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恰小得盈满

2024-12-03 00:00:00王选
南方文学 2024年4期

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居兰州。出版《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青山隐》《彩虹预报员》《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等,作品入选央视网年度文学类推荐书单、百道好书榜、腾讯好书榜、《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影响力图书等多种榜单。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人间四月,想必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柳叶有新眉,槐花正含蜜。大地换装,从明黄转翠绿。暮春已褪去,青杏悬在枝头,拇指大小,能酸掉牙。果核变硬,果仁白嫩。河坝里,水草渐盛,绿背青蛙铺开前肢,拨出一圈又一圈波纹。有人在河边走过,留下椭圆脚印,有黑斑蝴蝶落下去。

黑斑蝴蝶落下去。再落下去。

我和父亲去麦田,打最后一遍农药。

父亲挑着两桶水,水面摆着几片冬花叶,防止水溅出来。冬花叶子像手掌,手背长满白绒毛,手心光滑。我们将冬花叶折成漏斗状,舀水喝。水甜。我跟在父亲后面,背着药壶,药壶装了半桶水,走起路晃荡。绿药壶,歪手柄,长长的喷杆。

到我家地头。父亲把水倒进药壶,按比例洒上农药。农药名好像叫粉锈宁。天渐热,刮南风,会带来一种锈病。铁锈色,粉状,粘在麦秆麦叶上。这种病会让茎叶枯萎,麦子绝产。所以药一定要打在时间上。

父亲钻进麦田,麦子过腰,波浪一般。父亲一手摁压手柄,一手高举喷头,左右喷洒。细密的药水,成扇状,落在麦子的头发上、手臂上、躯干上。风吹来,空气中带着农药味。风吹去,父亲在麦田深处,漂浮着。风再吹,他就会被吹得很远,很远。

我坐在地埂上,麦子淹没了我。我抬头,天真蓝,像一口井,蓝得能把人掉进去。风吹麦浪,麦穗飘荡。麦花儿刚落,残留着一两瓣,乳白色。麦穗怀孕,我揪掉一根,在手心一搓,麦子露出了它们的额头,嫰白的额头。再搓,麦子就睡在了掌纹里。它们软,胖,白里带有一丝绿。丢进嘴,一嚼,软糯,有麦子清香,在齿间浮动。

我又担心刚打过药的麦子会让我中毒,某种恐惧袭来。麦浪有哗哗声,似流水。父亲来了。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天还是那么蓝,比井还深沉。

这是小满的日子。

小满,小满。这该是大地给小女儿起的名。多好听。

“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这样说。

在北方,至每年四月中旬,北方麦类等夏熟作物籽粒开始饱满,但还没有成熟,相当于乳熟后期,所以叫小满。

南方农谚说:“小满不满,干断田坎。”意思指小满时节,雨水不充盈,蓄不满稻田,则会造成田坎干裂,芒种时难以插秧。北方农谚说:“小满无雨,芒种无水。”意思指小满时节如果没有降雨,刚进入乳熟期的麦子则会水分不足,加之受热干风影响,导致麦粒灌浆不足,造成干瘪减产。当然,这里的小满,并非小满当天,而指小满节气前后数日。

从小满开始,中国内地渐次入夏。入夏,万物蓬勃,积蓄能量,所以雨水就显得尤为重要。当然,雨水适量即可,太多,则会造成灾害。所以,田地,缸内,池塘,瓦罐,小满即可。

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秋麦至。此为小满节气的物候。

小满时节,苦菜便生得茂盛,且开出黄色花朵,而喜阳的一些细软草类,则在日晒风吹中枯萎。此时,在关山以西,麦子灌浆,已渐饱满,麦黄下镰,指日可待。关山以东,关中平原,麦子开始收割。平展展的麦子,犹如金黄地毯,反射着阳光。麦田晃眼,麦粒晃心。

古人认为,苦菜不开花,说明贤人潜伏不出;靡草不死,说明国内盗贼泛滥;气候不热,麦子难以催熟,则是阴气太重。

这自是古人的说辞,今人则多不以为然了。反正小满一过,关中麦子黄,我们陇上的乡亲,背上镰刀,就去当麦客了。远则西安咸阳,近则宝鸡。一路从东到西,割到家门口,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来天。家门口,麦子也黄了。再磨镰,再下地。

集市上有了新草帽,有了黄瓜,有了水萝卜。

夏天,有了它该有的样子。

我和父亲从地里打药回来,已是中午,吃浆水面。浆水用苦菜做成。

我们把苦菜叫苦苣。母亲提竹篮,去剜苦苣。苦苣多长在地头,潮湿处。挑鲜嫩的,用斜刀剜出,掸掉根上细土,丢进竹篮。地里头,葵花已有齐膝高,风吹,叶片起伏,似招手。有群鸟飞过。很快,一篮苦苣满了。

四月,苦苣正好。太晚,就嫌老。

把苦苣洗净,摘去根,可切,也可不切。滚水焯七分熟,捞出晾凉。烧一锅开水,撒入面粉,成淡糊状,半凉,倒进缸,入苦苣,再倒半盆浆水当引子。一天用干净筷子搅动一两次。待发酵三天,即可食。

炝浆水。热锅倒油,油熟,放入蒜瓣炒至焦糊。再倒入一马勺浆水,待浆水微沸即停火。若全沸,则太酸,失了浆水清香。也有人用油炒韭菜,韭菜熟,倒入半碗清水,待沸,舀入碗中。面熟,捞入碗,倒上浆水,半勺韭菜当浇头。浆水酸烈,韭菜清香,很好吃。也有其他地方将韭菜剁末,撒盐腌一会,浇上热油。面熟后夹两筷子,搅拌于内,自然也很香。

吃浆水面,要面少浆水多。我小时饭量好,能吃两碗半。

吃毕饭,略休息。下午,去掸油菜。

油菜黄了,几天前,父母下地全部割倒。油菜躺在地上,需往干晾晒几天。我们进地,找空旷处,铺开塑料单子,把油菜成捆抱来,堆在单子周围。在单子中间铺好油菜,用连枷一遍遍打。油菜籽破壳而出,黑漆漆、滴溜溜的籽儿,在单子上滚来滚去,积少成多。掸过的油菜秆堆在地埂边,过段时间会拉回家,做饭或填炕用。

父母掸油菜,我有自己的任务——放两头牛。牛在附近吃草,我可以帮着抱抱油菜,若跑远了,我得赶回来。路边上,青草已密,花朵正艳。瓢儿(野草莓)有豆大的果实,大多成绿色,偶尔也有一两颗半红的,夹杂于草缝,羞羞答答。摘下来,送进嘴,酸,有一丝甜,但还是被瓢儿的味道把舌尖暖化了。再过半月,端午前后,瓢儿就熟了。

瓢儿熟了,我们就能吃上新菜油了,那时候,挂柳梢,戴手款。

小满节气,麦子扬花结束,刚好灌浆,但已成颗粒。看着日渐饱满的麦穗,先民们便知今年有粮可食,对日子生了盼头。尝新麦,知新味。中国人对粮食的喜悦莫过于小满尝麦香,大暑吃新面。

地少人多,天灾常有,饥馑不断,这是先民们常要面对的困境。待到大暑吃新面之前,人们难以忍受饥饿,或许就已开始把新麦捋掉填了肚皮。而对于贵族阶层,尝新麦则是一种象征。但这象征,也伴有闹剧。

公元前581年,晋景公做梦,梦见有鬼魂骂他。他召来桑田巫解梦。桑田巫解梦后,说公不久于人世,吃不到今年新麦了,“不食新矣”。景公病重,向他国求医,秦国派来名医医缓。医缓来后诊断景公已无药可治,“病入膏肓”。一天,景公想吃新麦,就命人把田里的新麦割了回来,还把桑田巫召来,让桑田巫看看他并非“不食新”,遂将其杀害。但景公正要吃新麦时,肚子痛了起来,去上厕所,结果掉进粪池淹死了。“将食,张。如厕,陷而卒。”

一代国君,死得如此下场,真是难堪。是命,也不是命。是把生民之命当作草芥。即便知新味,不知生民之艰辛味,又能如何。

掸完油菜,用簸箕筛掉杂物,将油菜籽装进袋子。一下午,掸了一袋,有六七十斤。收单子、连枷、簸箕。码好油菜秆,将油菜籽驾上牛背。该回家了。

落日熔金,余晖弥漫山尖。田野升起薄雾,月光在露水间摇晃。

回家,母亲做饭,妹妹帮忙烧火,父亲把油菜码到厢房,我赶着牛,去涝坝饮水。

辛苦一天,母亲烙层层油饼、烧鸡蛋糊糊,也算犒劳。层层油饼好吃,撒了葱花,有葱香。皮脆里酥,油渍金黄。鸡蛋打进碗,搅化,水开,倒进锅里。凉水里撒面粉,搅匀,倒进锅。鸡蛋白,鸡蛋黄,混在稀稀的面糊里。汤滚,撒入菠菜。

一盘层层油饼,四碗汤。配一碟浆水萝卜。一家四口人的日常。

吃毕饭。我和妹妹早早睡觉。这或许是一个周末,不用写作业。跑来跑去整天,头一落枕,便沉沉睡去。梦里,有青蛙滑过天空,有长羽毛的鱼在课桌上跳舞。梦里,牛丢了,满心焦急。

我家的两头牛,是母女。我们叫大牛,碎牛。碎,是小的意思。

碎牛有孕,快生了,肚子鼓圆。牛怀孕到临产期,得加营养。母亲烧了一锅面汤,倒进桶,撒了麦麸,搅匀,待半凉,提到牛圈给碎牛喝。大牛头抵来也想喝,用角撞桶。母亲挡开大牛,不让喝。大牛是没这个口福的,只有它怀孕时例外。

牛怀孕九个多月,就会生牛娃。碎牛临产期就在这几天,白天我们常在牛身边,可以随时关照。晚上,则由父亲在牛圈蹲守。万一临产,会喊母亲起来,同去帮忙。

我见过大牛分娩。那应是冬天,某个午后。我在院子玩耍,听父亲在后院牛圈大声喊我拿剪刀,十分焦急。我跑进去时,大牛卧在地上,牛娃已经出来了大半截,两只眼睛明溜溜、黑漆漆睁着。父亲轻轻一拽,牛娃后蹄也出来了,湿漉漉的,冒着热气,金黄的毛,微微卷曲。它浑身都是嫩的,嫩嫩的嘴唇,嫩嫩的耳朵,嫩嫩的蹄子。后蹄出来后,父亲用剪刀剪断脐带。牛娃开始自己往起站,站了好几次,四肢发软,打着踉跄,没有起来。它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起来,又跪下,又起来。父亲说这是牛娃拜四方呢,拜了四方神,百病不生。最后,它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但还是站稳了。父亲扶着它,到大牛肚子下认奶。大牛已站起,牛娃把头抵上去吃奶,或许是疼,或许是不习惯,它用后腿不停踢踏。父亲用后背把牛娃护住吃奶,任大牛踢踏他自己。渐渐地,大牛习惯了,乖顺地站着,喂着自己的孩子。最后转过头,伸着舌头,不断舔舐牛娃。牛娃认奶,很重要,要是牛娃找不到吃奶的地方,会饿死,要是大牛不让吃奶,也会饿死。

不知道碎牛啥时候生。这是它的第一胎,得上心点。牛圈里点了灯盏,把父亲的背影拓在墙上。

月光清明,有山鸟叫声,在林间隐去。

这是小满的一天。

夜莺啼绿柳,皓月醒长空。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

这是欧阳修的诗,一千年了。宋朝的风依旧能吹起今天的衣襟。宋朝的月色已经晕染着今天的江山。

在很多地方,小满仅是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习俗。但在南方,小满会祭车神。时至小满,降水开始增多、雨水充沛,江河至此小得盈满,古时灌溉的工具主要是水车,水车车水排灌为农耕大事,谚云“小满动三车”,水车例于小满时启动。相传,水车神,是一条白龙,小满时节,人们在水车上放鱼肉、香烛等物品祭拜。有些地方在祭品中会有一杯白水,祭拜时将白水泼入田中,有祝福水源涌旺之意。

也有祭蚕的。传说小满为蚕神诞辰,江浙一带在小满节气会举办“祈蚕节”。蚕是娇养之物,气温、湿度,桑叶的冷、熟、干、湿等均影响蚕的生存。由于蚕难养,古代把蚕视作“天物”。为了祈求“天物”宽恕和养蚕有成,人们在四月放蚕时节举行祈蚕节。《清嘉录》载:“小满乍来,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昼夜操作”。古时小满节气,新丝已行将上市,丝市转旺在即,蚕农丝商满怀期望。

在个别地方,小满也有“抢水”这一农事习俗。举行这种仪式时,多由年长执事者召集各户,定好日子,黎明时分燃起火把,在水车基上吃麦糕、麦饼、麦团,待执事者以鼓锣为号,群人以击器相和,踏上事先装好的水车,数十架一齐踏动,把河水引灌人田,至河水干方止。小满时节容易出现干旱天气,对农作物不利,旧时农民就会用水车车水排灌,以缓解早情。

当然,这大多都是旧时习俗。今人多不事农事,不懂桑田节气,这些习俗自是不知的。但今人却懂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是自然之道,也是生存之道。

默念一遍二十四节气。忽花眉柳眼,忽草长莺飞,忽青麦扬花,忽西瓜绿豆,忽秋风落叶,忽圆月孤影,忽霜落千里,忽大雪白头。闭目细想,每一个节气,都有每一个节气的好,这种好,难以言说。而让人心动的,还是小满,乳名一般,叫出口时,蜻蜓掠过麦浪的沧海,流水打着漩涡,那月色,悬在枝头,欲滴未滴。

小满刚好。欠则不足。盈则溢,溢则损。不自满,不自卑。目中有人,胸中有气,此为小满。正如喝酒,酒到杯沿,略略有欠,刚好,一饮而尽,自有河山,自有麦子盖过心头,自有蚕儿心怀青丝,自有苦菜皆是光阴味。

(编辑 吴 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