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再睡一会儿

2024-12-03 00:00:00冬雷
南方文学 2024年4期

本名王建淳,1994年生,福建龙岩人。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

尚荣,我不知道和你聊了之后会是这样的结局。你和我说,你没有做过那件事,也许你是忘了,也许你只想躲避。但是有些事情是必须勇敢面对的,所以我还是找到了你的邮箱,写下这封信来提醒你我们曾经做过的荒唐事。

那是1994年的春节,在我们郊区,还没有禁燃政策,每到春节便到处都在燃放鞭炮和烟火。当时我们六年级,下半年就要上初一,你和我大概率都会被市实验中学挖走,而小泥鳅则会留在郊区。小泥鳅,还记得吧,又矮又胖,肺活量大,唱高音很好听的那个。那时,我们三个总在一起,不过拿主意的人多半是你,因为你鬼点子多,又爱表现。

年初二,我们手头上都有了不少压岁钱,大家把钱凑在了一处买了不少彩炮玩。后来,你觉得彩炮威力太小,炸不出什么花样,便把钱拿去买了一款叫做“鱼雷王”的彩炮。小卖铺老板说,这款威力大,连手腕粗的鱼都可以炸死。小泥鳅买了一发试了试,声音确实响亮,炸出来烟雾也大,只是引线燃得太快了点,点燃了就得脱手。我们约好,吃完午饭后拿着鱼雷王去海边炸鱼。

走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到海边,沙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那时正好涨潮,海水把沙滩淹没了大半。鱼,一条也没炸到,但溅起的水花也足够让我们开心。还剩下最后一盒鱼雷王时,你说咱们应该整一个威力更大的才有意思。于是,你找来一个被划破的塑料瓶子,把剩下的鱼雷王全部塞了进去。小泥鳅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小坑,你把瓶子横放了进去,填上一层沙子,只在侧边留一个口。原本是小泥鳅要放的,但你却说这次让我来,因为我花了钱,却一个鱼雷王也没有放。我当然不敢,但你把手上燃着的香给我后,又给了我一根引线,说道:“把香和引线一块插进瓶子里,调整好引线的位置,这样你想它多久后放就多久后放。”

我只好听你的话,上去把香和引线放置好。之后,我赶紧和你们一样,躲在对面马路的树丛后边。我们一直等着,一开始还紧张兮兮,后来你和小泥鳅都有些不耐烦了。你抱怨道:“香和引线到底有多长?”

我拿出左手小指,比画道:“就一个指甲盖那么长。”

“指甲盖那么长!早知道就应该盯着你的,女生胆子就是小。”

又等了一会儿,小泥鳅说要不干脆过去直接点燃引线得了。小泥鳅正要动身,我们却发现路边下来一个人影,穿着一双运动鞋,大冬天的也是一条运动长裤搭一件长袖衣,连外套都没有穿。等人又近了些,我们才发现那人是长跑体育生明远。他是三班的,不过先前和我们都同班过。他是学校运动会的明星,我想你应该记得,多次打破学校运动会记录的那个,他参加过省小学生运动会,五千米跑了个第一名。他那时估计是在训练,出现在马路边时,那个瓶子正开始冒烟。

“待会儿,有好戏看了。”你说道,邪笑着对着我们两个眨眼。

我们原以为他会继续沿着马路跑下去,这样,过不了多久,他身后就会传来一声巨响,他会吓一大跳,之后我们就会从树丛中跑出来,和他玩笑。

但浓烟吸引了明远的目光,他停下脚步,一步一步往瓶子那边走。

“快——”

我正喊时,你把我的嘴巴给捂住了。我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的是明远“啊”的惨叫声。我看到沙子四下飞溅着,带着血迹与肉屑。你把我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凑在我耳边说道:“快走,咱们快点走。”

我们仨走了几步,确定明远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后,就跑起来。我们一刻也不敢停,一直跑到接近家门口时,你才停下来。你和我们俩说道:“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知道吗?大人们问起来,只说是去黄岭坡的田里挖土人参了,记住,我们三个是在一起的。”我和小泥鳅点点头,说记住了。

“悦悦,今天去哪里了?”你看着我说。

“田里挖土人参了。”我越说越难受,哭了起来,“和小泥鳅还有荣荣。”

“悦悦。”你对我说道,“别哭了。这事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要走过去,怪不了别人。”

我哭得更加大声,小泥鳅在一旁走来走去,干着急,说道:“要不咱们承认算了。”

“小泥鳅!”你瞪着他,凑过去说,“你要是敢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保证。”

小泥鳅“哦”了一声,头垂了下来。

“刚才大家都看见了,这种事打死也不能说的。要是说出去,大家都别想好过。”

你安慰了我好一会儿,拿着剩下不多的零花钱到小卖铺给我们买了几个大白兔奶糖。等糖果都吃掉以后,我们便往家里头走。走到岔口时,小泥鳅提议干脆先别回家,就去你家玩。你也点头同意。到了你家后,你像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进了屋子,和大人们坐在一起。你进屋把拜年讨到的零食拿了出来,让我们两个自己选。很快,小泥鳅也放松了下来,还在旁边笑话我胆小。

第二天,明远的事已经传开了。我心里凄惶难安,躲在我妈妈身后。我妈妈摸着我的头说道:“会没事的,别担心。”

紧接着,我就听说,明远的右脚必须截肢才能保住性命,大人们说明远在医院里眼泪也哭干了,嗓子也哭哑了。他家里人和警察都在找究竟是谁干的事,但一点线索也没有。

那之后,我总是做噩梦,总是会梦见明远还有那天发生的事。我发了一次高烧,打了两天两夜的点滴才好。那段时间,我妈妈说要陪着我睡,但我总把她推开,生怕夜里说什么梦话。

我们三个也越来越少聚在一起。开学后,明远也没有来学校,他留级了,和我们之间的道路似乎就此岔开。再次见到他时,他坐在轮椅上,下半身被一块灰布给挡住了,整张脸枯瘦、苍白。

上初中后,小泥鳅留在了郊区。我和你仍旧在一个学校。我偶尔会见到你,会和你说一说明远的消息。你总是很不耐烦,和我说道:“别和我说,我不想听。”

也许,时间真的能治愈一切吧。上了高中之后,我已经鲜少再想起明远,心里面只有做不完的考卷和升学的压力。偶尔想起明远,也不过像一片轻纱从心里抚过,激不起什么波澜。我们依旧在一个学校,只是我们连见面都不会再打招呼了。我母亲倒是常说起你,说你如何如何努力,成绩又是如何如何好。在家里时,也偶尔会碰到你妈妈,她总邀请我去你家玩,说要和尚荣多沟通、交流,别老待在屋里。至于小泥鳅,他没考上高中,去学修发动机了,他的生活不太顺利,在珠三角打工,换了十几种职业。

再后来,你我都上了大学,明远的事,离我更加遥远了,甚至那块地方也已经不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什么重要角色了。你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波士顿留学,之后听你母亲说,又辗转到了旧金山,后来在多伦多娶妻生子。

我呢,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摸爬滚打当了一家大牌运动服装店的店长。虽说是店长,但其实也只是替别人打工的,赚的钱大部分都归了公司总部。店铺业绩一直很好,只是每天早起晚睡,又操劳过度,那阵子怀孕、流产、刮宫、和男朋友闹分手,一系列事情下来,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我把工作给辞了,打算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说。

到家后每天早起晨练,倒是经常碰到明远。那时,我们那边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明远家里给他开了个小型超市,他就坐在收银台边,我晨练时都会看到他。他胖了不少,一对眼睛总是盯着远处的虚空。每次见到他,我都感到愧疚,会想,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的人生应该会精彩很多,而不是一天又一天地困在收银台那块方寸之地。

好几次买水的时候,我都想和他说几句话,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说话,问我是不是要长期留下来了。我愣了一会儿,确定是他说的话之后,问道:“你认得我?”他点点头,说道:“今天的水就不收钱了,算我请你的。”

我看着明远,只觉得心疼,说道:“我其实也很想和你说说话的,但不知道说什么,挺尴尬的。所以一直都没开口。”

“我知道,我也是。”

“你知道?”

“对啊。”明远说道,“你看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自此之后,我和明远的话便多了起来,我也会给他带点吃的,如粽子、五香卷、蚵仔煎什么的。他接过后,都会过于正式地和我道谢,显得客气极了。直到有一天,他问我能不能带他一块跑步。明远走起路来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大夏天也穿长裤、长袜,把那条假肢给盖得严严实实。

我点点头,和他说:“当然没有问题。”

一开始,我们跑得慢极了,等明远适应了才开始提速。我原本想,等明远跑得顺畅了,我就回北京找工作去。但是,明远他向我表白了。

我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要好好考虑。我依旧和明远一块晨跑,只是多了不少心理负担。我并不爱明远,他过于老实,也过于木讷,绝对不是我所喜欢的类型,但我就是下不了狠心拒绝他。我总是这样心软,有时候感觉像是被明远给绑架了一般,但一想到是我们把他弄成残疾的,如果没有截肢,明远也许不会这么老实这么木讷,又觉得自己有罪。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明远的求爱。把身体交给他的时候,我只感到自己身上的罪孽又少了一层。但第二天,看到他在床尾放的塑料假肢又会觉得我的罪孽依旧如此深重,一点也没有消除,并且会为自己昨天觉得把身体交给他就能赎罪的想法感到可笑。你或许很难理解这种感受,但是,我只要一靠近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是阴暗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自己曾经的懦弱和荒唐。我也曾想过,离开明远,但一想到自己那样做明远就没有人照顾了,就觉得离开只会让罪孽加深。去年,我给他生了个小孩,和他的捆绑又更加深了,我也知道我下半生都将陷在里面了。

我确实觉得不公,为什么三个人的错,却只有一个人独自承担?你们俩呢,小泥鳅沉溺在酒水和短视频当中,可以忘掉一切。你呢,移民到了加拿大,眼不见心不烦。只有我,每一天都在面对他,面对他的假肢,面对我们不堪的记忆。我很难受,我忍不住要和你们诉说。我找到你母亲,要了你的微信。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否认自己干过的事,你真的忘了吗?过去这么些年你一点也不会愧疚?从没有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比起你过去犯的错,我更难忍受你说假话。如果你真的还有点良心,我希望你勇于承认自己犯过的错并且面对它,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

张悦

2022年12月16日

悦悦好,信我收到一段时间了。但年底我们律所很忙,要应付的事情也多,我暂时抽不开身。另外,我也觉得应该要给你时间去捋清记忆,去想清楚,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没有想起来,我不介意再解释一遍,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遍。我会本本分分地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写出来,也请你相信我所说的话。

我的记忆力一直都很好,小时候别人需要花大力气背诵的课文,我看个两三遍就能记住。后来,我在多伦多当律师,直到现在,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不说做得多么出类拔萃吧,但至少在多伦多这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的。而这一切,凭的就是我的记性,法条、判例和适用条件我都烂熟于心。

小时候的事,我当然记得。小泥鳅是不可能忘记的,他最爱唱beyond的歌曲,《海阔天空》《大地》《不再犹豫》都是他拿手的。小泥鳅的外号还是我给他取的,是有一次我们到海边玩时,你记得吗,他一身泥巴,赤着脚,手上捧着条海泥鱼,吧唧吧唧跑过来,和我们说道:“你们看这是啥,长得像条小泥鳅似的。”我们看了都笑,毕竟疍民家出生的小孩,没有不认识这种鱼的。我把鱼夺过来,拎着鱼尾巴,看着它不断扭曲身体,笑说:“你才像条小泥鳅呢。”后来,小泥鳅叫惯了,好多人都忘了他叫什么名了,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叫陈志军。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也都还在我脑子里。

小学时,我们三个关系确实很好,常常待在一块,因为我们住得很近。对,我们也做过不少亏心事,偷摘过钱婆婆的杨桃,打碎过胡鑫家的玻璃,还拿死蛇吓唬过女同学。但你所说的放彩炮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因为我爸他就曾被鱼雷炸伤过,右手拇指直接炸没了,现在他虎口还是一片被弹药灼伤过的痕迹。我们家是绝对不可能玩彩炮这种事的。我还记得我哥曾和几个男生在路边偷玩,被发现后,父亲用食指、中指夹着哥哥耳朵,把我哥的耳朵提得像灯笼一样红。父亲一边打他,一边朝我哥耳朵吼道:“听不进话,我让你听不进话!再要玩那东西,我把你耳朵给剁干净了。”这个画面对我太有冲击力了,让我畏惧到了现在。况且我心里对彩炮那东西也害怕,看到它脑子里就会出现手指被炸没的场景。

我回想下,1994年我们确实是在上六年级。明远也确实是在那年出事的。我对他的印象也很深,因为我也长得高,总坐最后一排,小学一年级和四年级和他是同桌。他是男生里单脚斗鸡最厉害的,因为长得高,两条腿又长又壮,斗鸡时抬起来往下压谁也顶不住。我和他当同桌时关系也很好,两个人有一种特殊的默契:他负责给我当保镖,为我出头,我负责把作业拿给他抄。

不过那年春节,我并没有去过海边,因为我出了水痘,低烧一直没有退去,家里人不让我外出,也怕传染给别的小孩。一整个寒假,我几乎都在家待着,不可能和你们一块玩,至于你们到我家来玩,则更是滑稽,哪怕是亲戚家小孩来串门,我父母也会拦着不让进的。一直到元宵结束,我的病才算好了。在家躺着的那段时间,我也听说过明远的事,我父亲还拿它当案例告诫我们,所以那年元宵,我们家连烟花都没有买。父亲和我们说:“那东西就是消耗品,放两下一块钱就没了。要真想看,抬头看别人家放的就是了。”

我想你说的事也许是真的,但你记忆中的“尚荣”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比如尚强、冬瓜或者木木。你也可以去问问小泥鳅,不过,我先前听我母亲说,他在珠三角打工时,被人骗过,受了点刺激,回来后整个人泡在酒缸里,镇日喝马尿,说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可信度了吧。

至于你总觉得明远应该有更加精彩的人生,他不应该困在那个方寸之地,我不是很认可。小泥鳅也没有缺胳膊断腿吧,可是你看他,从世俗角度看,他的人生也不见得过得多么精彩吧。明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就一定能过得更好吗?也许吧,但也有可能更加糟糕,谁知道呢?我们的人生究竟怎么样,也只有自己能够感受和评价,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小泥鳅和明远都是。

你和明远的事,我真的挺同情的。你毕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我希望你过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如果,真的觉得和明远待在一起委屈,我建议你和他离婚。你没有必要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而惩罚自己,况且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了。

给你拜个晚年,阖家欢乐,幸福安康!

尚荣

2023年1月27日

能收到你的回信,我很开心。我原以为,你不会给我回信的,毕竟如果是我站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不会愿意再卷入那些陈年旧事。

我看过了你的信,挺失望的,你依旧不敢承认。你出水痘的事确实有,不过是在你读五年级的时候,那段时间学校里面不少人都出过,我是在放寒假前出的,你呢,快过年时才出,也就是1993年。那年因为你只能待在家里,我和小泥鳅待着也无聊,闷得人难受。但我不打算揪着这件事了,我甚至后悔和你还有小泥鳅倾诉。如果我不说,我安心地和明远过日子,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了。

你建议我和明远离婚的事,我做不到。他真的非常爱我,我很确定,如果他能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那么他一定会去做。我和他在一起后,他变化很大,自律了很多,人瘦了不少。他也开始跑步训练了,每天会跟我一块跑十几分钟,但跑多了,小腿和假肢的接触面就会红肿疼痛。换了个运动假肢后,他一次也能跑半个小时了。此后,明远又学会了开车,拿下了驾照。看着他一点一点进步,我心里多少是有成就感的。因为我怕油烟,明远又学会了做饭。我怀孕的那段时间,也多亏了他的照顾。因为之前流过几次产,年纪大了,小孩生下来恢复也慢,基本上都是明远自己带着。他人憨憨的,抱着小孩时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他虽然话并不是很多,但总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我有时候也会训斥他,他人脾气好,一句也不会回嘴,乖乖的,像个小孩。

其实,明远这么好的人也难找了吧。嫁过去,我也dPTjotdoFgGB8qnb9DmObg==没有吃过什么物质上的亏。我们都是原住民,房子少不了的,而且每个月都能从租户那边收到好大一笔租金,足够我们生活开销。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也很亲密,但是被明远搂在怀里的时候,我却常常觉得空虚,会觉得自己在遭罪。

小泥鳅是个人渣。我去找他倾诉时,他并没有否定那件事。他拿着瓶白酒,醉醺醺地和我说道:“主意不是我出的,鱼雷王也不是我点的,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听了当然生气,把他手上的酒夺了,说道:“当然有,事情是我们三个人干下的。当然和你有关系。要是真的有什么审判,你也要下地狱的。”

“我?”小泥鳅指了指自己,蒙眬着眼说道,“我无所谓的,地狱也好,天堂也好,都可以,我只管喝我的酒,有一日醉就醉一日。”

我看小泥鳅那个样子就知道和他多说也无益,便要起身离开。小泥鳅一挺身,抓过我手上的酒说道:“你要是乐意,就和大家说去。我反正不带怕的。”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小泥鳅来到超市,拿了两瓶茅台就走,我上去拦他,他扭头,僵笑一声说:“记账上。”之后便淫邪地笑着走了。小泥鳅那张脸已经被酒水给侵蚀了,青一块紫一块,上头爬满了皱纹,他头发、胡须都长,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无赖了。我只好自认倒霉,也不再往前追了。

过完新历年后,小泥鳅给我打电话让我到他家一趟,说有要紧的事要说。他见我犹豫便说道:“耽搁不了多久,五分钟。五分钟就好。”

小泥鳅先前也是分了房的,只是长年累月地喝马尿,家产早就被他败得差不多了。他家房子昏暗又破旧,只能低价租给农民工。若是能拆了重建,加盖几层,会好上不少,但小泥鳅没那个钱,也没有那个心。他自己在一楼住着,房间里乱得很,到处都是酒瓶子,家电只一台破旧电视和一个音响,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臭袜子的味道,我进去后便又出来了,让小泥鳅有话就赶紧说。

小泥鳅也没和我寒暄,开口便说要过年了,手头紧,让我借一万块钱给他。

我没同意,说道:“你拿什么还?”

小泥鳅笑道:“我还真没打算还。只是你要是不借,我就把那事说出去。你猜猜,你老公会怎么想,你公公婆婆会怎么想?你小孩呢,他会怎么想?”

我只冷笑一声,说道:“爱说你就说去。”之后便转身往门口走。

小泥鳅追出来,喊道:“我只等你两天,两天后见不到钱,就别怪我了。”

他那样大声,我真怕周边有人听到。定了定心神之后,我听到小泥鳅唱的歌声传来,是黄家驹的《快乐王国》:翻看旧照,令我记忆旧友,动作天真不羁充满欢乐童年……

第二天,我就把一万块钱转到了小泥鳅微信。小泥鳅给我发了两个“龇牙”的表情,把钱收了便再没多说一句话。

我还是害怕,若是明远知道是我把他的人生给毁了……我难以想象。

之后小泥鳅又向我“借”了一笔一万块钱,我和他说是最后一次了。小泥鳅依旧发个“龇牙”的笑脸过来,什么也没多说。

我并不缺钱,早些年挣下的和这里开超市赚的都不算少。只是我讨厌被人威胁,更讨厌小泥鳅这种没心没肺的无赖。

我知道,这会是个无底洞,会不断地折磨着我。昨天,小泥鳅来到我的超市,又带走了两瓶茅台,说是记账上。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摆脱这个无赖?咱们俩算是青梅竹马,你愿意帮帮我吗?

期待你的回信!

张悦

2023年1月27日

悦悦,信已收到。我还是要再说一遍,那件事,我没做过。其实你想想就会明白,就算是我做过了,我说就算,我承认也对我没有什么损害吧。我已经扎根海外,国内生活的双亲都已经去世,今后很难有机会回国了,说句难听的,你们是生是死,是伤是残都和我无关了。但是,我很珍视过去的感情,也很珍视你。

小泥鳅,我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我记忆中的小泥鳅是有些滑稽、捣蛋,绝对是个善良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真的如你所说的话,我觉得你下次就强硬一点,不再借钱给他了。他若是再来超市闹事,你就报警吧。只要小泥鳅还有点智商,他就不会把事情捅漏出去。他只是吓唬吓唬你,但只要吓唬不到你,那个东西就是个纸老虎了。正常人不会去做没有利益的事情。相信我,心硬一点。

尚荣

2023年1月30日

小泥鳅死了,尚荣!

张悦

2023年2月13日

怎么回事?我听后又惊讶又感慨。虽然小泥鳅对你来说或许是噩梦,但我对小泥鳅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那个时候,小泥鳅总跟在我们身边,他的家庭情况比我们好嘛,我们总到他家看电视,他爱看86版的《西游记》,而我更喜欢体育频道的足球赛。我老是和他争遥控器,他争不过我就气鼓鼓地在一旁嘟囔。我们那个时候很爱踢足球,但谁都不够有钱,便你一块我一块凑钱买了个。那个足球踢了好几年,外皮已经掉差不多了,后来也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不过我倒是挺怀念那时候的踢球时光,我们那没场地,每次踢球都得大老远跑到海滩边,踢完球鞋子里就全是沙子了。一场比赛下来,我们跑得满身是汗,要回家前就脱光衣服扎身入海。小泥鳅水性最好,又能憋气,扎下水就消失不见了,他常常就这样吓唬刚认识的伙伴。我在多伦多也踢球,有几个球友,但从来没有小时候踢球时的快乐。多伦多的冬天很漫长,老是下雪。遇到下雪天,我们就得花很长的时间去铲雪,往往雪铲完了,人也没什么力气踢球了。我近来体力越来越差,踢半场球就累得气喘。在场边休息时就会想起小时候的玩伴,想起小泥鳅。有时候会幻想,要是小时候的那群人能凑一块,踢一场球该有多好!

还请你收到信后尽快回复我,并告知小泥鳅的情况。希望一切安好。

尚荣

2023年2月13日

很抱歉,没能及时回复你的邮件。我这几天乱得很,现在还处在惊愕当中。我确实也咒过小泥鳅,甚至希望他立马去世,但是我没想到真的会这样,相信我。其实在2月1日前,小泥鳅还向我“借”过一笔钱,三千块。我那时候很想向你倾诉的,但又害怕你说我怯懦、软弱。另外一点,我一直没敢说,我把钱打给小泥鳅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快感,这种快感真真切切地让我感到踏实,好像我又偿还了一笔业债。我甚至暗自觉得三千块太少了,小泥鳅应该更狠心一点,让我遭更多的罪,受更多的苦。当然,属于明远的钱,我一分钱也没有动过,“借”给小泥鳅的钱用的是我自己在北京赚下的。所以,你应该可以想象,小泥鳅的死对我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小泥鳅是在2月1日消失的,那时我们谁也没在意,毕竟这种事在他身上经常发生,大家都觉得他不过是在某个地方喝醉了,等他醒过来后就会自己出现。两三天过去后,我们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开始到处搜寻他的足迹。村路口的监控摄像头只拍到他出去的画面,却没有他回来的。再之后,视频监控就没法追踪他了。那一阵子,大家都在猜他到底去了哪儿,不过,井水也抽了,下水道也查过,就是没有他的踪迹。2月11日那天,警方收到消息,说在漳州市漳浦县海边的乱石堆里发现一具男尸。我们这也派了人过去认领,小泥鳅的大伯、一个上了年纪的租户还有尚仁。尸体被搬到了太平间,但根本不能看出什么,他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大腿和脑袋都已经丢失,脏器更是一个也没剩下,倒是他身上穿的衣服和村口视频里的对得上。他们也到了发现尸体的地方去看,周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全是褐色的礁石,北风呼呼啦啦刮着,场面和别处没什么不同。他们估计尸体是顺着洋流漂下来的。

经过技术比对,那具尸体确实是小泥鳅的。消息传回来后,我好几天没睡着觉,总在想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警方那边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大概率是会以意外身亡结案。先前警方也有找过我和明远谈话,因为有人向警方说我和小泥鳅有过口角。我紧张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和警察说。倒是明远,他很平静地对警方交代:“我们和小泥鳅都是同学关系,我老婆小时候和他玩得好。这几日他有到店里,什么也不说,也不付钱就把我们店内的茅台给拿走了。我老婆只是跑出去追而已。并没有什么口角。我们店内都有监控的,我调出来你们看看。”之后,警察也看了监控,没再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担心,好像这件事是我引起的。夜里也常做噩梦,会梦见小泥鳅拿着打碎的酒瓶子来找我报仇。甚至有一回梦见我和明远一块把小泥鳅给埋在了海边。醒来后,我大哭一场。明远起来抱着我,拍着我的背,我才稍微安心一点。初一做拜拜的时候,我也顺便给小泥鳅烧了点纸钱。明远总安慰我,说:“没事,没事,过一阵就好,会忘记的。”

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是两天后的午夜,睡梦中,我忽然听到些异响,等睁开眼一切却又归于平静。我以为自己有了幻听,或者那异响来自梦境。

可是,第二天,我还在浅睡当中,这个异响又出现了。这次我听得明明白白,异响就来自明远。是他,他两只手在空中,像抓着什么似的,挣扎着。只是,没多久,随着明远呼吸安定下来,明远两只手也放了下来。

之后,我再也没能入睡。明远梦见了什么?他手上又在抓什么东西?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他那么善良,从不与人结仇,周边的人也因为他的经历对他多了一分善意。我忽然想到了我之前做过的那场梦,梦里我和明远一块把小泥鳅埋在了海边的芦苇荡,小泥鳅的头露出地面,像是一颗种子种在泥土里一般。

第二天,我就去调监控,2月1日那天明远确实不在超市。过了一阵我才想起每个月的月初,明远都会跑到位于新洲的供货商哪儿结算货款,我们也需要向供货商谈妥进货量和进货价格之类的事,当然供货商也会和我们交流一下别的商铺的售卖情况,方便我们做决策。以前这事都是我公公做的,明远学会开车后,我公公就放手让他去做了。每次谈完,明远都会顺路载点货物回来,这样能省一点运费。可是那天挺异常的,明远早上出去,太阳快落山时才回来,而往常还能回来吃午饭的。你说这得有多巧,小泥鳅也恰好是那天消失的。

我真的希望是我多想了,可是我很难说服我自己。明远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吧,一定是他,是他出头替我解决了小泥鳅这个“麻烦”。我越想越觉得恐慌,明远要是知道了小泥鳅威胁我的事,他是能做出这种事的。我不知道明远是不是都知道了,是我,是我把他的右腿给炸没的,而我嫁给他的目的也不单纯,他会怎么想我呢?另外,我也觉得心里发凉,明远这样一个老实人,他竟然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我又要怎么去面对他?我这几天都很疲倦,老想着这些事,做饭的时候想,收银的时候想,常常在卫生间里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脑子里全是这些事。我感觉要崩溃了,真的很想找个人说说,现在,也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请尽快回复我,尚荣!

张悦

2023年2月20日

悦悦,听完你说的,我真的感到非常震惊。但我觉得,也许真的是你想多了。小泥鳅的死,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想不开,毕竟他先前就受到过刺激。这次又有什么东西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也是有可能的。警察都查不出来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瞎猜吧。另外,你这样瞎猜对你和明远的关系也没什么好处。这件事情,我建议你不要再追究了,就算真的是明远杀了小泥鳅,他也是为了你,证明他是足够爱你的,去爱他并过好眼下的生活。听我的吧,不要去想这件事了!忘记它!

尚荣

2023年2月21日

我真的非常失望。你是个律师,一个在多伦多知名的金牌律师,你不是应该更在意真相吗?我怎么可以不去追究这件事呢?毕竟是条人命。你不是一直说小泥鳅是你非常好的伙伴吗?怎么他死了,你也不想弄清楚真相?另外,你一直要我忘记这些事,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目的。

张悦

2023年2月21日

悦悦,很抱歉,也许我的话冒犯了你。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恶意,一切都是从为你好的角度出发。如果你觉得你应该追查这件事,我也是支持的。小泥鳅当然是我小时候非常要好的伙伴,但是我相信警方,如果他们都查不出什么,那我们也只能接受现实。希望你心情能够得到平复。

尚荣

2023年2月22日

我的心情一直都是平静的,在收到你的来信之前。我刚去查看了你发给我的几封邮件,真的让我觉得心内拔凉。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这么漂亮,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但是语言再精致,也改变不了你曾经犯下巨大错误的事实。这些年,你一直躲在海外,你以为这样就能够不用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张悦

2023年2月22日

我知道你怕了,你不敢回复我!你就这样躲着我吧,就躲一辈子吧。懦夫!

张悦

2023年2月23日

悦悦好!我移民加拿大并不是因为要躲避什么,只是因为我的工作在这,我的家人在这。我没有做过你所说的事情,前面给你的邮件里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不过,我想你依旧不会相信我所说的话。我就不再做更多解释了。

有些话,我一直想说,如果我说得不对,就请你见谅。从你的信里,我能够明显感到你正享受着你受难者的形象,你由此而产生了一种道德上的高尚感,觉得小泥鳅龌龊、不知廉耻,觉得“我”(就是你记忆里做过错事的那个男孩)怯懦且虚伪。我想这也是你这么多年过去后,仍旧将WvurvPJtme8ioSLevY9ga8GzPIL/XgDoTfmvYSLftrs=这件事提出来的原因吧?而另外一方面,你嫁给明远,周边的人也肯定会说你爱得高尚,爱得无所畏惧吧?我猜你很享受这种评价。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明远杀害了小泥鳅,但显然小泥鳅的死亡打乱了你内心的秩序,只要他还存在,他就能不断地给你提供刺激,让你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更加“高尚”了,而你打算通过将信息分享给我而强化这种优越感。只是,小泥鳅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你觉得越来越没有掌控感了,这种感觉也蔓延到了明远身上。这么多年我都在海外,但是你们的事我多少也有所耳闻,明远对你好是真的,但是你呢,你对明远好吗?他就像个木偶一样被你控制着,你可以打他,可以骂他,他却因为自卑、愧疚而不敢回嘴!你享受着这种控制欲,明远只是满足你权力欲的工具!这么多年下来,明远也开始慢慢不听话了吧?他在和你角力,寻找自己的话语权。你也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吧?其实,你可以找一个陌生人去倾诉,他们或许更能可怜你,给你你所需要的“高尚感”。

上面那些话都是我自己分析出来的。你们的相处模式出现了问题。我相信,良好的长期关系里,人和人的相处应该是势均力敌的。这么多年的律师生涯下来,我打过交道的受害者与罪犯都不计其数,我也认识不少国际知名的犯罪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对于人性多少是了解一些的。有些事,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我希望你认真听一听我所说的话,你和明远的相处是不是有我所说的那些成分?如果我说的话对你有那么一丁点益处,我也会感到开心。当然,我们那么多年没有联系,我不可能对你有多么全面的了解,我的分析也有可能全是错的。如果是这样,还望你能原谅我的无知与鲁莽。

真心希望你的生活一切都很顺利,再次祝福你!

尚荣

2023年2月28日

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你金牌律师的风采,你真的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你简直一派胡言。就因为我揭露了你的伤疤,你就开始用你那从书堆里学到的东西来编排我,来恶心我,来污名化我。我和明远的事,只有我们俩自己最清楚,我绝对不允许你说三道四。你知道吗,我这两天没有回复你就是在找你撒谎的证据了。我问过了我们的小学同学,你小时候是玩彩炮的。而且你哥亲口和我说了,你长水痘的那年正在读五年级!我录音了,文件我放在了附件当中,你自己听!我就想问,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张悦

2023年3月3日

哈哈哈,你果然不敢回复。你个骗子!你就一辈子活在谎言当中吧,哈哈哈!

张悦

2023年3月6日

悦悦好!录音我听了,我也打电话问了我哥,事实是他也记不清楚了,毕竟都是陈年旧事了。之所以会出现录音里面的情况,其实是你诱导出来的。别的人我没有联系方式了,也没有去问,更觉得没有必要。我猜那些都是诱导得出来的“证据”。这件事给我的唯一教训是: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尚荣

2023年3月7日

对,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个人就是你!骗子!

张悦

2023年3月7日

系统自动回复:很抱歉,您的邮件已被对方拒收,请联系对方添加白名单!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