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8月,武汉失守。
挺着肚子,独自一人留守小金龙巷住处的萧红,面对日机的狂轰乱炸,只好拖着行李投宿位于汉口三教街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机关所在地。这栋房子此时也是摇摇欲坠、人满为患,萧红只能打地铺休息。就是在这样局促不堪的环境中,萧红分别于1938年8月6日和8月20日,以她在陕西和山西的经历为素材,创作了短篇小说《黄河》《汾河的圆月》。
《黄河》是萧红途经潼关、风陵渡两个渡口时,对沿岸百姓在战时生存状态的一次深情关注。在对黄河气势恢宏的描写中,萧红截取的仍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片段。《汾河的圆月》在创作完成6天后就发表在了《大公报》副刊《战线》第177期,以山西临汾作为故事背景。这两篇小说都具有非常显著的萧红式特点,尤其是《汾河的圆月》,表现革命题材时,关注的依旧是小人物的命运遭际,并试图从人性更深处挖掘出战争对个体的深刻影响。
统观萧红的文学作品,革命题材并不少见。《王阿嫂的死》《看风筝》等早期作品及成名作《生死场》都是试图呈现阶级斗争或战争背景下,普通老百姓的苦难人生。在《汾河的圆月》中,萧红把故事发生地从呼兰河畔的东北黑土地,搬到了汾河岸边的中原黄土地。其故事内核及构思仍是萧红式的写法,很短的篇幅里,就交代出三代人的悲惨命运。小玉的祖母如同祥林嫂一般,不停地追问小玉,她爹什么时候回来。事实上,小玉的父亲在离家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已经病死在军中。宿命一般,眼盲的祖母一次次摸索着走向汾河边,小玉自父亲去世,母亲离家后,也形容枯槁地一次次出现在井边,机械地打着水,附和乡亲们的诘问。
这是萧红勾勒出的发生在秋日月圆之夜,汾河岸边的一幅世态生相图,只简单几笔,就通过黄叶、圆月、河流等意象,将战争、生死与孤独描摹得“力透纸背”。在萧红的同类题材小说中,战争从来都如同命运背后的操控,很少正面出现。各类小人物,在它的控制下,过着身不由己的人生。更加令人绝望的是,即便同是天涯沦落人,却没有同病相怜般的感同身受,相反,是无尽的隔膜与隔绝。看客一般的汾河边上的人们,逐渐地只把小玉的祖母视作疯子,并越来越厌倦甚至反感,继而冷淡。圆月象征团聚,河流意寓永远,但小玉一家注定无法团圆了,即便“一个救亡的小团体的话剧在村中开演了”,然而,小玉祖母的寂寞早已刻印在了汾河边,只留下月光下的深黑色影子,落在地上。透过对小玉和其祖母命运的关照,萧红把战争对百姓的戕害与人生在世的透彻孤独完美地结合了一起。
写作《汾河的圆月》时,萧红已人在武汉。是什么样的动机促使她创作了这样一篇以临汾为背景的小说?要知道,在她的作品中,更多出现的仍是东北大地上的人群。由此可见,临汾虽只是其人生中一段小小的旅程,却在她的心中留下过不可磨灭的印记。
1938年春初,开往临汾的兵车上。
车窗外,风沙肆虐,寒气逼人。车厢内聂绀弩、艾青、萧军、萧红、端木蕻良、孔罗荪、田间等一群文艺青年正讨论得热火朝天。萧红与其中的一位,面对面坐着,就分别喜欢的青年诗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以至面红耳赤,声调高昂。
此行,他们是受山西民族革命大学之邀,到校任文艺指导。
1938年2月5日,经过十天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临汾。这是一座位于山西省西南部的北方古城,因地处汾水之滨而得名,又名平阳,历史悠久,是中华民族发祥地之一。这里“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太原沦陷后,临汾成为抗日前线,具有统一战线性质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学在此成立,由著名的“爱国七君子”之一、民主抗战战士李公朴担任教授和顾问。萧红与萧军等人,便是应李公朴之邀,离开武汉,来到这里。此时的萧红,尚且不知,在她短暂的人生旅程中,这座古城对她的非凡意义。
春节刚过,加之山西民族革命大学还在初创阶段,房无一间,校无一舍,只挂有一块牌子,让整个临汾都成了校园。此时的临汾,充满着战斗的热情,每天清晨,都能听到嘹亮的军号声。萧红和其他同伴被安置在民房里居住,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大家就在一起谈文艺,聊时局,这其中就包括著名作家丁玲。
自1927年发表《莎菲女士的日记》后,丁玲一举成名。“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1936年,丁玲奔赴陕北,投入到了革命的广阔天地中,在战斗中淬炼意志,吸取红色养分。“七七事变”后,丁玲组织成立“战地记者团”,赴前线采访报道,随后按照中央宣传部的指示,改名为“西北战地服务团”。1937年9月,“西北战地服务团”共计三十多人进驻临汾,开展了近半年的抗日宣传。丁玲与萧红,这两位杰出的女作家,就这样在战火中的临汾结识。此时,她们都已是蜚声文坛的知名作家。在同行伙伴田间看来,萧红虽身体羸弱,但性格却十分豪爽。丁玲则戴着八角帽,披着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大衣,双腿裹着灰布绑腿,更显乐观,充满朝气且平易近人。丁玲自己也认为俩人“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
萧红还在临汾文艺氛围浓厚的场域里,留下了她对于创作、对于文艺思想的看法,这源自于她与聂绀弩的一次长谈。萧红的创作生涯很短,不足十年。在文章中,她也很少提及过自己的创作理念。与聂绀弩的这次对谈因此而显得尤为珍贵,让后人得以了解萧红的文学观念。在萧红看来,她并非像外界所说,写作主要依赖于天赋,也就此进一步阐明了文学创作并非只靠所谓天资。对于小说的写法,萧红也自有其观点,“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更为难得的是,萧红还表达了她对于鲁迅作品的理解,认为其小说的调子是低沉的,而在杂文中,气质就完全变了,是以战士和勇者的姿态立于天地之间。
1938年2月28日,日军占领临汾。
临汾失守的前几天,山西民族革命大学与西北战地服务团都做出了撤退的决定。前者欲退到晋西南的乡宁一带,后者打算经运城转投西安。民大聘请的文艺指导们则可自行做出选择,田间此时已经加入了西北战地服务团,聂绀弩、艾青和端木蕻良准备与丁玲一起,先到运城的民族革命大学第三分校,而萧红与萧军却产生了巨大分歧。萧军想留下来与学校一起游击作战,萧红则希望能寻求一个稳定的环境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离开临汾的前夜,两萧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萧红认为萧军在游击战场上缺乏经验,并不能给战斗带来积极影响,反倒是文学上的才华和经验能让他发挥出更重要的作用。但任凭萧红如何劝阻,萧军仍执意为之,并且明确了态度,“如果再见面,乐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乐意在一起就永远分开”。翌日,萧红一行便坐上了去往运城的火车,萧军则留在了临汾。可事实上,萧军最后接受了丁玲的劝告,并没有去打游击。他与萧红的分手,绝不仅仅源于人生方向的抉择,他们的感情其实早就出现了裂痕。
对于萧红来说,萧军是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的,是她在危难之际,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们在欧罗巴旅馆里的草褥上热烈地拥吻,用面包蘸着盐巴吃;他们在哈尔滨商市街25号住处相濡以沫,一同忍受贫寒交迫的生活;他们也在“牵牛坊”里度过了几个欢快的日子。然而,热恋期总是短暂的,一个南方姑娘的出现,率先在这段患难与共的感情中砸开了一道缝隙。在上海期间,萧红继续承受着感情上的折磨,经朋友建议东渡日本休养身心期间,却再次遭遇背叛。或许在萧红的心里,她认为这段感情由不得她主动放弃,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处在被拯救的位置上,萧军是她的爱人,亦是恩人。解救于水火的恩情、相濡以沫的爱情、患难与共的革命友情,让萧红即便面对不忠,也难以痛下分手的决心。然而,当失望已攒得足够,即便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能成为导火索,引爆分手这枚定时炸弹。
萧红是在萧军的引荐下,在哈尔滨结识了白朗、罗烽、舒群、金剑啸等文学青年,在他们的鼓励之下,才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了处女作。当两萧在鲁迅先生的帮助之下,相继出版《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后,萧红开始名声大噪,《生死场》持续再版。尤其是到了临汾时,萧红已不仅仅是《生死场》的作者,她还是散文集《商市街》、散文小说集《桥》和小说集《牛车上》的作者。身边的朋友也都更认可萧红的文学天赋和才华。胡风曾这样对萧军说:“在创作上萧红比你高,……你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勤奋来达到艺术高度,萧红是靠自己的感受还有天才在创作。”许广平也曾在回忆萧红的文章中这样写道:“《生死场》似乎比《八月的乡村》更觉得成熟些。每逢和朋友谈起,总听到鲁迅先生的推荐,认为在写作前途上看起来,萧红先生是更有希望的。”
可在萧军的视角里,萧红却是在他的帮助下历练成长的。事实上,萧红早已在思想、经济等各方面成熟且独立,已不再是依赖于他、仰慕于他的弱者。于是,在临汾战斗气氛的感召下,行伍出身的萧军希望通过换一个赛道,重新赢得尊重,做一个作家并非是他终生的目的,他觉得自己也并不适合做这类工作。而在感情上,他需要的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文友。他甚至认为,萧红是一个没有妻性的人,“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萧红也曾直言,“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在临汾离别的车站,尽管两萧仍挂念着彼此,但他们心里都知道,已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及至西安,两萧正式分手,此后便毫无瓜葛,再未相见。
一次对话,萧红的文艺思想得以留存;一场邂逅,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两位杰出女作家产生了难得的交集;一次转身,二萧从此一别两宽。萧红的一生已足够短暂,即便如此,临汾的20个日夜也只不过是匆匆一瞥,却不想生发出这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
1938年2月14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那晚的圆月,高悬在汾河上空,月下的两萧还没有走到分别的时刻。半年后,萧红在战乱的武汉仰望同一轮圆月时,人间早已物是人非,于是,她提笔写下《汾河的圆月》,“汾河永久是那么寂寞”,亦如她的人生。
【作者简介】任诗桐,毕业于吉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文学硕士,主任记者,黑龙江文学馆馆员,散文、评论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作家文摘》《中国文化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原创版》《北方文学》《小说林》等报刊。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