢你来。”陈一苗低声说。
离得近了陈一苗才注意到叶亚楠的脸庞上满是泪痕。叶亚楠伸出手,陈一苗礼貌相握,他感到阵阵凉意从叶亚楠的指尖传递到他的手心。叶亚楠摘掉墨镜,用纸巾沾了下眼角的泪滴:“萍姐和陈叔叔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子。”
“楠姐,别哭了,你这么远赶来,送我爸爸妈妈一程,他们在天上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
叶亚楠并没有回应陈一苗的安慰,她在不远处一众吊唁者的注视下,一把抱住陈一苗,放声哭泣。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陈一苗不知所措,他双手半悬在空中,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好在叶亚楠很快就平复了情绪,她戴上墨镜,轻拍陈一苗的肩,语气悲伤却异常坚定:“一苗,你肯定很难过,想哭就哭,不要故作坚强。今后你要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随时和我联系。你相信我,不好的事情终将烟消云散,别害怕,带着你爸爸妈妈的希望,好好活下去。”这是那个夏天后,陈一苗第一次见叶亚楠。
2002年夏末,陈一苗顶着全市高考文科第六名的头衔,背着双肩包,携带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去往北京。与他一同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哐当哐当了一整宿的,还有他邻座的董依依。虽然他们二人的目的地都是北京,不同的是,陈一苗考上的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牌高校,而董依依读的是在京郊、接近河北地界的一所三流大学。
不知是陈援朝与陈一苗的那场父子谈话起了作用,还是高三兵荒马乱,学业压力大,陈一苗对董依依仅有的那一点朦胧情愫,上头得快,去得也匆匆。火车行进中,准大学生陈一苗看着一旁靠着椅背睡着,嘴巴微张的董依依,心中泛不起半朵涟漪。翌日清晨,两个年轻人随着人流涌出车站,陈一苗仰起头,看到西客站广场在朝阳照射下金灿灿的“北京”两个字,旅途颠簸带来的疲惫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莫名兴奋,好像前方有无限的可能在等着他。陈一苗与董依依在西站北广场附近的麦当劳吃了一顿后分开,他请的客。
再次见到董依依已是一学期后,在高中学长组织的同乡会上。董依依像是解除了封印的精灵,与高中时期判若两人,她浓妆艳抹,头发也从黑长直变成大波浪。董依依略显得意地向在座的昔日同学介绍她的男朋友,她同系大三师哥,东北人。那顿饭吃下来,陈一苗对董依依男朋友的印象很不好,那人满嘴跑火车,到处劝人喝酒,说不了几句话就朝地面吐口浓痰,两杯酒下肚,手像长在董依依的大腿上,捏来摸去。
那次聚餐结束,陈一苗与董依依人生轨迹也没了交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期,有关董依依的消息,陈一苗都是道听途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她在大学里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上市集团的少东家,京城高官的儿子。有说她大三参加某卫视少女偶像选秀节目,和该节目评委,某知名男歌手私下约会,被狗仔队拍到,一时花边新闻铺天盖地。更离谱的,说董依依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家境普通,居然在北京四环内新开的楼盘付了首付,房款从何而来?不免让好事者猜疑。
2007年秋,上海,陈一苗在研究生新生报到处接到母亲李萍打来的电话。李萍先是问他再次入学感觉如何?南方天气、饮食是否适应等常规话题,然后忽然话锋一转说:“小苗,你高中是不是有个女同学叫董依依?你对她了解多少?这些年你们之间是否还有联系?”
陈一苗第一反应该不会他妈妈拉郎配,想撮合他和董依依。他一着急,实话告李萍说,他已有了个谈了两年的女朋友,打算今年过年带回家给她和陈援朝正式介绍。
电话那一端的李萍笑出声,强忍笑意说:“臭小子你想哪儿去了,你的那点破事能瞒得住我?我可是你妈。找你打听董依依,和你没关系。还记得你林叔叔吗?前阵子经人介绍,你林叔叔夫妇都相中董依依这女孩了。你林叔想让我当媒人,上门给他家小儿子提亲。你爸告诉我,说小董姑娘和你高中同一级,我才打电话问问你,看你对她了解多少?”
“哪个林叔叔?”
“你爸朋友,现任市税务局局长。”
“他儿子林涛是不是在X县县委?那不是你公司叶亚楠的男朋友吗?上个月我在家还听你和我爸聊,说叶亚楠和那男的快订婚了,这怎么又看上董依依了?”陈一苗不解。
“嗨,这事儿三两句和你说不清。”李萍叹气,“再说他们家的私事,和咱们没有关系,也不重要,你就告诉我你所知道的董依依就行。”
陈一苗和林涛就在当年的夏季大排档上见过那一面,他对林涛的印象不是很好。陈一苗想不明白,那么一个痞里痞气的男人,究竟有什么过人的魅力,凭什么既和叶亚楠谈过恋爱,如今又要与董依依相亲?不过正如李萍说的,这事儿虽然难以理解,但对陈一苗来说无关紧要,充其量不过是个谜题而已。
谜底在那一年冬天揭晓,陈援朝去上海出差,顺道看望儿子陈一苗。父子俩在一家台湾菜馆小酌,两杯啤酒下肚,陈援朝主动提起董依依,他说他早就清楚,陈一苗高中暗恋的那个女生就是董依依,是老丁私下告诉他的。陈援朝打趣陈一苗说:“你这去了北京,又来上海,见了不少大城市的女孩了,你回过头再看,那一年我和你聊的,有没有道理?”
陈一苗笑了笑,与陈援朝碰杯,算是默认,也是感谢。陈援朝说,他会帮陈一苗保守这个美好的秘密,就连李萍也不会告诉。陈援朝还说,陈一苗正在交往的安徽姑娘很是不错,他妈妈一定会喜欢。另外董依依也好事将近了,春节过完,婚事一办,她就会成为税务局长家的儿媳妇。
酒精的促使下,陈一苗再也抑制不住八卦的心,他嬉皮笑脸地问陈援朝:“我记得董依依的未婚夫林涛不是和我妈旅行社的导游叶亚楠在一起很多年了吗?他们俩怎么说分手就分手,改娶董依依了?”
陈援朝点燃一支烟,笑得欲言又止,那是男人间心照不宣地笑。陈一苗给陈援朝又倒满一杯酒,说就让他当个故事讲,或许日后自己写小说能用得上。
按陈援朝的讲述,叶亚楠幼师一毕业,二十岁出头就去了李萍的旅行社应聘导游。叶亚楠人美嘴甜会来事,见到男的叫哥,见到女的叫姐,半年不到,就能独立带团组团在全国各地跑。叶亚楠这姑娘要模样有模样,腰细腿长,她每带一个团,单身男青年都会想办法要她的联系方式,试图追求她。上点年纪的叔叔伯伯们则排着队,将自己的儿子或者侄子介绍给她,说谁家能娶到她这样的女孩,三代都会兴旺。叶亚楠入行的第二年,带某县招商办去青岛考察,途中认识了大学刚毕业的林涛。林涛一眼就爱上了叶亚楠,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没有读过大学,是叶亚楠为数不多的人生遗憾。遇到名校毕业的林涛,她对他不单单是喜欢,更多是崇拜。但凡见过林涛和叶亚楠这一对的,无不赞叹般配。这对外貌出众,穿着时髦的小情侣肩并肩,手牵着手,活生生把小城灰扑扑的街头走出巴黎时装周T台的感觉。两个人谈恋爱期间表面上风轻云淡,感情却比挂在庙宇里的同心锁还要牢固。尤其是林涛,他在不同场合,给不同的人都信誓旦旦承诺过,他这辈子非叶亚楠不娶。至于叶亚楠,她倒不着急嫁,毕竟还年轻,她想多赚点钱,在事业上做出点成绩来。何况在叶亚楠心中,林涛早已是呵护、照顾她,有任何事都会挡在她前面的那个男人,领不领那纸证明,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就连童话故事中,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前,都会经历种种感情上的考验,林涛和叶亚楠也难免落俗。他们俩为了终成眷属,该做的不该做的努力都做了,甚至可以说是放手一搏,可是到头来还是精疲力竭,倒在了婚姻的殿堂前。阻拦者是林涛的妈妈冯淑娟,她就像电子游戏中的终极大Boss,任凭闯关夺宝般的情侣二人组怎么上下折腾,她始终不为所动,坚决不同意叶亚楠嫁入她们林家。
林涛与叶亚楠谈恋爱时,冯淑娟谈不上支持,至少不干涉,这也给了林涛错觉,想当然地认为他娶叶亚楠过门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存在变数。林涛在他二十六岁生日宴上,抑制不住内心兴奋,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在家庭成员面前宣布,他计划过了年正式向叶亚楠求婚。林涛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身旁的冯淑娟听到他这句话时那冷若冰霜的神情。林涛自以为的喜讯,在冯淑娟看来,更像是打擂帖、宣战书,自那一刻起,冯淑娟心中就下了决定,只要她活一天,就不会接受叶亚楠成为她的儿媳妇。
当林涛这个傻小子还陷在甜蜜的恋情中,为即将到来的求婚仪式做各种准备时,老纪委出身的冯淑娟不动声色,亲自找到她的闺蜜,叶亚楠的领导李萍,像做政审工作般,对叶亚楠全方位、无死角地深入了解。李萍内心是看好这俩年轻人的,没少当着冯淑娟的面夸叶亚楠,可是有关叶亚楠的基本信息,李萍知道即便她不说,冯淑娟也会通过其他渠道知晓。她只能实话实讲,只是在叶亚楠学历上,她表述得略显含糊,她告诉冯淑娟,据她所知,叶亚楠为了能和林涛更般配,已报名了成人自考。
专科学历,农村家庭,父亲先天小儿麻痹,叶亚楠是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这些信息足以让冯淑娟发起反攻。更不用说冯淑娟手握“核武器”,她打听到叶亚楠在邻市读大专期间,为了赚快钱,曾在夜总会做过陪酒小姐。冯淑娟胜券在握,她的儿子她了解,林涛是个把面子看得比任何事都重的人,他要得知真相,根本无法接受叶亚楠过去的污点。至此冯淑娟已不把叶亚楠当做对手,转而暗中托人介绍适龄的女孩,她要让包括林涛在内的所有人清楚,老林家的儿媳妇,必须由她冯淑娟说了算。
“你冯姨做事儿挺绝,为防止林涛偷摸办结婚证,生米煮成熟饭,户口本早早就给收走了,她还给民政局的朋友提前打了招呼。有一回林涛带着叶亚楠前脚刚到民政局,冯淑娟后脚就拍马赶到,这事儿闹得挺不愉快,孩子们的事被当妈的这么一瞎搅合,不黄也得黄。”陈援朝喝掉杯中酒,摇了摇头。
“后来呢?冯淑娟这么闹叶亚楠能甘心?”陈一苗追问。
“她不甘心又能怎样?好在亚楠是个聪明女孩,事已至此,她没过多纠缠林涛,选择主动退出。冯淑娟闹得最凶的那阵子,叶亚楠忽然消失了,谁都找不到她。因为这事儿冯淑娟对你妈都有意见了,认为要不是你妈暗中撮合,这俩年轻人就不会走到一起。为了解除误会,那阵子我没少往林局长家跑,请林局长喝酒。你妈也送了冯淑娟一个翡翠镯子,特意为这事道了两次歉,冯淑娟才给了你妈好脸色。”
“那董依依呢?她又是怎么和林涛到一起的?”
“叶亚楠失踪得很突然,人间蒸发一样。她的手机、QQ号等联系方式一夜之间都注销不用了。林涛那小子快急疯了,他来咱们家,差点给你妈跪下,恳求你妈告诉他叶亚楠去了哪里。另一边,冯淑娟想快刀斩乱麻,她托了好几拨人给林涛介绍她认为门当户对的新女友。你同学董依依就是其中之一。董依依舅妈曾和冯淑娟一起共事过,她在冯淑娟面前大夸特夸她这个外甥女长得多么好看,学历高,还在北京央企工作。冯淑娟只见了董依依一次就相中了,对董依依相当满意。她一刻也不耽误,成天就催促林涛抓紧和董依依订婚。林涛那小子也不是个什么痴情种,他和叶亚楠在一起四五年,叶亚楠不辞而别,我看他也就难过了那么几天,然后就答应他妈,和董依依约会。也不知道是小董姑娘学历高,在大城市大公司锻炼过,有社会经验,还是会啥法术,也有可能冯淑娟关上门对林涛做了允诺,母子俩达成某种隐秘的交换,反正前前后后也就两个来月,冯淑娟就把董依依视为准儿媳妇,逢人就夸小董姑娘有多么好多么懂事,和她儿子林涛有多么般配。林涛估计也心累了,不再折腾了,上个月我和你妈同冯淑娟一家吃了顿饭,小董也在,至少饭桌上看,林涛已从他和叶亚楠的那段感情中走了出来,他三句话不离董依依,只字不提叶亚楠。
“那亚楠姐呢?她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没再问过。”陈援朝伸了个懒腰,忽然,他身子前倾,笑容神秘:“不过我总觉得你妈应该知道叶亚楠去了哪里,甚至有可能她离开都是你妈安排的。只是你妈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三、2023
(大事记:1月14日,电视剧《狂飙》播出,成为现象级爆剧;3月15日,ChatGPT智能AI 4.0版本上线,开启AI元年;7月5日,歌手李玟因抑郁症轻生,抢救无效去世;8月24日,日本无视国际社会的强烈质疑和反对,单方面强行启动福岛核事故污染水排海;10月6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计,全球经济增速将放缓。)
父母意外离世,陈一苗的人生轨迹也随之发生改变。他成了孤儿,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往后的余生没有来路,只剩归途。
一同变化的还有陈一苗的身份,他离开家乡去北京求学,至父母车祸身亡这十六年间,陈援朝和李萍在小城各忙各的生意,旗鼓相当,经营得风生水起。这人突然间说没就没了,李萍名下的车队、餐厅、连锁酒店,陈援朝持股的水泥厂、地产、新能源公司都一股脑地交到陈一苗手上,各路人马几乎同一时间找到他,希望他能回来接班掌舵,带领大伙走出困境。陈一苗用最短的时间停掉他个人在北京的创业项目,像当年独自赴京读书一样,孤身回到小城。他的角色也从北四环某写字楼互联网教育公司的Peter陈,变成年纪能当他叔叔的下属口中的陈董事长。
每天一早,陈一苗人还没到办公室,屋外就站满了等着给他汇报工作进度的各个子公司负责人。先前陈援朝、李萍各自要面对处理的事儿,如今全都压在陈一苗一人肩上。他一周七天,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应酬不完的饭局。晚上回到家,四百平米的别墅,只住着陈一苗一个人。陈一苗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台不带感情、解决种种棘手问题的机器。
父母双亡的第一年,陈一苗几近崩溃,有很长时期,他都得靠着酒精的麻痹才能在深夜睡去。只要他一睁开眼,手机里准会塞满新的一天待处理的各项工作,以及状况之外的突发事情,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犹如奔腾不息的潮水,等着他做决策,给出反馈,容不得他有丝毫懈怠。好在平日不管有多忙,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多繁杂琐碎,他还是会逼自己挤出时间,写写诗歌或者小说。写作之于陈一苗,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生圈,使他得以浮出水面,获得喘息。陈一苗少年时养成的这为数不多的爱好,反倒拯救了成年后的自己。
2023年5月,陈一苗去深圳领取一项文学奖项,此行他还有个私人行程,看少年时的偶像孙燕姿的巡回演唱会。抵达深圳,前往酒店的途中,他更新了朋友圈,大意是赴一场迟到二十年的约会,配图是孙燕姿当晚的演唱会海报。
朋友圈刚一发布,评论、点赞激增近百条。这其中最出乎陈一苗意料的,当属叶亚楠的点赞。他正回想着上一次见叶亚楠是什么时候,叶亚楠像是有感知一样,她的微信头像好似飞鱼跃出海面,跳进陈一苗的眼帘。
陈一苗愣住,定睛再看,确定新弹出的对话框,是他少年时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叶亚楠发来的。
一苗你好,看你刚发的朋友圈得知你来深圳了,会待几日?有空的话见一面,我请你吃饭。叶亚楠。
李萍出事前的那一年除夕,陈一苗结束了一场同学聚会,刚进家门,一阵花香就扑鼻而来。
“你没碰到叶亚楠吗?”李萍问,“她前脚刚走,没一分钟,你俩没在小区遇见?”
陈一苗摇了摇头,而后猛然反应过来:“你说谁?”
“叶亚楠,以前我公司那个导游,她说在你读高中时见过你,不只一次。”李萍手指餐桌方向,“那一篮子水果,还有那一束百合花,都是她送的。”
如同失联许久的沉船被打捞出海面,叶亚楠这个名字对陈一苗来说遥远得几近陌生。他隐约想起十年前,陈援朝在上海深秋的黄昏给他讲的有关叶亚楠和林涛的爱情故事。陈一苗来了兴致,假装不经意地问李萍:“她怎么来了?特意来看你?你们俩差不多得有十年没见了吧?”
“倒也没那么久,三年前我去广州出差,还同她和她老公吃过一顿饭。那时候她生完老大,刚出月子,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她嫁给谁了?”
李萍望向窗外,陷入回忆:“亚楠是为数不多我亲自面试,招进来的小姑娘,她一进社就跟着我跑东跑西,我带了她五六年,可以说我是看着她从一个傻不愣登,连打印机都不会用的农村丫头,变成能挑起担子,独当一面的女汉子。亚楠这孩子要模样有模样,要能力有能力,交给她的事,没有办不好的。要不是发生那件事,我一度想任命她为旅行社的副总经理。都怪冯淑娟,太溺爱自己儿子,差点把亚楠这丫头的前途给毁了。”
说到这李萍竟有些释然,她淡然一笑:“不过亚楠幸亏当初没嫁进林家,要不然现在日子难过的就不是董依依,而是她了。”
“董依依?这不是在聊叶亚楠么,怎么扯到董依依了?董依依怎么了?”陈一苗满脸困惑。
“你常年在外不知道,年前冯淑娟胰腺癌刚走,还不到一百天,她那宝贝儿子林涛就被纪委双规了。家都给抄了,据说家中光现金就查获了一百万。那小子胆儿太大了,这才提副处几年,真是什么错误都敢犯,什么钱都敢拿啊。他这一进去,估计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林局长呢,快七十岁了,还有尿毒症,退休这么些年,说话办事早就不好使了,在任的领导没人会买他的账。这可苦了董依依,三十来岁,一个人得拉扯俩孩子,还没个正经工作。不过,前阵子我听人说林涛出事前,董依依和他已火速办理了离婚手续,要真如此,这娘仨今后的日子,熬着过也能有个盼头。”
李萍的话让陈一苗瞬间明白,往年的高中同学会,副县长夫人董依依风头尽出,光彩耀人,而今年的聚会她为何连来都没有来。
“那亚楠姐呢,你还没说她嫁给了谁?”
“亚楠嫁得好极了,老公是个大老板,吕梁人,是真的家里有矿的那种。”李萍笑,“亚楠现在可是阔太太,她住着深圳湾的海景大平层,家里有保姆,出门有司机,她每天什么都不用做,把孩子带好就行。刚才她还坐那儿和我聊,明年计划试一试,想要三胎,婆家还是希望她能生个男孩。”
“要真细说起来,亚楠能认识她老公,和我多少有点关系。”李萍顿了顿,看了眼陈一苗,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继续说:“那年有一阵子冯淑娟闹得特别厉害,搞得鸡犬不宁,她一度和我说话都很难听。林涛呢,又和亚楠一时断不干净,三天两头跑到公司堵她。亚楠不知该如何是好,天天哭哭啼啼。我看这样子下去不行,感情先不提,人都得被折磨出毛病。我找亚楠聊,做她工作,对亚楠说长痛不如短痛,换个环境待一阵子,把难题交给时间去解决。我叮嘱亚楠,让她一定要悄无声息地离开,任何人也不能告诉。亚楠听我的话去了太原,她有个表姐在那开火锅店,她在前台帮忙记账收银。这期间林涛倒是找过我,求我告诉他叶亚楠的去处,他也请和亚楠私交比较好的几个女同事吃饭,打探亚楠的消息。但要我说,他这只不过是演给别人看,装装样子,再顺便填补自我良心的不安,逢场作戏罢了。一个人要真心实意想找到另一个人,别说现代通讯科技这么发达,就是搁到古代,江湖大侠为了找寻心上人,不都是一人一剑一匹马,从塞北到岭南,西出阳关无故人。”
陈一苗好久没听过这般引人入胜的故事了,他催李萍快点讲下去。李萍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过了得有大半年吧,林涛和董依依订婚了,冯淑娟这才消停点,不闹了,也不烦我了。刚好我的一个朋友,在省城也做旅游,公司急缺人,我就推荐了亚楠,毕竟她各方面条件在那摆着,还有丰富的带团经验。亚楠去那家旅行社不出三个月,业绩就做到了团队第一。到了第二年,她从国内部调至国际社,专门做高端私人订制欧美团。亚楠的老公,就是她有一次带吕梁的几个煤老板去澳大利亚考察铁矿砂厂认识的。那个男的我去广州见过一次,个儿没林涛高,长得也谈不上帅,可看面相就是个能靠得住,踏实过日子的老实人。亚楠说他老公小她两岁,两个人算是姐弟恋,对她疼得没的说。那男人可了不得,家里面在吕梁有矿山,太原还开了酒店、大型商场,你爸说,人家是省内能排得上名的大富豪,名下资产少说也得有七八十亿。”
“佛家讲因果,道家讲自然,命运这件事挺神奇,人有时候不信命还真是不行。”李萍像是说给陈一苗,又像是自言自语。“小苗啊,你是写小说的,将来有一天,你可以把这些都写出来,一定会比那些瞎编乱造的电视剧要精彩。”
关于叶亚楠的故事,李萍戛然而止。陈一苗还想接着与李萍聊,一时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他与李萍一起,把叶亚楠送来的那一大束百合花剪得长短不一,插进高低不同的花瓶里。
赴约的路上,陈一苗试着回想叶亚楠,他只记得她美得惊心动魄,她的模样却像斑驳了的电影海报,模糊不清。一场阵雨骤停,陈一苗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一刻钟,他走进包房,幽暗光线中,叶亚楠优雅地跪坐在日式榻榻米上。
“我是该叫你一苗,还是陈总,或者大作家?”叶亚楠淡淡一笑,盯着陈一苗上下打量了好半天:“你是不是胖了?”
“胖多了,这几年应酬比较多,喝酒喝的。”陈一苗在叶亚楠对面屈膝而坐。
与五年前父母葬礼上那次短暂见面相比,叶亚楠头发长了,人似乎更瘦了些。不过她保养得相当不错,白色长裙衬得身材凹凸有致,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淡得几乎透明,要没人说根本看不出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你这次来深圳,是特意看孙燕姿演唱会吗?我也挺喜欢孙燕姿,她的很多歌,像《我要的幸福》《风筝》《遇见》我都会唱。”
陈一苗脱掉西装外套,一五一十地告诉叶亚楠,两年前他写的一篇小说获了奖,他这趟来是专程来领奖的。
“我看过好几篇你写的小说,你越写越好,有大家风范。你那么有才气,获奖是应该的。”叶亚楠笑着说:“有机会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听一听,看能不能给你的创作带来灵感,值不值得写出来。”
陈一苗也礼貌地笑了笑,没有作答。叶亚楠支走服务员,给陈一苗倒了一杯清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手上的大颗钻石熠熠闪着蓝光。
“来,祝贺你,也很高兴能在深圳见到你。”叶亚楠主动与陈一苗碰杯,随后一饮而尽。她这一举动让陈一苗颇感意外,他没想到叶亚楠会喝酒。
不知是相见匆匆,一时间无话可说,还是两个人想说的太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有那么几分钟,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酒精炉上寿喜锅的蒸腾声。陈一苗连着接了两通下属打来的汇报工作的电话,回复了几条微信。他放下手机时,桌前的碟子里已堆满叶亚楠给他夹的三文鱼刺身。
“我印象中你还是个高中生,一眨眼,你都快四十岁了。可见我得有多老了。”叶亚楠注视着陈一苗:“你八几年的?”
“八四年,八四年十一月,和你弟弟同岁。”
“你怎么知道我弟弟多大?”叶亚楠惊讶,拨了下掉在前额的碎发:“你小我,诶,你知不知道我的年纪?”
陈一苗笑了,晃了晃脑袋。叶亚楠也笑盈盈说:“你别一口一个姐叫着,我本来就不年轻,你再这么叫我,就更显我老了。你要愿意,就叫我亚楠,当初你妈妈就总亚楠、亚楠地叫我,我很喜欢她那么叫我。”
提起李萍,叶亚楠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如流星从天际滑过。陈一苗看得出叶亚楠很想和他聊她与李萍之间的往事,他也做好了聆听准备,可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叶亚楠开口。
叶亚楠再一次主动举杯与陈一苗相碰,她问陈一苗现状,结婚没有?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平日忙不忙?还去不去北京?陈一苗直视叶亚楠,像是答记者问般一一做答。期间叶亚楠叫来服务生,加了一瓶昂贵的清酒。
“我和你好不容易能见一次,下次见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今晚要是没事,多喝几杯,就当陪我了。”叶亚楠从随身携带的爱马仕包里掏出根头绳,微微侧身,双手高举,绑起高马尾。叶亚楠那本就傲人的胸部,瞬间鼓得呼之欲出。陈一苗本能地瞟了一眼,赶忙低下头,大口嚼着烤鳗鱼,掩饰一时的失态。
那一顿饭吃得谈不上愉悦,倒也不至于尴尬。陈一苗同叶亚楠本就没有人生交集可言,况且李萍已逝,林涛、董依依等旧人旧事又不好当面提及,陈一苗思来想去也不知该与叶亚楠聊点什么。只好与叶亚楠一杯接着一杯喝酒,有一搭没一搭聊深圳的房市,香港的教育,股市的低迷,南方漫长潮湿的雨季。
“我的那点破事,你都知道吧。”第二瓶酒过半,叶亚楠只手托腮,醉眼迷离地望向陈一苗。
陈一苗以为叶亚楠终于还是没忍住,要聊她和林涛的爱恨情仇,结果只听见叶亚楠说:“除了我的家人,在咱们老家,只有你妈妈见过我老公。那一年她来广州,我和我老公一起去看她,吃了顿饭。萍姐还送了我老公一个刻着关二爷的玉牌,他特别喜欢,直到出事前,他每天都戴着不离身,洗澡都不摘下。”
陈一苗尽可能摆出一副略知一二的神态,他清了清嗓子说:“那件事我有看新闻,也曾听身边认识你先生的人聊过几句。”他点燃一支烟,猝不及防间,叶亚楠伸手夺了过去。她动作娴熟,深吸一口,喷出烟雾时轻飘飘地问了句:“他们都挺幸灾乐祸,背后没少说我老公风凉话吧。”
“亚楠姐,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我尽我所能帮助你。”陈一苗答非所问,叶亚楠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咯咯笑出声:“你能怎么帮我?替我还债,替我挨人骂,还是替我养小孩?”
陈一苗一时无言以对,他察觉叶亚楠喝得有点多了。他给叶亚楠倒了杯热茶,试图换走叶亚楠杯中的酒,没料想叶亚楠反应激烈,她一把将酒杯连带酒瓶揣进怀中,佯装嗔怒:“这个世界上,一个是我的男人,一个是我的酒,谁要敢和我抢,别怪我和他不客气。”
“我不需要你帮我,谁我都不需要。我也用不着你同情我,我和你一样,过得很好,比谁过得都强。”叶亚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一次她没和陈一苗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是我的男人,孩子们的父亲。别说坐十三年牢,就是二十三年,三十三年,我都会等着他回来,我们一家人再在一起,整整齐齐,开开心心。”
“亚楠姐,我虽然没见过你先生,但我妈在世时多次和我提过他,说他年少有为,让我向他学习。我也和你先生在生意上有共同的朋友。在他们口中,你先生是个正直善良,为人大方,有情有义,对社会有杰出贡献的优秀企业家。讲真的,我很难接受,也不会相信他能做出那些耸人听闻的违法事情。亚楠姐,日后你如果要继续上诉,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国内顶尖的律师团队给你。”
“谢谢你,你能这么说,哪怕此刻你是在安慰我,我也很高兴。”叶亚楠红了眼眶,她仰起脖子,努力没让眼泪掉下来。
“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我的男人。他是被冤枉的,从头到尾都是被人设局陷害。是谁在往死里整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我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放过那帮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叶亚楠昂起头,一字一句说:“我不敢说,这些年来他赚的每一笔钱都干干净净,但我敢拿我和孩子的性命起誓,他的财产,没有一分钱,伤天害理,沾了别人的血。我不会停下来,我当然会上诉,一级一级地告,谁都劝不住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廉价的同情。外人不会理解,我也不需要别人理解,对我来说,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我叶亚楠会斗争到底。”
第三瓶酒喝完,已近午夜,整个晚上,叶亚楠都没看一眼倒扣在桌子上的手机。夜上浓妆,街头空空荡荡,偶尔有车飞驰而去。叶亚楠明显喝醉了,她站在棕榈树下,身形摇来晃去。
陈一苗提议叫一辆网约车,送叶亚楠回去。叶亚楠摆了摆手,她看了眼陈一苗,侧着身说:“你最新发表的那篇小说,其中有句话我特别喜欢,想不想知道是哪一句?”
不等陈一苗回答,叶亚楠向前走了一步,紧紧挨着陈一苗,她耸挺的双乳几乎就要贴上陈一苗的胸膛。月光下,陈一苗望着如此近距离,美艳绝伦的叶亚楠,瞬间有些心慌气短,他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脏在衬衣里面怦怦直跳。
叶亚楠双手搭在陈一苗的肩上,轻轻地亲吻了下他的额头,然后挪开手,后退一步,注视着陈一苗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去他妈的命运。”
责任编辑:曹桐桐
【作者简介】吕魁,1984年生,山西省运城市人。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微醺时各怀心事》《朝九晚不归》《莫塔》等小说集。曾获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2020-2022年度“柳林杯·《山西文学》中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