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生,浙江余姚人,2011年开始发表作品。
1
形状是构建一切的基础。人人皆有形状。方的方,圆的圆,生拉硬凑强行放在一块儿,像是互斥的正负极,东倒西歪,不论如何都无法组成规整的模样。
清明上坟。蒙蒙细雨中,依次点香,磕头,跪拜。农村人讲究辈分,长辈中大伯大婶先来,其次二姑,最后我爸妈;平辈中大姐先来,其次二哥,我本排在二哥之后。大婶却非要按照一家一户来,连同姐和小辈的一对儿女都拜完了,再轮到二姑和哥,最后是我爸妈和我。如此一来,我便成了末位。
也正是排在末位,我得以看清每个人的形状。
大婶是三角形。任何一面都带着锐利的尖。她乱了上坟的顺序时,话锋犀利,像是出鞘的剑。拜祖宗也讲时辰,吉时已过半个多钟头后才轮到我,主要原因是她的女儿带来的两个孩子不配合,闹腾,拖延了大把时间。照理说,这么小的孩子不该来,但有捞好处的事,就算一条狗,她都得拉来。哪怕是捞死人的好处。
大伯是长方形。我觉得他是一块牛皮糖,两手一拉,扯成横长的条状。我才刚跪下身,大婶就催着他赶紧去点鞭炮,我妈喊:“阿哥,慢点,这还没拜完啊!”可他像是扣动扳机的枪,子弹早已冲出弹匣。他用烟蒂燃了导线,嗞的一声,火星一溜烟窜进了鞭炮。响声炸开在群山之间,碎裂成无数声音的残片,谷中回荡着袅袅余音,即将宣告一个仪式的结束。
我妈是圆形。她总在努力寻求平衡,却苦于没有支撑。她在鞭炮声中递给我一个眼神,示意加快动作。我瞧了一眼手里就快燃尽的香,起身,掸了掸膝盖处的灰,迅速安插到了炉中——只要鞭炮声未消散,就算仪式未完结。
我爸是五角星形。他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尽管我们一家因为过了吉时,在清明上坟中吃了哑巴亏,妈告诉他,白来了。他依旧无所谓,他觉得形式都是次要的,甚至不需要繁杂的形式,他觉悟高:坐得端行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二姑和姑父是正方形,我也是。不同的是,他们是隐藏起来的正方形,看上去四平八稳、温柔敦厚,其实可变性极大,伪装性极强。二姑在上坟时故意多拿了一对烧给爷爷的金元宝,我是看见了的。三位妇女该是约好了各烧三对的,唯独她,多加了一对,我看她故意杂糅在一块,迅速用火机点燃,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拜完公婆,回过头还来拜爹,两头都会保佑这个孝顺的人。
而我是真正的正方形,我想求个太平,正方形稳当。我不想去掺和上一辈的事,恩怨也好,积仇也罢,最后不就是一抔灰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至于大姐和二哥,我看不清他们的形状,兴许和我一样,暂归类为正方形吧,我猜我们都是同类。
2
大婶是吵架的老手。上坟一回来,进了老屋,专挑易碎裂又声响大的扔,玻璃杯摔得粉碎,一地的碴子。她穿着一件老式的酱红色灯芯绒外套,卷起袖子,破口大骂:“没一个好东西!白眼狼!也不想想当初谁帮过你们!”
大伯走过去,委婉地跟她说:“好不容易人凑齐一回,你差不多得了。”
“什么差不多,差多了我跟你说!你啊就是太老实,今天我非得说点给他们听听!”
“老二家的,骗了我们多少钱,你说说!合伙做生意,你哥为了搞点业务,觍着老脸到处烧香拜佛,关系都跑遍了。结果好,钱骗到手去弄赌了,把本都赔没了,现在人跑了,离婚了,老二说借的钱跟她没关系,不还!我就想问,你老公借的时候,你们还睡在一张床上吧,好了,拉了屎,不擦了!”
“老三好,烂好人!被老二家的骗了十几万,说不要为难自家一母同胞的姊妹,你有钱,我们穷!我叫你给我外甥搞个读书的名额,这么点事也不肯帮,你别忘了,你当初学木工的师父,你那块该死的放牛地那破事,是不是你哥给你找的关系,你以为天上掉下来的!”
“你们两姐弟好啊,互相理解,互相帮衬,合着这家里就我们家最恶、最坏。今天我非拆了这老屋不可,反正留下来也是给孙子,我们是孙囡,一个子儿都掉不下来!”
她张口就来,训练有素,说话犹如机关枪,好像语言不经过大脑,就能机械似的自动从喉咙底往外蹦。我看她白白的唾沫星子都积在嘴角了,也没空擦。难怪我看她是三角形呢,锐利的尖不光能扎人,扎出血都没问题了。
得亏奶奶耳朵全聋了,听不见。她佝偻的身子像是一只笨熊,提着扫把,踩着碎步,扫了两遍,碴子却硬往缝里钻,嵌入破洞里,日头照下来,闪着亮眼的光。她嘴里念叨着“哎呦”,一边重复一边又去把里屋蒙尘的长凳都搬了出来,往太阳底下一放,就会有人坐上来似的。说实话,一大家子很少能聚这么齐了,春节都比不了,要不是被姑婶们强拉着来,今天周日,几个小辈准还在闷头大睡。
妈挂了满头的汗,在厨房烧了一大桌菜,结果二姑翻着白眼跑去告诉她,不吃了,吃不了了,她这就坐哥的车回去了。我看哥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里叼着烟,还假意分给我,我摇摇头,他对着我吐出一个烟圈,笑着说:“也对,吸烟有害健康。”姐过来跟他说,你抽烟离孩子远点,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自家两个,还是把我也当孩子。
大婶还在门口倚着身子骂:“摆脸色,你摆脸色给谁看,有本事还钱啊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又重复了一遍,以示这句话的分量。
大姐拖着娃,对我挤出一个苦笑。两个孩子叫了一声蹩脚的“舅舅”,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尴尬地别起手,蹲下身来,回了一句哪里都能用的“好可爱的小朋友啊”!平日见得不多,一碰上也不知道从哪聊起合适。
3
我出生在初秋。妈常跟我描述,这一年到了秋天了还是热,热得她张不开嘴,形容得很奇怪。
正逢外公家的水稻熟了,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几天都有雨,忙活了几个月,得趁着这几天天晴收割了。为了尽快完成任务,爸抱着侥幸心理,拉上妈一块儿去帮忙。没使两下劲,肚子剧痛,外婆说看这样子,怕是要生了,这么急着出来,准是个小子!
爸急急忙忙去找爷爷借了十块钱,找堂兄借了一辆自行车。妈坐在后座,山路颠簸,受不住,爸又把她放到前面的坐垫上,用力把住龙头,咬着牙推车。爸说,路上流了一公斤汗,才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爷爷紧赶慢赶跟来了。大伯生了囡,二姑生了儿子,外甥,外姓人。他对爸说,你生个儿子,这十块钱你不用还,我再给你……他掏了掏口袋,只有一张皱了吧唧的五块纸币,接着说,没事,我回家再给你四十五,凑个五十给你!这年代,百元大钞难得一见,五十块可不是小数目。
两个大男人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紧张得手心冒汗,直到我哇一声哭啼——祖宗积德,真是男丁。
爷爷是祖辈,按旧理说不应来产房,但他实在忍不住,只得连夜让奶奶杀了老母鸡,熬了鱼汤,托爸第二天大早带去。这只老母鸡本是个把月后他七十大寿杀的,用来祭祀祖宗,也好留着生蛋。可祖宗替他捎来了大孙子,帮了这么大忙,他觉着得趁早拜谢,不能拖着,以免怠慢。倒霉鸡不年不节的大晚上被宰了,街坊四邻很快把事儿传到大婶耳朵里。大婶知道,爷爷有孙子了。
第二天,爷爷没来,是大婶带着姐来的。那会姐上幼儿园中班,看着亲昵,跑来捏我的脸,妈本能地护了我一下,姐侧身瞟了一眼大婶,妈察觉不对,敞开笑脸,对着姐说:“又做姐姐咯,以后要多带着弟弟玩呢。”
大婶放下鸡肉和鱼汤,双手叉胸前,叨了一句:“弟妹好福气,爷娘连夜炖的,趁热喝。”妈说:“谢谢啊嫂,也代我谢谢爷娘。”
“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笑声荡漾。
天真热,产房内老旧的电风扇嘎吱嘎吱转,杂音大,风小。
转眼岁末,爷爷刚过完七十大寿,收了礼金,服老了,趁着人都在,打算除了两老留一部分,其余的钱都分了。
除夕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酒过三巡,老头发话了:“我老了,留着钱带不进棺材,你们都有孩子,要读书,要造新房,用得着,今晚我就把钱分给你们了。”
大婶说:“使不得,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活到八十岁不是问题,爷娘还是自个留着吧。”二姑是嫁出去的女儿,不搭话,妈是弟媳,也沉默。
爷爷小呷一口老酒,继续说:“我说了算,我做得了主。钱分五股,我和老太婆拿一股,老大老二老三各一股……”
“那不是还剩一股?”大婶打断了爷爷的话。
“给我孙子。”爷爷斩钉截铁地说,“我老李家的香火不能断!”大伯继续抽烟,二姑盯着电视置身事外,我爸妈在听,但不敢吭声。
窗外开始放鞭炮了,吓得我哇哇直哭,爷爷从奶奶手里接过我,一边摇一边说着,不哭不哭,阿拉宝宝明天就两岁咯。
这年大伯调入了村委工作,搞到一个照相机,我们全家三代人照了第一张全家福,当然也是最后一张。不过在关于谁来抱我这个问题上,爷爷和我妈意见不一致,最终由爸来抱我。不知是怕我掉地上,还是紧张过度,他手劲太大,我被他勒得哇哇直哭。
照完相,爷爷单独找到爸,说能不能让小孙子在老屋住几天,由他们来照顾。爸拿不定主意,理由是两代人育孩的理念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冲突,他跑去问妻子。两个人躲在墙角发出窸窣的声响,鬼鬼祟祟像在密谋什么。
姐吃得油了吧唧,正在逗我玩,她甩着新帽子上的毛球,把玩着手上的积木,嘻嘻地笑。哥在奶奶面前表演上学期新学的儿歌,奶奶却心不在焉,眼光时不时甩过来。二姑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抓了一把瓜子走向大婶。
爸正在跟爷爷说,我得抱回家住,换了个新的理由,除夕夜一家三口得团团圆圆,讨个彩头,图个吉利。姐和哥从大婶和二姑那径直闯了进来,去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问新年好。他俩说得恭谨有礼,按照惯例,就该发压岁钱了。可爷爷每年都在正月初一包大红包,今年多了一个我,好像压岁钱都得早点发了。
或许是全球变暖还不够明显,天实在是冷,爸把我的脸塞进军大衣的里侧,兜里揣着红包,脚步匆匆,生怕爷爷反悔,也怕自己拿的比另外两份多。妈在后面赶,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慢点走,后面没追兵,你逃难呢!”
兴许他是真的心急,把家里的钥匙忘在了爷爷家,转头小跑回去取。还没进门,老远路就听到大婶的大嗓门叫嚷:“一样多吗?一样多吗!我又不瞎,你给你孙子的厚多少,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两头都是儿子,以后你们的事都让他们去管得饱!”撂下狠话,就该夺门而出了,附加重重的摔门声,才算发泄到位。
钥匙是奶奶给爸的,他刚出门她就在后头喊忘东西了,他解释说:“我急着回家看春晚,给忘了!”
奶奶说:“看什么?”
“春晚。春节联欢晚会。”爸答。
“看什么晚,看好我孙子,别冷着了。”奶奶说。
“呃……好……好的……”爸边说着,边提上钥匙,转身就走,除了呼啸的北风,应该没听见后一句。
回去的路上,一场大雪悄然而至,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4
第二年天一热,我就能下地了,爷爷夸我不用学就会走路了,像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等天气再热一些,就可以戒了尿布。他逢人就夸,由衷地欣慰。
爸跟对了老师傅,做木工忙得没一日休息,妈也去了塑料厂三班倒。他俩在外租房住,我只得留在了老家,或者说是爷爷把我留在了老家。
有了大伯在村委这层关系,爷爷安排到了管山的工作。管山,顾名思义,就是管住山,山里一年四季都有笋,挖出来能卖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管山员的职责就是防止笋被偷。农村人靠山吃山,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山,界线分明,越线便是偷,偷便成了“贼骨头”,村里出了臭名,连同全家丢尽脸面。
自从我会走路,爷爷就松一口气了,他觉得再也不用把我放在竹篮里挑着去山里了,忒重,他想着在我腰上系一条绑带,另一端缠在他手腕上,像是牵着一条小狗,省事多了。
结果第一天我就在山路上踩到了硬石子,绊倒,磕破了头,长出一个红肿的大包,一碰它我就哭得停不住。奶奶念佛回来把他臭骂了一顿,他觉得没做错,但好像又哪里不对。
有了。爷爷想到个法子,在我的口袋里装了一把小剪刀,用粗布包裹,而他则是别了一把“钩刀”,也就是带个尖钩把的砍柴刀。爷孙俩身带如此利器,进了山,不干不净的东西应该都不敢近身,避而远之了。
别说,还真管用,十个月,我就能走了,而且没再摔——或许是没再摔出伤痕,至少不明显。他牵着我漫山地跑,如果我困了,他就削好枝丫,混着草木垫成床,把我放在上面睡,再把他的钩刀压在我的旁边。他不敢走远,站上附近高处的山岗眺望,一步三回头。山里是他的主场,没了我,他跑得更快,深怕谁家的山里又被偷了笋,他准脱不了干系,又怕我出什么意外,便衔上毛竹叶子,边走边吹,这声响清脆又尖锐,他觉得能驱邪。
爷爷本就超龄,加上天天带着个拖油瓶,村里人出了闲话:管山的效果越来越差,根本管不住。老妇们在了解清楚他每天的路线后,打个时间差,就能继续偷笋。
村里开始有人抱怨爷爷收了钱出工不出力,带着孙子漫山遍野玩闹,不干正事。甚至,有人说,看到二姑偷了隔壁大伯家山里的笋,爷爷在场,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到似的,包庇自己人。这样的人来管山有什么用?说到底,还不是他的大儿子在村委,给他开了后门!
爷爷不服气,几天后,抓了个典型。把偷笋的人报到了村委,人赃俱获,对方认栽,愿接受处罚,以市场笋价的五倍进行赔偿。面对管山员,终于找到了出气口,她说:“你女儿偷了你大儿子家的白壳黄芽笋,你瞎了吗?”
“你有证据吗?”大伯在旁回道。
“你个孬种,好笋都被偷完了,胳膊还向着阿明(土话,明明,意为妹妹)!”
“单凭口说,不足为据!”
“啊木乱,读过几句书,不会说人话了!我们看到她偷了,侬个木乱诶!”
爷爷铁青着脸,转身走开。大伯追了出来,刚想说话,爷爷先张了嘴,这山我不管了,换个人吧。他说。
关于二姑到底偷没偷笋,大伯心里当然知道情况,就算他不想知道,大婶也早让他知道了。她还讥讽道:“你爹真是孝子,大做小,这回好了,宁可不管山,也要管孙子。”
5
迎着新世纪的曙光,村里通了水泥路,这年我差不多五岁。围在一起打麻将和看电视剧成为一种新时尚,但妈怎么也安分不下来。爷爷奶奶劝她忍一时,她却反讽他们,老实头人,忍了一世,吃亏了一世。
我刚开始记事,面对的就是家门口的放牛地。因为爸做工时,没有帮忙介绍空闲在家做油漆工的远方表兄,为了恶心他,表兄在我们家门口的空地上养了牛。两头牛骚臭,加上喂养的草料容易腐烂,粪便又招虫,闷热无风的夏天,打开大门闻着味儿就让人恶心,家里根本住不了人。
早晚都得闹翻,天热脾气也燥,妈在一个适合睡午觉的午后,进了表兄家的门,接待她的是表嫂,她说:“不可能!”
妈在吃晚饭时同家里人聊起这个情况,表嫂的意思是,爸是木工,又是包工头,木工做完下一步就是油漆工,他一句话就能介绍活,却不愿帮自家人,介绍了外人生意。现在他们在自家地上放牛,是他们的自由。还有一句是:“别说放牛,就算是养妓院,你们也管不着!”
妈说家里男人还没死,让爸出面去和表兄碰面说。爸找了大伯,去谈。谈着谈着就要动手,两兄弟二对一占了便宜。对方撂下狠话,给我等着!
没等多久,果然来了十来个大汉,爷爷站起身说:“你们想干吗?”
“没你的事,你别挡着!”
爸把我关在房里,怕我被打死。爷爷这张老脸在,沾亲带故,对方没下狠手,两兄弟被扇了几个巴掌。今天这事就过去了。这门梁子就结下了。
关于放牛地的争端,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除了吵架,还有爸和大伯写过的诉状、告知单、传票、调解书、备忘录等等,塞满抽屉。
最终,放牛地易址,条件是赔付五千,外加给还活着的一头牛安了个高平屋的牛棚。起先爸妈是不同意的,可大伯在村委办公室的电话机被对方的人剪断了线,打起来继续吃在眼前亏,最终爸松了口:五千就五千,给!
妈回到家告诉我:“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太老实巴交,我们家吃不落别人,吃了这么多年亏,你大了,看得懂了,都给我记着。”要不怎么说我妈是圆形呢,轴对称,中心对称,绕了一圈,还是能够绕得回来,这就是本事。
我点着头,我知道这些年来我家都是被动挨打的一方,从小时候爸把我锁在房内开始,这事,就必输。他追求光明磊落,一心向善,黄金比例的五角星形之下,其实是无(五)头苍蝇般的杂乱头绪。
大婶也在。这些年,每逢遇上闹这事,她都会赶过来撑场——或着说是,凑热闹。这一回,她自顾自地说:“香港回归开始,到现在澳门也回归嘞!”见没人回话,她对着我爸说:“你现在木工做得这么忙,以后带着你阿哥一起去,这几年下来,他在村委啊,快挪窝了!”
6
爷爷送我上小学那年,他硬塞给我一张十块钱的纸币,说:“买点自己想吃的。”那个年代,校门口小店的零食普遍为五毛一包。
我成为小学生的第一天,全班半数人都知道我是有人“罩”着的,我有个哥在三年级,有个姐在六年级。因此,我在班里颇具人望,投票表决当上了班长。
爷爷知道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正班长还是副班长。我说,正的。他痴痴地笑,好像一下子就看到了多年后我成材的模样。当然,最终我并未成材。
由喜转悲来得很突然。大伯在村委接到电话,托他转告,我爸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手术。
等我放学回到家,家里人都去了医院,剩下奶奶陪我,她把着佛珠,跟我说:“菩萨会保佑你爹,阿弥陀佛。”她越说,我越觉得瘆得慌。后来爷爷告诉我,你爸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断的骨头,不晓得医院能不能修得好,别给落下病根了。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看他。
爷爷食言了。在我爸快出院的时候,他走了,他还是没等到爸来给他送终,走得突然,他跟我说:“千斤百担爷爷一肩挑,叫你爹记得我一点,家里得去一个,我走!”
我总能回想起他把我扛在肩上、抱在怀里的场景,带我去山里捉螃蟹、逮泥鳅、摘野果、挖山笋,他的模样那么清晰,却又飘远、散开,最后化作空气,一个大活人就彻彻底底消失在了我日后的生活中。
爸出院后觉得不能再做木工了,爬高钻低,风险太大,二姑父告诉他有个好路子,他有认识的人,得抓紧搞起来,咱们一起发财。爸说不行,得拉上咱大哥,他在村委的处境不好,万一退下来也好有个谋生的活。
姑父问他,是不是因为前些年放牛地的事哥帮过他。爸吸口烟,不作响。他又说,哥这人是块木头,又迂又轴,别拉进来。说完弹了弹小指的指甲,边说边抠耳屎。
爸坚定地说,那就算了,不搞了。
姑父拗不过,来了好几趟,每多来一趟笑脸就更灿烂一些,最后只好答应了把大伯拉入伙。他出七万,爸出七万,大伯六万,不过这事八字没一撇,还得听大伯怎么说。
知道是为了这好事来,大婶又是倒茶又是分瓜子的,笑着告诉两位客人:“这事小意思,你们大阿哥会搞定,但亲兄弟明算账,我们虽然少出了一万,还是一人一股哦!”
“是的,一人三分之一,平均分。”爸说,“要不写个纸条,做个收据?”
“不用,不用!都是一家人,哪能信不过!”她把话接完了,大伯没怎么说,抽了好几支闷烟,也没打算分一分。
审批单下来,法人代表写了爸,经济账由姑父管,大伯把这些年在村委工作累积的关系引进来,为退休后铺路。爸和姑父忙里忙外,找货源,跑业务,做交际,风生水起,在大伯的助力之下,很快踏上正路。
大婶常跟我妈说,好啊,再干两年,估计要新建厂房了,原来租的那点破房子哪能够!一说起来,她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仿佛这事就近在眼前了。妈虽对她无感,但听了她的话,似觉得不无道理,好日子似乎就快到了。妯娌之间,芥蒂全无。
直到有一天,爸去厂房,锁了门,不见人,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姑父,无人接听,再打就是关机。他急匆匆跑去二姑家问情况。她说,不知道,离婚了。
厂里的资金往来全由姑父管,他一跑,链条就断了,没钱压着,进不了货,当然也就没有产出,形成一潭死水。才刚有些起色,就被判了斩立决,换谁不得青筋都要撑出来。爸依旧平静,他告诉大伯,姐夫跑了,钱怕是打了水漂。大伯一言不发,似是早就料到了姑父的不靠谱,但在家里,他说了不算。
姑父年轻时是混混,只不过改邪归正,才娶到了我姑。哥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没人治得了,一骂他,他就说:“谁年轻时不这样!”近几年,姑父还算是安分守己,才骗取了爸的信任,进而骗走了一笔钱。不用猜,他又拿去赌了,而且已经输完跑路了。
大婶骂我爸:“有眼无珠,害了自己还害了别人!”
我爸像是一尊佛,他说:“上天是公平的,不多不少,人人一双眼,你看不见吗?”
7
清明还是得过,在我们村,清明不祭祖就是数典忘宗,遭人口舌。人死了无所谓,活人都睁着眼看着,而且想要当官发财、步步高升,不得多拜拜,求求先人吗?
今年是爷爷走的第五年,满五满十大日子,到了清明得请吃席,请道士前来搞仪式,封建迷信那一套,少不了。
前几日,大婶就来我家说过,爹最疼小儿子,老李家的香火也在你家,今年清明你家操办,我们办不起了,钱都被杀千刀的骗走了!
见我妈迟疑,她接着说,你忘了?你儿子生的时候红包多拿了多少,你儿子谁养大的,谁知道爹活着的时候又偷偷塞给你们多少了!
说完她就走,不留他人反驳的余地。
清明的祭祀仪式提前一晚就开始了,堂亲表亲都得来,旧时亲戚多,来了整整五张大桌的人。吃完晚饭,人往边上一靠,道士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了,几个人横走竖走,换着不同的道具,比画来比画去。嘴里的烟倒是没放下,烟灰撒到道袍上,呼一吹,继续唱。这个仪式是通宵的,不过到了后半夜,多数人都散去了,只留几个至亲,眯着眼也得忍。
道士需要邀一个儿子协助完成后面的“走仙桥”任务。当然,这有一个问题,一般都是有孙子的儿子才会上去,一旦遇到我家这样的问题,就需要两家人协商,规矩是死的,但处理办法是可以变通的。
大伯身为长子,自然就去了。没想到大婶却一把拉住了他,她说:“你去什么去,你算老几,你传了李家香火了吗?”
“自有这个仪式以来,谁家不是老大去,我不去,难道还让老三去吗?我还没死!”大伯说。
“丢人现眼!”大婶说。
“丢你娘!”大伯吼了一嗓子。我向来只见他是块长方形,长于防短于攻,被人横拉纵扯,头一次看到他主动出击,有意思。
大伯头戴混元巾,手执拂尘,脚踩莲花座,送先人上天,祈求后人平安顺遂,撒下一地金银细软,大家上去哄抢,抢得越多,越会长命百岁,财运亨通,金玉满堂。大婶眼疾手快,数她抢得最多,她的灯芯绒外套内外层都有口袋,塞得满满当当。我看其他人抢的是撒在地上的,而她准备充分,只差往大伯手里去夺了。
经过昨夜的强硬与执拗,大伯在第二天变得温顺了许多,大婶的话成了他的靶子,指哪打哪儿。其他事,概不插嘴。
我在末位跪拜,等我起身,整个清明仪式的流程就走完了。当然了,这一大家子也算走到头了。来到饭点,二姑回了,剩下老大和老三两家人,奶奶还在,也没有走的理由,只好留下来扒拉几口。
我坐在奶奶搬出来的长凳上,凳脚系了根红绳子。老话说,这是祭祖时祈求祖辈帮忙的方式。凳子都有四条后腿,稳固支撑,着地有力,人若无后,如何甘心瞑目。
吃完闲逛,妈在洗碗,爸与大伯闷烟,大婶对着外甥女一脸笑意,生怕惹孩子不高兴。我看到姐在一旁陪着小儿子窝在里屋玩积木,孩子咬着牙使着劲,强行把七张不同颜色与形状的板塞入一个方框内,它们各自独立却又聚在一起相互纠缠,板与板之间磨得咯咯作响,直角、尖角快磨出圆弧,依旧拼不成正确的形状。
姐对着他说:“你眼睛呢,眼睛长哪里去了?这能拼得了吗?”
“开动你的小脑筋,想想办法,别用蛮力!”姐继续说。
孩子涨红了脸,问道:“我能拿出来拼成小兔子、小狗、小猫、小鱼,为什么拼不回最初的形状啊?”
姐愣了一下,她看到我站在门口,我看到她手里正好提了一块小小的正方形。
我想起我刚上小学那会儿,爷爷教我认识不同的形状。他说,圆形最固定,不会变。三角形最会变了,两个三角形可以组成长方形,如果三角形愿意的话,还可以变成正方形,以及一个更大的三角形。正方形是特殊的长方形,所以正方形也是长方形的一种。你说有意思吗?
我问他:“爷爷,那你是什么形状的?”
他笑着说:“人……人哪有形状啊!”
可是,人怎么会没有形状呢?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