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广西靖西人。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民族语言学会副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中心副主任,《民族语文》编委,广西“新世纪十百千人才工程”第二层次人选。
小时候,我们家紧挨一座大山,我特别喜欢雨后看山。雨后的山石显出浓而湿润的黑色。这种浓浓的黑色,小时候以为应该叫“江山如洗”,其实是“江山如此多娇”的前半截。我的家乡说的是南部壮语,“此”容易说成“洗”。上大学时读“何当共剪西窗烛”,老觉得就发生在这面巍巍的岩壁之下:山脚矮矮的茅草屋里,墙上的小窗透着暗黄的光光的摇曳,是因为烛火依着巴山摇摆的风。在这些岁月的很多瞬间,这个画面总会不经意闯进我的脑海,活像我少年时曾狂热的画家梦。很多年以后练书法,我极喜欢写的句子是“君问归期未有期”,最喜欢用的是王铎的笔意,想象着王铎的笔法像乌黑苍老的藤在岩壁上盘绕上升,时曲时直,时枯时润。我常把这面岩壁想像成我作画的形象,用粗大的羊毫从宣纸底部往上推,墨得极浓极湿,推的时候得有顿挫,有节奏,让墨显出不同的层次和质感;再用细细的兼毫,蘸点淡青,在石壁上点出大大小小几簇苔痕,这苔痕一定要显出空灵。在这幅画里,我立在壁底,背着手,仰着头,点数壁上青苔,细品藤间雨滴,望峰息心,沐雨忘返。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设想我应该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不一定有门,但应该有个方窗子。窗外是润黑的石壁,或舒展或委婉的藤蔓和细叶,茂密的部分像王铎的行文,疏落的地方则像写意画的留白。还应该有些默默爬行、或飞得没有章法的小虫。我在窗下读诗或写诗,推敲一些平仄和韵脚。我会不时抬头,看窗外的小虫,看细嫩的叶子,看那些叶子由浅绿而深绿,继而火红的过程。那是春夏秋冬的节奏。
那时父母在家乡最偏远的乡镇小学当老师。我家居住的校园三面有房,另一面是一条人工水渠。那时的水和现在大不一样,那时的水清澈得一眼能看见水底,大婶大妈们常在那儿洗衣服。那儿当然还是她们社交的重要场合,她们一边用棒槌捶打衣物,一边热火朝天地道家长里短。渠上有一座简易小木桥,就是把三根树干并排钉在一起,架在水渠上。我喜欢蹲在桥上,观察棒槌捶击衣物导致衣物形状发生的变化,以及衣物渗出的大大小小泡沫和泡沫折射出的五颜六色光芒。这种对事物深入探究的兴趣一直持续到今天。我一生中走过各种各样的桥,当读到卞之琳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时,便执拗地觉得这句诗就发生在这座桥上,尽管这座桥并无雕饰,也不精美。再后来读“静女其姝”,还是觉得也应该发生在此地,还觉得渠边应该绵延夕阳下镶着金红的边,吟着“越人歌”的蒹葭。
水渠边卧着一块硕大的褐红色石头,石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凹坑,雨天过后还会积些水,那时老是想象如果每个凹坑里都有一条鱼就好了,因为我的家乡不大产鱼,一年到头不大能吃到鱼。后来读贾平凹的《丑石》,老觉得他散文里说的就是这块石头。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家搬到另一个地方。和第一个居住地不同的是,我们居住在一个很大的大院里。让我欣喜的是,新的地方仍旧依着山。
大院里有一大片草地,景色极美。最让我感到震撼的是,深秋一到,草地连同草梢上的草籽一片枯黄,有一种萧瑟的美。后来读诗,读到“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老觉得这个场景就发生在这片荒草的尽头,在一串串草籽摇曳的边缘。那片草地一定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有个人在京城暂居的小屋里,想念那片萧瑟,那片辽远,想象公子面若秋菊、白衣胜雪,而我峨冠博带、长衫如秋。
那时,我时时想象,如果在草地的边上丢下一根点燃的火柴,那红红烈烈的火焰,一定会一寸一寸,燃向天边,然后,和血红的晚霞融成一片。那一定是壮丽而绝美的诗。
大院背靠着大山。在我眼里,大山不仅是神秘的所在,也是儿时写作业、看课外书之外最好的去处。山,博大而且深邃。它有千奇百怪的各种山石,那种精巧和自然,远不是费尽人工的盆景所能比拟的。
一次,在山间的一块小平地,我发现了一座坟,在山的怀抱中小小地、静静地卧着。奇的是,坟边长着一丛竹子,和林逋的“坟前修竹亦萧疏”神似。让人4ZX/+v7wGfsE7YhsxADohg==看了,不觉得是个坟地,倒像一个素净庭院。那时开始看《聊斋志异》,总觉得这就是《聊斋志异》里的地方。大学时候读苏小小,觉得叫“苏小小”的女子就应该葬在这样一个地方。
山上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那时读各种能找到的报刊,常常看到许多描写花园的文章,心里对花就有了比较大的兴趣。我们家边上是一个垃圾堆,那个年代大抵如此,垃圾就堆放在离住所不远的地方。我把那块地清理出来,用废砖做了个围栏,围成一个花圃。将山上的野花挖回来种上,倒也整出一个争奇斗艳的花圃。
山脚长着些野果,最多的是覆盆子。成熟后的覆盆子,一小撮一小撮地红艳。那时家里比较拮据,不大有余钱买水果,母亲常常在放学下班之后,到山边采摘,盛在口盅里,等我放学回家。绕着附近一座山山脚的是一条小溪。小溪没有什么修饰,不像现代很多城市的溪流,岸边人工做成步道,加上栏杆,栏杆上还刻画一些据说反映各种文化的图画。小溪溪岸按自然状态生长,溪的宽度依地形时宽时窄,虽无规律却合格律。岸草按惬意的模式生长,小鱼以自在的方式游动。这些都像我闲散时随性的散文。有时水草上单腿立着一只揣摩人生的静鸟,仿佛八大山人的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岸上有树,高高低低、疏疏密密,不依规律和节奏,自然地生长。夏日,它们把或浓或淡的树荫投到水面,我们会看到小小的游鱼藏在树荫里。那时看文学作品,常常看到有作家说小鱼在水波中,鳞片一闪一闪。那时真是这样,小鱼一抖,便有银光一闪。有时我把抓来的小鱼养在玻璃罐里,对着它发一阵很长的呆。很多年之后,我在大学课堂上讲“右文说”,讲“眉”“楣”“湄”的关系,讲“湄”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还是这条小溪,还是它旺生着青草和杂花的水湄。为了它,我写过“水之湄,舟之侧,遥远的思念疯长”。又过了很多年,红的黄的黑的花的斑驳的鱼在我家的鱼池里游来游去,而当年银光一跃的活泼,白鳞一闪给我的惊喜,却再也找不到了。这些艳丽得不自然的鱼,没法唤回我在水边树下久久的发呆。而我曾经以为,发呆,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因为,那时不知道时光正从身边无声地流逝。
挨着小溪的,是一条土路,现在已经不容易见到这种晴天铺着一层灰土,雨天泛着泥泞的路了。傍晚,常有水牛慢悠悠走往山那头的村庄,它们摆着小辫儿似的尾巴,踱着方步。那时流行台湾歌曲“牧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我固执地认为,这歌儿唱的就是这条小路。
我家屋后是一片小树林,林子里长着杂草野花。林子和屋子之间,有一道起房子时留下的沟,沟不深,但某夜我梦见一群孔雀在沟里游荡,诡异的是,这些孔雀都披着黑色的羽毛,羽毛里点缀珍珠般的白点。它们兴高采烈,交头接耳,叽里咕噜,家长里短。在意犹未尽醒来的时候,我信誓旦旦、踌躇满志地对母亲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梦境写进作文。这个愿望,四十年后才得以实现。可是,当时对梦境的诧异和记录的冲动已经极为淡漠了,梦中那些细微的情节也已然淡忘。因为,这梦实在已经太过遥远了。
是啊,我没有活成自己想象的样子。
一次,我在林子的边上看到一株苦瓜,应该是谁不经意遗落了瓜籽长成的。有个瓜已经熟透,黄熟的瓜上烂出一个不规则的洞眼儿,我觉得那是一种残缺的美,美得甚是精巧,美得极有情致。更有意思的是,透过这个洞眼儿,能看见大半颗淡黄的籽,欲说还羞、琵琶遮面的样子。而挂着这个苦瓜的藤,很像我很多年后,写毛笔字时用过的枯笔。那时喜欢看《芥子园画谱》,每天抱着书依着画作想象,虽然我并没有经过专门的国画训练,但我觉得这个苦瓜像极了画谱的风格。我一直觉得苦瓜是一种很有美感的瓜,表皮上的凸起像某种美学形态。没有人知道这个画面给不满十岁的我带来的震撼,纠缠的藤蔓显现的隽永,微微的风里叶片轻摇浮动的诗意。多年以后,在大学中文系读宋代的小令,我觉得,儿时的苦瓜是比小令更细腻的诗句。这种感觉让我在后来的很多文章里,喜欢用一个词:隽永。
大学时设计变体美术字,这个苦瓜给了我很多创意。我设计的美术字,有时用别的字形或物体遮住一端,仅露出字的一部分,既可看出字形,又不平铺直叙。
这种对小处的关注自小就刻在我骨髓里。多年以后,有幸到云南石林游玩,对于大名鼎鼎的大石林,我并无太多感触,而名气远逊的小石林却给了我更多的欣喜,我还为此写了一篇散文。
我家屋旁是我记忆深处永远欣欣向荣的菜园。不仅是因为甘蓝、芥菜、花生一畦一畦或整齐或错落地长着,还因为,在菜地边的围墙上,总是挂着几个野生的丝瓜,各个瓜无拘无束地悬着,随着轻风左右摇晃,像父亲五线谱上的音符。那应该是闲散的旋律。
我自小喜欢那些简约的图画。我觉得画丝瓜应该用写意而不是工笔,应该是用羊毫由浓到淡蘸墨,由上往下拖出一弧,在另一侧勾出淡墨的边,再用稍枯的笔勾出几丝纹路;然后,用笔尖点出疏落的瓜刺,这瓜刺,可以是数个空心的小圈儿,显示心灵的散淡。这散淡,应该就像我中年之后常常想象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当然,加上两三瓣残留的黄花更佳,花瓣应该是半枯半润都有。我应该还会用枯笔勾几丝藤蔓。我想,白石老人画里那些散淡的丝瓜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这是我曾经的理想。就像我多年以后在北京一个人坐地铁八号线到中国美术馆,去怀念我曾经的理想。
菜园边有一条水沟,水沟是从并排的各家各户厨房前流过来的,水沟里的水一般是各家洗菜淘米剩下的,那时的蔬菜没啥污染,这些水都挺干净。我们在水沟要流出菜园的一端垒座小坝,截住的水就足够每天灌溉之用了。我们用来舀水浇菜的水瓢是自制的:把较大的竹筒截断,一端留底,一端开口,在竹筒上凿两个对穿但高度有些不同的孔洞,用一根木棍穿过两个孔洞做柄,就成了。那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中午有些漫长,尤其是夏日知了“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的时候,总想在下午上课前做点什么。有一天中午,我一个人钻进菜园,用水瓢舀了水,把瓢底往菜畦边的石头上一顿,瓢里的水就溅出去。映着阳光,水雾便形成了彩虹。我就这样一直玩到临近上课,才恋恋不舍地跑去教室。这事后来被我写到作文里,开头好像是“经过一天的烈日炙烤,菜地的菜都蔫了”。大概是把浇菜的过程写得比较生动,老师给这篇作文打了挺高的分。我那些年的作文,母亲一直留存到我做了大学老师,现在大概是真的都找不到了。
那时对阅读有极强的欲望,我读的主要有《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中国少年报》和各种作文选,以及能找到的各种书籍。我还特别喜欢模仿、还原文章里的情节。我曾在《少年文艺》里读过一篇介绍屈原童年的文章,说他常常端一张凳子到花园里读书。还说他沉迷于书本的时候,常惹得母亲四处找他。对这个情节,我极为神往。但我哪有那种条件?还好,我家菜园种有几棵油菜,开着金黄的花,蜜蜂在花间嘤嘤嗡嗡,有时上下左右翻飞,有时悬停不动。我于是端张凳子,在油菜花下看书。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也是屈原了,也能写“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了。读博士的时候,每次英语课老师都要大家就一个topic讲一段,轮到我,我就用塑料英语把这段经历磕磕绊绊讲了出来。好像当时,笑趴了不少同学。
我那时看各种书籍、报刊,想象将来可以拥有一家报社。想象自己每天从早到晚采写文章,设计各种别出心裁的标题,配上各种活泼别致的插图。背着手,在编辑室里指点江山,对每个员工、每个细节絮絮叨叨、呕心沥血地指导。然后用整晚时间印刷。第二天我的报纸会早早出现在县城的街道旁,应该比赶早市卖蔬菜的大妈都要早。然后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我的报摊前放下菜篮,或文件袋,他们会很感兴趣地浏览我的报纸,发出赞叹声;应该还会有人交头接耳,发表各种评论。
人生是一部大书,其中的情节,有时顺畅,有时凝滞,有时欢跳,有时沉郁,有时是赋,有时是诗,有时是志怪,有时是传奇。故事的细节、线索与发展,往往在开头就已经铺垫。在岁月的沉淀里,我们总能触摸到童年的印迹和步履,读到岁月的足音和回响。我们会发现那些细节是生命中似乎已被淡忘却总也抹不掉的痕迹。而我,会用大量流动和静止的时间,去反刍、咀嚼。
山会记住很多事,水会记住很多事,它们会记住野草、山莓、薄雾、清风、蝶舞、鸟鸣。而我踏着山歌的节点,踩着它们盘旋而上的旋律,从童年,一步一步走来。
这是我童年时见过的一些事、做过的一些事、想过的一些事。那些阅历让我丰富,让我前行,让我在头发花白之时,能明了进与退,能知道取与舍,能知道挫折意味着财富,能感受冷暖无关本心,能享有淡定和从容,能感受成熟与洒脱。我曾经向往精致巧思,而如今追求扎实厚重,就像我从叮咚的小溪逐渐走向汪洋大海;这些年月,我的文风从追求奇巧到渴望苍劲,就像从我家乡清丽的小山到了北方磅礴的岱宗。童年时山的沉默与丰富、水的隐喻和宽广,给了我这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从童年走来,我看到种子发芽、生长的脉络,竹笋拔节的轻响和那些隐匿在肌肤纹理里的记忆,那些像我发丝一般割了又长的过往。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