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澄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大家》《星星》《滇池》《边疆文学》《雨花》《长江文艺》等。出版散文集《月间事》《云端屏边》、诗集《梁王山看云》。
摁灭烟蒂,蒋真将目光从远处的湖面收回,落在近处的湖滩上。
湖滩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斜着左边身子,蹲在晨光里。按直线距离计算,少年离他八米左右。少年左脸上,从颧骨至下颌,有一大块疤,大部分的疤已经结痂。少部分明显是被指甲或者其他的利器刮擦过,泛出鲜红的血色。阳光打在少年的左脸上,泛出怪异的光泽。
远处的湖水,蓝汪汪的,如稚子的眼眸一样。
少年的右手握着一截二十多公分长的东西,其中的一头是尖的,形状凌厉,像是一把刀。少年猛地一下,握紧手中的东西。可能是太使劲了,手中的东西反而一滑,斜着射了出去。阳光下,画过一条抛物线,落在一米开外。少年腾地站起来,几乎是疯了一样扑向那个尖利的东西,一把抓起来,先是用它刮擦左脸上的那块疤。随后,抓紧手中那个尖利的东西,狠狠地向左臂扎下去,一下比一下用力。划得深的地方,渗出血来。
少年手中的这截东西,一侧的边缘呈锯齿状。
少年抬着头,扬着手中那个尖利的东西,对着来往的路人笑。阳光下,那东西一晃一晃的,泛着一道冰凉的亮光。
一股寒气从蒋真的脖梗骨开始,沿着脊椎,一直延伸至尾骨。
蒋真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然后转身,沿着湖滩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湖滩上,大都是来此避暑的人。广东、广西、四川、重庆、湖北、湖南……一个女人从湖边走过来,对着手机视频,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我在青鱼镇耍起,安逸得很,你龟儿子在哪耍?
蒋真掏出手机,想找个人说点什么。划拉半天,手指在一个微信名为“鱼王”的头相前停留了几秒,又滑走。最后,举着手机拍了一张照。照片上,蓝汪汪的湖面上,一个老头坐在胆胎做成的小船上。只见老头从水里扯起一根空竿,空钩在阳光下画出一道光。世界突然亮了一下。
蒋真用食指和中指撑开照片,手机屏幕上的老头,像是坐在一只蓝汪汪的眼眸里。老头戴一顶草帽。蒋真想,他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或者,还剩几根黑着?
蒋实的后脑勺上,就剩几根头发黑着。这几根黑着的头发,让蒋真有种压迫感。仿佛蒋实尚年富力强,满头黑发,提着一把刀,正在杀鱼。刀在鱼身上动一下,就闪出一道亮光。刀背上的鱼鳞,也闪着光。
湖面上垂钓的老头看样子七十多岁。晨光下,身子骨粗糙结实,挺硬朗。此时,蒋实在做什么?是在鱼铺杀鱼,还是躺在鱼铺的一把椅子上,微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息?大口大口喘息的样子,像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就快死了。
一条死鱼?
蒋实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哽噎了一下。眼里,似乎还泛上几滴像是泪的水。
点燃一根烟,继续往前走。一棵大榕树下,一群人围着一条鱼,赞叹着。
啊么么,这么大一条,得有六七十公斤重吧。
老谢,你今天闯狗屎运了,钓一辈子,都是些小鱼小虾,这回一嘴吃成个胖子。
哇,还是条大青鱼,值钱呢,得卖几千块钱吧!
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说的都是当地的方言。他们把“鱼”,说成“日儿”,带着浓重的儿化音。
大青鱼摆着尾巴,张着嘴喘息。鱼身上溅起的水,弄得围观的人满脸都是。
蒋真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一阵一阵泛上来。像是金枪或海鳗,也有可能是马鲛或海鲳。或许都不是。应该是蒋实。他衰老的身体,由内而外散发出腐败的气味。蒋实躺在椅子里,急促而大口地喘息,加剧了一阵一阵的腥味。后脑勺上那几根黑着的发,直愣愣地竖着。脖子上的青筋,随着喘息,一鼓一鼓的。
不对不对,都不是。应该是蓝刀。对,就是蓝刀。
蒋真第一次在河塘里抓到的就是蓝刀鱼。那年夏天的河塘,下过一场雨,河塘里游来那么多的蓝刀鱼。蓝刀鱼在水中嬉戏,它背上隐约的蓝色,好看极了。蓝刀鱼娇小的身体,像是一把刀。
八岁的蒋真,提着满满一桶蓝刀鱼回到家。
蒋实拍着他的肩膀,说,靓仔,有出息,有出息,将来一定要做鱼王啦。
蒋实宽大而肥厚的手掌,将蒋真的肩膀拍得有些疼。
蒋实将蓝刀鱼一条一条放到案板上,去鳍、去头、去尾,一剖两半,去除内脏,切成薄片,做成鱼生。蒋实吃一片鱼生,喝一口酒。一口白牙,嚼劲十足。
蒋真咽了咽口水,不敢动筷。
胆子咋这么小,吃个鱼生,不要怕啦。
头都不在了,鱼身还会动。
等你长大,胆子够大了,我这手艺得传给你,你要做鱼王啦。
蒋实鼓着腮帮子。一盘鱼生,说着说着就吃光了。
蒋实脖子上的青筋随着嚼动,一鼓一鼓的。出海打鱼,撒网收网的时候,蒋实脖子上的青筋也是一鼓一鼓的。
四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写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跟亲人有关的作文。十岁的蒋真只写了六十三个字。包括六个逗号,四个句号。
吃鱼生时,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收网撒网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也是一鼓一鼓的。吃鱼生的人,叫蒋实。收网撒网的人,也叫蒋实。
老师说,这靓仔态度不端正,叫来蒋实。蒋实当头给了蒋真一巴掌。抡起手臂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蒋真倔强地望着老师。你看嘛,他脖子上的青筋,打人的时候,也是一鼓一鼓的。
蒋实做的蓝刀鱼生是一绝。肉嫩味鲜,嫩滑爽口。有弹性,很筋道。有人从河塘里捞到蓝刀鱼,也做鱼生,就是没蒋实做的鱼生有嚼劲。
一个绰号肥仔的男人,提着一桶蓝刀鱼,慕名前来拜师。蒋实拍拍他壮实浑圆的肩膀,呵呵笑着,你肥仔杀条鱼么,小意思,没有问题。肥仔瞪圆一双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师父。蒋实摇摇头,不好意思啦,徒弟不收,回去啦,回去啦。转过身来,摸着蒋真的头,绝活不外传啦,靓仔,你才是鱼王。
凭着一手绝活,蒋实开了一家餐馆,靠蓝刀鱼赚得第一桶金。有了些积蓄便在生鲜鱼市盘了个鱼铺,生意越做越大。杀鱼时,他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下手狠准稳,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带出一股凉飕飕的风。
后来,肥仔也开了一家鱼铺,生意也不赖。鱼也杀得好,和蒋实不相上下,不知是哪学的技艺。一次杀鱼比赛,只差零点三秒就赶上蒋实了。鱼市上,两人碰到,肥仔笑呵呵的,一口一个师父。蒋实只是笑,也不作答。有时,肥仔会问,师父,生意好不,今天赚了多少钱?蒋实瞪他一眼,关你啥事?
鱼铺生意好,蒋实忙不赢的时候,就让蒋真去打下手。每次看着蒋实杀鱼,蒋真都感觉刀不是落在鱼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鱼身上亮闪闪的鳞片,像是一只只眼睛,睁得鼓鼓的,看着鱼市上来来往往的人。蒋真觉得,他是蒋实的帮凶。
蒋实倒坦然,觉得这没什么,不过是一门生存的技能。菜市上,除了杀鱼,还有人杀猪、杀鸡、杀羊……蒋真低着头,闷闷地做事,称鱼、收钱、打扫卫生,就是不杀鱼。蒋实有时候会翻起眼睛,冷冷看一眼蒋真,眼神冷得像一把杀鱼刀。着急或心烦的时候,蒋实会骂一声,废柴,一巴掌掴死你。更多的时候,蒋实则心平气和,笑呵呵地拍着蒋真的肩膀,靓仔,你都十八岁了,胆子还这么小,不要怕啦,总有一天,这刀,这鱼王,得交给你。蒋实提着刀,说话的语气又平和又骄傲。
蒋真又冷又硬地回一句,你爱杀,自己杀。
一个雨天,蒋真照例来帮蒋实打下手。下了一整天的雨,到处湿答答的,顾客也不多。有几个鱼铺甚至凑成桌,打起了麻将。快收摊打烊时,肥仔提着一条石斑鱼,笑呵呵来到店里。“啪”的一声,把鱼往案板一摔。师父,今日人少,赛一个?蒋实推了肥仔一把,一边去,一边去,赛不赛,都一个结果。肥仔没皮没脸地笑着,师父,赛一个,赛一个。然后,斜着眼眉,望着拿一支笔正低头在纸上画着什么的蒋真。靓仔有大志向,不钟意杀鱼啦,也看不上鱼王你啦。案板上,石斑鱼张着嘴,蹦跳着,像是急着有话要说。
师父,你鱼王,难道还怕输给我一个无名小卒?
蒋实觉出肥仔就是专门来挑衅他,急切地盼着他输了,好羞辱他。不比试一下,仿佛就真的输了,从此,再也做不了鱼王。
来,说规矩。
师父,如果你输了,鱼王就是我。
搞笑,你肥仔想做鱼王?还早着呢!
蒋实撸起袖子,从鱼池里捞起一条差不多大的石斑鱼,摔在案板上。鱼市里的人,齐刷刷地凑上来,七嘴八舌议论着。一个肥婆扯着嗓门嚷,肥仔,你胆子够大,敢挑战鱼王。一个矮瘦的男人笑笑,看一眼肥仔,再看一眼蒋实,赛也没有用,鱼王蒋实,没有人超得过。
肥仔提起刀,开始削鱼鳞,刮完鱼鳞的石斑,露出雪白细嫩的肉,白花花地闪着光,像一头小乳猪。刮干净鱼鳞,肥仔沿着石斑的下颌,一刀将鱼鳃和鱼头割开,接着一刀划开鱼肚,里面的鱼油顺着刀口,流了出来。处理完内脏,肥仔开始用刀刮鱼腹腔内残留的血液。这样处理出来的鱼肉,鲜美无腥。人群里有人说,肥仔,厉害,好样的。有人开始起哄,肥仔,鱼王,鱼王。
蒋实却不着急刮鱼鳞,在石斑鱼的下颌处割一刀,接着在尾部割一刀,然后将鱼放到一个大水池里。池子里的水,先是粉红,继而深红,最后血红。石斑鱼在水中猛烈地游动,一点一点,流尽鲜血。这样处理完,蒋实才将石斑鱼从水里捞出来,开始刮鱼鳞。
蒋实刮鱼鳞的时候,肥仔已经划开了鱼的肚皮。有人着急,鱼王,快点啦,快点啦。有人笑,你们懂个屁,放了血的鱼鲜着呢,够爽。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都看向肥仔和蒋实手中的刀。懂行的,看杀鱼的质量。不懂行的,看杀鱼的快慢。各执一端,都替蒋实和肥仔捏着一把汗。
蒋真拿着画笔,够起身子,看了一眼池子里的水,血红的颜色,在湿答答的天气里,泛着浓烈的鱼腥味。下了一整天的雨还在下。鱼市的腥味,随着滴落的雨水,越发浓烈。蒋真感觉浑身无力,软绵绵的。身体空落落的,像是放光了血管里所有的血,一滴不剩,就快瘫下去了。
蒋实对着围观的人群说,鸡吃叫,鱼吃跳。这样杀鱼,虽然慢,但是鲜啦。
肥仔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摸了摸肉滚滚的大肚腩,堆上一脸笑。
哈哈哈,师傅,我赢了,你就永远不再是鱼王。
蒋实笑笑,用食指的指肚摸一下刀口,如果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是你儿子。
一直在一旁专心画着什么的蒋真,听至此,突然腾地站起身,丢下笔和纸。一手抢了肥仔的刀,一手抢了蒋实的刀。
让你们杀,杀什么杀。把刀放在自己手臂上试试,会不会疼。蒋真举着刀,逼近蒋实一步,试啊,试试啊,会不会疼?再上前一步,把刀放在肥仔的手臂上,不信试一下,会不会疼?鱼王,这世间没有鱼王,只有人或者鱼。哐当一声,接着再一声,蒋真丢下手中的两把刀,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
人群开始乱起来,但都屏着气。雨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地敲落在地板上。下了一整天的雨,地板被洗得干干净净。
蒋真重新拿起笔,继续在纸上画。
蒋实擦擦手,站在刀面前。肥仔也擦擦手,站在刀面前。两个人好像都赢了,两个人又好像都输了。地上,两把刀闪着光。人群里,有人喊,平手,平手。有人弯下腰,拾起刀,放在案板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刀在案板上晃了一下,一束光,正好晃进蒋实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亮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冷过。蒋实转过身,一把扯起蒋真手中的纸和笔。画画画,能画出几多钱,废柴,掴死你。
蒋真站起来,晃了一下,继而站稳。上前一步,抓起案板上的刀,举起来,向着蒋实和肥仔晃了晃。刀背上的光,将他的脸和眼睛照得亮闪闪的,晃着冷光。不就是鱼王么,有什么了不起。他提着刀,指着肥仔,你杀鱼,鱼会疼,肉还不鲜。转个身,指着蒋实,放血杀鱼,放你的血试试。
雨停了,人群还围在鱼铺前,不肯离去,等待着还会发生点什么。
蒋真拉过一条软水管,冲洗案板上刚刚杀鱼留下的血渍。下了一天的雨,地板被冲洗得干净透亮。看着干干净净的案板,围观的人觉得仿佛少了点什么。生活似乎不应该这样干净,需要一点点脏,如此,才真实可靠。血水从案板上流下来,汇入雨水。清亮亮的雨水,夹杂着点点粉红。潮湿的雨天,泛上一阵鱼腥味。冲洗后的案板干净光洁,呈现出树木一圈一圈的年轮。年轮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刀痕。蒋真伸出手,摸了摸案板,然后笑着俯下身,从鱼池里捞起一条石斑鱼放在案板上。石斑鱼张着嘴,在案板上蹦跳。在鱼铺,这是蒋实第一次看见蒋真笑。
给我一块毛巾。
蒋实没明白过来,茫然地看着蒋真。蒋真望着蒋实,仍然笑着。笑容,有穿透力和命令感。蒋真接过蒋实递来的毛巾,将毛巾盖住石斑鱼的眼睛。刚刚在案板上蹦跳的鱼平静下来,不再挣扎。鱼铺外,雨仍然哗啦啦地下着,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蒋真沿着鱼的脊梁,来回摸了摸。围观的人群,没有人能感觉到,他的抚摸里有对一条鱼的温存和爱。只有蒋实感觉到这来回的抚摸,像是落在他的手背上。蒋真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蒋实杀鱼不小心弄伤手背,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旁玩耍的蒋实跑过来,将胖乎乎的小手放在蒋实的手背上,哇的一声哭了,不要杀鱼了,不要杀鱼了,鱼会疼,杀鱼的人也会疼。
把那根长钉递给我。
蒋真再次命令蒋实。墙壁上,挂着一根T形长钉。长钉挂在墙上很久了。它的形状,在白色的墙壁上,像是一个被缩小了的人的样子。蒋实取下长钉,递给蒋真。从鱼眼中间的位置,蒋真果断地将长钉插入鱼的头部,沿着鱼的侧线深入进去。鱼蹦跳了几下,随即,像是进入到了一个美好的梦里,平静安详。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活缔杀鱼,绝活啊!
此时,案板上刀背发出的光,照进了蒋真的眼里。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闪烁的光亮,透着一股狠劲。人群里有人继续说,好犀利,好霸道啊。案板上,石斑鱼张开嘴、展开鳍。鱼的大脑已经死亡,感觉不到疼了。蒋真拿起刀,从鱼鳃的后面、下巴的位置,割断鱼的动脉,置入加了大量冰块的水中自然放血。放完血,蒋真再次拿起那根铁钉,插入刚刚做脑缔时候留下的洞口,沿着脊髓的位置,来回抽动铁钉,把骨髓通干净。
围观的人众声齐喊,鱼王,鱼王。
放下刀,蒋真拍拍肥仔圆滚滚的大肚子,小子,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儿子,得管我叫爸。爸告诉你,这样杀鱼,鱼不会疼,肉质鲜嫩滑爽,保鲜时间长。
有人大声说,鱼王就是鱼王,养个仔,一样狠,一样是鱼王。
肥仔走进雨中,肥厚的脊背一颤一颤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挑战鱼王不成,反倒又多出一个鱼王。挑战的对象不见了,心里空荡荡的。更气人的是,被一个毛头小子羞辱一番,越想越气。
肥仔一颤一颤的背影,在雨中走远,有点气急败坏,有点说不出又不得不佩服的悲伤。
洗干净手,蒋真拿起笔,继续在纸上画。此时,纸上,已经有一片海,海水深蓝深蓝的。如果他一直画,纸上会出现一个人,那个人的肩膀上,会出现一个小男孩。
蒋实竖起还粘着几片鱼鳞的大拇指说,靓仔,够胆,英雄啦,鱼王的仔,也是鱼王。以后做鱼王,杀很多的鱼,赚很多的钱。
他大声笑着,整个鱼市都听到了他的笑声。蒋真看见,蒋实笑起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蒋实将大手掌落到蒋真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大手掌很烫很有力,像是手心里捧着一把火。蒋真摸了摸自己的脖根骨,感觉到他脖梗骨上的青筋,在动。蒋真第一次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涌进身体,在他的血管里流动。
整个鱼市,都看到了蒋实竖起的大拇指。大拇指上几片鱼鳞,一闪一闪的,发出亮光。
蒋实递一把刀给蒋真,刀刃又薄又锋利。蒋实天天握着这把刀杀鱼。用得久了,蒋实手中的刀越来越亮,越来越锋利。刀面上闪出的光,锐利薄凉。
蒋真接过刀,手指碰到刀把,一股凉气漫上来。
靓仔,从此,你就是鱼王啦。
这天,收摊回家,蒋实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寡嘴喝了一口。顿了一下,倒了一杯,递给蒋真。干杯,干杯,你是鱼王了。蒋真夹了块鱼生,放进嘴里。滑嫩脆弹,鲜活甜美。又喝了口鱼汤,接过蒋实倒的酒,一仰脖子,干了。
靓仔,这绝活,哪学的?
哼,书本上。
靓仔,做鱼王。
哼,做鱼王。
靓仔,赚很多钱。
哼,赚很多钱。
干杯,干杯。
哼,干杯,干杯。
一觉醒来,蒋实和蒋真,脸上泛着亮光,一前一后,去往鱼市。
鱼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你买的鱼鲜嘛,贵不贵?多少钱?顾客们相互打着招呼。买的买,卖的卖。市井杂沓,人间烟火,一片欢喜。一辆厢式货车打开后门,“咣当”一声,卸货的汉子将白色泡沫箱抬上平板推车,水从黑色封条的缝隙处渗出来,平板车上湿漉漉一片。对着蒋真喊,我这有蓝刀和青蟹。“哗”地划开箱子上的黑色封条,充足了氧气的箱子,养着活蹦乱跳的蓝刀鱼。阳光下,鱼背上的一线蓝色,闪着蓝莹莹的光。
蒋真穿着黑色橡皮围裙,脚踩胶鞋。站在鱼铺前。有路过的老街坊说,嘿,靓仔,瞧瞧,连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模一样,都是鱼王,都是鱼王。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一个十八岁的靓仔,真的可以做鱼王了?从此,杀很多很多的鱼,赚很多很多的钱?也许,它的实质不过是生活,一种以杀鱼为生,赚钱养活一家老小的生活。或许,也不完全是。
此后,鱼市东南方的鱼铺前,蒋真系一块黑色的防水人造革围裙,叼一根烟,动作娴熟麻利地蹲在一块巨大的案板前拿着一根T形铁钉杀鱼。围裙又厚又沉,糊着许多鱼鳞,一片摞着一片,挤挤挨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的光泽,一只只鱼的眼睛一样。
鱼铺的生意着实是好,都奔着蒋真的一手活缔杀鱼而来。早上九点,正是买菜卖菜高峰期。迎来送往,几分钟的时间,蒋真杀了很多条鱼。
一个女人指着一条鳗鱼说,就这条,就这条。叼着一根烟的蒋真,嗓门粗大。小姐姐好眼光,识货,这鳗鱼,水中人参,软黄金,可吃的化妆品。小姐姐这么漂亮,吃了鱼,补足胶原蛋白,皮肤Q弹,靓女啦。
鳗鱼摆一下尾巴,腰线随之妖娆地扭动,蛇一样妩媚,形态像一个丰韵多姿的女人。养鱼池里通着充足的氧气,噗噗噗地冒着气泡。
蒋真熟练地将铁钉插入鳗鱼的头部,沿着鱼的侧线深入进去。然后,割断鱼的动脉,置入冰水中自然放血。放完血,将鱼固定在钉子上,从头到尾剖开鳗鱼的肚子,去除鳗鱼的骨头和内脏。一钉一拉,十多秒的时间,杀好一条鳗鱼。
女人不由得全身紧缩。像是刚才的一钉一拉,都是在自己的身上完成的。浑身空落落地疼,每根骨头都断掉了一样。
蒋真举着刀,咧开嘴笑了。小姐姐不懂了吧,这叫活缔杀鱼法,这样杀鱼,鱼不会疼,做出来的鱼,又嫩又鲜。
女人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有些慌慌的。心口像是堵着许多条被杀死的鳗鱼。呕了一下,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蒋真指着墙上的二维码对女人说,您扫微信付账就行。女人掏出手机,对着墙上的二维码扫码付账。收款人的微信名叫“鱼王”。
蒋真目送女人,摆着腰肢,提着鱼消失在买菜卖菜的人群中。她好看的腰线,跟那条鳗鱼一模一样,妩媚妖娆。
蒋真继续杀鱼,三条石斑、一条海鲳、两条海鳗。
蒋真的嘴上一直都叼着一根烟。忙着杀鱼的时候,腾不出手,烟就一直在嘴上燃着。灰白的烟灰一直挂在没燃尽的烟头上,欲坠未坠。抽完一根,腾出手,又点上一根。
一次,找不到刀,蒋真随手抓到一条冻硬的蓝刀鱼,用它划开鳗鱼的肚皮。冻过后的蓝刀鱼,硬邦邦的,有着尖利的锋刃,可以用来杀没冻过的蓝刀鱼。当然,也可以割开鳗鱼、马鲛、海鲳的肚皮……
靓仔,出息啦,鱼王啦。鱼市上,来来往往的人堵在他家鱼铺前,等着杀鱼,竖着大拇指夸赞。蒋实在一旁笑着。忙不赢的时候,蒋实也帮着杀鱼。这样笑着笑着,头发就白了。只剩下后脑勺上的几根发还黑着。
杀鱼累了,鱼铺人少的时候,蒋真会倒进一把躺椅里,闭着眼睛休息。一旁的蒋实,有时会伸过他指关节粗硬的一双大手,趁蒋真睡着的时候,摸摸他的脸。靓仔,鱼王啦,出息啦。有时,蒋真是真的累了,睡着了。有时,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次,蒋真做了一个梦。梦里,两个男人,就着一盘蓝刀鱼生。一个说,鱼王,干杯,干杯。一个答,鱼王,干杯,干杯。两人相对而坐,互称鱼王。碰了一杯又一杯。醒过来,蒋真睡在下午的一片夕光里,脸上滑滑的,湿湿的。蒋真有些恍惚,抬手摸一把脸,竟摸到些像泪的水,放进嘴里,咸咸的。
蒋真直起身,扭头,看见蒋实躺在另一把椅子上睡着了。蒋实微张着嘴,挂一抹笑。蒋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觉到了一个人的慈祥。人这一辈子,是不是要等到老了,才显露出温暖,才会慈祥?
那个提着一把刀,脖子后面的青筋一鼓一鼓的男人,一梦醒来,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衰老的人,对着他慈祥地笑。
最近,蒋实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抖得厉害。不要说能握紧一把刀,或者一条冻硬的蓝刀鱼,握把棉花都成问题。一次,蒋真递给蒋实一个柿子,蒋实没握住。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烂了。像一摊屎。
半个月前,蒋真把蒋实安顿给保姆,一个人来到白云机场。他决定远行,没有预设的目的地,去哪儿都行。守着一个鱼档,杀了三十多年的鱼。蒋真觉得生活毛意思没有。鱼王?鱼王他妈的啥玩意儿?蒋实做了一辈子鱼王,如今,连一个软柿子都捏不住。不过,捏不住软柿子的蒋实,不再争强好胜,变得越来越慈眉善目了。盯着蒋真看的时候,那目光,又柔软又空洞。像是有很多内容,满当当的;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第一站,蒋真去了长沙,吃了湖南头道招牌菜坛宗“剁椒大鱼头”。鱼头直愣愣地立在盘子里,张开的鱼嘴里,插着一面蓝色的小旗帜,上面写着“请外地朋友,吃坛宗剁椒大鱼头”。在重庆,蒋真吃了巫山纸包鱼。木浆油纸包一条鱼,放在炭火上烤。打开油纸,烤得两面金黄的鱼,香味扑鼻。
一路,从广州到长沙、重庆,都是大火炉,热得实在招不住。蒋真决定下一站换个凉爽的地方。打车到巫山机场,出租车师傅跟蒋真摆龙门阵说,重庆好耍的地方这个多,好吃的更是多得不得了,看你这么有钱,咋不多耍几天?蒋真擦一把汗,太热了,都被烤成一条两面金黄的巫山纸包鱼了。师傅说,重庆热是热,但重庆幺妹儿这个漂亮。要想凉爽,那就去昆明耍起,四季如春,安逸得很。临下车,师傅又说,离昆明长水机场不远,有一个叫“抚仙湖”的高原湖泊,那里的铜锅煮鱼,那玩意儿巴适得很。
于是,蒋真来到了抚仙湖畔的青鱼镇。青鱼镇是当地的一个旅游小镇,镇子上,头顶上的天,蓝莹莹呢,飘着一朵一朵的云。这天早晨,沿着湖畔走了一圈转回来。榕树下,那个钓上一条大青鱼的老谢,还被人群围在中间。为了看清大青鱼的样子,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被一个男人高高举起,骑在双肩上。小男孩欢喜地叫喊着,爸爸,爸爸,大青鱼,大青鱼。
蒋真伸出舌头,舔了舔空气,有点甜。空气里先前的鱼腥味,似乎被风吹散了。蹲下身,拾起一根细木棍,蒋真在沙滩上画了起来。画面上,一个小男孩骑在一个男人的双肩上。胖乎乎的小手,一手搂着男人的脖子,一手揪着男人的一头黑发。像是骑在一匹马上,就差“驾”的一声,马儿就会扬踢狂奔起来。
四岁,还是五岁,蒋真记不清了。一个男人把他高高举过头顶,骑在肩上。远处,是一片深蓝深蓝的海。蒋真揪着男人的一头黑发,像是揪着一匹马的马鬃。他记得,男人用力举起他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
一个浪头打过来,沙滩上的画,被抹平。那匹就要扬蹄狂奔的马,一点一点消失在蓝汪汪的水面上。
榕树下,众人还在嚷嚷。有人说,赶紧去找老饕,他最识货。有人说,老饕这几天不在家,好像是去外地参加杀鱼比赛了。有人说,这老饕也是,赛了一辈子,还赛不够,一辈子都没失败过,有毛意思。
再说了,红脸青鱼庄,老饕不在,杀出来的鱼不好吃,影响生意。
蒋真感觉有些累了。要是有把躺椅,就好了。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可以做一个梦。或者,假装睡着了,等着一双手来来回回,一遍一遍摸他的脸。那双指关节粗大的手,抚过他的脸颊,暖暖的,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鱼腥味。这双手,已经很多年不杀鱼了。他把刀交给蒋真,就很少杀鱼了。他说,一个家,有一个鱼王就够了。
鱼王,谁是鱼王?蒋实?蒋真?
终于在湖滩上,找到了一把躺椅。蒋真躺进去,等待着会有一双手抚过他的脸颊,暖暖的,带着一股鱼腥味。灿白的阳光下,蒋真睡着了。至少,一眼看上去,是睡着了。
出门半个月了,酒店的床,又软又白,但蒋真老觉得睡不踏实。一开始,以为是认床。在长沙的古巷里转悠,潮宗街、白果园、苏家巷、都正街,吃了当地的黑豆腐、红烧肉、酱板鸭。穿街走巷一天,很累了,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第二天,当地人推荐,说来长沙不吃一顿剁椒鱼头,就白来了。于是,晚饭时点了一盘剁椒鱼头。是夜,蒋真睡得又香又甜。夜里醒了一次,打了个嗝,漫上一股鱼腥味。接着再睡,睡得越发沉了,莫名地踏实安全。后来,每到一处,晚饭,都点一道鱼。这样,每个夜晚,都安全踏实,睡得沉沉的。
睁开眼睛,已经是下午。早上,听见有人说,青鱼镇有个红脸青鱼庄。蒋真决定,晚饭就去红脸青鱼庄吃鱼。
正是饭点,鱼庄里座无虚席。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口铜锅,铜锅里是煮好的鱼。锅里也没有多余的佐料,就放了三两根葱和香菜。腾起来的热气里,都是鲜香。客人们来自三川四码头,操着不同的方言。娃儿,这鱼太巴适了,好耍,多吃点,多吃点。哇,好鲜哟,鱼肉又嫩又白,快吃,快吃。闹一个,闹一个,这么好吃的鱼,不喝酒,咋对得起这鱼的鲜。很多客人,已经喝得七荤八素。
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蒋真点一根烟,坐了下来。忽听有人说,鱼我卖给你们了,但得好好养着,等老饕回来再杀,你们杀的鱼,吃起来柴壳壳呢,不鲜。戴一顶高高的白帽子的厨师笑呵呵地说,晓得了,晓得了,你个死老头,钱都拿给你了,小几千块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鱼都不是你的了,还瞎操心。一个胖子走上前,撩起身上的人造革围裙,擦擦手,接过话,不就杀条鱼么,还要专等着老饕来,老饕有什么了不起,你们等着瞧,今年杀鱼比赛,我一定超过他,去年,我就只差他几秒钟。
蒋真看着胖子身上的那条人造革皮围裙,将大半截正在燃烧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像是掐一条鱼。端鱼上来的服务生说,在青鱼镇,吃鱼有讲究,先喝汤,再吃鱼。蒋真盛一碗汤,嘬起嘴,喝了一口,够鲜够甜。剔掉骨头,扒一口肉,嫩滑鲜甜,有韧劲,越嚼越香。蒋真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青筋,随着咀嚼,有节奏地鼓动起来。
他又盛了一碗汤,正要喝。抬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年轻,摇摇晃晃地走进鱼庄。他左边的脸,从颧骨至下颌,是一大块疤。一些地方结了痂,一些地方被撕破了,流出血,像是一条去了鳞的鲳鱼。
蒋真一愣,这不就是早上在湖滩见到的那个少年吗?
少年二屌二屌地笑着。左脸上的那块疤,笑一下,就渗出一点血。
戴高帽子的厨师黑着一张脸,冲着少年大声喊,小杂种,一边去。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一不小心,和进来的少年撞在了一起。
男人抬眼,被少年正渗着血的左脸吓得愣了一下。男人生得端正和善,满脸歉意地对少年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指着少年的脸问道,疼不疼?
哈哈哈哈,我不过是一条鱼,不会疼。
谁告诉你的,鱼不会疼?男人反问。
老饕。
老饕是谁?
杀鱼冠军啊,整个青鱼镇,没有不认识老饕的。
男人望着少年脸上的疤,感觉到自己的左脸也有些疼。
少年对男人说,一块疤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呢。鱼都不怕疼,人还会怕疼?小的时候,我五岁,还是六岁,或许是十岁,记不清了。反正,在青鱼镇,我从小就对老饕崇拜得不行。老饕杀鱼,可漂亮了。举着一把棒头,两三棒头,将鱼捶昏。唰唰唰,拿一把钢丝刷,几下刮好鱼鳞,开膛剖肚,掏出内脏。老饕杀一条鱼,只要二十八秒。我从小就立了一个志向,要做老饕一样的杀鱼冠军。
有天,我看见被老饕掏空了内脏的鱼,尾巴在案板上,还摆了几下。我被吓哭了,捂着脸跑开,被地上的棒头绊倒,摔出去两米,撞在一棵树上,左脸,擦掉了一大块皮。
我问老饕,鱼在去鳞的时候,会不会疼?老饕说,不会,它不过就是一条鱼。我擦掉了皮的左脸,起先还有些疼。听老饕这么一说,我的左脸,竟然感觉不到疼了。要像老饕一样,做杀鱼冠军么,就不能怕疼。何况,老饕说过,鱼都不会疼,人难道还怕疼?
少年撩起袖子说,你看,我真的不会疼。男人看见,少年的手臂上,是一条条大大小小的疤,像是一条条刚刚刮了鳞的鱼。
戴高帽子的厨师再次冲着少年喊,小杂种,莫再来鱼庄惹是生非了,一天拿着一条冻硬的鱼扎自己,真当自己是一条鱼,神经病。
哈哈哈,冻硬了的小白鱼,锋利着呢,可以用来杀鱼。少年狂笑着。
至此,一旁的蒋真方才明白,早上湖滩上看见的少年,他手里拿着的那个尖利的东西,是一条冻硬了的小白鱼。
有人接上厨师的话,说不是神经病,是自虐症。
男人问接话的人,这少年究竟怎么一回事?那人长叹一声说,唉,这娃娃,也怪可怜的。那人告诉男人,少年小时候看老饕杀鱼,不小心摔倒,擦伤了脸,还说,老饕说了,鱼不会疼,他也不会。从此,隔三差五,就把自己当条鱼来杀,一心要做老饕一样的杀鱼冠军。
一旁的蒋真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张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掐灭烟头,蒋真起身,走出红脸青鱼庄。
夜幕笼罩着一面湖水,漫上潮湿的气息。
蒋真划拉开微信,点开一个名为“鱼王”的微信,对着一条蓝刀鱼的头相,喊了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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