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2024-12-03 00:00凌夏德
南方文学 2024年4期

壮族,广西百色市德保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红豆》《三月三》《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百色文艺》《广西日报》《广西民族报》《右江日报》等报刊发表,著有散文集《风月德保》。

父亲有两个亲姐。大姑妈这边有一个表姐,两个表哥。大表哥叫正崖,二表哥叫正厚。

父亲于2006年春脑出血,瘫痪了。为了看望父亲,正厚表哥一年至少进城几回,比如端午节、国庆节、元旦。他说舅父如同父亲一样。父亲在哪,就在哪过节团聚。

那年端午节,正厚表哥提着一只项鸡摇摇晃晃从上甲巷口走来。一手拎着用粽叶包裹的水豆腐。鸡被细绳绑着双腿,时不时扑扇翅膀。“弟妹,表哥又来了。”他把鸡递给二嫂,走进厨房,斜着身子,从左兜里抖出几枚鸡蛋,又从右边兜里掏出几枚。“呵呵,家养的鸡,自己的蛋。城里上哪找?”“底垴地里种出的黄豆做成的水豆腐,那味道父亲熟悉。”底垴有父亲的几亩旱地,早年正厚表哥帮衬父亲种庄稼,种甘蔗、花生、黄豆。他说父亲是脑出血,短路了,要用味蕾去唤醒记忆,回味快乐的劳动时光。

表哥从厨房折回,在父亲床前,撩起蚊帐。“舅,厚来了。”“起床喽,起床喽。”然后叫我把父亲抱到轮椅上。我给父亲洗漱完毕,表哥就坐在床沿,拿着父亲的右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来回抚摸。父亲是左大脑出血,40毫升,当初医生征求我们几个兄妹的意见,说要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也未必保命。保命了或许还是植物人,或半身瘫痪。父亲的病来得突然。当天中午还在门前种四季豆,搭豆架,好端端的,晚上冲凉的时候突然倒在卫生间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家人瞬间掉入无涯的黑洞。想起操劳一生的父亲,看着插满全身的管子,希望他有朝一日还能顶天立地行走,在大地上操劳。我们要求做手术。术后虽然经过多年的康复治疗,但父亲右侧的肢体永远瘫痪了,丧失语言功能。手像干枯的树枝,皮肤布满黑色斑纹,青筋突兀。右脚背却水肿透亮。表哥俯下身按摩右脚,用手一按,深陷的窝眼,久久不能恢复。表哥好像戳着自己的伤口,嘴里呦呦地叫着。有时表哥用力重,感觉疼痛时,父亲向他摆摆手,或者反过来抓住表哥的手摇着,还羞涩地笑。

正厚表哥的脸颊似峡谷般高峻,棱角分明,鼻梁直挺,鼻尖鹰钩。这个特征跟我相似,都源自父亲。为此,他感到特别骄傲。到乡里赶集,遇到我之前的同事,似曾相识中,他们老说他是我的亲大哥。他有时候路过县府大门,远远看见我的朋友。朋友之前在乡里当领导,后来提拔当县领导。他打开嗓门就叫“表弟”,弄得半条街的目光投向他,朋友也一脸茫然。我说,我的朋友有的当大领导了,在街上不要大叫,免得人家误会他真有你这样的穷亲戚。再说,把嗓门降低点,一听你的声音,他们就知道你从深山老垄里出来。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谁让他以前一起喝酒的时候叫我表哥。

表哥国庆节来的时候,若正好是尝新节,除了扛来一袋新米,还带来刚做的糍粑。老家合机的糯米,芳香可口,柔绵黏腻,晶莹剔透,捶打了半个星期的糍粑,几天还是柔软可抻。他甫一坐下,就豁出破损的门牙,嘴巴像岩洞一样幽暗而深邃,说:“今年又多收了十五袋稻谷。”虎涧峡里的水田是淹渍田,沼泽一片,山涧的水寒凉,日照时间短,产量低。人们去广东后,撂荒了。表哥表嫂觉得可惜,每年去耕种。可是一造田没插完秧,表哥就习惯性腰闪,直不起来,身子像扭曲的藤蔓。底垴地里,哪家杂草没过人头,第二年,准见地里长出玉米苗,或者黄豆,整整齐齐,像沙场上的士兵。表哥巡查庄稼地回来,脸像朝霞映衬般神采。

元旦来的时候,正好农闲。他手里的东西自然不少。皮鞋擦得锃亮。穿上西装,里面是中领羊毛衫,裤子是蓝色的半新旧棉料休闲裤。他这身装扮,十有八九是我送给他的。他说:“村口老黄说因为表弟在城里工作,穿着跟干部一样。”说完自个儿哂笑。

他们说正厚表哥是合机屯的铁人。一点不假。他也像王进喜一样自豪。春节初日没过完,就赶着牛儿犁田翻地,碎土松泥,整饬开行。种完田玉米,又种地玉米。二三月薅草、施肥、培土。还赶在雨季来临前,把白田(秋后闲置的田)翻晒。四五月下田,耙田插秧。六七月摘收玉米。八月稻未黄,稍微喘气。九月秋收。种完自家田地,还把别人撂荒的种上,拢共二十来亩。一年四季像陀螺一样转着。

可我一点都不认可他是铁人,也不高兴。在我眼里,他所谓“铁人”是一种透支的劳动。酒过半巡,他说:“你们都不理解我,我不那么辛苦,怎么养家?人家建楼房了,我们还住在泥瓦房。人家孩子结婚了,在城里有房有车,孙子在城里读书。你说我不急?”所以表哥忙完地里的活,每天还做豆腐。

他家筑了两个炉灶,灶上各安放一口一米多口径的大锅。一个窝煮猪食,另一个早上做豆腐。他们把前一晚浸泡的黄豆磨浆,用土布过滤,滤出的豆渣喂猪。烧浆,点浆,上台,压榨,一般每天一台豆腐,节日时两三台。表哥做豆腐用的黄豆,一些是自己种,一些是买。但都是正宗的,不会掺假。村里人来买豆腐,表哥正在吃饭,是男的,先拉人家喝半碗酒,再切豆腐。有的灶上正烧着火,急着等豆腐下锅,也先灌他咕噜一口。他的酒自酿,酒缸从没空过,喝酒当喝茶。

表哥到城里,嗓门大,整条小巷都闹腾。老家的亲戚都这样。刚开始爱人不习惯。我说你看雪域高原的歌手为什么高亢辽远,是和他们的生产生活环境有关。地方大,嗓门也大。她想辩驳,却欲言又止。我说表哥难得上城,看他的舅父,和表弟唠嗑,给他多乐乐。他还没有孙子和外孙之前,一般自己来。后来他当了爷爷和外公,便叫上儿子儿媳,有时还叫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一起来,一家子热乎着,充满人气。

他脖子很粗。前些年以为是淋巴肿瘤病变,到百色治疗。检查了没事,是脂肪瘤。做了手术不久就出院了。我担心他身体出状况,每次都劝他少喝点酒。他说他劳动出汗,没事,不像你们只吃不动。还说几年了不喝酒手脚关节不能正常活动。说完张开双手,还脱鞋给我看。他的脚关节像生姜一样一个个往外凸,手关节也变形了。我说肯定是痛风了,不能再喝酒。他顾左右而言他,说我脸上挂肉了,胖一点。他很高兴。他把我杯子里的酒往他的倒,说我的胃不好,尽量不让我喝。他把我当成一棵树,劳累的时候,能够依偎纳凉。他怕我这棵纤细的树遭到病虫或者风雨雷电的摧残,电话里经常叮嘱我注意健康。

亲情这东西是源于骨子里的。父亲是独子,大姑妈大父亲十几岁,二姑妈大父亲十岁。父亲是民国二十九年生的,读过高小,那时算是有文化的人。生产队时父亲是会计员,年轻时还跟人家徒步到百色贩卖烟叶,见过世面。平日里,大姑妈和姑爹对表哥们说,有事找舅父。两个表哥都黏着父亲。

1983年春,我们家住进新建成的两大开间泥瓦房。我和正厚表哥却住在老祖屋。那是一间仅四米宽十来米长的黑暗仄逼的老屋。那间老屋历史悠久,历经磨难。1930年左右,红军在左右江开展革命活动,主力北上后,白军及民团反扑追剿红军。他们说红军在我家出没,于是一把火把我们家的祖屋烧毁了。曾祖父堆积在牛栏底下的蚬木烧了几天几夜。左墙壁被烧成了红薯窑,历历在目。累世烟火积攒的煤烬一串串从横木和瓦片悬垂。风吹进来,簌簌而下。祖屋虽然老旧狭窄,却是我和表哥温暖而隐秘的世界。那时他高中毕业几年了。晚上,他在煤油灯下看小说,我写作业。他有一把口琴,银色的琴身,绿色的琴口。没事的时候,他拿起琴子吹唱,把老屋吹得熠熠生辉。他最喜欢吹《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他双手捧着琴子,时而吐气,时而吸气,脑袋随着琴子轻轻摇摆。我仿佛听见春风吹过田野,闻到鸟语花香,看到高山流水,白云流岚。

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我里面穿一件卫衣,外面套上三件单衣。一双胶鞋,一双破洞的袜子,从秋冬穿到春天。家里的床秋收后用晒干的稻草铺垫,温暖舒适,可学校宿舍的床只有草席垫着,冰冷刺骨。我像一只刺猬蜷缩着,把一半的棉被垫在身下,寒气从脚尖沿着胫骨钻进来,从床板透过脊背涌进来,弥漫全身,痛到骨髓。窗外的月光如霜,操场边的枸骨木和桉树树影婆娑。远处传来了鸡鸣,可还是睡不着。正厚表哥把他读书时的旧棉袄送给我。不知这件棉袄他穿了多少年,蓝色的土布面料,袖子、领口光滑黏腻。但衬料是花格子,很好看,也很暖和,陪我度过了离家读书的第一个寒冬。

正崖表哥差不多大我二十岁,我跟他没正厚表哥那么亲密。但他是父亲农忙时的得力助手,经常帮父亲耙田。每年耙水田,父亲个头高,撵黑马拖着耙具在前面,两个表哥赶着牛跟在后面,三头牛马,三个人,雄赳赳,气昂昂。表哥年轻,牛儿有力,俯身撑住耙把子,泥巴在耙齿间翻滚,破碎,变成泥浆。水田在牛马不断地翻腾搅拌下,形成一波波浪潮冲向田埂。父亲对两个外甥,自小看着长大,就像看牛相马,哪个头顶的旋长歪了,哪个有两个,一清二楚。正崖表哥长得像他的父亲,也就是大姑爹。矮个子,圆脸,但还算健壮,满脸络腮胡。眼珠子圆溜溜地转,像猫头鹰的眼睛。他年轻时参加过戏班子,在大队仓库里的戏台演壮剧,扮黑脸。他本来胡须就多,用糯米粘上一绺绺玉米须,摇头晃脑,呀啊嗨唱着,倒是好看。正崖表哥没有正厚表哥那样忠厚老实。那年冬月,他用父亲的马车到别的村拉活。腊月底一天傍晚,父亲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吸着喇叭状纸烟。正崖表哥坐在马车上,“驾”的一声,老黑马橐橐地走到家门口,停下。父亲瞟向他,又在马车上巡视一遍。车上除了破碎的木板,什么都没有。正崖表哥把黑马拴在那棵老橙树上就回家了。半晌,父亲从灶膛上舀了半桶潲水,还加两个竹筒的米糠喂马。父亲抚摸着老黑马刀削似的脊背,马鞍处新结的痂疤和凸起的排骨,拍拍马脖子,大骂“反骨仔”“白眼狼”。第二天,父亲到隔壁村子的族亲赊了几斤猪肉。那年春节,我们家六口才有着落。

正崖表哥的贼精,我小时候就知道。他们家比我家好,煮菜的时候,他放了两块肥肉煎油,每块一寸长一寸宽。我不知多久没有吃肉了,直流口水。家里煮菜,一般只放一块猪肉油,像黄蜂一样大小,在干红的铁锅上绕一圈就没了影儿。正厚表哥叫我添柴火,我加了几根半干的木条,用竹筒吹气。我撅起屁股噗噗吹着,一股青烟飘进眼里。我抬起头揉揉眼,看见他用舌头在嘴里快速转动,又不断地吸气,像吃辣椒一样,嘻哈嘻哈的。正崖表哥回家吃午饭时,用筷子把盘子里的菜翻了一遍,指着正厚表哥说,偷吃油渣。正厚表哥自知理亏,红着脸,埋头啜着粥,只听见刺啦刺啦响亮的声音。

正厚表哥算是劳动致富,在兄弟俩原来的三开间瓦房处,拆一间半先建起两层楼房。一楼养猪,圈牛。后来他儿子恒将准备结婚,房间不够用,又加建一层,多了两个房间。不久,他的猪患非洲猪瘟,十几头就这么没了。他去城里找我,说借我1000元买种猪。我给他1000元,并且交代他,对弟媳和所有家人都不能漏个气。大约两年后表姐胡霞加层建房子,封顶时候叫我们去喝酒,我有事不能去,叫正厚表哥帮我封礼钱200元,其余的我就不再叫他还了。这件事直到他死后,只有我和他知道。其实,我之前对他有过不少的帮助。他的儿子恒将在县城开货车,当时正在恋爱,我把一套近50平方米的房子给他们住。他们一住就是三年,按照当时的租金,每年有3000来元,三年足有10000元。十年之前,对于普通干部来说,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我一分不要。作为表弟,我不余遗力地帮助他。恒将的岳父赞叹不已,说表叔真是太好了。为这事,爱人耿耿于怀,曾经跟我冷战。但我只能说,你不懂。

其实,我对正厚表哥好,待正崖表哥也不薄。2001年暑假,那年孩子小,我窝居在工作的北部乡镇学校。一天傍晚,大雨滂沱中,教学楼后面的学生宿舍屋檐下,瑟缩着一个男人。我的宿舍和学生宿舍间隔宽阔的操场。那时几场大雨把操场淹没了,长得较高的狗尾草只露出毛茸茸的尾巴,在水中招摇。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好像落水的小动物发出求救的声音。我侧耳听着,好像是老家那边的口音。我纳闷着,老家在县城的南部山区,距离学校近百公里,到底什么人?我撑着雨伞,沿着通道靠近他。个子矮小,却长有络腮胡子,落汤鸡般,是正崖表哥。见到我,他黯淡的眼睛活泛起来,像厚厚的云层透过一道光。

吃饭时候,我夹菜给他,给他添了几回酒。他什么话都不说。爱人抱着孩子出去后,他突然盯住我,目不转睛,张开嘴,要说话,嘴唇却不停地颤抖。过了半支烟工夫,他说:“我走到悬崖边了,才来找你。”原来他的大儿子恒帅恋爱了,女朋友未婚先孕,六个多月了。家里只有半爿旧瓦房,正厚表哥拆下他的那半建楼房后,摇摇欲坠。过几天要去认亲,一分钱没有。我送他上车的时候,塞给他400元钱。他接过钱,用手背抹了一下眼。那时的400元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他的孙女桂貌读书不好,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如今她的孩子已经五六岁了。她的爷爷正崖表哥却已作古十多年。这事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对爱人和其他家人提起,只有对正厚表哥和正崖表哥的大儿子恒帅说过。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告诉他们不是要父债子还,而是要让子孙懂得父辈这种血浓于水的过往。

转眼间,我和二哥、小妹在县城照顾父亲已经十六年。2021年上半年开始,我发现父亲的胃口、气色、身子,每况愈下。我预感到父亲终将有这么一天魂归故里。6月18日,我们把父亲转回老家由大哥照顾。我交代正厚表哥,要他帮忙照料父亲。正厚表哥隔三岔五打电话向我汇报父亲的情况,说他端来的豆腐花吃了半碗,瘦肉粥吃得几勺,应该没事的。顺便让我周末回家的时候,帮他买痛风药。我问他父亲每天都这样吗?他支支吾吾,原来忙于农活和家务,几天才能来看父亲一回。

父亲终究还是走了。那年国庆假日期间,10月4日中午,我喂了他最后一口麦片粥,他突然呼吸困难,心颤。我把他抱到床上,不久他就溘然长逝了,终年82岁。我和大哥、堂侄、表哥、表姐、表姐夫、表侄等,手忙脚乱第一时间处理后事。我捋住父亲的眼睛,哽咽着说:“爸,放心走吧。”还把一枚硬币放在他嘴里,捂住。大哥为父亲剃头。为父亲沐浴后,我们给父亲穿上新衣服,春夏秋冬各一件,还有崭新的帽子、鞋子。我的手却一直捂住父亲的眼睛和嘴巴。听说人死了眼睛不闭,天堂路上不安心,嘴巴洞开影响子孙后代发展。后来,正厚表哥替我捂住。不久,他松开手,父亲的左眼微开。正厚表哥大叫:“夏(我小时候的外号),父亲最爱我,他还睁眼看我。”

今年春节,我们一大家子在老家团聚。大年初二,表哥、几个表侄、侄媳妇和孩子们、几个表姐及孙子孙女,团聚一堂。我们照例给表哥表姐和孩子们发红包。然后开始吃饭。正厚表哥的声音总是最高,吵吵嚷嚷,酒一杯一杯地倒,舌头有些僵了。他对我说:“夏,他们说老表老表三年没用了。我不信。我们表兄弟永远是亲兄弟。”“亲兄弟,但明算账。我欠你的……”话没说完,我迅速堵住他的嘴,说不可泄露天机。他在倒第五杯的时候,我把他的酒杯藏起来,说你身体有病不喝了。

按照习俗,清明前要择个良辰吉日去给父亲上坟。春分那天,除了远在广东的大妹子,我们一家大小都去了。表哥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都去,表姐们也去了。我们给父亲添新泥,烧香,烧镀黑色的或者绿色的衣服,还有成千上万五颜六色的钱币,孩子们却在玉米地里追蝴蝶,找蟋蟀,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的到来唤醒了沉睡的父亲,欢乐了灵动的春野。

4月21日,正崖表哥的二儿子恒镇打电话给我:“表叔,明天半夜我把你的大表哥迁葬,我告诉你,来不来由你。”这个侄仔的相貌长得很像他的父亲,有时讲话的语气也像他父亲一样鬼怪。我说你们弄好了回去一起吃午饭。23日凌晨3点,手机在桌面嗡嗡嗡震动。人到中年,最怕的是半夜接到电话,特别是来自家人的电话。手机显示,是老家大哥。我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跟恒镇说你们弄好了再回去吗?”大哥沉默片刻,然后泣不成声说:“表哥……不行啦。”我气不打一处来,说他不是和你们正在忙活吗?“正厚表哥喊头痛,突然倒下了,半路遇上120。医生说可能抢救不过来,劝回家准备后事。”再就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原来那天夜里大家给正崖表哥迁葬,道公指点挖好墓穴,做了法事。先用竹篾烧了一把旺火在穴底驱邪,嘴里含着油,往火焰上一喷,熊熊烈焰冲向夜空。然后用一只公鸡放在墓穴里,待它自己跳上来后,才开始安葬。正崖表哥的大儿子恒帅抱着金坛放在墓穴时,旁边的大哥接到表嫂的电话:“你表哥说头痛,翻来覆去的,说要爆炸了。怎么办?”大哥立即叫上恒将和其他亲戚开车回来,路上打120电话求救。

人生如逆旅。人固有一死。但我想不明白,他们本是亲兄弟,一个在安放灵魂,另一个却在同一个时辰,不偏不倚,随他而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老家的亲戚多,并且三更半夜,出于安全,我继续躺着。可刚闭上眼,正厚表哥的音容,一直在占据我的脑海,充盈我的眼睛和耳朵。他在向我走来,跟我说话。他的生命历程就这么定格在一个甲子。第二天清早,我和爱人、二哥二嫂、小妹赶到表哥家。表哥直挺挺地躺在堂前,一块红布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我扑通跪下,嘴巴大张,扭曲着,却哭不出来,久久才哇的一声:“表哥呀,喏,表哥闭眼就走哇。往后再也没有表哥呀,喏……”我的哭丧带动了侄子侄女和媳妇们,哭声一片,悲天恸地。

间隔半年时间,我失去了两位至亲。正厚表哥和父亲的坟冢,隔着一座大山,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向北是我所工作的方向,向南是我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我知道,无数个夜晚,舅甥俩在一起看月亮,数星星,说着悄悄话呢。

(编辑 何谓清)