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桥街

2024-12-03 00:00:00何惟
南方文学 2024年4期

2004年生,安徽安庆人。就读于沈阳音乐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作品见于《朔方》《芒种》《北方文学》《安徽文学》《青春》等。著有长篇小说《前方大雾》。

《大清一统志·安庆府二》记载:青口驿位于潜山县东北五里。清乾隆十七年进士钱载留有诗作《青口驿》:

忆访石牛洞,归乘灯火遥。

由来春草歇,终古夕阳销。

骠骑名何减,东风嫁小乔。

皖公山自好,未必记南朝。

诗中有两处名胜如今尚在。石牛洞位于野寨三祖禅寺隔壁,连名称都没变。而皖公山则为现在的天柱山,仍然屹立在潜山小城的正北方。至于小乔,则是汉末时期皖县(今潜山市)人,后嫁与周瑜。“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说的就是这个典故。从诗中可以看出,青口驿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现在的潜山市野寨附近。

父亲说这番话时,没人相信。原因很简单,在外人眼里,他只是个铲地皮的古董贩子。虽然读了大学,但学的又不是文博专业。再加上年轻时也没买车,整天骑着一辆破摩托,常年混迹于乡下,怎么看也不像是学富五车的专家学者。这让父亲很是郁闷,他决定在媒体上发篇文章,来证明自己。

事也凑巧。2015年,自媒体刚刚兴起,父亲一朋友回乡创业,办了一个微信公众平台。那年月,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这是新鲜玩意儿,知道的人很少。为了打开局面,朋友找到父亲,让帮忙写些文章,来引吸更多的人关注。不想正中父亲下怀,俩人一拍即合。于是,就推出了父亲收藏系列随笔。其中最著名的要数《青口驿考》,一经发出,就获得了十万加的阅读量。

这让父亲很是高兴,毕竟在此之前,还没有人的文章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正当父亲暗自得意时,警察忽然找上门来。

“缪老师,以后别再写了,搞得我们非常被动!”

父亲听完一头雾水,后经仔细询问才得知事情原委。原来那篇文章一经发出后,虽然体制内专家嗤之以鼻,但是盗墓贼却信以为真。那帮人按图索骥,很快就在离青口驿不远的农田里,挖出大片春秋战国时期的古墓葬。因盗墓贼太过贪婪,白天黑夜频繁出入,被当地老农给发现了,于是报了警。警察觉得奇怪,就问嫌疑人:“你们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就知道田里有墓?”几个盗墓贼听完哈哈大笑:“我们才不是不学无术之人!”说着,就把父亲给供了出来。

原来,父亲在文章中写道,自古以来,盗墓贼根据历朝历代祖师爷的经验,总结出一套看风水的口诀:唐半山,宋弯弯,汉墓出在山尖尖,商周出在河两边,春秋战国埋山顶,秦汉大墓埋山岭,东汉南朝选山腰,隋唐宋尸坡下挺。不承想正是因为这句话,引起当地一群闲人的注意,他们经过一番试探,果真找到了古墓葬。

这件事让父亲名声大噪,同时也带来了许多烦恼。虽然自己的考证得到了“佐证”,却无意中成了盗墓贼的帮凶。好在父亲只是无心之举,本就学术讨论,构不上犯罪。即便这样,父亲还是心有余悸,再也不敢炫技,害怕招来无妄之灾。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受父亲控制。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很快蜂拥而至。

家住吴塘堰附近的坟叔,祖上相传是清朝的厩养,专门负责饲养青口驿站的马匹。听说坟叔的父亲在解放前很是风光,不仅拥有堰西畈上百亩良田,还在吴塘堰渡口开有一家货栈。三开间青砖瓦房,前后三进,中间由天井相连。前店后坊,进门是小酒馆,后面是收山货的货仓。仓口正对着渡口,有一排条石垒成的台阶。顺阶而下,可下到潜河。若有竹排靠近,排头正好抵住台阶,排身横对着仓口,便于上下货。因渡口紧邻青口驿站,官道上每天人来车往,商贾常常在此驻足。吃饱喝足之后,再坐竹排到达潜河对岸。因河上无桥,乘渡成了唯一选择。因此,坟叔祖上凭着厩养的荫功,一百多年来,一直占据着渡口的有利位置,将商业做向了全国。至解放前夕,已然成为吴塘最大的地主。

解放后,政府念在坟叔父亲没有作恶的分上,继续让坟叔在渡口撑排,当起了专职摆渡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渡口旁边架起了大桥,坟叔才彻底失业,热闹了千年的吴塘堰渡才彻底沉静下来。这个时候的坟叔已经老了,撑了一辈子排,啥也不会。好在父亲在世时,坟叔跟在后面学了一点阴阳八卦,就给人看起了风水,久而久之,就成了“坟叔”。

父亲认识坟叔很是偶然。盗墓事件发生后,常常有线人给父亲打电话,说某某人是盗墓贼,家里有不少出土文物。对于此类电话,父亲常常一笑置之。直到有一天,父亲再次接到电话,那人刚说出坟叔的故事,父亲就心动了。他很好奇坟叔的身世,想从中了解一些有关青口驿的历史,便满口答应下来。

打电话的是一个名叫二蹦子的跛脚中年男人。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笑,嗔怪父亲尽认些怪人。父亲解释说这很正常,在这个圈子里,很少有人说出真名,毕竟做的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害怕被人出卖。接着又说,这个二蹦子以前是开手扶拖拉机的,有一次在主人家喝多了,回来路上翻下十米高的桥面,摔断了一条腿。后来就有人笑话说,干脆叫二蹦子算了。我听完有些蒙,心想这哪跟哪?见我狐疑,父亲笑着说,在乡下,大家喜欢把手扶拖拉机叫二蹦子!我这才恍然大悟,对于我来说,手扶拖拉机就像是史前文明。但父亲笑完之后就变得很严肃,说那人真的绝顶聪明,稍不注意,就会中了他的圈套。我就很奇怪,父亲连这种人都敢交往,难道不怕?父亲又笑了笑,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你不贪,所有心魔都左右不了你。我觉得父亲好有智慧,看来担心也是多余的。

去的那天,父亲开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车。二蹦子见到父亲,一脸的羡慕。

“缪老师搞大发了,也带带老哥!”

二蹦子比父亲大个六七岁的样子,以前俩人并不认识,是二蹦子主动打电话找父亲的。说了一堆仰慕的话,然后就这么认识了。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有点名气了,经常有人来找父亲看东西。二蹦子也不例外,请父亲去家里做客,好酒好烟招待。父亲挺高兴,认为二蹦子人很好,这个朋友可以交。谁知道吃完饭,父亲跟着二蹦子上楼一看,就傻眼了。我问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一屋子的假东西,没有一件是对的。我就想不通,父亲明明知道对方是骗子,为什么还要交往?没想到父亲又笑了,说底层收古董的都这德性,一辈子骗人,一辈子被人骗,没几人能真正赚到钱,更别说成为大藏家了。我问为什么会这样,父亲说,光想着骗人,又不学习,岂不成了这样?

后来,俩人关系越走越近。父亲也想过带二蹦子走上正道,让他多看少买。拿不定的时候,可以提前发微信让自己确认。但父亲每次看完都说假,二蹦子就起了疑心,以为父亲故意挡着他的财路。父亲后来解释说,自从央视《寻宝》节目播出后,乡下哪有真东西,全是雷。可二蹦子却不这么认为,见到东西都说真,特自负。父亲在旁边好心提醒过几次,差点被卖家追着打。见二蹦子依然我行我素,父亲就再也不想说了。

如今见父亲买了新车,二蹦子有些眼红,又想让父亲带着发财。可父亲在心里直摇头,但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

“没问题,你收了那么多东西,卖了就发了!”

二蹦子就很高兴,在进门之前,故意压低声音对父亲说。

“坟叔家有一道圣旨,我们一起拿下来,今年就发了!”

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见过太多局中局,练就了谨言慎行的本领。

父亲第一次见到坟叔,见他佝偻着背,正悠闲地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支长约三尺的竹根旱烟枪。黄铜的烟锅抵着地面,如同旁边支撑墙壁的杉木,苦苦托着蜷成一团的老人。此时正是农历的二月初,天气还很冷。堤岸边风大,裹着潜河里的水汽吹到脸上格外刺骨。坟叔挑了一个避风的南墙根,腿下放着一炉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点着的破被絮,徐徐冒着青烟。

“坟叔……”

二蹦子远远地喊了声,见没动静,又提高了音量。

“坟叔!”

坟叔耳背,这回总算听清了。他缓缓抬起头,两边张望了一下,见是二蹦子,又埋下了头。二蹦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扭头对着父亲尬笑。

“老头子年纪大了,耳背!”

“高寿?”

父亲接过话,他看出二蹦子并不受待见。

“九十多吧。”

二蹦子也不确定,他每次来都是开门见山,没套过近乎。

父亲听后若有所思,然后返回车内,从里面拿出一壶酒。酒是农民自家用糯米酿造的,一塑料壶五斤。父亲喜欢喝酒,车里常备,下乡收古董时,经常请线人喝这个,都说好。

坟叔的家是三间红砖瓦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门前有一条沙石路,其实就是潜河的西岸。那时还没有硬化,车辆经过,尘土飞扬。后来县政府搞环境整治,河坝就变成了景观带,坟叔的房子就在那个时期被拆了。那是后话,有次父亲开车带我经过,还特地停了下来,摇下车窗对我说,这地方就是吴塘堰的渡口。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除了一汪清澈的河水,什么都没有。父亲就叹气:唉,以前那里是有树的。

父亲说,那天他把车子停在离房子不远的一个平地上,拎着酒再次出现的时候,二蹦子感到有些奇怪,就问他。

“拿酒干吗?”

“中午喝的!”

二蹦子却不以为然,嘲笑父亲不该这样,搞得像求人买东西似的,坏了规矩。父亲没有理会他的唠叨,径直走到坟叔面前,拿过放在旁边的一只三条腿小马扎,小心地坐了下来。然后把酒放在坟叔面前的地上,从袋里掏出一包五星皖香烟,打开后递给坟叔一支。接着,又取出一支朝二蹦子扔了过去。

坟叔这才抬起头,漠然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不认识,又盯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

“你来做么事?”

父亲掏出打火机,趁机给坟叔点上。自己也抽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

“听说这里是吴塘堰的渡口?”

坟叔继续佝偻着身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像死鱼。

“你来做么事?”

坟叔又问了一句,说话的同时,还有意瞥了一眼二蹦子。父亲见他不放心,便主动说明今天是来听故事的。听父亲这么一说,坟叔便放下了戒备。继续抽了几口烟后,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慢慢转过身去,去摸靠在身后的拐杖。

“走,我带你去看看!”

父亲赶忙扔掉半截烟蒂,小心地扶着坟叔的左臂,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慢慢地走过公路,来到河堤旁。

“看,那里就是!”

顺着坟叔手指的方向,父亲看到,与河堤相连的地方,有一片滩涂,突兀地长着一排茂密的树林。父亲有些不解,就问坟叔。

“是有树的地方吗?”

坟叔没有直接回答,开始自言自语。

“那片香樟树是我爷爷栽的,以前叫桥街。”

父亲听完心头一震,他是头一次听说,历史上这里还有桥街。可如今,除了那几棵大树,街的影子都没有。

“为什么叫桥街呢?”

父亲一头雾水,他觉得今天不虚此行。研究了青口驿这么久,父亲自以为是这方面的专家。可没想到的是,从坟叔的口中,又凭空出现了一个桥街,这让他的信心备受打击。

“原本这里有一座木桥,与桥头街道连接,从宋代起,当地人就叫它桥街。”

坟叔说完,喘了好久的粗气,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父亲则呆立一旁,两眼茫然地注视着河面,想从河床的黄沙里看出历史的影像来。坟叔的话再次打破了他的认知,父亲从来都没想过,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吴塘堰渡口,居然还有桥。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渡口吗?”

父亲有些迷茫,不禁发出灵魂拷问。

坟叔听完,猛地咳嗽了几声,顿了顿,正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阵大风吹过,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父亲赶紧将坟叔扶回墙角坐下,又递了支烟。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父亲很想知道答案。

缓了好一会儿,坟叔重新点燃香烟。

“河里一直有木桥,但很矮,雨季一来就淹了,就只能坐排。如果不信,你下去看看,现在河里还有木桩。”

父亲一听,也顾不上二蹦子,拔腿便冲下河堤。

从堤坝到小树林中间隔着五十多米的沙丘,呈斜坡状分布,一直延伸到河床。父亲踩在松软的黄沙上,眼睛四处张望。经过一处小水潭,发现周围的沙土与别处不一样,泛着黑色。父亲观察了很久,似乎发现了秘密。他从沙丘上一跃而下,跳到水潭边干燥的沙土上。转过身后,就看见沙丘下埋着许多的条石,一层一层地整齐码放。历经岁月洗礼,条石上布满绿色的青苔。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堵城墙。在周围黄沙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父亲心想,这大概就是以前渡口码头的位置了。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父亲走进水潭旁边的小树林,边走边回头。等走到树林的尽头,父亲突然停住了。再往前,就是湍急的河流。父亲凝视了片刻,猛地转身,看到两排高大的香樟树,一直延伸到岸边。也就在这一瞬间,父亲有些恍惚,灵魂开始游离,眼前慢慢浮现桥街的模样。接着,一叶竹排驶来,排上站满了白衣长衫的商贾。坟叔佝偻着腰,撑着长篙,腰间挂着长长的旱烟袋,随着竹排晃荡。

“缪老师,缪老师……”

突然,传来一阵呼唤,惊醒了发呆中的父亲。等父亲回过神,这才发现,站在眼前的正是二蹦子。

“怎么了?”

父亲有些不悦,好梦无端被惊扰,语气一下子降到冰点。

“缪老师,你跑这来干什么,难道忘了今天来的目的?”

父亲瞪了二蹦子一眼,掏出一支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警告二蹦子,别惹我不高兴。但二蹦子一点眼力都没有,满脑子都是圣旨。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就想把父亲拉走。

“别抽了,那老头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对我爱搭不理的,你快去看看!”

父亲扫了二蹦子一眼,没有搭理,低头继续寻找坟叔口中的木桩。

“你找什么呢?”

二蹦子急了。

“说了你也不懂!”

父亲冷笑一声,继续向河中间走去。等到了内河的岸边,发现清澈的河水里,竖着一根根黑色的木桩。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定海神针般,一直延伸到对岸。父亲一阵暗喜,坟叔说的没错,这里果然有木桥。那么,桥街的存在,也就并非传说了。想到这里,父亲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立马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走吧!如果没有猜错,你之前从坟叔那里骗走不少好东西吧?”

父亲的话,让二蹦子很是心慌。

“没有,没他们买的多。”

后来谈及此事,父亲解释说,做人一定要有城府,绝不能让人一眼看透,否则会很被动。

果然,等父亲再次回来时,坟叔一看到二蹦子,便开始发脾气。

“回来干吗,我早说过没有!”

父亲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只是在心里猜想,他们之间一定有事情发生。见此情景,二蹦子也不好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父亲犹豫了一下,正准备离开。但一想到桥街,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坟叔面前,在原位置坐下。

“我刚才看了,果然是!”

坟叔瞥了一眼父亲,伸手准备去拿旱烟袋。父亲赶忙掏出烟,递了过去。坟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

“你看那东西做么事?”

父亲给坟叔点上火,自己也抽了一支。烟雾在墙角的光影里,慢慢升起。落在墙壁上,又四下散开。如此反复,直到一阵风吹过,化为乌有。

“我就是对吴塘晓渡的故事感兴趣!”

吴塘晓渡是潜阳十景之一,本地的文化人大多知道,描写的就是吴塘堰渡口清晨一片繁忙的商业景象。父亲一直疑心,当年的钱载一定坐过坟叔祖上的竹排,穿行于桥街两岸,为当时的盛况所震撼。于是诗兴大发,留下了著名的诗作《青口驿》。

或许正因为如此,当坟叔听到吴塘晓渡时,顿时来了精神。

“你是老师?”

父亲点点头。

“早说嘛,喝水不?”

坟叔立马变了态度,这让父亲很是意外。

“不用,我车上带着有水。”

坟叔指了指地上的酒壶。

“这是?”

父亲笑了笑。

“中午喝的。”

坟叔眸子里立即闪过一丝光亮。

“我一个孤老头,家里没什么吃的。”

父亲心想,这还不简单,过桥对面就有好多的土菜馆,炒几个菜打包带回,也就几分钟的事。

“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说着,父亲绕过房屋,走到停车场,开上车,直奔桥头而去。

三杯酒下肚,坟叔的手不抖了,话匣子慢慢打开。

“我就这毛病,撑了一辈子排,得了一身的风湿,全靠酒撑着。”

坟叔稳稳当当地端着一次性酒杯,黝黑的脸庞有了些许坚毅,依稀透着摆渡人特有的沧桑。只是坟叔牙口不好,正努力地与一块肥腻的红烧肉做着斗争,半天都顾不上说话。这让父亲很是后悔,怪自己没有考虑到这一茬,应该多买些豆腐之类的软烂之物。

“没事,你慢慢嚼,小心别噎着!”

坟叔听到这话,冰凉的眼神里竟有了一丝温度。

“缪老师看起来不像古董贩子。”

“哦?”

父亲大吃一惊,觉得坟叔话中有话,便放下筷子,兀自抽起烟来。依照父亲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比如,趁这个时间,他就能好好地看看眼前的这张桌子。自从二蹦子一瘸一拐地从里屋搬出来吃饭的时候,父亲的眼前就是一亮。凭着经验,他一眼认出,这是一张北方风格的榆木炕桌。高三十公分,宽六十公分见方,又矮又小。北方人放炕上用的,盘腿一坐,高度正好。南方人很少用这种东西吃饭,需配小马扎,坐下来也不舒服,弯腰驼背压着肚子,吃起来很不舒服,下棋倒是挺合适。

“为什么这么说呢?”

父亲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心思,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二蹦子就像根本不存在。

“不像某些人,专门坑蒙拐骗我这个孤寡老头。”

坟叔说这话时,还有意瞟了二蹦子一眼。很明显,这就是故意的。父亲当然看出来了,但他不能接话,害怕坟叔当面抖搂出二蹦子老底,到时候让大家都下不了台。此时,父亲就有些后悔,一不小心又被二蹦子摆了一道。父亲都能想象出他们中间发生的事,一定是二蹦子骗了坟叔不少的好东西,以至于不受待见,才想起拉着父亲一道,想以父亲的身份做掩护,继续骗那道圣旨。

想到这里,父亲不由自主地瞪了二蹦子一眼。只见他面红耳赤,眼睛四处张望,扫视一圈后见无处安放,只好低头独自饮酒,以此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坟叔,我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

父亲话音刚落,率先做出反应的是二蹦子。他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像是在说:你怎么能说这句话呢?接着,坟叔才慢慢露出笑脸,笑得像个小孩。

“真是来听故事的?”

父亲拼命点头,同时举起了酒杯。

“坟叔,我们再喝点!”

就在此时,一辆装满黄沙的大货车哐啷哐啷驶过,扬起漫天尘土。父亲慌忙放下酒杯,张开双臂,把酒菜护在身下。

“呵呵……”

见此情景,坟叔笑得很开心。

“我都习惯了,想当年,清理航道的时候,还要花钱请人挑沙。现如今都变成金豆子了。一到晚上,门口就像打雷一样,一辆接着一辆。要不了多久,门口那个沙堆估计也没了。”

坟叔笑着笑着,忽然哀怨起来。抿了口酒,又想开了。

“唉,土都围着腰了,过一天算一天,还管那些事。”

父亲听了有些伤感,便问道:“你的孩子呢?”

坟叔低头不语,默默拿起酒杯,用力嘬了一口,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重重落下,没有动筷,反而拿起了烟。

“说来话长。”

坟叔用力吸了口烟,继续说道。

“我五十岁那年才捡个媳妇,是个聋哑人,给我生了个漂亮闺女。唉,我的命不好哇。闺女十岁那年,媳妇到前面河里洗衣服,一头扎进水里,就再也没起来。”

“那后来呢?”

见坟叔停了下来,父亲马上追问。

“后来,等闺女大了,招了个上门女婿,养了个孙子。也是作孽呀,前十年闺女突发脑壳痛,一夜睡死了。女婿就带着孙子出去打工去了,一直都没回来。”

听到这样的结果,父亲很是难过。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不该好奇心那么强,捅到坟叔的伤心处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多!”

父亲不停地向坟叔道歉,坟叔却不以为意。

“唉,没事,没事。我都这把年纪了,早已把生死看淡。只是苦了我那个孙子,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我老张家怕是要从此断后了。”

原来,坟叔是有姓的。张家是本地的大户,走错了路都能遇到。听老一辈说,解放前张家出了好多大地主。最著名的要数张百万,卖掉全部良田供几个儿子读书,后来全部战死沙场,满门忠烈。父亲疑心,坟叔与这家有关。但此情此景,也不便多问,只好深埋在心里。

“为什么没找呢?”

父亲刚说出这话,便立马后悔。他觉得自己很没脑子,眼前这个破败的房子,就能说明问题。果然,话音刚落,就遭到坟叔的无情讽刺。

“还能为什么,穷嘛!”

父亲感到一阵脸热,羞得无地自容。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二蹦子开始说话了。

“所以说嘛,你把圣旨卖了不就有钱了?”

二蹦子的话给父亲解了围,他本来都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没想到二蹦子一直记着这事,还能在恰当的时机表达出来。从这点也能看出二蹦子的精明之处,只是他忘了,先前给坟叔带来的坏印象。

“是我不卖吗?你们出那么点,跟抢钱有什么两样!”

父亲就很好奇,二蹦子之前到底出了多少,便就此机会想问个明白。

“他出多少?”

“一千。”

好嘛!一张圣旨一千元,还劝人家卖了娶媳妇,真是骗人骗到家了。父亲心想,这个二蹦子是又蠢又贪,难怪一直发不了财。想到这里,父亲鄙夷地扫了二蹦子一眼,他决定帮帮老人。

“坟叔,你想卖多少?”

坟叔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该卖多少。

“谁知道呢,我也不懂这东西,有人说值几十万,可谁买呢。如果你要,给个几万块钱,替孩子凑点,也算是心意。”

父亲知道了大概的价位,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觉得可以,便答应下来。

“行,坟叔,你拿出来看看,没问题的话可以成交!”

话音刚落,没等坟叔作出反应,二蹦子就开始不干了。

“你疯啦,这么贵谁要?”

看着二蹦子气极败坏的样子,父亲没有搭理,而是起身去扶坟叔。

“别听他的,他不要我要!”

当坟叔艰难地爬上阁楼,颤颤巍巍地取出一件用红布包裹的长盒子,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坟叔一不小心从梯子上跌落下来,一旦摔成好歹,别说一张圣旨,就是倾家荡产也未必能脱身。想到这,父亲就特别后悔,把气都撒到了二蹦子身上。

“扶着点,别光顾着看!”

经父亲这么一吼,原本在一旁呆看的二蹦子立马瘸着腿跑了过来,与父亲一道护在梯子左右,随时准备充当人肉垫子,以防万一。

幸亏没有意外发生,等坟叔稳稳当当地落了地,二蹦子一把接过坟叔手中的东西,摇晃着身体走到靠墙位置,将盒子放在那张漆黑的八仙桌上,并迅速解开红布,还没等父亲看清便大声地吆喝起来。

“快看,盒子上有龙!”

屋子里很暗,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霉味。父亲本就近视,等离近点一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件雕着龙纹的圣旨盒。虽然看不清细节,但器物浑身上下散发的老气,莫名触动了父亲的神经。

“那天我惊呆了,这是一眼开门的真东西!”

后来,父亲与我聊起那天的经历,仍然是眼中有光。

“但师父说过,灯下不看宝,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要求拿到屋外看看。”

我很好奇。

“这是为什么呢?”

父亲说。

“阳光是有灵性的,能让李鬼无所遁形!”

父亲总是现身说法,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地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之后呢?”

父亲说,他准备将东西拿到屋外。可出乎意料的是,二蹦子居然不同意。

“这么开门的东西,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是真的。拿到外面就没必要了吧,让人看见了也不好,就会多一个人竞争,是不是?”

正当父亲准备反驳的时候,坟叔开口说话了。

“我又不是收古董的,哪来假的。财不外露,我一个孤寡老人,就怕惹祸上身。”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父亲还是起了疑心。作为一个从底层上来的收藏家,他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以至于形成自然的条件反射。凡遇到不正常的地方,他都会下意识地朝坏处想。

“哦,眼睛不好,屋内光线太暗,所以想……”

父亲欲言又止,随后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朝二蹦子摆了摆手。

“那就算了吧,你收起来,不看了!”

二蹦子一听这话,马上就不干了。

“来都来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是有手电吗?”

说着,二蹦子还故意给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微微一笑,他知道用手电。但是,手电光与自然光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两者呈现出来的效果,也有明显的误差,就像是实物与图片。所以,在父亲眼中,手电仅仅是辅助工具,并不能作为倚重的手段。

“好吧,还是你在行!”

父亲嘴里夸着二蹦子,但心里已是疑云丛生。等到二蹦子打开圣旨盒,父亲果然看出了问题。

“他当时一打开,我就感觉气韵不对,跟那盒子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就纳了闷了,一个真盒子里,怎么会装着一件不伦不类的东西?”

我也很好奇,催促父亲快点讲。

“爸,别卖关子了,说重点!”

父亲笑了笑。

“你这孩子,看把你急的。遇事要学会思考,这样才能长记性!”

这话没错。其实听父亲讲他的经历,特别有意思,就像是看一部悬疑推理小说。

“我就疑心,真东西被人调包了。”

父亲继续着那天的故事。

“屋里光线不好,我能拿到外面看看吗?”

父亲的坚持遭到坟叔的拒绝。

“你们这帮人,怕不是真来买东西的吧。你拿到外面去看,要是跑了怎么办?我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到哪去找你们?”

坟叔的话加重了父亲的怀疑。从一见面开始,坟叔看二蹦子的眼神就不对。虽然对父亲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但也没有说出现在这般过激的话来。坟叔突然的情绪反转,让父亲有些莫名其妙。他隐隐地感觉到,坟叔与二蹦子之间一定有什么猫腻。

“哦,那就算了,我本来就不是来买东西的,主要是想看看吴塘堰。”

果然,二蹦子当场就不乐意了。他把父亲拉到一边,小声地质问。

“我们不是说好了合伙买吗?这老头有点犟,千万别去招惹他。东西肯定没问题,还上过报纸。我们趁他没生气之前,赶紧问问价格。”

父亲冷冷一笑,没有反驳。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俩人一定有问题。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父亲还是一头雾水。

“好吧!我再看看。”

说着,父亲掏出手电,打开灯光后,屋子里一下子变得亮如白昼。父亲仔细打量着圣旨盒,没错,紫檀的材质,四周雕着龙纹,典型造办处工艺。龙身臃肿,没有清初的矫健,符合中晚期的风格。就这路份,盒子也不少值钱。再看圣旨,制作粗糙,与真品相去甚远。一看就是淘宝地摊垃圾仿品,一眼假。看到这里,父亲心里大概知道个七八分。

“坟叔,您想卖多少钱?”

父亲的话刚一出口,就看见他俩迅速交换了眼神,坟叔嘴角更是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诡异笑容。

“我也不懂,你看着给吧!”

这是典型的古董贩子话术,目的是想试探对方是否懂行。表面上看貌似傻白甜,但实际上特别狡诈。报高了可以假装不懂,报低了立马翻脸。这让父亲更加确信,坟叔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否则,依坟叔的认知水平,根本说不出这种话来。

“我最多出到二千。”

父亲试探性地报出了一个低价,这是古玩行里的砍价手法。果然,立马遭到坟叔的指责。

“你这个老师也太小气了,我就算扔了也不卖,不差那点钱。”

坟叔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就在父亲思考如何回复时,二蹦子突然用手指捅了捅父亲的后背,接着凑到耳边轻声说道。

“这东西至少十万,二千也忒少了点。”

父亲笑了笑,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于是默默地关了手电,屋子里顿时一团漆黑。

“那您想要多少?”

黑暗中,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在这样的环境下谈判,让人更加的放松。

“现在娶个媳妇怎么着也要个十万八万。”

坟叔终于报出了自己的心里价位。父亲有些想笑,对于一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摆渡人来说,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个价格的呢?

“不好意思,坟叔,你不懂行情,我们谈不了。”

就在父亲准备离开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二蹦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坟叔,你也别说十万八万,能不能再少点?”

但坟叔似乎很坚定。

“没有这个钱,我也娶不来孙媳妇。”

父亲摇了摇头,便故意朝外走。

“那算了,您自己留着吧!”

见此情景,二蹦子急了,一把拦住父亲的去路。

“别慌,让我再跟坟叔谈谈,你在外面等一下。”

父亲刚走出屋子,就听到里面发出激烈的争吵。

“你要的也太多了,万把两万还有可能,十万八万把人吓着了!”

“还不是你们搞的鬼?我不管,你答应过的,如果少了这个数,我跟你们没完!”

外面的阳光很大,父亲背对着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二蹦子走了出来,朝父亲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坟叔说至少两万。”

父亲没有动,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两万也不少赚,就答应了吧!”

父亲摇了摇头,说道。

“我最多出五千!”

二蹦子诡异地一笑。

“想不到缪老师比我还黑!”

父亲笑而不语,佯装要走。二蹦子又急了,再次拦住父亲。

“缪老师性子也太急了,平时这样怎么管学生?我再去做做工作。”

五分钟后,二蹦子带来一个好消息。

“我跟坟叔求了半天,至少一万!”

对于这个结果,父亲心里很是满意,但嘴上却是另外一番说辞。

“我要不是看在坟叔可怜的分上,才不会买呢!”

见父亲同意了,二蹦子秒变嘴脸。

“那是,那是!”

付钱的时候,父亲又想起一件事。

“说好了,这是我一个人买。如果你不同意,那就你买。反正我是这么想的,本就一个小东西,又不是大物件,没必要合买。再说了,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二蹦子满口答应。

“我连一千都掏不出,缪老师你就别笑话我了。”

付完钱,父亲就想开溜,觉得此地不可久留,以免发生变故。没想到的是,二蹦子却不愿跟车一道,支支吾吾半天,说是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父亲没有勉强,只是觉得奇怪,便匆匆开车离去。等车开到一个四下无人之处,父亲迫不及待地停好车,打开用红布包裹的圣旨盒。在阳光的照射下,盒子泛着幽幽的莹润光泽,通体黑里透紫。S形的牛毛纹特别清晰,一看就是典型的紫檀特征。父亲心中大喜,没有多想,就快速拿出盒中的假圣旨,用红布胡乱地裹好,随手扔出窗外。

不料正是父亲的这个无心之举,日后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还差点因此惹上官司。

听到河道将要开展治理的消息,父亲有些担忧。为此,他还专门去了一趟文保中心,得到的却是不好的消息,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之后,父亲又连续咨询了几位文化界知名人士,才得知事情的真相。没人知道桥街,河道也不属于文保单位,不需要报备。而且,具体实施的是国企城投公司,主管的是县里领导。如果想要得到领导的重视,必须要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

想到这里,父亲决定如法炮制,准备在自媒体上再发篇文章,题目就叫“消失的桥街”,希望通过讲述坟叔的传奇经历,去打动更多的人。

然而,这次不同往昔。文章发出后,立马就有人发来私信,告诉父亲这事难办,劝父亲最好别管。看完信息,父亲愣了半天,硬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妥。决定还是先问问,请他指点一二。谁知道对方信息不回,电话不接。父亲有些心慌,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果然,通过多方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终于从一名办事员的口中得知,这次河道治理,明为整治环境,实则为了挖沙。父亲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再也不敢造次。接着主动联系自媒体老板,尽快将文章删除。然而,让父亲更没想到的是,朋友那边也出了事。

“缪老师,我正想找你呢,刚刚网监那边来了通知,怕文章引起不必要的舆情,要求立即删除。”

父亲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删就删了吧。哪知道,文章刚删完,警察就找上门来。

“你是缪老师吗?有人告你强买圣旨,请你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

父亲一听,这都哪跟哪呀?本想解释,但警察根本不听,说有什么话就去派出所说吧。父亲无奈,也只好照做。等到了派出所,父亲并没有看到坟叔,只见里面坐着一个满脸酒糟肌的中年男人。虽然看起来憨憨的,但说起话来能把人噎死。

“就是他,用五千块钱骗走了我家的圣旨!”

那人一见父亲,突然冲了过来,扬起钵大的拳头就要开打。父亲本能地躲开,脑子一头雾水,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五千,明明是一万。”

那人听完一愣,拳头举在半空,整个人傻掉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蹦出硬邦邦的几个字。

“不知道,我大就收到五千。”

父亲这才知道,来人正是坟叔的上门女婿,大名叫胡磊,人送外号黑子。

“黑子,坟叔一肚子的故事,应该好好传承下来。”

父亲试图套近乎,但黑子根本不吃这一套。

“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还我的圣旨!”

父亲知道黑子不讲道理,再争下去也是枉然,便转身问警察。

“警察同志,我买圣旨犯法不?”

警察没有直接回答。

“你先说清楚,到底是五千还是一万?”

父亲举起右手,开始发誓。

“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父亲的行为让我难以理解,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会做出这种赌咒发誓的事来。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农村妇女才会干这事。但父亲听完哈哈一笑,说你以后自然就明白了。正所谓,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就是这么来的。

不想黑子梗着个脖子,更加生气。

“就五千。”

此时,父亲也来了脾气。

“是一万!”

俩人一言我一语,当场就干上了。警察一看这哪行,赶紧把俩人分开。

“都别吵了,这里是派出所,又不是菜市场。”

俩人见状,都不再言语。随后警察问道。

“你说给了一万,有证人吗?”

这句话点醒了父亲,他想起了二蹦子。

“有,我起先并不认识坟叔,还是二蹦子带我去的!”

警察笑出了声。

“谁是二蹦子?”

父亲边掏手机边解释。

“一个古董贩子。”

警察用座机打通了二蹦子的电话。

“喂,是二蹦子吗?请你抽空来派出所一趟。没什么事,就是了解一些情况。嗯,好的,尽快,我在所里等你。”

等到二蹦子一瘸一拐地走进派出所,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父亲,内心慌得不行。

“缪老师,你怎么来了?”

父亲没有接话,怕引起警察误会。

“你们认识就好。我问你件事,当初买圣旨时,缪老师到底掏的是一万还是五千?”

此时,现场只有父亲一人。黑子被安排在隔壁的房间里,正透过单面玻璃注视着这边的情况。二蹦子不明就里,当着父亲的面又不好撒谎,只好说出了实情。

“一万。当时还是我做工作的,要不然缪老师也不会买。”

警察继续问道。

“缪老师以前跟坟叔认识吗?”

二蹦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认识,是我牵线搭桥的。”

见问得差不多了,警察便将问询笔录拿到二蹦子面前。

“你看看记录是否真实?”

二蹦子快速扫了一眼。

“没错。”

警察说。

“那就签个字吧!”

等签完字,警察坐回办公桌,用手按了一下桌上的绿色暗钮,对着上面说了一句。

“把人带过来吧!”

电动门缓缓打开,黑子在警察的带领下,从里面走了出来。二蹦子一看,脸色瞬间大变,说话开始哆嗦。

“你,你,你怎么来了?”

警察问二蹦子。

“你认识他吗?“

二蹦子一脸的惶恐。

“认识,他是坟叔女婿。”

警察继续趁热打铁。

“他告缪老师强买强卖,骗走了圣旨,可有这回事?”

二蹦子彻底慌了,开始大发脾气。

“你这人也好玩,当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怎么就变成了强买强卖?”

黑子仍旧一根筋。

“我可不管,五千太少了,我不想卖了!”

二蹦子心乱如麻,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面对对质,担心自己心里的那点龌龊即将暴露。

“什么五千,你别血口喷人!”

二蹦子涨红着脸,极力试图否认。就连警察都看不下去了,开始质问二蹦子。

“你自己都承认了,当时缪老师给的就是一万。现在人家只收到五千,那剩下的五千到底哪里去了?”

二蹦子眼见胡弄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原来,他与坟叔有过约定,由他介绍买家过来,事成分一半费用。至此,父亲这才明白,那天二蹦子为何不一起返程,原来是分钱去了。

父亲听完冷冷一笑,当面问警察。

“现在没我什么事吧,可以走不?”

但没想到的是,黑子依旧不依不饶。

“不行,钱我不要了,你得把圣旨还给我!”

说着,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用报纸包好的钞票,扔到父亲面前。父亲气得直哆嗦,圣旨本就是假的,当天回来路上就扔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父亲在派出所待了一天,直到傍晚警察下班,才被允许回来。

本来这件事情已经很明确,并不是强买强卖。但黑子就是不讲道理,硬是赖在派出所不走。警察也没办法,掉头做起了父亲和二蹦子的工作,让他们退钱退物。二蹦子哪舍得放弃到嘴的肥肉,父亲则是拿不出假圣旨,自然双双都不同意。警察很为难,只好又回头劝起了黑子。说你们是自由买卖,又不违法,派出所管不了,只能组织几方协商。如今协商不成,我们也没办法。如果想要回东西,就得去法院起诉。黑子一听,这哪行啊,别说打官司,就连法院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黑子一屁股坐在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威胁警察说,若是不解决问题就天天过来堵门。警察毫无办法,只好任由他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大门一开,黑子真的准时过来了。警察没招,又给父亲打电话,说你好歹是个人民教师,就别跟他一般见识,真要闹大了对你声誉也有影响。父亲这才说出实情,说自己并非不想退货,但圣旨是假的,当天回来路上就扔了,实在拿不出来。警察也觉得这事蹊跷,只好再做黑子的工作。哪知道黑子油盐不进,非让父亲拿出圣旨。最后连警察都束手无策,还专门将此事向上级领导做了汇报。领导也不敢怠慢,为此还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商议的结果是,承诺一定会负责到底,黑子这才悻悻离去。

但令父亲没想到的是,社会上很快就有传言,说父亲为了保护桥街,实名举报了某领导。后遭领导打击报复,被抓进了局子。不久,谣言越传越邪乎,说什么的都有。自媒体为了流量,疯狂转发,并添油加醋,最终形成舆情。后被主要领导知晓,为此大发雷霆,指示公安局迅速立案,组成工作专班,尽快查明真相。这下父亲可算出名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当时的一个无心之举,会给将来的生活带来无尽的烦恼。

之后的日子,公安局、教育局、文物局的领导频频上门了解情况。父亲一改往日的桀骜不驯,一次次地耐心讲解事情的经过。提及那段过往,父亲就不停地叹息:唉,我总疑心,桥街是有灵魂的。事实上,那是父亲历经沧桑后,有种“千帆过尽皆是客,洗尽铅华谁人知”的大彻大悟。但对于没有结果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不久之后,真相大白。公安局查明,最早的发贴人是一个从事砂石生意的小老板,因参与竞标失败而怀恨在心,故意散播谣言,想以此来报复领导。赶巧的是,这个小老板之前只是个开挖机的师傅,偶然从河道里挖出了古董,四处托人去卖,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二蹦子。父亲进派出所的事,就是二蹦子告诉他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只是单纯地爱好收藏,却被各色人等裏挟其中,以至于承受无妄之灾。但好在,父亲始终不干违法乱纪之事。说到底,他也是爱害者。所以,当事情调查清楚之后,父亲并没有因此受到牵连,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父亲又喜又忧。喜的是,二蹦子因牵扯到倒卖文物,已被公安机关立案调查。领导指示,要将假圣旨的线索并案处理。这就预示着,父亲很有可能洗脱嫌疑。忧的是,当天扔掉的假圣旨,该到哪里去找?如果找不到,还是父亲的嫌疑最大。

果不其然,警察一番走访下来,一无所获。毕竟时间过去太久,况且,那本是条大道,每天人来人往,说不定早传出了县内。就这样,怀疑的重点又回到父亲身上。

“缪老师,这件事说不清楚,不好办啊!”

“我收古董违法吗?”

“不是违法不违法的事,现在领导过问了,还打了包票,一定要查出个结果,我也没办法啊!”

负责案件的警察是父亲之前的学生,见到父亲面露难色。父亲也很理解学生的难处,就对学生说:“你依法办事就是,不必顾及师生感情。”

警察慌忙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他也想尽快了结此案,是想让父亲再仔细回忆一遍细节,看看是否尚有遗漏。父亲又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甚至怎么喝的酒,怎么去的河里,事无巨细地捋了捋。确认没有遗漏后,连警察也犯了难。

“唉,说实话,这件事本身又不违法。老师倒霉就倒霉在牵扯出舆情的事。领导要的是结果,群众要的是真相,现在大家骑虎难下!”

父亲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可眼下,假圣旨一直没有找到,就算自己说破了天,也没人会信。想到这里,父亲决定再去找一下坟叔,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找到一点线索。

再次见到坟叔,依旧在那个墙角。不同的是,此时已是盛夏,午后的太阳偏到了西北,投射出一片阴影。堤岸轻风拂面,坟叔躺在竹制躺椅上,好不惬意。

“坟叔,坟叔……”

父亲轻唤两声,坟叔慵懒地睁开双眼。见到父亲,忽然坐了起来。

“你来做么事?”

坟叔充满戒备,很是紧张。父亲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直奔主题,不仅问不出个所以然,搞不好还被扫地出门。

“我还是想听您讲讲桥街的故事。”

坟叔真的老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什么?”

父亲只好大声重复。

“我是说,您能不能讲讲桥街的故事?”

这回坟叔听清了,满是狐疑地扫了父亲一眼,接着又躺下了。

“这有什么可说的,穷得怕是要断后了。”

正当父亲继续劝解的时候,黑子忽然从墙角闪出,手里提着一把锄头,直奔父亲而来。

“你还敢来,还我的圣旨!”

父亲吓得连连后退,闪到一边后,用手指着黑子喝道。

“你别乱来,我是来找坟叔的!”

可黑子似乎铁了心,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眼看就到了跟前,父亲为了避免出现意外,随手抄起一把靠在墙角的铁铲,双手拿起,对准黑子开始自卫。

“你别过来,否则我不客气了!”

黑子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父亲敢反抗。在农村乡下,只要黑子佯装打人,对方一定说软话求饶。这个时候黑子就以胜利者的姿态,大手一挥饶恕对方。几次三番之后,其他人就不敢动了。但今天却遇到个硬茬,黑子一下子慌了,接下来的剧情他没遇到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处理。

趁黑子恍惚的间隙,父亲趁机做起了工作。

“我今天是来找坟叔的,老古话说,有理莫打上门客,是不是这个道理?”

黑子怔住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可眼下俩人成对峙状况,如果就这样收手,那也太没面子了。黑子很纠结,思考要不要继续。这时,从墙角又闪出一个人,三十来岁,长得憨憨的,像是与黑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黑子一见此人,突然就有了主意,对着那人大喊:“大憨,快去把车子砸了!”父亲一听吓坏了,他赶紧提着铁铲冲了过去,挡在那人面前,并开始朝坟叔呼救。

“坟叔,你快拦着点,我车子买来几十万,砸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也许是父亲的气势镇住了他们,还有种可能,他们真害怕赔偿。所以,不管是何种情况,这个时候的坟叔终于发话了。

“你们俩个憨种,缪老师又不是坏人,闹够了没有?”

黑子一听,顺势放下了锄头。而大憨始终没反应过来,还在不停地问。

父亲哭笑不得。这一大家子,原本憨厚纯良,怎么会做出这种无脑的事来?父亲猜想,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蛊惑。可也仅仅是怀疑,目前并没有证据。正如父亲所言,不正常的现象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同情归同情,但眼下父亲不小心踩了一脚狗屎,洗都洗不干净,这又如何是好?看来,破局的关键还得是坟叔。父亲脑中无数次出现坟叔与二蹦子的谈话,总觉得他们之间,除了坐地分赃的协议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勾当。于是,父亲主动缓和紧张的气氛,将铁铲放回了原处。

“坟叔,我今天真是来听桥街的故事的。”

坟叔没有理会父亲,而是瞪了黑子一眼,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差不多得了,要找就找二蹦子。”

黑子悻悻地放下锄头,望了父亲一眼,犹豫了一下,转身扛着锄头朝家里走去。路过墙角的时候,对着大憨骂了一句。

“真是没用!”

大憨也没反驳,反而诡异地一笑。父亲看在眼里,心里莫名一阵难受。赶紧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朝大憨扔了过去。大憨从地上捡起,冲父亲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墙角。

“坟叔,这是你孙子?”

父亲一边说话,一边又掏出一盒香烟,撕开包装锡纸后,抽出一支递了过去。随后,掏出打火机,给坟叔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猛地吸了一口。这个时候,父亲才放松下来。想起刚才发生的事,父亲还是止不住后怕。

“坟叔,你还记得桥街是哪一年倒的吗?”

坟叔的烟瘾很大,一口接着一口,烟雾弥漫在头顶上,四散开来。

“从我记事开始,吴塘堰历史上发过两次大水。一次是解放前,大概是三几年,具体时间我忘了。那时候我还小,后来听大人说,半条桥街都冲没了。第二次是一九六九年,那时候桥街上只剩下我一家。其他人家全都搬到了地势较高的山脚下,就是现在的野寨街。洪水来的时候,先是冲毁了木桥。接着,水越来越大,上游的洪水裹着河里的垃圾和倒塌的房屋材料,就像个推土机一样,黑压压地直奔我家房子而来。幸亏我当时眼疾手快,及时拉着家人逃到了岸上。不一会儿,洪峰就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房子被洪水推倒。顷刻之间,三开间砖瓦房被夷为平地,桥街从此消失。”

听完坟叔的故事,父亲慢慢地对历史上的桥街有了直观的印象。临走的时候,父亲从车里拿来两箱牛奶,还有几斤黄烟丝,放在坟叔面前的地上。父亲说,他本不想讲自己的事,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自己的境况告诉了坟叔。

“坟叔,上次我买的那个圣旨本就是假的,我在半路上就扔了。现在您女婿非要让我退货,我到哪里去找?要不这么着,我把圣旨盒子退给你,钱也不要了,可行?另外,这件事情对我影响太大,搞不好我的工作都没了。您也知道的,上次要不是二蹦子极力劝说,我也不会买。还有,您和二蹦子背后达成的交易,我也不想追究。只求您女婿能放过我,别再闹了!”

坟叔听完,眼睛变得像死鱼一样,泛着灰白的光。他深深地吸了口烟,望着空洞洞的墙角,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不再言语。父亲知道,这一趟又是白来了。

十一

事情陷入僵局,眼看社会舆论越来越强烈,主要领导急了,局领导没有办法,只好三番五次找父亲谈话,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眼下的困局又岂是父亲个人能力所能解决?领导也是为难,最后想出个主意——用钱来解决。父亲思虑再三,也只好采纳这个建议,由教育局办公室出面,找黑子协调赔偿事宜,以求息事宁人,尽快结束这场风波。

几天后,局办领导带来一个好消息,说黑子同意了,让再拿出十万这事就算了结。当天夜里,父亲一宿没睡,与母亲几经商议,决定还是拿钱消灾,了却这桩烦恼。

交钱那天,几方齐聚派出所,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走出大门的一刹那,父亲如释重负。后来听母亲说,自从经历这场无妄之灾,父亲一夜白了头,从此闭门不出,不再涉足古玩圈。

一个月后,河道治理工作正式启动。父亲从新闻上看到,首当其冲的就是吴塘堰。不仅要清理河道,还要拆除堤岸上的建筑物,准备修建风景长廊。那段时间,父亲时常暗自叹息,再也不敢公开发声。

又过了几个月,父亲突然接到公安局电话,让抓紧时间去一趟。父亲满腹狐疑,心想事情不是早已了结,怎么又旧事重提呢?等到了地方,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警察告诉父亲,不久前,那张圣旨居然出现在市场上。正在交易时,被一知情人看到。因此事之前闹得沸沸扬扬,小城人尽皆知,成为公开的秘密。那人一看,顿时觉得有问题,当即偷偷报了警。等警察赶到现场,当场人赃俱获。带到派出所一审,发现了重大案情。当即上报公安局,提级办理。公安局经过突击审讯,发现此案与二蹦子也有关联。于是,与之前的倒卖文物案并案侦查。不多时,就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父亲去之前,二蹦子就先后带过几拨人频繁地上坟叔家买圣旨。但坟叔一口咬定十万元不松口,几人又掏不出这笔巨款,便心生一计,从地摊上买23oFDqmGNwfg+xzbAdkgeoCmJjNgNRX/QXLPNf07mws=了一副假圣旨,趁坟叔不注意,来了个狸猫换太子,成功地偷走了真圣旨。虽然坟叔年事已高,当时并未发现,但毕竟是祖传宝贝,总要隔三差五地爬到阁楼看上一眼才能安心睡觉。就这样,没过几天,坟叔就发现圣旨被调了包。坟叔又气又急,心里清楚,这事除了二蹦子,没有第二个人。但他又不敢告诉女婿,只能采用守株待兔的笨办法,每天守在门口,紧盯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希望再次看到二蹦子。令坟叔万万没想到的是,二蹦子真的出现了。自从偷走圣旨后,二蹦子心里也是惶恐,害怕事情败露。但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坟叔年纪大了,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于是这天,他偷摸着来到坟叔家门口,想打探消息。不想坟叔一看见他,就大声疾呼。

“抓小偷,抓小偷……”

二蹦子吓坏了,本能地想逃走,但没走几步,发现有人朝这边看。一想到自己是条瘸腿,当即心虚,无奈地放弃了逃走的想法,乖乖地回到坟叔面前。

“坟叔,怎么啦?”

二蹦子还想装傻充愣,但坟叔没有惯着他,高高地扬起长长的烟竿,就要往二蹦子头上砸去。二蹦子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坟叔饶命,坟叔饶命!”

说着,二蹦子就承认了自己的行为。承诺第二天就给拿回来,否则任凭坟叔处置。坟叔虽然读书不多,并且年老体衰,但毕竟见过世面。知道如果当场放过,如同放虎归山。再想找到二蹦子,就凭他一个耄耋老人,犹如天方夜谭。但眼下想要控制住二蹦子,绝非易事。思来想去,坟叔最终决定,还是先放二蹦子回去。

“走可以,把身份证押上,不然我到哪里去找你!”

二蹦子起先不同意,试探了几次,眼见糊弄不过去,只好掏出身份证。等离开了坟叔家,再去找几个同伙商议的时候,可悲的是,其他人不仅不同意,还把他臭骂了一顿。

“就你傻叉,你要不去,哪有这些事。就算坟叔知道是我们干的,他也没证据,报警都没用。这下好了,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去解决,别拖累我们。”

二蹦子没办法,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盗墓贼,也只能打碎牙吞肚里。不得不说,坏人就是鬼点子多。几天后,他终于想出一馊主意。

“坟叔,圣旨拿不回来了,这事我负责,但你得配合我。”

坟叔起先并不同意,但一听说对方是盗墓贼,心里还是怕了。毕竟,他经历过动荡的旧社会,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那年月,盗墓贼杀人放火稀松平常。为了独吞宝贝,活埋同伙的事也时有发生。听得多了,老百姓就怕了。

“行,怎么个配合法?”

二蹦子就告诉坟叔,由他带客人来买假圣旨。事成之后,分他一半费用。坟叔犹豫再三,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只好答应。就这样,毫不知情的父亲,成功地钻入了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后来,若不是黑子发现圣旨被贱卖,死缠烂打非要退货;如果没有坟叔故意掩盖自己的错误,任由黑子去闹——我估计,真相很难大白于天下。

父亲每每说起此事,就止不住地叹气:“唉,要不是我贪心,否则也不会落入别人设下的阴阳局。”

十二

破案之后,警方及时将案情通报给了教育局。局领导很是重视,立即安排局办领导上门道歉,及时恢复了父亲的名誉。并当场承诺,会协助警方帮助父亲追回多付的十万块钱。

父亲如释重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经历这一遭,他愈发觉得古玩市场这个江湖太大,胆子变得越来越小。

不久之后的某天,父亲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人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在父亲的再三追问下,才终于说出自己的名字。

“缪老师,我是黑子,你能来家里一趟吗?”

父亲听完一惊,下意识地警觉起来。

“事情不是了结了吗?”

听到父亲这么说,黑子沉默了。过了很久,电话那头终于蹦出一个不好的消息。

“我大不行了,想见见你!”

父亲脑袋嗡嗡作响,不敢相信。

“你说的是坟叔吗?”

黑子“嗯”了一声。

父亲来不及细想,急忙来到家门口的土菜馆里,炒了几个软乎的小菜,麻溜地打包好,便匆匆开车赶往坟叔家。等到了地方,发现吴塘堰的工地上各种工程车辆来回穿梭。小树林不见了,沙丘夷为平地。原先窄窄的河道变成了宽阔的河床,颇有渺渺楚天阔的感觉。父亲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他又发现自己错了。时代在进步,又岂能被一个消失的桥街挡住发展的洪流。

下车后,父亲感觉像是走错了地方。坟叔原先的三间老房子,现只剩下半间断壁残垣。河堤上车来车往,到处轧得坑坑洼洼,把夜里的一场秋雨,积成一个个小水塘。正在父亲迷茫之际,从废墟里走出两个大汉,迎面朝父亲走了过来。父亲定睛一看,原来是黑子和大憨。见到父亲,他们变得更加的拘谨,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

“来啦?”

“嗯。”

“我大等你好久了!”

“哦。”

父亲将菜递到大憨手里,热乎的,还能感知到温度。大憨不解地望了黑子一眼,犹犹豫豫地接过。父亲接着又拿出上次喝剩的半桶白酒,随手从扶手箱里掏出两盒烟,跟着他们后面,走进了废墟。说是房子,不过是半间披屋,连个门都没有。门口挡着一块门板,疑似大门上拆下来的。进去都要移一下,以此阻挡瑟瑟秋风。

进去后,屋子里黑黢黢的,没有窗户。黑子解释说,本来都快拆完了,可坟叔死活也不愿意搬走。说是守了一辈子渡口,死也死在这里。如今断水断电,什么都没有,怕是没几天活头了。父亲有些动容,在原地站了会,才慢慢适应。这才看清楚靠门边挨墙放了一张小床,一团旧棉絮堆在床上,根本看不清人。

“坟叔……”

父亲喊了声,破棉絮里慢慢有了动静。

“大,是缪老师。”

床上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从棉絮的破洞里探出一张脸。

“来啦。”

是坟叔的声音,如游丝般的存在。

“嗯,我带菜来了,陪您老喝点。”

父亲说着,四下寻找桌子,哪怕是个方凳也行。可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这时大憨走了出去,不多会儿,从外面搬进来一块门板,一头架在床沿,另外一头拿砖垫上,就变成了一张现成的桌子。大憨将刚买的菜依次放好,给一次性杯子倒满酒。父亲这才想起,车里还有一把强光手电。于是跑了出去,拿过来一打开,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父亲看见大憨将坟叔抱在怀里,自己靠在墙上,形成一个人体沙发。

父亲站着端起酒杯,郑重地给坟叔敬了杯酒。

“坟叔,这杯我敬您,您随意。”

坟叔摇了摇头,嘴里嗫嚅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正当父亲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直呆立在旁边的黑子说话了。

“我大说,这件事是我们全家对不起你。”

父亲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他已经释怀了。如果只是为了一句道歉,真的没有必要。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再说,坟叔也没错。”

坟叔突然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酒杯。大憨明白了坟叔的意思,孝顺地端起酒杯,慢慢送到坟叔的嘴边。父亲看到,坟叔的喉咙微动,应该是喝下了。接着,大憨放下酒杯,拿起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准备喂给坟叔吃。坟叔轻轻地摇头,并用手挡了一下,然后示意要抽烟。父亲赶紧掏出,塞进坟叔嘴里。火焰跳动的一刹那,坟叔又笑了。但接着,父亲发现了情况。坟叔只抽了一口,便推开了。黑子说,我大累了,就让他休息吧。说着,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打开后,取出一个卷轴,径直递到父亲手中。

“我大说了,让我一定把这东西交给你,否则他死不瞑目。”

父亲心里咯噔一下,他都不用打开,仅仅瞟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那精美的织锦工艺,在灯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可父亲搞怕了,他本能地将东西塞进黑子怀中。

“这是你家的传家宝,我可不敢要。”

这时,已经躺下的坟叔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临终的遗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后来才知道,父亲给的那笔钱,黑子用在新房装修上,早就花完了。

当天夜里,父亲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当圣旨徐徐展开,铺满长长的画案。一段关于桥街的历史,慢慢呈现在时空隧道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乾隆捌年仲夏,潜河大水。青口驿厩养吴塘人氏徐公紫鼎,救军马五匹,百姓十余口……”

第二天一早,睡梦中的父亲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

“缪老师,我大子时走了……”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