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文学版图的新可能

2024-12-05 00:00樊迎春侯磊刘启民聂章军李玉新
黄河 2024年5期

编者按:继“新时代文学晋旅”“新东北作家群”访谈后,本期我们将视线转向“北京”。我们邀请了几位对“新北京作家群”密切关注的青年作家、学者,共话新北京作家群的新质和新貌。

1.据我所知,"新北京作家群"是在继"新南方写作"和"新东北作家群"之后提出或形成的一个文学创作群体,但凡提出一个群体,就有所谓合法性的问题,你认为新北京作家群究竟"新"在哪儿?除了概念本身的地域标签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些非地域的独特色彩?

樊迎春(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讲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以下简称“樊”):近年关于地域文学/地方写作的讨论似乎成为了一种“热点”和“显学”,我个人其实乐见关于不同地域文学风格与作家群落的讨论,因为文学本该是多元、流动的。这一现象同时也说明文学界正在努力突破单一、霸权、一体化的审美叙述,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主动的自觉与积极的行动。“新北京作家群”也不例外,可以将其理解为“地域/地方”的一极。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也不能忽视“北京”本身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和文学相关又不相关。不相关是指作为当下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作为一个行政区划的“北京”内含着复杂的社会问题,注定是当代中国发展的缩影,承载着一个国家与一个时代的物质、精神重负;相关是指这些社会问题本身就是文学创作的资料来源,或者说,文学正是在这样的“不相关”中孕育种子,不断生长和发展。所以如果非要指出“新北京作家群”的“新”,我觉得就新在当下的北京是“新北京”,是后现代的北京,是新时代的北京,是新媒体的北京,是每天都在更新乃至颠覆昨日之我的北京。当然,这种“新”放置在上海、广州、深圳或许也可以成立,但北京的独特性又在于其“包袱”,作为帝都、名城,作为王气龙脉的当代承接者的历史包袱,也作为国际都市、先锋都市,作为被建构的“应许之地”的现实包袱。北京由此呈现一种又时尚又保守,又傲娇又卑微,又纯净又杂糅的特殊性。而在这个“新北京”进行创作的作家群体构成也和这个城市一样复杂,无法定义、无法归类,却又有相对统一的精神结构,共享同一种坚固。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文学”终究与“审美”有关,只要作为文学群体,这一群体便应该有审美上的共通性与合理性,这也应该成为“新北京作家群”建构层面的核心问题。那么,属于“新北京作家群”的美学共同体应该是什么呢?这其实不是一个可以凭空阐释的问题,而是需要我们从具体的作家创作实践中去做细微的观察与理论建构。我其实不觉得当下的作家群体存在如30年代京派、海派或20年代创造社、文学研究会那样同人性质的共同艺术追求,事随时易,这是一个人人追求个性与独创性的年代,在文学创作层面更是早已失去“共识”,因此“新北京作家群”的美学共同体可能就只是一种气质或者观念,一种生长/生活在北京、书写北京的艺术实践,但这种气质、观念、实践中共有的,是如前所述的对于“新北京”当下状态的把握,对“新北京”的物质、精神生活中种种问题、情绪、情感的捕捉。说到底,“新北京作家群”的共同体应该是对“当代性”的认可,是“同时代人”的北京书写。

侯磊(作家,诗人,以下简称“侯”):新北京作家群是强调地域,但这个地域又是打开的,北京本身是一座移民城市,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离开。因此,“新北京作家群”不是新在地域,而是新在时代。因为我们70后、80后、90后这一代人,赶上了中国发展最为迅速,社会变化最快的年代。从一个没有手机、电脑、互联网的时代到了有的时代,这个时代中,城市在不断扩大化地建设,乡村的人不断进城,人的观念不断更新。一切都是新的。

我记得很清楚,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北京能找到这座城市的边缘,即大约三环路、四环路以外的很多地方,都能明确地看到一条街的尽头———最后一栋楼。过了这栋楼就是农村和田地,楼这边就是城市。那么这栋楼就是北京的边界,这个边界正在不断膨胀———正在盖楼进行时。过些日子再去,发现农村少了一块地,城市多了一栋楼。你明确感受到北京这座城市在生长,三环、四环、五环、六环……楼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现在北京的市区到近郊区的政府驻地之间,已经不种麦子了,一路开车过去都是楼或绿地。而至今我们仍旧管郊区的政府驻地那里叫县城,比如叫通州县城、密云县城。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一代人,肯定是前无古人的一代人,以这个时代的首都作为书写对象,写出的作品必然不同。

刘启民(文学博士,以下简称“刘”):我个人的判断会觉得,目前新涌现出来的北京写作,可以称之为“新北京”书写,即一个“新”的北京的书写,因为正如许多批评家和读者意识到的,当下许多青年作家笔下呈现出的北京生活经验,与2008年以前我们印象中的北京已经很不一样了。所以,所谓的“新质”,首先指的是经验上的新。孙睿写娱乐行业里人的生存和心灵处境;古宇写大厂里围绕招聘计划的硝烟弥漫;周婉京写跨越中美的知识者的情感纠葛;刘汀写跨越更广的几代华人的洲际迁徙。我能想到的,还有文珍、石一枫常年对各类北京人、甚至边缘人人生的观照,范雨素和皮村的写作者们书写的打工经历,杨庆祥以平凡之心所书写的作为现代化都市之人的诗歌。这些林林总总在小说、非虚构、散文、诗歌中呈现的北京的生命经验,构成全球化时代下高速发展的北京在不同心灵中的折射。

不过,全球化、后全球化的“新北京”经验是一方面,而经验的“新”是否能在量的积累中磨砺、酝酿、升华出美学质地的“新”,特别是,升华和质变出一种更具有统合性和包容感的美学气象、气度来,一种能与北京独特的文化政治位置相匹配的美学气度来,最后是形成一两部能留下来的经典来,是另一个问题。这是我对“新北京作家群”这个概念多少有些犹疑的原因。目前“新北京”书写呈现出的新的生命和生活经验,也包括文体、美学资源和风格,虽多样,但还停留于冗杂、无序的样态,没有走向一种更高的融合、融汇,它的背后大概与不同写作者在各自既有的单行写作轨道上滑行相关。不同的生命轨迹、心灵形态、书写方式之间,没有一个相融进而聚变的过程。在之前《北京文学》和“同代人”的研讨上,师力斌、徐刚、杨庆祥等都谈到这一话题。不过,走向一种更新的、更高的综合,一种新的美学京味,可能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像《浮士德》这样的宏大作品,是几百年的欧洲历史孕育出来的,而《两都赋》这样彰显汉代气度的大赋,背后也与王朝的强盛与空前统一密切相关。

我们这个时代的《浮士德》《两都赋》会是什么样的形式,是什么样的题材、风格,或者说,是否还能诞生这样伟大的文学作品,伟大的故事、叙述、思想是否还会以文学的方式来呈现,这个问题本身就令人着迷。

聂章军(文学博士,以下简称“聂”):我想先从“新南方写作”与“新东北作家群”谈起。一提起“南方”,小桥流水与杏花春雨是我们从唐诗宋词中延续至今的“江南印象”,江南也在长久以来处于南方文化的核心位置。但伴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广西、云南、海南、贵州等昔日的文化边地,其各自独具特色的“地方性”日益凸显;即使是江浙地区,也有着苏童笔下阴暗、潮湿、糜烂的“另一种南方”。面对“南方”核心的延展,于是“新南方”出现了。一方面“新南方”关注“南方以南”的异质性,拓展、重塑着南方的边界;另一方面“新南方”强调的是未来和可能性,即关注由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科技迭代等所带来的“新南方”特质。最近,位于东北的《当代作家评论》和处于“南方以南”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南北联动,合作推出“新东北·新南方”专栏;《广州文艺》开设“新南方论坛”。关于“新南方”的讨论还会长期存在。

“东北文艺复兴”同样是近年来的热点话题,从文学中的“铁西三剑客”双雪涛、班宇、郑执,到《人世间》《漫长的季节》《黑土无言》等以东北为背景的电视剧的热播,再到今年春节哈尔滨旅游的爆红,从学术到民间,“东北”都成为了一个热词。“共和国长子”的身份和深厚的工业积淀是东北的历史之“重”,骨子里的豪爽与幽默是东北流行的密码与现实之“轻”,正是东北的现实与历史,“轻”与“重”之间的张力为“文学东北”提供了研究空间。现代文学史上,由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罗烽、舒群、骆宾基等代表作家组成的“东北作家群”,其出现的重要背景是抗日战争,飘泊关内的东北作家们书写着对故土的眷恋和对侵略者的仇恨。历史与现实的变迁区分了东北的两代作家。

再到命名出现最晚的“新北京作家群”。首先在成员构成和创作内容方面,“新北京作家群”中的很多成员并非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是通过上学、工作等途径来到北京。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城镇化进程加速,伴随着史无前例的大规模人口流动。在全民进城的时代中,北京因其独特的政治、经济、文化属性而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各类人才齐聚北京,其中自然也不乏作家。飞速变革的时代加上非原住民的身份,是这一代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例如徐则臣创作的《跑步穿过中关村》等“北漂”系列作品。在这个意义上,“新北京作家群”绝不限于“用北京话写北京人与北京事”。其次是内涵与意趣。“新北京作家群”的“新”是相较于现代文学史中由周作人、沈从文、废名、朱光潜、萧乾、梁实秋、凌叔华、林徽因等人构成的“京派作家”。“文人”是他们身上最显著的标签。诗词歌赋、梅兰竹菊、高山流水组成了他们创作中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情趣。“新北京作家群”在这方面则要丰富得多,高雅、痞气、厚重、油滑、诗意、贫嘴,很难用固定的词汇去限制今日的“京派”与“京味”。最后是视野。上世纪九十年代,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热播,主题曲中的一句“千万里我追寻着你”传唱大江南北。千万里的追寻与“你却并不在意”的焦虑,是彼时放眼世界的国人复杂心态的写照。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今天,昔日因为信息匮乏而对西方世界的好奇已成为过去。在更广阔的视野下,“新北京作家群”也有了更开阔的创作格局。例如石一枫的《地球之眼》《漂洋过海来送你》,蒋在的《飞往温哥华》,这也是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北京,其题中应有之义。

从对上述三个概念的阐释也可以看出,它们都有着地域性之外的特点,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发展变迁为其“新”提供了依据。

李玉新(独立文学评论公众号“同代人”主编,以下简称“李”):我认为“新北京作家群”的“新”,源于时代性的“新”。改革开放以来,北京倚靠现代化加速度,在传统民居与新城市空间,国际视野与本土色彩,本土居民与外来务工者等层面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消长变动。新变动带来了新经验,《北京文学》“新北京作家群”栏目推出的作家作品,渗透着的正是这些层面的新经验。或许与北京的文化土壤有关,抑或是和北京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有关,“新北京”作家格外关注现实经验,特别是现实中的新经验:狗仔人生,大厂生态,发廊情爱,居住空间……获得了时代性新经验的当然并非北京一处,但以千姿百态的方式集中呈现新经验,却属少见。可以说,时代性的新经验和对新经验的敏感捕捉、加工,共同构成了“新北京作家群”的“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新北京”已经足够“新”。在我的理解中,对“新”的标举更像是一次策略性行动。它刺激但并不驱逐写作者,它呼唤但并不强求“北京的巴尔扎克”。“群”中人杜梨的发言很动听———“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要说真话,写真东西,一定要睁眼看北京,把眼睛好好睁大了细看,历史就在我们笔下”。我想,其中的历史意识和现实责任感,是“新北京”这一命名带来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2.《北京文学》从2023年第1期以来,连续推出了众多的新北京作家,你都熟悉哪些,能否举例谈一谈这些作家作品?

侯:推出的新北京作家有徐则臣、孙睿、李唐等,但上述都是以小说创作为主,都有很多老师们讨论过了。我在这里谈一下散文创作,主要是有杜梨的《香看两不厌》。

杜梨也写小说,也搞过翻译,留过学,热爱动植物,她是个特别独特的存在:现在的身份是北京颐和园里的员工,她的散文几乎是第一次以员工的视角来描写颐和园,写颐和园的游客,写颐和园的万物,写自己与颐和园关系的作品,视角独特,素材独家。杜梨的文章中充满了趣味和灵性,现在往往容易忽略文学的趣味和灵性,但杜梨却并没有像清史专家一样正面强攻,而是从细节上举重若轻,那种灵性是非常难得的。为什么她笔下有难得的灵性和趣味?因为她是个有趣的人。散文不是“有我”还是“无我”,而是“我”始终都在。

刘:这次推出的作家里,有一些是我相对熟悉、并给过我眼前一亮的感觉的。首先是孙睿,作为影视行业人,他的确带来了很多新鲜的现实经验,像《抠绿大师》《发明家》,写狗仔队的生活和心灵,我想大多数读者都不大熟悉,让人有一读到底的愿望,而且,像这样比较独特的大都市中的“小人物”,也会成为今天我们理解欲望时代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抓手。阿乙是我一直在关注的小说家,他已经相当成熟,出版过《早上九点叫醒我》《未婚妻》等长篇小说。阿乙写的生活经验倒没什么新鲜的地方,但作为一位从县城因追逐文学梦得以进入北京的作家,他带来的是一种特别现代主义的生命感觉和文学质地,这种现代性、现代感,也是理解现代都市的一个面相。

如果说孙睿和阿乙展示的是一个特别现代的都市北京的话,周婉京的笔下,则有一个更具有知识感的跨文化的世界。这与周婉京跨文化的生活经历以及哲学博士的学养不无关系。像《造房子的人》《半玉抄》这两个最近的长篇,都以建筑结构来拟写人物的关系变化,并在中国与美国、日本的文化中作了比较和勾连。周婉京做的文学探索是之前文坛比较少见的,她让我意识到,哦,北京还是一个国际文化中心,是知识和思考的中心,她的文本,也让人耳目一新。

李:尽管在别处谈论过,但我还是想再次提及:2023年“新北京作家群”栏目的全部作品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杜梨的《香看两不厌》和李唐的《矮门》。

《香看两不厌》是篇散文,写作者在颐和园工作的经历。吸引我关注的是,北京本土成长起来的“我”和同事们大都经历过精英教育,却散淡,毫无野心,甘于到颐和园“站岗”。“此次扫转轮藏的人,竟然都考过英语的专四专八,也不知是不是寿桃山想报八国联军的仇”,这一句有趣,也足以解读出现代性与本土传统间关系变动的深远意味。《矮门》则写老北京的住房紧张问题。一家四口蜗居一室,倾轧了儿子的个人空间,矛盾重重。小说结尾家庭关系得到了修复,但儿子发出声明,高考志愿“不打算报北京的大学了”。

这两篇作品写的是北京本土居民。最近有部讲北漂回到家乡的电影叫《走走停停》:北漂可以回到家乡来实现人生的“停停”,北京土著要到哪里去“停停”呢?对北漂的关注,是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具有天然的正义性。北京土著经济能力相对较好,容易受到遮蔽和忽略,但他们无从抵抗地经历着北京城的人口爆炸和经济爆炸,同样存在弱势一面。这两篇作品提醒我们,对北京土著生活心态和生存境遇的关注,可以是“新北京作家群”写作的一个重要面向。

3.现代文学史上,“京派文学”颇有盛名,你觉得新北京作家群的崛起,与京派文学能否形成某种程度上的呼应?为什么?

李:我认为可能形成某种呼应。“京派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对平民世界的捕捉和发掘,林徽因将之总结为“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比如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萧乾的北京贫民区等。这背后是一种现实关怀态度和下沉的情感站位。前文提到“新北京作家群”对现实新经验的着力关注,与这种关怀态度和情感站位存在重合之处,一定程度上的呼应可能实现,但还需要更充分的写作实践。

樊:中国人民大学的孙郁教授在近年提出了“新京派”的概念,他认为,当代文坛中有不少作家继承了30年代“京派”的文学传统,追求一种清新、典雅的士大夫文风,但他们和旧京派又有诸多不同,如对左翼思潮的接受、作家的学者化、知识化、注重文学教育等等,代表性作家如端木蕻良、孙犁、汪曾祺、宗璞、张中行等,以及更为年轻的格非、李洱等,孙郁教授在梳理一种文学创作脉络,也在观察当代文坛的重要性潮流,他所阐释的“新京派”其实是对现代文学史上“京派文学”美学风格上的继承,它们二者之间的呼应是清晰明确的。而我们近来谈论“新北京作家群”时,如前所述,我觉得他们并没有美学意义上的同构。如果非要说呼应,可能也有两点:一是地域上的文化传递,即北京这座城市本身的历史积淀与城市气质给予作家的外在与内在影响,这种影响潜移默化,也形诸笔端,呈现为多种层次和样态;二是对此前习惯性定义的流派及流派特征单一、固定、陈旧的颠覆,“新北京作家群”是新的批评概念的崛起,是新的文学思维的形成,所谓流派、群落都不再具有此前的形成时间、代表作家、艺术特征、发展过程等等概念窠臼,而是变成一种丰富、流动、多元、更新的文学生态的即时性呈现。

侯:“新北京作家群”有一个层面,是对京派文化的继承。

京派文化是本土文学和文化,京派文学受1920年创立的“文学研究会”风格的影响,同样主张文学为人学。所写的作品都是写现实生活,并不追求离奇的故事情节,而是写味道。

“新北京作家群”也是以现实主义为基础,笔下故事人物都会与当下社会相呼应,要求作品具有真情实感,它所写的是真诚的。这些与现代文学史上的京派文学有共通之处。

4.如果你是“新北京作家群”的一员,你认为如何写作,才能又“北京”,又“新”?

侯:《大学》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北京,在人们的印象中很保守,但自古以来就有维新的一面。北京的特色,就是新中永远带着点旧,而旧里永远有维新的一面。写北京不要有二元对立的思想,不要把新与旧、古与今、中与西、北京与外地……二元对立起来,这样的思维太僵化了。

我觉得写出北京的新来,是要把北京写“透”,这种通透,不仅是对地理历史层面北京的了解,更是对人生、对社会的了解,以及作家要站位的思想高度。很多时候,写作写的是作者的意识和思想,作者想到哪个层面了,他会写到哪个层面,想不到的自然写不到。所以很多时候,想明白比写明白更重要。

5.我们知道,文学创作最终会落实到语言,而语言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基本属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北京作家群”依然是在共时性的平面上滑行,那么历时性呢?也就是说新北京作家群怎么才能成为时间轴上独有的“这一个”?

聂:“新北京作家群”是在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作家,他们在踏入文坛之时又赶上了21世纪中国经济的腾飞,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使他们成为文学史中独有的“这一个”成为可能。徐则臣说:“差异性在今天一个全球化、一个趋同的时代,是一个越来越重要的品质,也是一个人、一种文学能够成为自己而不被别人取代和遮蔽最重要的元素。”在继承与发展之中,以“北京”为底蕴,把握表现中国的现实,或许就可以迎来属于我们的“文学爆炸”。

李:“历时性”的问题,或许要交给历史来解决。历史是无法预知的。1996年到1997年间,《北京文学》曾有“北京新生作家群”的提法,为此举办座谈会,在刊物上发表评论、举行小说汇展。纳入其中的作家包括邱华栋、古清生、丁天、李大卫等人,归纳出的共同点则包含“电笔写作”和“风格的暂时先不确定性”。在以后的视角看来,其中多位作家已不再从事文学写作事业,共同特点也并无新意,所谓的“作家群”提法昙花一现,早已瓦解,但当时的人们同样曾充满热情和信心。基于现有的写作实践,基于“新北京”对新经验的处理和发掘,我相信“新北京作家群”在时间轴上能够比“北京新生作家群”走得更远。至于能走多远,还要看历史自身的发展。

“独有的‘这一个’”需要一种明确的总体性,但现阶段“新北京作家群”不必急于实现这种总体性。一方面,“新北京作家群”确如徐刚所说,是“总体性消失之后的文学图景”。作家们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把握北京的“总体”,譬如在对话中被问到如何把握北京、如何认识北京的特殊性的时候,石一枫、孙睿、杜梨回应的关键词都是“复杂”和“难以把握”。另一方面,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北方作为南方的参照物(比如在一些有关“新南方”的对话中),被视为权力中心,牵连着强势的现实主义传统。北京作为北方中的北方,更天然地缠绕着权力隐喻。在这个意义上,“新北京”最需要的不是成为“独有的‘这一个’”,不是特别强力的具体界定,而是开放、流动、多元的活力。“历时性”的问题,要交给历史来解决,我们能做的,是在“共时性”舞台上进行充分有效的实践。在足够充沛的活力下,“这一个”和“独有”或许会在实践中逐渐浮现。

侯: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所以每一种艺术,每一种文体,都有兴有衰,有高峰有低谷。旧体诗仍然存在,我们仍视它为最初的文化修养,但旧体诗创作的高峰已经过去了。京剧自从乾隆年间徽班进京以来,不是在清末达到艺术最高,而是民国时期旧文人士大夫无处施展才能,并加上戏剧革命,才投入到传统戏曲创作中,使得京剧在民国时达到艺术高峰,涌现出数十个艺术流派。

每一种艺术在每个时代所留下的,都是它当时最为精华的艺术作品,比如“四大名旦”“四大须生”他们的代表作。京剧《锁麟囊》是1940年创作的,1940年5月首演于上海黄金戏院,时间比话剧《雷雨》要晚很多,但听过《锁麟囊》的比看过《雷雨》的人要多。《霸王别姬》和《锁麟囊》,在剧本、念白、唱词、声腔、身段、容妆、行头、甚至营销手段方面,都有巨大的创新,是民国时京剧创新艺术的高峰。所以说,“新北京作家群”的继承与创新,是要书写我们这个时代的《锁麟囊》。

6.“分类”是文学界为便于表达惯于使用的方式,那么你猜测新北京作家群的提出都有哪些考量?比如,是否一个整体的文学版图面临着解体的可能?

侯:新北京作家群是个打开的群体,就生活中一个健康的朋友圈子一样,志同道合的都可以加入进来,也可以不写淡出,来去自由,任何一个艺术流派和朋友圈都是敞开的。

文学版图整体上是活的,流动的,不是铁板一块定死的。北京文学期刊中心的副主任张颐雯老师归纳过,现在新北京作家群,主要包括三大部分:“第一类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作家,比如石一枫、孙睿、杜梨、古宇、常小琥、李唐等;第二类是来到北京求学并留在北京的作家,比如徐则臣、张天翼、西元、马小淘、文珍等;第三类是已在北京生活多年,写作生涯是在北京开始和发展起来的,但作品不是在描写北京,而是用新的视角回望和书写故乡,比如阿乙、郑在欢等。”

这个版图是总结建构出来的,它必然发挥一定的作用。文学流派是我们研究文学的方法,至于作家是否愿意被归入这个流派,是否愿意为了靠近这个流派而写作,是作家本人的事。我们不必安排作家怎样写作。

聂:在我看来,无论是“新东北作家群”“新南方写作”还是“新北京作家群”都是一种“临时性概念”,其在文学批评中的存在,目的在于因其通约性而为我们讨论文学问题提供方便与可能。有必要强调的是,这种文学批评中的“临时性概念”是必不可少的。一方面,文学批评或许存在着“主潮”,但主潮之下一定是暗流涌动,存在着大量“临时性概念”。考验作家与批评家的便是其中取舍的原则。另一方面,“新XX”命名也是基于现实条件的权宜之计,在曲折蜿蜒中走向其最初的目标,表面命名的纷乱中实则已经走出了一条可行之路。举例而言,“铁西三剑客”的“打包”与命名便切实提高了东北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中的存在感。韦勒克在《批评的诸种概念》中写道:“一件艺术品不仅仅是某一序列中的一个组成单元,一根链条中的一环,它还可能处在与过去任何东西的关系之中。”文学版图不会解体,只会在无数“临时性概念”中筛选出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7.如果请你推荐一本书给某个作家群,你最想推荐哪本?并说明理由。

侯:赫拉巴尔的《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推荐这本小说是作者赫拉巴尔找到了自己的叙述口吻和方式。是他在身处逆境,无法发表作品的情况下,用18天一气呵成创作完成的。他写的是他自己的东西。他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

聂:我会推荐威廉·福克纳的《去吧,摩西》。这是一部福克纳的中短篇小说集,是其“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重要构成部分,被称为“美国南方有史以来最佳小说”之一。小说的时间线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横跨百年。在那个美国工业文明狂飙突进的时代,福克纳笔下的南方小镇中却感受不到现代文明的奇迹,更没有理想中的田园牧歌。在古老的南方土地上,保守着旧时代传统的人做着最后的顽抗。在福克纳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地方性与世界性之间存在着“公约数”,尽管地域文化方面的差异是客观存在,人类的精神困境却是相通的。这可能也是很多中国当代作家对福克纳推崇备至的原因。

8.当“新”的冠冕频繁地戴在地域名称之上时,说明人们在竭力划定并标明某种独异的“强势力量”,那么在这些强势力量之外呢?这些作家又应该向何处去?

樊:我觉得如果说近年对于地域文学的讨论有什么重要价值的话,那就应该是对所谓“强势力量”的解构,因为有足够多的“地域文学”的概念被提出,恰恰就形成了对于文学多元/多极的呈现,新的命名可能是对某种强势力量的划定,也可以是对既往强势力量的反拨,对以往单一、大一统审美与叙事的反思。如果“新”的命名意味着新的“强势力量”的推出,那么这种命名也必将经受时间与读者的检验,我相信也并不会真正有效和持久。

“强势力量”之外的作家往何处去?这一问题可能并不完全与地域命名相关,也是在提醒所有场域之中的人警惕和反思,“文学是弱者的伟业”,文学的关切在边缘,在角落,在人性幽微之所。这或许也是“地域文学”多元升腾带来的有效的目光转移。

侯:每个成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创作方向,都在不断试验自己的方向。我们可以化用鲁迅先生的话:“文学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刘:近几年,文学的活力确实正在往地方上转移。“新南方”“新东北”“新边地”,这样的概念层出不穷。它的背后反映出的是批评界渴望不断突破板结化的文化地理结构,在游击队式的概念发现和发明中,激发我们当代生活中新的文化可能的努力。不过,批评家不断提新概念是批评家的事,作家们最好不要受到太多的影响,不要被批评家牵着鼻子走了。无论是否被批评家冠到“新”之内,也无论目前是否受到过批评家的关注,作家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生命中的独特体验转换为文化上的表达,来奉献给这个世界以美的、思想的、经验的创造。仅此而已。

前段时间,我还专门就地方作家群落的问题去采访过韩少功。韩少功或许是全国最具有地方性的当代作家了。不过他倒对于“地方”议题看得很开。谈及汨罗江边的作家们要如何处理与汨罗的关系时,韩少功的建议是,别太把它当回事,作家最好的心态就是身在边地而为全人类写作,一个地域,甚至某一种性别、某一种国别,都只是一个抓手、一个调色盘上的颜色,仅仅只是作家们进入文明和文化创造世界的一扇门而已。“汨罗江边的人类C位”,“在汨罗写作,但他们要去的是整个世界”,这是韩少功对汨罗作家们的期许和鼓励。这句话,我想也适合于在任何地方、任何文化处境之中努力写作的作家。

聂:在文学创作中,地域性是方法而非目的;概念的命名也并不会导致作品文学性的提升或减少。明确这一点,至少可以避免因“新菖菖”的概念,使得创作与批评走向异化。

李:我个人认为,文学写作中最重要的一点是阿甘本所谓的“同时代人”对“自己的时代”的“坚定地凝视”。在“坚定地凝视”中,许多写作者因地缘等因素走到一起,组成了“强势力量”。另一些写作者,在“坚定地凝视”中走上了一条只属于自己的道路,这并不会妨碍他们“凝视”的有效性。正如卡夫卡的小说,在他生前一直藏在抽屉里,但谁也不能否认,他的作品是世界文学中最重要的“强势力量”之一。而来自边缘的审视,或许更能发现强势中心容易忽略的东西。

“强势力量”之外的写作者,或许会错过很多此岸的声名利益,但追求彼岸的主动权,始终都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栏目主持:忆然

责任编辑: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