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晦暗,天和地混沌迷茫,模模糊糊地融在了一起。近处高高低低的槐树与白杨,在模糊中还能分辨出几分瘦硬,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像蹩足的针线,将天地缝在了一起。北风,低沉地啸叫着,直往人的领口袖口里钻。
夜色中,津浦线轮廓隐约可见,从暗黑的夜幕中延伸过来,又向南隐去,像一条巨大的堤坝。远处日军炮楼依稀可见。
铁路的护沟有一丈多宽,两丈来深,沟壁被削得又陡又光。战士们得穿过这条铁路,向西去追赶已撤到了安徽的大部队。
连长阵亡了,由一排长洪志飞代理连长。他指挥大家把枪夹在两腿间,顺着沟壁滚下去,再从沟里搭人梯,上铁路,先上去的解下皮带拉,下边的拼命往上顶。过了铁路,又如法炮制过西边的沟。
沟壁实在太陡了,几个新兵几乎是横着摔下沟底的,坐不起来,拖着哭腔班长班长地喊。
班长赵正怀没横摔下去,他面朝坡壁,用手紧抓着光溜的坡壁,手磨破了,火辣辣地疼。他是叮嘱过的,磨破皮肉比摔断腿好,可新兵受不了这个疼。
“喊你娘个巴子!”
一声低沉压抑的叫骂!是副班长杨大林。这个剑门汉子边骂边将几个新兵拉了起来。赵正怀心中一热,这本是他这个班长的事,让杨大林这个副班长代劳了。本来,杨大林早就该当班长了。这个猎人出身的剑门大汉,枪打得准,一扬手,能把手榴弹扔到六七十米开外。连长说过,只要九班在,三连就一定不会败。可是杨大林人好声音不好,喜欢骂人,训练新兵时没耐性,经常看见他打新兵的耳光。当了六年多兵,大大小小仗打过不知多少次,还是一等兵副班长。
“妈的!箭头子钝了,杵断箭杆子!”
赵正怀赶忙推了他一掌,但还是迟了。洪志飞正站在杨大林旁边,催促士兵们快点搭人梯。
“兵熊熊一个,官熊熊一窝!”
杨大林将脖子一梗说。显然,这后一句是故意说给洪志飞的。杨大林和赵正怀在下午就主张搭桥。洪志飞说弄不到木料。他俩又说派一个班去做个竹梯,洪志飞说砍竹子会惊动汉奸,暴露目标。
当大部分人上了铁路,准备下西侧护沟时,一列火车从北边过来了,雪亮的车灯将铁路照得如同白昼。大家只得爬在路基那浅浅的斜坡下。
“他妈的,这下子不暴露目标了?”
又是杨大林。赵正怀气得踢了他一下。洪志飞也爬在他们侧边,头还朝他们这边扭了一下。轰隆隆的车轮声过后,大家紧张了起来。虽然摔得啪啪地响,再没人哭叫了,终于在另一趟火车到来的间隙里过了沟。列队清点,除了十来个轻伤之外,其余的人还完好。
不敢久留,尽管战士们又痛又累,还是拼命跑步前进。他们刚穿过一片农田,上到了有浅灌木的小山包上,就看见一列轻型装甲列车从南边驶过来,停在刚才他们过的地方,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在两侧的田野上扫来扫去。很多鬼子兵从车上下来,端着枪在路基上搜索,约摸一刻多钟,才又登上车,威风凛凛地向北驶去。
二
一连两天急行军,离津浦线已很远了,洪志飞带着一连人进入了蚌埠以西的蒙城地界。这是淮北平原上水网密布地区,日本人的汽车装甲部队在这里威胁小了。他们接到命令,得赶到与河南交界的太和县和大部队汇合。
这天傍晚,部队来到了涡河边一个叫项桥的小集上。他们的军需不多了。司务长费了好大的力,才找到了保长,买到了点高粱面。炊事班把行军锅支在河边白杨树林里,用白杨树的枯枝和经霜的芦苇做了高粱面糊糊。一个人只有一搪瓷缸,对这些走得精疲力尽的壮小伙子来说,只是勉强塞了塞牙缝。
洪志飞板着脸到各班走了走,最后找到赵正怀,要他至少派五个以上的游动哨。
这晚的警戒本来该一排一班担任,这么冷的天,派五个哨,九班总共只有十个人呢!这不是鞭子打快牛么!
“班长,你歇着,我带四个兄弟去放游哨!”杨大林抢着说。
洪志飞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开了。
赵正怀瞪了杨大林一眼。杨大林似乎没看到,转身就点了四个人,扛着上好刺刀的中正式一二一二地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个活宝!罪没受够,还得自找点。赵正怀本想骂几句,这时又骂不出口了。他想去再叮咛几句,转念又想,杨大林除了嘴上没有把门的,打仗站岗放哨样样让人放心。走了一天路,他的腿重得不行,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于是随众人到村子里找人家住下了。
赵正怀刚躺下,恍惚中就看见翠花进来了,她径直走到他的铺前,手里拿了一根毛茸茸的狗尾草,在他的脸上挠来挠去。脸上痒酥酥的。
翠花嫁给赵正怀,看上的是他的老实。赵家在剑门山河谷的一个叫东兴场的小街上开了一个饭店,两间门面,楼上隔了四间栈房。东兴场是阆中通往剑门的要道之一,南来北往的商贩很多,特别是些“背二哥”,他们把细纱布、盐巴、铁器从阆中水码头背往山里,从东兴场走恰是一天的路程。这些人只吃干饭和饼子馒头这些“干货”,利薄,可天天有生意。平时,赵家兄弟出去做厨,日子还算过得去。杨大林是东兴场西玉泉山的人,家里只有几块坡地,十年九旱,地里长不出啥,几弟兄靠给人家打短工过日子,打猎杀猪筑土墙,见啥做啥,兄弟三个都是光棍,哪家女子瞎了眼抽了风,会到玉泉山跟着穷汉子喝风呢?杨大林杀猪做厨都是赵正怀手把手教的。眼看这个被山风吹得一脸粗砺的汉子手里有点积蓄了,仗就打到家门口了,两人一起投了军。
平时,翠花总喜欢在他耳边说悄悄话,河边谁拣了一只大龟啦,草丛里哪个碰上了一窝野鸡蛋啦,背架子梁上大树边,团练上的人又安了几尊土炮啦。可今天,翠花脸上,没有笑容,还不住地抬手抹眼泪,那件阳丹蓝满大襟衣服松松垮垮,像一件袍子。
“鉋鉋鉋”,急促的哨声响起,翠花消失了,赵正怀一骨碌翻起身,本能地把草铺边的枪抓在手上。
是紧急集合。
洪志飞背着手立在村子的麦场上,月光从他身后阴阴的树梢上映过来,把他瘦长的影子斜投在队列前。一股凌厉的威严,随着凛然的夜风,弥漫在麦场上。
两个士兵捆了一个人。赵正怀一看那高大的块头,就知道是杨大林,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又闯祸了!
洪志飞干咳了两声,这位黄埔军校十七期毕业生出身的代理连长要讲话。他可是在成都北校场听过蒋校长训话的。平时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什么天下为公啦,三民主义啦,抗日救亡,慨当以慷啦,革命军人之荣光啦,杀身成仁报效国家啦。开始,老连长是大老粗,洪排长来了,思想教育之类的工作,全撂给了这个成都平原上的白面书生。“鬼不怕,神不怕,就怕洪排长讲大话。”他也听到过战士们这样议论,那时,他就会拉下脸,脖子一扭:“咋啦!大话总比小话好,大话天生就是管小话的!”
这支部队叫豫皖支队,由几支游击队混编而成,一些被打散了的正规军官兵也被支队吸纳,逐渐发展成了三个团,几年来打了不少硬仗。战士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数是农家子弟,不懂洪代连长的荣光与三民主义,但亲眼见到日本人的烧杀抢掠,打起仗来个个勇猛顽强。
今天,洪代连长却开门见山。
“兄弟们,九班上士班副杨大林,偷老百姓白菜煮了吃,按军纪条例,应打一百八十军棍。念及弟兄作战勇敢,特免去八十,只打一百。开始!”
所谓“军棍”,就是AV5b5fxTHPEDcK5556zTCk9CoGj5Hp965iMBUN6FMPc=扁担。一个连队,行军得有二十多副挑子,粮食、弹药等方可运走。打军棍时扁担是最现成的工具。在部队,打军棍是家常便饭的事,如打架,各罚二十,调戏妇女,重的枪毙,轻的一百五,偷东西,八十。挨打的人会提前做些准备,找些鞋底垫在屁股上。打手一般是班长副班长。如果挨打的人有几个小钱,给每人买包大刀牌纸烟,打得会轻些。如果挨打的人缘不好,又穷,那就会很惨。一百多军棍下来,屁股会打烂。遇上作战,这些可怜的人就会被扔掉,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让赵正怀没想到的是,这次打军棍,不像以往先抽班长,而是选了全连八个副班长外加两个兵。他的心吊到嗓子眼上了:班长打起仗来得靠兄弟照应,下手轻些。副班长想升班长,下手没顾忌,往往重得多。
两个兵按住杨大林,十个人排成一队。啪啪啪的扁担声响了起来。霜风从麦场的树枝上掠过来,呜呜地响。士兵们都低下了头。
平常,挨打的人会惨叫,那是一种变相的告饶。可今晚,却没有一声哼哼。扁担好似打在沙袋上。
打了六十了,洪志飞让人停下来。
“杨大个子,你说,你一个四川人,咋晓得安徽人把白菜埋河滩上?”
杨大林没有回答。
“肯定哪个安徽佬教的!说出来,剩下的四十就饶了!”
杨大林还是没有回答。
洪志飞愤怒地一扬手,啪啪啪的击打声又响了起来。
七十六,七十八,八十……
赵正怀一步跨出队列。
“报告连长!”
“你讲,赵上士!”
“我是班长,我没把兄弟带好。剩下的二十,该打我!”
洪志飞干咳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军法是儿戏吗?想代就代!?”
“报告,不是!”
“那还说啥!打!”
赵正怀一步抢到杨大林跟前,大喊一声:“不能打了!”
洪志飞怔住了,他歪着头,绕着赵正怀走了一圈。
“赵班长,你有种啊!”
“报告,我没种。”
队列里有人小声笑了。
“报告,再打杨大个子就废了。日后还打仗呢,兄弟们,是不!”
“是!”
沉默,麦场上静了下来,只有风的呼呼声,一些枯叶被风推着在麦场上擦着地皮飞,发出人的嚓嚓声。
洪志飞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挥手说声解散。
三
杨大林虽是人高马大,但毕竟是血肉之躯,屁股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人也昏了过去。半夜,他发起了高烧,强忍疼痛时,咬破了腮腔和下唇。灯光下,他的两片唇胀大,变成了乌黑色,像两扇做工粗糙的门,紧紧粘合,隆起一道丑陋的肉棱。
赵正怀将喝白菜汤的几个兵一顿臭骂,还甩了那个小个子安徽兵叶川几个耳光。叶川只有十七岁,入伍也才一年多点,还是个嫩苗苗,风大了雨大了太阳大了都得蔫,三百多天了,他吼都没冲他吼过。叶川哭丧着脸,望着昏迷的杨大林,又望望班长,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哭有啥用,你往裤裆里摸摸,还有卵蛋子么?你看人家,打成这样子,喊了没?这叫有种!”
赵正怀骂归骂,还是叫人用吃饭的搪瓷缸打来冷水,用毛巾给杨大林冷敷,又到军医那里找了点紫药水,褪掉杨大林的血裤子,从袄子里撕出些棉花,往他屁股上搽,又用筷子撬开他咬得梆紧的牙,给他灌温开水。
叶川把那血裤子拿走了,过了会儿,两只冻得像紫姜样红肿的手,把洗了的裤子凑在火堆上烤,一边偷偷抹眼泪。
天亮了,杨大林终于醒过来了。他望着赵正怀,咧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赵正怀到河边,弄到了两根竹子,做了一副担架。
队伍上路了。九班人轮换着抬杨大林,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因为这副担架,渐渐与全连拉开了距离。
到了中午,部队进入了丘陵地区,有坡的路不好走了。赵正怀让大家一里路一换,可还是赶不上连队。到了午饭前后,他们和前边的队伍拉开了三里多路了。部队在一个叫涸集的小村子上造饭。炊事班不知有啥神通,居然搞到了大米。用大米与高粱米和着煮的饭,让赵正怀觉得特别香,只是每人仅有一缸子。
让赵正怀没想到的是,炊事班给九班多分了半桶。炊事班长告诉他,这是洪代连长关照的。
狗东西心软了?他想。不过多点饭也好,下午还要抬人呢!
傍晚,部队在一座小山下的村子里宿营。赵正怀让叶川找房东烧了热水,又在百姓家里找到了茵陈,泡在水中,给杨大林擦身子。那受打击最重的屁股上,两边都已溃烂。看着跪蹲在草铺边给他洗伤口的班长,这个硬汉子流了泪。
“老赵,万一我好不起来……”
“胡扯!你杨大林想死,阎王要你?你这块疙瘩柴,顶门人家嫌短,闩门人家嫌长!”
“不是,班长,下午一迷忽,我一下子看见婆婆拄着根黄荆棍,坐在门前的磨盘上对我招手儿,她恐怕是叫我去呢!”
剑门山人忌讳多,有个老话说,死人一招手,捱不过三六九。
赵正怀正想再数落他几句,全连,就只有他能骂这块怪骨头。平时,杨大林眉毛一拧,连里的新兵老兵就都不作声了。这时,传令兵来了,说连长找九班赵班长。
洪志飞坐在一个场院边的槐树下,望着场院浅坡下的小河发呆。
赵正怀喊了声“报告”,然后将身子别向侧边,直直地站在那里。
“坐吧!”
“报告,不坐!”
洪志飞扭头看了看,叹了口气,“九班战士,情绪咋样?”
“报告,情绪好!”
浅坡下,稀疏的芦苇泛了黄,高高的苇花在风中起伏着,暗绿的河面上,浮着几只黄白鸭子。
“我知道,九班战士有情绪。是啊,换了我,也有会情绪。可我有啥法子?慈不掌兵啊!”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一阵急一阵缓,是重榴弹炮,常用于阵地战中对火力点的集中轰击。
“老赵,杨大林,你们是老乡,是兄弟,可他也是我的兵呀!打他,我也心疼!”
赵正怀将身子侧过来。
“打他一个人,是为了全连弟兄。军纪好了,才能打胜仗,是不?”
他扭过头,看了看呆立的赵正怀,随即又自言自语:“有时,打一个,是为了不打十个、百个。杀一个,是为了不杀十个、百个。哪怕杀的人没多大的罪过……”
“报告,杨大林发烧,伤口化脓,我要回班里,烧水给他擦。”
洪志飞从腰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赵正怀。
“这是红花,熬水洗。”
四
洪志飞带着连队终于按时赶到了太和县。这是黄淮平原的南部,位于安徽与河南的交界地带。有几支部队布置在这里,是为了屏蔽豫东,依托大别山,向东可以伺机威胁津浦线。日本人对这个三角地带的重要性也是知道的,几次试图进攻,都因兵力不足而失败。黄淮水网,不利于装甲部队行动,好进不好撤。豫皖支队在这里,获得了休整的机会。
杨大林的伤,很快好了。他像变了个人,在人前把嘴闭得很紧。吃饭训练站岗放哨,该做啥做啥,尽管好几个月走路,都一瘸一拐。见到洪志飞他总是能躲就躲,实在避不开,就低头看脚或仰头望天。
叶川和班里那几个喝白菜汤的,给杨大林洗衣服,把自己份内的米饭和馒头让些给他吃。发了饷,几个兵总会上街买点酒,装在行军水壶里。晚上,买点儿花生米啥的。杨大林也不推让,该吃吃,该喝喝。
过了几个月,天气变暖了,沙颖河两岸的柳枝发芽了,由黄转绿。桃花红了李花白了,一群群白鹤在青青的芦苇丛边栖息觅食。田野里,人开始耕田。远处时不时还传来隐隐约约的炮声,但人们该做啥做啥,战争在人心中投射的阴影,因时间的拉长,开始变得淡了。
突然有一天,炮声近了,急促了。大路上,有匆匆开进的部队,传令兵骑着马,得得得地飞驰着,一些神色?惶,衣衫破旧的百姓,扶老携幼,向西南大别山方向逃去。
八十五军虽然还驻扎着没动,但队伍里人们在传说,日本人调了重兵,从津浦线向西,平汉线向南,要对第一战区东部的安徽河南实施夹击。
洪志飞这时已正式成了三连连长。他集合大家训话,说只要八十五军在这里没动,战局就坏不到哪里去。不过,他明显加紧了训练。步兵三大技,射击、投弹、刺杀,这三大技术有了底子,才上得了战场。
杨大林在训练场上是那么引人注目。射击,别人两百米都是卧姿有依托,他却是站着。别人需要长时间瞄准,他总是抬枪到击发不超过一秒,且百发百中。手榴弹,他最远扔出了七十米。拼刺刀,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洪志飞也爱看这个大个子剑门佬表演。不过,杨大林只要看见连长看他,就马上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扭过去。
大战终于来了。
为掩护大部队向大别山转移,一战区指示豫皖支队利用平原和丘陵逐次抗击,迟滞日军。这支善于打硬仗的“救火队”,总是利用阵地间隙作攻势防御。长官常说,蹲在战壕里等人家来冲的人是笨蛋。你在正面打我一拳,我一定想法子在侧面还一脚。基于这样的作战思想,支队总会把近一半的兵力留作预备队。在正面打得难解难分之际,让预备队从侧翼迅猛出击。
这次也一样,三个团,在近二十公里的宽大正面上,以品字形作攻势防御。洪志飞所属的第三团,摆在左翼。
仗打得很激烈,也很平常。日本人兵力不足,总是借助火力优势消耗对手,一个山头一道河沟,一点点向我方压过来。进攻也呈规律性,天亮一小时后开始炮火准备,然后是采用正面突击两翼辅助的方式进攻,天黑前一小时左右停止进攻。
这样的仗,波澜不惊。指挥官们知道,日本人消耗不起,他们的坦克汽车开不到大别山就会退回去。到时,你退我追,现在你占的地方,全都得给我吐出来。
这天傍晚,连里突然猪肉炖粉条,每个班还给了两斤酒。
“兄弟们,敞开吃呀!晚上报国了,还落个肚儿圆哩!”
赵正怀瞪了一眼正喝酒的杨大林。他看到洪志飞站在他们背后。
洪志飞好像没听到杨大林的话,一转身,到别的班去了。
“赵哥,阎王爷是我杨大林的老表呢!我几回到了他门上,都叫他挡回来了。上回喝白菜汤,又上他门上,他说,老表,你放屁一股烂菜叶子味,烦人,滚回去,我就又转身回来了!”
杨大林说完,又猛灌了一口酒。
团部给连里的作战任务是轻装穿插到敌人后边一个叫方桥集的小村庄,以突袭的方式消灭那里的一小队日军,占领后坚守三小时,待全团向敌人反击成功后撤离。
洪志飞知道这个任务是艰巨的。方桥集距这里二十里地,是日军侧后方的交通要道,占领了此处,就会极大地迟滞日军对前沿的支援。谁都知道,这是场恶战。他要求每个士兵带两个基数的弹药。团里还配过来三门迫击炮。每个士兵除了一把刺刀外,还背了把大刀。大家都知道,日本兵最怕中国人耍大刀。
天上是下弦月,月光很微,南风呼呼地吹着,路边的草木飒飒有声,蛙声盈耳。这真是天时地利,这些声音将一百多人行进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他们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方桥集。
日本人大意了,村口东南西北放的几处哨都睡觉了。洪志飞指挥战士,迅速解决了村口的岗哨,枪声打响还不到十分钟,他们就包围了日军的十多个帐篷。日军仓促应战,没一个小时,四十多个日本兵就全部被消灭。
全连马上开始构筑工事。洪志飞把九班放在了集子东边的大道口。这是最关键的部位。东西南北,各用了两个班,只留了一个班作预备队。
由于光线暗,他们只能挖散兵坑。一个个散兵坑再连成散兵线。
“班长,你看洪某人是不是书呆子!”杨大林边挖边问赵正怀。
“咋?你管好你自己人!”
“我倒不想多嘴多舌讨人嫌,可弟兄们还不想都他妈的死在这!”
“打仗呢,哪天不死人?”赵正怀没好气。
“该死的球朝天!只是看咋死!”
赵正怀正指挥几个兵把散兵坑挖得深一点。一想这杨大林话中有话,就把他叫到一旁,问他觉得洪连长哪里不对。
“哪不对?预备队少了,至少一个排才行。哪里撕开了,才有足够的人去堵漏!”
赵正怀点了点头。
“再说了,我们就这点人,集子这么大,四面都想堵,只会到处都堵不住。”
“那你说咋办?”
“哼,我一个挨扁担的,人家是黄埔生,喝过洋墨水儿。”
赵正怀正想把他的话全套出来,一转身,只见洪志飞站在他们后边。杨大林站起来,提着工兵锹又去挖他的散兵坑。
“九班副杨大林!”洪志飞厉声喊道。
“到!”杨大林立正答道。
“打仗了,还记仇啊!”
“报告,没有!”
“是没有还是不敢!”
“报告,没有,也不敢!”
洪志飞拍了拍杨大林挺直的背:“说说,如果你是连长,这仗你咋打?”
“报告,我不是连长!”
“说!”
杨大林望望赵正怀,那意思是,你看我说不?赵正怀点了点头。
“是我,就不把鬼子堵住打,假装堵,堵几下就放进来打,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我们一个人打他两三个人!”
“噫,有道理,继续说!”
“你敢不敢把预备队放在村东头的外面?”杨大林说。
“接着说!”
“硬守三个钟头,恐怕兄弟们回不去几个人。团里说三个钟头,那是拖住狗日的。村子外有预备队,他们就晓不得我们有多少人,以为是增援来了,打急了,他们也会退一退再想法子,我们就能多拖住他们一阵子!”
洪志飞一听,高兴地拍了拍杨大林的肩说:“有种,仗打好了,我提拔你当班长!”
杨大林哼了一声,蹲下身去挖他的散兵坑。
洪志飞这次很果断,每个班抽三名士兵,组织成预备队,由杨大林领着,布置在集东头两里外的树林里。“记住,看到三发红色信号弹,你们才可以行动。”洪志飞咛嘱杨大林。
五
大部队对前沿敌人的突袭开始了,枪炮声响成了一片。团里的山炮和野炮的炮弹曳着长长的白色闪光,在夜空中划过,在幽暗的平原上炸开一朵朵黄白的花。炸药包的爆炸声更大,大地在轰隆隆的声音中微微颤抖。
日本人的行动很快,在装甲车和坦克的掩护下,由纵深向前沿多路增援。方桥集是其主要通道。但他们的装甲车和坦克遇到三连预先埋设的地雷,有三辆装甲车和两辆坦克被炸毁了。剩下的几辆坦克和装甲车不敢再往集里撞,停在村外,对村子进行了近二十分钟的炮击。村里的房子大多是草房,很多被烧着了,红黑的火光,把这不到一平方公里的方桥集映得半明半暗。
不出洪志飞所料,日本人只从东边对集子开始攻击,他们也胆怯,把侧翼完全暴露给对手,那是兵家大忌。
洪志飞迅速调整部署,把兵力向东边集中。日本人的炮击是有很大盲目性的,三连散兵坑里的战士,在炮击中损伤不大。当日本人挺着刺刀冲上来时,战士们冷静射击。很快,将日本人第一次冲锋打退。
日军从第一次进攻中,发现了集内这支中国军队人数不多。他们大胆了,兵分两路,由东面和南面同时向方桥集发起了第二次进攻。这次他们采用了一步步压缩的办法,利用优势火力,对守军火力支撑点进行突击。洪志飞将部队作了适当收缩,与敌人反复争夺每一堵短墙,每间屋子,每一个树丛,伤亡开始增大,每个班都只剩下了四五个人。但他还是没打算使用预备队的信号弹。毕竟是夜晚,方桥集地形又复杂,战士们利用土坎、树丛、墙壁,有效地隐蔽了自己,对冲到近处的日军扔手榴弹,用步枪准确射击。连里的三挺轻机枪不断变换位置,和迫击炮协同,封锁了进村的三条主要通道。经过一个小时的苦战,又将日军第二次进攻打退。
距离团长要求坚守三小时的期限,还有四十分钟。西南方向,枪炮声更激烈了,隐约传来喊杀声。山炮和野炮已停止了射击,只有中国军队的八二毫米迫击炮与日军的九二步兵炮密集的炸响声。
洪志飞清点了一下人数,全连阵亡了二十六人,重伤十一人,轻伤二十一人。除了杨大林带到集外的二十七人,轻伤还可以射击、战斗的不足五十人了。他把全连缩编成四个班,全部退到了集内。他找到赵正怀,要他带一个班守住集子西边的出口,那是唯一的退路。日军的第三次进攻开始了。这次的炮击完全是街道两旁的房屋。足有近十门山炮和几门九二步炮进行了十多分钟的轰击。集子完全成了废墟,街道上也是密密的弹坑。一些香樟、古槐被炮弹削得只剩下半截树桩。
日本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掩护步兵从东南两个方向突进了集内。
三连的战士们利用弹坑、断墙、门窗,向突进来的日军射击。迫击炮手们对装甲车和坦克后边的步兵轰击。赵正怀用机枪,将冲向西街口的日本人,死死压在街道上。
三发红色信号弹升了起来。
杨大林带领二十七个士兵,从东南小树林冲了出来。他们每人身上有近十颗手榴弹。他们用手榴弹开路,一下子将冲入集子内的日军打乱了,这些人只得各自为战。洪志飞命令集内的士兵冲出,与对方在两百米的街道上短兵相接。一搅在一起,日本人三八式步枪枪身过长的缺点一下子暴露了。中国士兵大刀舞动起来灵活。面对日本人善长的突刺,战士们只要能通过腾挪躲闪,避过其凶猛的突刺,日本人长长的枪身还没收回,闪到侧边的战士的大刀就旋风般落到了日本人头上。日本人的坦克在这场混战面前毫无用处,竟向集外撤退,被杨大林们用炸药包炸毁了两辆,只剩下两辆逃出集子,四辆装甲车,一辆也没逃脱,全被炸烂在了街巷内。
看到杨大林这般神勇,洪志飞禁不住大喊道:“打得好呀!杨大林!”
一个日本兵从弹坑里跳出来,一刺刀扎在了洪志飞的腰上。
杨大林一个箭步跳过来,大刀一闪,那鬼子脑袋瞬间被削飞。
日本人终于不敌,又一次退向庄外。
洪志飞被刺中了下腹部,肠子流了出来。赵正怀忙用急救包给他包扎,但伤口太大太深,血流如注。费了好大劲,血仍不断从急救包上渗出来。
“快,老杨,老赵,撤!”洪志飞命令道。
一清点,全连只剩下十七个人,其中还有几个是轻伤。重伤员有的已流血过多死去了,只有几个还活着。三个排长,全阵亡了。
重伤员咋办?赵正怀与杨大林怔住了!
洪志飞小声但是严厉地瞪着赵正怀,一字一顿地说:“带不走了,把我们留下,一个人给留个手榴弹!”
日本人不会给他们留太多时间,第四次进攻随时会展开。他们都知道,日本人见了伤兵,不是用刺刀扎,就是泼上汽油烧。给重伤员留颗手榴弹,那是对战友的最后一份关照。
赵正怀知道,长官是应该带走的。他含着泪给每个重伤兵发了个手榴弹,背着已昏迷过去的洪志飞,趁夜色的掩护,撤出了方桥集。
他们跑了不到一里地,就听到了集子上响起了一阵手榴弹的爆炸声。
枪炮声稀疏了,渐渐沉寂了下来,湿润的夜风,带着血腥味吹过,路边的玉米、高粱在风中摇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月亮没有了,一粒粒星星,璀璨地闪烁着,银河,像一条暗白色的光带,斜斜地在幽蓝的天穹上延伸着。
六
三连十七个人,背着他们的连长洪志飞,穿过茂密的青纱帐,涉过两道小河,终于撤到了团部所在的杨桥。赵正怀已经看到了杨桥那棵大樟树的影子了。
洪志飞突然从叶川背上醒了。
“水,水,老赵,给口水喝!”
叶川把洪志飞放了下来,拎起水壶就要往洪志飞嘴边递。赵正怀瞪了他一眼,他才把手缩了回去。
“老赵……”洪志飞的声音虽微弱,却很清晰:“你是……老兵了。我……不行了!给口水吧!到了……那边,不是渴死鬼!”
“不行!”赵正怀很坚决。老兵都清楚,血流多了的人,口渴难忍。这时千万不能喝水,一喝水,血液遭到稀释,血会更止不住,人会很快死掉。
“哦……我晓得,你们恨我!”
“连长”,叶川拖着哭腔说,“不恨,不恨呀!”
“杨大林呢,大林子啊!”洪志飞声音一下子出奇的大了些。
“报告连长,杨大林在!”
杨大林从后边暗处出来了,向洪志飞敬了一个礼,然后蹲在他身边。洪志飞吃力地伸出手,抓住杨大林的手,说:“老杨,我……我不该……不该……”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最后没有了。
“连长”,叶川哭了,“偷白菜是我出的主意,我是个胆小鬼,是孬种!”
杨大林从叶川手上接过水壶,伸到洪志飞嘴边,但洪志飞牙齿已紧闭。
他闭上了眼。
【作者简介】梁义德,1956年生,四川省剑阁县人。出版过文集《船歌》,长篇小说《野马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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